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难得的蔚蓝色。柏树散发着水银般的光泽，影子曲折地落入墓穴里。两个墓穴分别被放入两具棺木。

站在墓穴周围的是丹尼尔·巴顿和他的三个弟子——阿尔伯特·伍德，克拉伦斯·斯普纳和本杰明·比米斯，还有休姆夫妇和他们怀抱的小丹尼尔，从头到尾哭得眼皮红肿的是涅莉，加上内森·卡连，共九人。

除了涅莉之外没人流泪。即使是涅莉，也和其他人一样，知道那棺木是空的。

即使如此，涅莉还是忍不住要哭。

距离这一行人数码之外，爱德华·塔纳和奈杰尔·哈特悄悄站着，戴着宽檐黑礼帽，身穿宽松的黑长袍。他们的打扮就像贵格会教徒。爱德华的衣服纽扣眼里伸出一条细细的银链，延伸向暗袋中的怀表。那是亚伯、克拉伦斯和本一起出钱从当铺里赎出来的。

“杀害罗伯特和埃文斯后，就没有必要继续藏着内森了。为什么要一直隐藏到最后？”

在老贝利的一个房间里，约翰法官如此责怪爱德华。不需陪审团做出结论，内森一案中爱德华和奈杰尔都被判无罪。审判已经结束了。再怎么无能的律师，都能在这个案子里赢得无罪判决。福伯事先已经在休姆先生那里见过内森，得知了内情。

“为了让司法蒙羞，成为公众的笑柄。”

爱德华在法官面前决绝地说。

“法庭根本不能信赖。”

丹尼尔这才意识到，爱德华因为失去父亲而对法律产生的憎恶有多深。比起帮助内森，或许他嘲弄法律的愿望更加强烈。

爱德华和奈杰尔对望一眼，接着说：“约翰阁下，您在司法界是罕见的公正之士，欺骗您，让我很内疚。”

然后爱德华说：“不需司法审判，我们也会惩罚犯下杀人罪的自己。我们将成为死者。在决定杀害埃文斯和罗伯特时，我们就做好这个打算了。”

虽然我还没能彻底做到——爱德华露出苦笑。他还曾经想把罗伯特伪装成被淹死，制造不在场证明。

“我不许你们自杀！”丹尼尔喊道。两人对他报以微笑。

“我们将以死者的身份活下去。老师，我们要向您道别了。”

想到爱德华和奈杰尔的前途，丹尼尔感到一阵阵不可言喻的不祥与恐惧。他们打算怎么生活？在玫瑰酒吧举行的诡异仪式是明确的事实，虽然那扔进火中的腿是上了色的假木头腿。

他们为了我敢于杀人。爱德玩弄阴谋，欺骗代表法律制度的治安法官，乐在其中。而奈杰尔也……奈杰尔跟法律到底有什么仇？为什么只要能侮辱法律，就连被处刑也在所不惜？是什么深仇大恨能让他这样？对于奈杰尔这名少年，丹尼尔实在了解得太少了。他温文尔雅的外表和举止都是假象吗？他甚至还勒死了一个人。他的本质是横眉冷对世间的吗？

——如果奈杰尔再也没法画细密画了，您会抛弃他吗？

——不知道。我知道我该怎么回答好。不管他变成什么样我都会一如既往地珍惜他。如果我这么回答，一般人一定会很满足。但是不真的面临那种情况，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怎么样。我或许会可怜他、同情他、呵护他，也可能完全相反。

——若是我头部受创，失去思考能力的话，您也会一样的吧？

——很抱歉，是一样的。听起来也许很残酷，但我只能这么说。

——所以说，老师您爱的是我和奈杰尔的才华，如果我们失去了这些，即使活着也没有价值了。

丹尼尔回想起自己被爱德华提问时的情景。

当时自己应该像个洞悉大人愿望的孩子一样，做出标准的回答吗？自己应该说，“不管你们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一样珍惜你们”吗？

可是爱德华肯定会敏感地看穿自己的虚伪吧。那时候丹尼尔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在面临那种状况时会怎么想。

三个弟子没有老师这么烦恼，他们正为空棺献上歌曲。

在这种情况下唱赞美诗就太虚伪了。他们唱的是解剖歌。

A是Artery（动脉），注入蜡

B是Beldam（丑老太婆），懒得解剖

C是Cartilage（软骨），柔软却有力

D是Diaphragm（横膈膜），偶尔痉挛会锁紧都啦啦啦啦

内森婉拒了母亲带他回乡的提议。他得知伊莲横死后，悲叹不已。休姆先生告诉内森，如果他想在伦敦继续写作，他会提供援助。书店老板廷德尔先生总算是看了内森的伪作，肯定了他的非凡才华。他认为年仅十七岁的内森就能写出几可乱真的古语诗作，一定能在出版界掀起巨大浪潮，大卖特卖。于是他与内森签约，同意为他出书。但内森颇为自豪地以未来的词汇写下的诗作则被退稿，说是“没头没尾”。内森打算继续进行这方面的创作。

卡连夫人本来以为儿子已死，过了很长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她对爱德华和奈杰尔极尽恶毒之语，但后来看到儿子仍在人世，又反过来对二人感激不尽，弄得两人大感吃不消。她拥抱了留在伦敦的儿子，一个人坐上马车回家了。

E是Embyo（胎儿），睡在玻璃瓶里

F是Fracture（骨折），用梣树皮固定

G是Gaieties（狂欢），尽情地喝吧

H是Head-ache（头疼），老师喝多啦

稍远处，治安法官约翰和安、艾伯特一身丧服地站着。安恳求法官，没有艾伯特她的工作将大受影响，让他暂时保住了饭碗。

这是埋葬生者的葬礼。

法官脱下三角帽，放在胸前。

丹尼尔回头看到法官的动作，心中动念：即使只是隐约察觉，约翰阁下是否早就知道爱德华的谋划？没有将他打入新门监狱，而是拘留在法官宅邸的拘留室，这一举动是否就来自于这一丝温情？为了平息爱德华失去父亲的强烈憎恨，他是否刻意踏上了爱德华误导他的方向，吞下了误审之耻？

丹尼尔反省了曾经不相信爱德华清白的自己。看到承认杀人的爱德华，他满心愧疚。爱德才不会杀害投靠自己的朋友！爱德才不是那样冷酷无情的人！他应该那样对法官保证的。丹尼尔后悔不已。爱德不肯相信我，不肯告诉我内森还活着，也是理所当然了……

Q是Quacks（庸医），眼睁睁地治死人

R是Rag-and-bone（收破烂的），连骨头都要

S是Scalpel（解剖刀），刺杀最有效

T是Tourniquet（止血带），能拿来上吊

这歌词会不会有点不太妙啊。克拉伦斯自言自语。

U是Ulcer（溃疡），连十戒也溃烂

V是Victory（胜利），巴顿家族最棒

W是Wooden spoon（垫底），哭着说完蛋

X是X（不明物体），不知道是啥玩意儿

丹尼尔听到爱德华和奈杰尔轻声合唱。

Y是You all（你们大家），献上我的爱

众人哼完“都啦啦啦啦”之后，只剩下爱德华和奈杰尔的声音。

Z是Zanies（小丑），下台退场

两人背过身去。内森正想跑上去，被亚伯揽住了肩膀。他到伦敦后第一次哭了。就连待在监狱里的时候，他都没有流过泪。

休姆夫人怀里的小丹尼尔伸出手去。艾伯特咬紧他铁夹一般的下巴，克制住自己快要跨出去的双脚。

丹尼尔心想，现在他知道了。如果现在再问他那个问题，他可以发自内心地回答：不管你们变成什么样子，我还是会深爱你们。要是当时他能由衷地说出这句话，爱德华是不是就不会选择那么激烈的杀人手段？是不是能找到更平和的方法？

不管你们变成什么样子……来得太晚的回答在丹尼尔心中激荡，脱口而出。

“我还是会深爱着你们。”

两人回头，向众人抛出几乎看不出来的飞吻后相拥离开了。

三个学生用铁锹铲起泥土，覆盖上空空如也的棺材。柏树的树影消失了。

天空皱缩起来，化成与泥土相同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