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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剖开您是我的荣幸 作者:皆川博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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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手,脚呢?”盲眼法官问。 “我丢进泰晤士河里了。”爱德华回答。 “为什么?” “因为脚踝上刻印着他屈辱的烙印。” “那是什么意思?” “内森曾被关进新门监狱,不过他完全是无辜的。脚镣在他脚踝处深深地留下了伤痕,惨不忍睹。内森对于这番经历感到无比厌恶和屈辱,他甚至说过想把伤痕挖下来丢掉。我本来打算找机会把切下来的部分放进他的坟墓里,但我觉得他可能不想留下刻有地狱印记的脚和身体葬在一起。如果丢掉的话,在天堂的内森可能就不会受到监狱里的记忆折磨了……” “他为什么会被关进监狱?” “一个半月前……也许更早些,曾经有一次暴动对吧?内森就是那时被卷入了暴动,听说警察那时见一个抓一个,把在场的人都扔进监狱里了。” 法官点点头。 “内森说,他甚至没有机会辩解,就被关了一个多月。后来总算获判无罪,被释放了。约翰阁下,监狱里的景象骇人听闻,您是否知道?囚犯的待遇迫切需要改善。” “的确如此,不过话题扯远了,还是回到正题吧。你说这少年从谢伯恩来到伦敦。他在谢伯恩的住址是哪里?” “我不知道。”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三个月前左右,我们在圣波尔教堂后面的墓地认识的。” “墓地?” “我想约翰阁下知道,还是明说吧。我们为了解剖,会以非法手段获得尸体。”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就不追究了。” “我和奈杰尔偶尔会去坟上献花,以答谢那些死去的人让我们使用他们的身体。” “奈杰尔?那个艾伯特都赞叹他天才画技的孩子吗?” “原来你们会去献花?”丹尼尔插嘴说,“还真意外,爱德,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我是奉陪奈杰尔纤细的伤感罢了。” “然后呢?”法官催促。 “内森问我们去肖迪奇怎么走,他看起来很不安。奈杰尔给他画了张地图。当时我们找他借了本书,为了还书,次日又在‘马修斯’咖啡馆见了面。我和奈杰尔工作结束后经常去那里。内森似乎也很喜欢那里的环境,几乎每天都去写东西。我和奈杰尔一周最多去个两三次,但是每次都能遇到内森。他看到我们都会很高兴地邀我们同坐。” “写东西?” “他在写诗,用晦涩难懂的古语。他似乎打算向出版社推销自己的诗作,而且听说也在向报纸投稿。” “哪家报纸?” “他没说过。” “他在出版社有门路吗?” “他曾经说过要把已经写好的诗稿送去一个出版社……好像是兼做出版和卖书的书店。” “店名叫什么?” “不记得了,他还说他把珍宝寄放在那个老板那里。” “珍宝?” “中世纪神职者写的诗篇。” “那真是非常珍贵的宝物了,视内容,有可能价值超过数千镑甚至一万镑。会是一笔莫大的财产。” “原来这么值钱……” “你想不起那家店的名字吗?你那么优秀,甚至能发明出砒霜检测装置,记忆力却不太好吗?” “对于感兴趣的事,多么微小的细节我都能记得一清二楚。但是中世纪的古诗不在我的兴趣范畴里。” “安,叫艾伯特过来。” 艾伯特被叫进来。“你去丹尼尔医生的住处,带奈杰尔·哈特先生到这里来。”法官命令。 “这与奈杰尔无关,请不要去打扰他。内森的死已经让他非常难过了。” 法官沉默半晌,似在仔细回味爱德华话中的余音。 “艾伯特,去把人带过来。” 艾伯特离开后,法官继续盘问。 “你说他问你们怎么去肖迪奇,他去那里干什么?” “他在那边的一户人家寄宿。” “那户人家叫什么名字?” “我不记得了。” “你和内森很亲近吗?” “在伦敦,他似乎只有我和奈杰尔两个朋友。” “你们见面时会聊些什么?” “不过是说些闲话。” “你说他死后希望能葬入教堂的墓地。他有那么强烈的渴望,以至于让你不惜损毁他的四肢伪装成他杀吗?” “我们并没有特别讨论过这一点,但是从他的言谈中可以感受得到。” “为了将一个人伪装成他杀而切断他的四肢,这个想法可是非常的不寻常。” “为了掩饰手腕上的伤痕,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手段。”丹尼尔为弟子辩护说,“如果只切断左手,也会被人发现是为了隐瞒自杀而做的,所以只能切断双手双脚,这是很自然的想法。” “切断他的脚时,我心里默默对内森说:‘我为你除掉这地狱的纹章了。’” “胸前的墨水是什么缘故?” “我先前也说过,这个我不清楚。” “约翰阁下,”安发声,“抱歉打断您的谈话,我发现内森的右手上有一些污渍。” “详细描述一下。” “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根指头沾染了一层淡淡的颜色。蓝色……原本应该更浓,但可能是被防腐液稀释了。” “真的吗?”爱德华一边从安手中接过玻璃容器一边问。 “你没发现吗,塔纳先生?” “我处理的是脚……” 爱德华话说一半,后半句吞了回去。 法官立刻抓住他的话柄追问:“你处理的是脚,那手是谁处理的?奈杰尔·哈特吗?” “没错!是我!”奈杰尔冲进来自白,“是我试图伪装成他杀的。爱德只是看不下去来帮我而已。” “你不要多话!”爱德华小声但坚定地斥责。 “没事的。”奈杰尔也小声回应。 “你得……” “没事的,不用担心。” “可是……” 艾伯特从开着的门口处发问:“我要待在外面吗?” “没事,你进来吧。把门带上。艾伯特,你回来得真快。” “我一出去就碰上奈杰尔·哈特先生了。用不着跑过去带人,他似乎正要主动来这里。” “爱德,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承担。” 爱德华用极其不悦的表情看向奈杰尔。 “奈杰尔·哈特先生,”法官唤道,“你将自杀伪装成他杀的理由是什么?” “因为自杀者是无法埋葬在墓地里的。” “但若是他杀,治安队就必须搜捕凶手,这需要很多劳力,可能会耽误真正发生的重大犯罪的侦破。”法官严厉地斥责,“同时会引起相关人士的不安。你没考虑过这些吗?” “对不起……” 奈杰尔细声细气地说,垂头丧气。爱德华搂住他的肩膀呢喃:“奈杰尔,我知道了,内森并不是在告发你,胸口的印记是指别的事。” “胸口的印记?别的事?”法官的耳朵很敏锐。 “这是内森、我和奈杰尔三个人才知道的事。”爱德说,“约翰阁下,您是否了解纹章学?” “只有常识程度的知识。” “我第一次遇到内森时,他借给我们一本有插图的纹章学书籍,这成了我们三个人共同的知识。圆形被统称为圆标。” “即使不是纹章学,一般的称呼也叫圆标。” “白色圆标称为PLATE,黄色圆标称为BEZANT。” “我记得红色圆标是TORTEAU,对吗?” “是的。绿色圆标是POMME。我发现内森的遗体时——” “爱德。”丹尼尔打断他,“最好把真正的事实告诉约翰爵士。” “最先发现尸体的是我。”奈杰尔说,“内森的手腕被深深地割开,手浸泡在装了水的容器里,以免血液凝固。当时他的身体都冰冷了,然后……” “然后?” “胸部画着一个涂满蓝色的圆形……” “画着一个圆形?”法官确认道。 “蓝色圆标的名称是HURT。”爱德华打气般搂住奈杰尔的肩膀,“而奈杰尔的姓是HART,发音虽不一样但很接近。奈杰尔觉得内森留下的遗言是:‘奈杰尔,我会自杀是因为你。’我觉得他更可能是在自己胸前留下了‘奈杰尔,我深爱着你’——这里的爱指的是坚定的友谊——这个信息。但是奈杰尔总是要自责。” “为什么奈杰尔要自责?” “如果我能多帮他一点……”奈杰尔小声说。 爱德华也在旁帮腔:“我猜内森是因为才华得不到肯定,同时无法承受贫困的生活,再加上被无辜打入牢狱的屈辱,而选择走上绝路的。如果我们更早注意到,也许能帮到他。我想他的自尊心太强,无法主动向人求助。我们的生活虽然也不算富裕,但是起码还能分给他一些口粮……不论如何,他的尸体会以他杀的形式出现在世人眼前,那么如果再留着暗示奈杰尔的标记就不好了,可我来不及把它擦掉,只好用了最简单的方法,拿墨水泼在他胸口。” “你当时言之凿凿地说,你不知道那墨水是怎么回事。” “因为我不能说出跟奈杰尔有关的标记。可现在我知道不是那个意思,我为我的谎言道歉,并说出真实情况。” “解剖实习室里有墨水瓶吗?” “有的。” “内森在自己的胸口上画上蓝色圆标,然后准备了装了水的容器,接着躺在解剖台上自杀?” “我们一开始也这么想,所以才会为了遮掩圆标而泼上墨水。可现在发现原来不是这样的。安小姐,请你向法官阁下说明一下内森手指头的状况。” “三根手指沾有颜色。” “指腹部有沾到颜色吗?” “没有。” “这状态很奇怪。” 法官做出用手指在胸膛画出圆形的动作。 “至少要沾到关节处才差不多……墨水瓶口很窄,一次只能插进一根手指吧。如果要把整个圆涂满,直接用一根手指抹会快些。然而他刻意用了三根手指,而且只用了手指尖。塔纳先生,你刚才对奈杰尔·哈特先生说‘内森不是要告发你,胸口的印记指的是别的事’,那是什么意思?” “如果要用三根手指在胸口画图,最简单的是三根平行线。” “这意味着什么?” “如果手指稍微向上下移动画平行线……” 爱德华一边说一边在自己的胸前比画着。 “会变成波浪线。约翰阁下,您知道波浪线的纹章叫什么吧?” “圆标加上蓝白相间的波浪线,是FOUTAIN。这怎么好像是我在接受询问一样?”法官微笑。 “请原谅我的冒犯。” “内森·卡连画下了FOUTAIN的纹章,是为了什么呢?” “我想这应该是他给我和奈杰尔留下的信息。” “如果他要留遗书,为什么不用纸笔?” “内森告发了凶手。” “安,你观察一下内森左手腕的伤。” “手腕上是一条很深的直线形伤口。” 丹尼尔从旁边看着容器里。 “利落地一口气切断了动脉。”他说。 “如果是别人来切断动脉,必须要先控制住内森才可以。”爱德华接着说,“有可能是使用了乙醚。凶手用乙醚让他昏迷,割断他的动脉,泡在水里,使血不停地流出,然后自己离开,将现场伪装成自杀。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人不会立刻死亡,当乙醚的效果消散,内森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的状态,为了告发凶手,所以留下了那个图案。” “既然他知道是谁干的,为什么不直接写下凶手的名字?”丹尼尔问。 “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内森奄奄一息,自觉没有力气写完全部的名字,就选择了能更简洁地传递信息的方法。另外一种可能是,内森不知道杀他的人叫什么名字,虽然他手边就有能替代墨水的鲜血,但却非用蓝色不可——就是为了画出FOUTAIN的图形。” “内森·卡连认为你和奈杰尔·哈特先生一看到FOUTAIN的图形,就能解读其含义吗?”法官问。 “是的。” “那么你解读出来了吗?” “我不知道凶手是谁,唯一能确定的,是应该与咖啡馆‘马修斯’有关。‘马修斯’面对着一个喷水池广场。” “安,你在记录吗?” “我记下来了。” “我听到你动笔的声音。那么是谁把FOUTAIN的印记改成了HURT呢?” “我想应该是凶手。” “为了让人认为奈杰尔·哈特先生是凶手?” “这我就不知道了。凶手回来想确定内森是否已经死亡,发现了FOUTAIN的记号。不知道他是否意识到这图形指向他,但不管怎样,凶手认为图形留下来会对自己不利,可他没有时间擦掉了,情急之下,就把整个圆形涂满蓝色。” “后来你们看到,觉得是指向奈杰尔·哈特先生,于是泼上了墨水?” “是的。” “我想内森·卡连当时应该没有起身的力气了。解剖实习室的墨水瓶一般摆在哪里?” “内森随身携带着笔记用品,里面应该有墨水瓶。” “你用的是他的墨水瓶吗?” “不是,我用的是实习室里的。我想内森的墨水瓶应该被凶手拿走了。解剖台附近并没有看到有墨水瓶。” “哈特先生。” 法官温和地呼唤奈杰尔。 “解剖实习室在放暑假的时间是关闭的,你为什么会想起来去那里?” “我睡觉很浅。”奈杰尔说,“我在深夜被一种声音弄醒。如果当时立刻下楼,可能还来得及去救内森。可我实在太胆小……怕碰上入室的窃贼……” “那是几点左右的事?” “你没想过要叫醒塔纳先生,让他和你一起下楼查看吗?” “爱德睡得很熟,我就没有叫醒他。而且我想,也许听到的声音不过是我的心理作用。” “这也是奈杰尔自责的原因之一。”爱德华说,“可这也不怪他,因为我老是念叨他太神经质,才使得他不敢叫醒我。” “我要是立刻下楼查看就好了。”奈杰尔喃喃自语。 “不是说了别想了吗?”爱德华粗声粗气地说,“不要再任性了。你只是想要别人来安慰你吧?都已经说了跟你无关了,要说多少次你才满意?” “对不起……” “每次你这么说,连我都不得不自责了。要是那时候我醒过来……” “我也完全没发现,一觉到天明。连他们两个在楼下干了什么都浑然不觉。”丹尼尔说。 “那只狗也没有叫吗?”安插嘴问道。 “你是说查理吗?它不是个合格的看门犬,已经很老了。” “查理的脚也永远好不了了。”奈杰尔喃喃道。 “奈杰尔。”丹尼尔出声问,“是你提议切断内森的脚的吗?” 奈杰尔吓了一跳似的望向老师,细声说:“您为什么这么问?” “听说那少年很厌恶自己脚踝上的伤痕,还说那是地狱的印记。如果把脚切掉,内森的灵魂就可以不必在天国中受狱中记忆的折磨,所以才把脚切断丢掉——这是爱德说的,可我觉得这感伤的说法不像他的个性。奈杰尔,我觉得这是你会说的话。” “是我。”奈杰尔低下头去,“那伤痕让人不忍直视。他明明是无罪的,居然被脚镣弄成那个样子……这真是太残忍了。所以我刚才听爱德说要把切断的部分拿过来给约翰阁下的时候,就请他把脚丢掉。可是我也很犹豫,把脚丢掉真的好吗?我听说过如果尸体不完整,在最后的审判日就无法复活。” “哈特先生,继续说完那晚的事。”法官催促。 “我怎么都睡不着,就点亮烛台,下楼去看。解剖室里没有人,我就去了实习室。接下来就是我刚才说的样子了。” “我是忽然醒过来的。”爱德华在被点名之前就开口说道,“然后我听到声音,不,我可能就是被那声音吵醒的。因为看不到奈杰尔的人影……而且他一直没有回来,我不由得有些担心,就下楼去看看。我听到的声音,是奈杰尔取出工具的声音。接下来的事,就是我刚刚讲过的了。” “哈特先生,你记得内森·卡连说他送原稿的出版社的名称吗?” “不记得了。” “塔纳先生,我还有一个问题。我听你们的老师说,无脸尸体不是在实习室的解剖台上出现的,而是在壁炉下被找到的。” “爱德,我很感激你的好意,但觉得还是应该把一切都告诉约翰阁下。”丹尼尔说。 “好的,就依老师的意思。尸体是在壁炉底下被找到的。我和奈杰尔为了取出藏在壁炉里的‘怀孕六个月’,一起钻进壁炉下——就在那个时候发现的。我知道您接下来要问什么,是为什么要对约翰阁下您隐瞒这个事实,对吧?” “大言不惭地对我说,那尸体是自己出现在解剖台上的,可正是塔纳先生你呢。” “是的。是我擅自决定这么说的。理由我后来向老师和同学解释过了。知道壁炉构造的人没有几个,所以我们可能会被怀疑。我希望约翰阁下能够不带成见地公平调查。” “真让人伤脑筋。”法官苦笑着叹道,“你想得未免太多了。” “老师有时候也这么说我。” “所以爱德有时候才能有异想天开的点子呀。”丹尼尔又出来为爱徒辩护。 “那么,知道壁炉构造的人都有哪些呢?” “我们五个弟子都知道。老师之前并不知情。老师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壁炉只要能热就行,对它的构造毫无兴趣。我想女仆和男仆也不知道。除非是烟囱清扫工,不然其他人没事儿不会钻进那个地方的。不,就连烟囱清扫工也只扫炉底。” “烟囱清扫工还真会钻进去。你和哈特先生全都多此一举。隐瞒重要事实,徒然扰乱调查。你们知道故意妨碍调查是什么罪吗?” “约翰阁下。”丹尼尔慌了,“他们不是有意的,都是出于对他人的善意而为之。请您不要把有希望的年轻人当成罪犯对待。我在这里虔诚地请求您。” “塔纳先生,你是怎么知道壁炉构造的?” “只要看到隔板中途弯折、前后移动的样子就知道了。而且,我也在书上看过鲁伯特王子式壁炉。” “塔纳先生、哈特先生,对于内森·卡连寄宿的人家、寄放诗稿的书店,无论哪个,只要一想起来,都立刻来通知我。不,你们一定要想起来。”法官叮嘱道,“事关破案进展,这样甚至无法把他的死讯通知给他家人。只有肖迪奇这个地名做线索,要查出来太花时间了。” “真是漫长的一天啊。” 离开法官宅邸后,丹尼尔·巴顿深深地叹了口气。 “您一定累了吧?要不要叫个轿子?”奈杰尔体贴地问。 “不用,也没到那个程度。”丹尼尔露出笑容。“我才四十二岁,跟二十岁前后比,体力是差了不少,但是奈杰尔,老师我比你可是强壮不少啊,你看起来才是疲惫不堪。” “对了。”丹尼尔拍了下手,“我们去酒馆吃晚餐吧。” “老师您请客吗?太好了,又能省一顿饭钱了。”奈杰尔强颜欢笑。 “寄宿生的薪水实在太寒酸了呀。”爱德华也凑趣说。 平时,寄宿生的晚餐需要自行解决。他们不是去市场买现成的,就是在便宜的地方随便吃点。 “就这么点薪水,真是对不住了。” “只是个玩笑而已啦。” 夕阳尚未完全落尽,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一群火鸡发出嘈杂的叫声,招摇路过。这都是被村夫从埃塞克斯或肯特附近徒步驱赶过来赶集的。火鸡的脚上套着皮革小靴,免得磨伤。火鸡跟着鹅群,它们没有火鸡那么顺从,绝对没可能给它们套上皮革小靴,所以脚上只涂抹了焦油来护掌。往来的马车和货车只能闪躲着这批家禽大军,中间或有企图离群的家禽,会被赶鹅人用长鞭驱赶回来。路上不少被挡住去路的轿夫在破口大骂。 “那么,约翰阁下能成功地给鹅穿上鞋子吗?” 丹尼尔看着鹅群沾满泥沙的脚掌,喃喃自语。“给鹅穿鞋”是一句俚语,意思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如果是约翰阁下,那一定可以。”爱德华微笑。 三人进了酒馆。 “二楼有位置吗?” “请上二楼。” 这是一家由住宅改造而来的酒馆,二楼设了不少包厢。 点了炖卷心菜和烤鹅后,丹尼尔说:“爱德,法官要想给鹅都穿上鞋子,需要了解你所知道的一切,而你好像还有所保留。” “在告诉法官之前,我想还是先告诉您为好。” “说吧。” “关于FOUTAIN这个词指的是谁,我想到一个只有我和奈杰尔知道的人物。” “是谁?” “不太好跟您说。” “刚才亚伯跟你说,有个人可能也知道壁炉的构造,然后你说不好告诉我那人是谁。这和你说的与FOUTAIN有关的是同一个人吗?” “亚伯和我都没有指认这个人是凶手,请您不要觉得被冒犯。” 爱德华迟疑了一下,接着说下去:“亚伯跟我说的是,上一任屋主是不是知道壁炉的构造?” “那儿虽然现在是我的住处,但我也不知道是跟谁买来的。因为买下整栋建筑的是我哥哥,我相当于向他租房子住。只要问哥哥,就能知道上任屋主是谁。可这怎么会不好跟我说呢?” “老师您只关注解剖实验,对俗务没有兴趣,可是买下房子的人因为付了一大笔钱,应该会里里外外仔细检查过一遍。” 丹尼尔思索了半晌,说:“也就是说,罗伯特知道壁炉的构造?” “所以亚伯不好直接告诉您这件事。其实我也想到了,可是不好直接说出来。他即便不需要亲自钻进壁炉去查看,恐怕也知道那是鲁伯特王子式壁炉。” “哥哥知道这构造是有可能的。但是爱德,难道你是要说,是我哥哥把那无脸男尸藏入壁炉中的吗?” “不,我只说他是能够得知壁炉构造的人之一。而关于FOUTAIN所指的人物,奈杰尔,你还记得我们认识内森的第二天,跟他在‘马修斯’见面这件事吗?” “啊。”奈杰尔脸上浮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当时原本停用的喷水池忽然喷水,把一个路人……” “淋成了落汤鸡。”爱德说。然后他转向丹尼尔:“那是我和内森、奈杰尔三个人共同的体验。所以我猜测内森留下的喷水记号,是指向那个路人。” “路人?这也太模糊了,那个人和内森有什么关系吗?” “不知道。只是那个路人与有可能知道壁炉构造的人是同一个人。” “你是说罗伯特吗?爱德,这可是诽谤!”土豆变红了。 “我只是陈述我知道的事实。” 丹尼尔深吸一口气:“让我们把事实和推测分开来看吧。内森的右手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上沾染了污渍,这是事实。” “那污渍应该是墨水的痕迹,他用三根手指画下了FOUTAIN的记号。这是我的推测。可我认为这个推测的可能性很高,内森并不知道罗伯特医生叫什么名字。” “这炖菜不怎么样,涅莉做得都比这个强。奈杰尔,你怎么无精打采的?” “不,我没事。” “你的素描让那个人都很感叹呢。” 丹尼尔说到“那个人”时,露出牙齿做出用力一咬的动作。 奈杰尔微笑起来。 “他把素描还回来真是帮我大忙了。” “话说到一半呢。爱德,无脸男尸藏在壁炉下,这是事实。然后知道壁炉构造的有你们五个学生,这也是事实。” “是的。罗伯特医生也许也知道这个构造,这是推测。” “你认为这个可能性也很大。” “是的。” “话虽如此,也不能断定是我哥哥把少年内森……那个了……”丹尼尔还是说出了他难以启齿的字眼儿,“杀害了,或者是杀害了身份不明的无脸男人。” “当然无法断定。” “内森不知道罗伯特的名字,这意味着他后来也没见过罗伯特吧?” “不清楚。” “罗伯特没有非要杀死他不可的理由。” 这时烤鹅送了上来,对话暂时中断。丹尼尔用刀切开饱含油脂的肉。 “这烤鹅可把涅莉的手艺比下去了。” “关于涅莉……” “涅莉怎么了?” “她经常告诉我许多事。”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她喜欢你,你盘子里的肉总是特别大。” “连老师您也能注意到吗?那还真稀罕。” “我可没有你们以为的那么迟钝。奈杰尔,今天就把最大的一块肉给你吧。那个子宫里的胎儿的素描可真是太棒了!” “这是奖品吗?老师您可真把我当成小孩子了。”奈杰尔轻笑道。 “是吗?然后呢?爱德,涅莉告诉你什么?说她爱你吗?” 丹尼尔也知道爱德华想说的不是这些,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对进入正题有些犹豫。 “伊莲小姐的奶妈和涅莉的关系很好。”爱德把话题拉回来。 “奶妈……啊,对了,那些弓街侦探提到过她。” “布雷说,要偷也该偷伊莲小姐奶妈的尸体,那样就不会闹出事来了。还说小姐过世后,奶妈悲痛过度,在小姐墓前服毒自尽了。老师您说真是可惜,您也想要那具尸体。” “对,我想起来了。” “奶妈诺玛和涅莉一样都是爱尔兰人,当然是天主教徒。伦敦的天主教堂没有几个,而且似乎都在不为人知、隐秘冷僻的秘密场所。因为一旦他们的势力茁壮起来,就会被镇压。涅莉是在教会认识诺玛的。虽然诺玛的主人是贵族,但她并不因此而盛气凌人,很会照顾比她小的涅莉。当她们知道彼此的故乡就是邻村之后,交情就更好了。听说诺玛曾提过,会寄钱给家乡的年迈父母。她父亲生病,家中穷困,而且她很想把父亲接到伦敦找个好医生诊治。” “然后呢?” “在小姐去世前,涅莉在周日的弥撒见过诺玛。听说诺玛当时看起来很苦恼,她告诉涅莉:‘我被逼着说……小姐是被黑男人……’听起来是实在憋不住而说漏了嘴。她虽然向神父告解了,但是仍然郁郁寡欢。涅莉告诉我的就是这些。” “黑男人?让伊莲小姐怀孕的是黑人?不可能,这里又不是殖民地,黑人和小姐扯不上关系啊。伦敦不让雇佣奴隶,虽然有一些清扫烟囱和鞣皮这样的比奴隶还惨的工作。” “大约半年前,也就是小姐怀孕的那个时期。曾经发生过一起事件,有奴隶在被送往新大陆的途中发起叛乱,劫持了船只。” “啊,是吗。” “我听说奴隶们在船上的境遇非常凄惨。”奈杰尔的表情愤怒,“听说比牲畜还不如。” “原来你和爱德蒙·伯克一样是废奴论者啊,奈杰尔?” 丹尼尔说的这个人和威克斯一样是反政府的两大名人。 “奴隶劫持的船因为暴风雨,无法返回西非,在泰晤士河口附近靠岸,很多奴隶逃进了伦敦。”爱德不动声色地继续说着,“虽然大部分人立刻就被逮捕了,但也有人逃进市内,那些人也很快就被抓到了。如果是那个时候的话,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关联。他们被扔进监狱,由伯克先生等人担任他们的律师,审判还在进行。这场审判辩论奴隶到底是持有人的财产还是本身也有人权。据说被奴隶商们贩卖的黑人并非战争俘虏,也不是欠债卖身,而是本来在西非和平生活的老百姓,被奴隶商人的爪牙——一些其他部族的人如狩猎般抓起来。可是一旦得手的财产权被侵害,商人们才不会默不作声,因此审判迟迟没有结果。” “那个胎儿百分之百是白人。” “是的,问题在于诺玛是‘被逼着说’,有人逼迫她这么说。” “爱德,你为什么一直没告诉我这个?” “我并非故意隐瞒,只是这是别人家的丑闻,所以涅莉告诉我时,我也没当回事。解剖小姐之后,我发现胎儿并非混血儿,但这也不值得拿出来特意说,而且没机会说出来。可是我想还是应该告诉您一声。” “与其告诉我,你更应该告诉约翰阁下。” “不,我不能跳过您先告诉治安法官。”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罗伯特医生是伊莲小姐的主治医生。” “你怎么会知道?直到刚才哥哥提起,我才知道这件事。他闯进来骂人时,不是让你回避了吗?你应该没听到才对啊。” “涅莉告诉我的,是在提到诺玛的时候。” “哎呀爱德,你真是无所不知。比我知道的多太多了。就连我哥哥的事你也清楚。” “老师,这里虽然是包厢,但是声音太大还是会被外面听到的。” 侍者过来询问甜点的种类,丹尼尔压抑住激动的情绪。 “本店推荐的甜点是‘雪奶油’。” “就要这个。” “要稍微等些时间。” “没关系。” 侍者离去后,丹尼尔把手肘撑在桌子上,两手掌支着额头。 “奶妈撒谎说让小姐怀孕的是个黑人。不,是有人强逼她撒谎的。究竟是谁逼她这么说的?又是逼她向谁说的?” “具体如何我并不清楚。” “推测一下也好。” “内森告诉我的事里,有一件让我觉得可疑。” “你这么闪烁其词,是因为内容可能让我不愉快吧?但我还非听不可。” “内森把他的作品送到书店去——店名我还没想起来,不过内森在那里认识了伊莲小姐,当时她忽然身体不适。内森并没有察觉到,但是和后面的事情放在一起想的话,伊莲小姐当时应该是怀孕三个月的状态。” 丹尼尔重新坐好,催促他讲出下文。 “后来两个人开始了交往……不过只是内森在茶馆给小姐朗读书本。但听说伊莲小姐的性格很开朗,她是深闺千金,若是被逃亡的奴隶,或是什么人玷污了清白的话……” “就是被人强奸的意思吗?”丹尼尔用了很露骨的字眼儿。 “是,如果是这样的话,很难想象她还能那么平静,而是很可能会害怕地待在家里,也不可能不带随从就独自外出。听说她去书店就是自己一个人。尽管未婚,但却怀有身孕,又性格开朗。这么一来就有两种可能性。要么对方与她相爱,最近就要成婚。当然,在婚礼前发生肉体关系也是应受谴责的轻浮举动。而另一种可能性就是她没有发现自己被玷污了,是被人用乙醚等手段迷晕后侮辱的。” 侍者恭恭敬敬地端上一个玻璃大碗,里面盛着“雪奶油”。 淡黄色的奶油上,打发加热过的蛋白还保持着被圆勺子挖出的圆弧形状,宛如几座浮岛漂浮其上,看起来让人赏心悦目。侍者把甜点分到三个人的盘子里后,离开了包厢。 丹尼尔的食欲有些减退了。 “奈杰尔,关于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我不擅长推测。” “迷昏伊莲小姐,让她怀孕的是个白人。”爱德华继续说下去,“那个人逼奶妈作伪证,说小姐是被黑人侵犯了。为什么?因为他不能跟伊莲小姐结婚。可能他身份低微,或者是已婚。奶妈向谁撒了谎?向伊莲小姐的父母撒了谎。没有男女之事经验的伊莲小姐可能迟迟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怀孕了,但是奶妈会先察觉到。没多久母亲也发现了,父亲大发雷霆。听到奶妈说对象是黑人,准男爵暴怒之下斥责女儿,她臀部的伤痕,应该是被父亲鞭打的痕迹吧。” “你刚才一直强调罗伯特是拉夫海德家的主治医生,是在暗示什么?” “我对罗伯特医生并无好感。”爱德华明确地说。 “这我也发现了。” “罗伯特医生很过分。”奈杰尔的声音也带着愤怒,“他把丹尼尔老师的功绩全部占为己有,甚至连爱德的也是。” “我也知道没有罗伯特医生的资金援助,我们就没法进行解剖学研究。”爱德华说,“让法官盯上罗伯特医生,绝非我们乐见的情况。” “不,如果是事实,就该彻底查明。”丹尼尔违心地说。他哥哥的资金,对解剖实验而言是不可或缺的援助。 “有关伊莲小姐的事不是事实,只是推测而已。”爱德华说。 “如果把推测完全排除,思考也不会有进展。砒霜检测装置也是经过无数次失败才完成的成果。” “您可以这么认为,我是因为讨厌罗伯特先生才会有这样的推测。我没有任何证据,完全是想象。罗伯特医生是伊莲小姐的主治医生,多的是机会用乙醚迷晕她,做出禽兽行为。到怀孕再也瞒不住的时候,他又强迫诺玛告诉准男爵使小姐怀孕的是黑人。暴怒的父亲责打女儿,这给了伊莲小姐自杀的动机。” “逼迫她自杀吗?” “也有更可怕的可能。万一未婚先孕的女儿生下混血儿,那可是一大丑闻。父亲逼女儿喝下砒霜……毒杀女儿,也是有可能的事。” 丹尼尔呻吟着,他能冷静地把尸体当作解剖材料对待,但是这凶案牵涉到骨肉相残,他甚至不愿去细想。 “也可能是重视家族声望的父亲委托主治医生,开出砒霜给小姐服下。站在主治医生的立场,这并不困难。” 没人去品尝精心烹制的蛋白浮岛,它渐渐垮塌下去。 “最大的可能是——真让人难以启齿——主治医生安排好伊莲小姐自杀的状况,在事情曝光前下手毒害。” “这是毫无根据的推论!” “也可以说是妄想。” “奶妈为什么要听从主治医生的安排,对准男爵撒谎?” “可能是为了钱。请回忆一下涅莉的话。诺玛要寄钱给家乡的父母,父亲患病,家中贫困。如果有钱,她想把父亲接来伦敦找医生医治。” 丹尼尔用汤匙前端戳了戳萎缩的浮岛。 “主治医生对诺玛说:‘我给你钱,把你父母接来伦敦,并给你父亲治病。’于是她答应了。事后再杀了她堵上她的嘴……不过这全是我的妄想。” 爱德华支吾了一下。 “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想告诉您,但内容几乎形同诽谤中伤,所以我一直下不了决心……”爱德华说。 “是什么?” “说来话长,等我回去再告诉您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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