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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前程似锦普通婚姻 作者:荞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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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要隔着一条马路才能看清楚这栋大楼的全貌,漂亮的金色大字现在已经略微褪去了一点颜色,但气势还在。打车时只要对司机说出报社的名字,司机就会将你送到门口。没有人不认识这里。这家大型报业集团位于接近市中心的区域,方便同时又清净,附近环绕着大型超市、各类小吃店和街边公园,容纳员工好几百人,食堂、健身房、茶水间都有。大部分员工都认为这是自己此生唯一一份工作,对大楼抱有“第二个家”一样的期待,将房子也买在附近或者沿线,生活几乎都围绕大楼进行,好像蚂蚁盘旋在巢穴之中。 蒋晓玲和倪佳佳在位于8楼的食堂一起吃午饭的时候免不了又开始讨论那个新来的女同事,这段时间她们的话题简直无法绕开她进行。这位新同事已经来上班挺长时间了,还没有跟她们一起吃过饭,这可不是她们的错。按道理,一起到食堂吃饭,是更正式的入职仪式。她们第一天就热情地向新同事发出了邀请:“一起去食堂吃饭吗?”对方也不能说不礼貌,她带着一种近乎惶恐的仿佛被这热情吓坏了的表情,微笑着说自己中午有点事,要出去。但她只字不提自己要去哪里以及要做什么,似乎并没有必要仔细想个借口出来。等蒋晓玲和倪佳佳悠闲地吃完食堂甚至在附近转了一圈回到办公室之后,她已经端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了,还给她们俩带了饮料,是对失败邀请的回馈。意思就是说:她既不想跟她们做朋友,也不想得罪她们。 这位名叫夏玥的新同事,于2008年1月下旬正式入职。那大概是报业黄金时代的尾声,奥运会快要开了,每个人都很兴奋快乐,觉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正在或者将要发生。报社还算是不错的工作场所,尤其是这种体制内的大报,尤其是在南京这样热爱稳定生活的城市。记者走出去都相当自信,车窗前放着报社的通行证,到哪里都畅通无阻。每年会招一些毕业生,也都得有点门路才能进来。夏玥已经毕业一年多了,不是应届生,要进来是不容易的,但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关系,还是顺利入职了。听说她本来想当一名时政记者,但那有点过于强人所难,最后进了新闻部当编辑。一个收入稳定也很清闲的岗位。 她第一天来的时候,看上去谨慎而且腼腆,杨主任(一个温和的中年女性,满脑子里只有家庭生活)把她介绍给大家时,她害羞极了,脸颊粉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微笑。但眼神却并不躲闪,反而非常镇定老练地打量着大家。那眼神足以令人感到一种轻微的不快。蒋晓玲和倪佳佳互相看了一眼,都觉得自己识破了什么。 果然,夏玥迅速摆脱了“新员工”那样模糊而羞怯的角色,展现出一种熟练的凌厉,令所有人都感到了一丝压力。好久没见到对工作如此一板一眼、认真又固执的编辑了,简直令人尴尬:她每天逐条跟记者讨论稿件,给记者提出新的采访方向。记者对此都感到非常困惑,因为在他们眼里,编辑只需要改改错别字、删删段落、做做版面就行了。况且有些稿子本来就是政府部门的通稿,记者去拿了稿子,顺便拿一笔200—500元不等的车马费,回到报社把稿子稍微改改,央求编辑给发个“豆腐块”,第二天给对方打个电话:“李处啊,稿子发了,改天一起吃饭。”这件事就算顺利完结了。出于感谢,记者也会经常请编辑吃饭。平衡、友好、愉快……却被夏玥一举打破。她总是对记者说:“我觉得这条信息挺有意思,你要不要重新采访再写一遍?再采访一点周边信息,或者补充一些例子?”记者被追问得不胜其烦。 就像读书时每个班级都会有这样一两个同学,总是认真到让其他人搞不清楚她是在装模作样还是确实太认真,并且让人觉得被冒犯了。夏玥固执己见的行为惹得记者私下怨声载道,后来他们索性直截了当跟她说:“能上就上,不能上就算了,别搞得这么复杂。”然后拂袖而去。但夏玥既没有生气,也没有改变自己的做法,这让其他编辑也变得为难起来:好像有人直接用行动指出了他们的敷衍和不称职。 有一天倪佳佳早上吃得有点撑,中午没有去食堂。她看到夏玥不紧不慢拿出了自己的帆布包,还有水杯,往外走去。被好奇心控制的倪佳佳忍不住跟着她,想看看她每天中午到底在做什么。夏玥不紧不慢地上了顶楼。顶楼有个巨大空旷的天台,男记者们喜欢在那里抽烟,女记者们也会上去闲聊,倪佳佳以为她会去那里,结果她一拐弯,进了旁边的阅览室。 阅览室?阅览室里全是陈旧书籍的味道,还有全国的报纸和杂志,虽然既全面又及时,但来看的人寥寥无几。负责阅览室的是一个因为车祸而伤了腿脚不再适合当记者的老员工,报社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将他安置在这里。中午的阅览室几乎空无一人,夏玥独自在那边翻阅杂志和报纸,啃三明治。 “她觉得我们这里是《南方周末》还是《三联生活周刊》?”倪佳佳后来讲的时候,自己都笑了起来,“以为自己真的在搞什么新闻事业吗?但这里只是一份体制内的日报啊,最忠实的读者是公务员,他们无聊的时候中缝都会认真看。”真的,蒋晓玲去年获得“优秀员工”就是因为她建议在中缝里放幽默笑话,结果读者反应竟然非常好。 “这种女孩子我们不是见得多了?来的时候羞涩得很,一说话就脸红。主任布置任何工作,她都第一个举手,积极主动,完成得一丝不苟,就跟学习委员似的。接着呢,你就会发现,事情根本没那么简单。我们等着瞧吧。现在都没人知道她究竟是怎么进来的。”蒋晓玲是一个40多岁的胖女人,短发,总是穿着一身灰色运动衣,从不化妆,整天拿着一把梳子在头上梳来梳去,说是活血利脑。 “一上来就交给她时事版面,真的挺器重她。”倪佳佳语气带着一点酸,“她摆出这副姿态是给谁看啊?” “又有什么用?”蒋晓玲毫不在乎地说,“难道还能带来什么新气象?” 最后,倪佳佳扭捏地问了一句:“你觉得她漂亮吗?” “没你好看。”蒋晓玲看着倪佳佳闪亮的眼影,毫不犹豫地回答。 她已经在这里工作将近20年了,河流中最资深的鱼,并发展出了一种独特的处世哲学和生存经验,这也是经过长久时间证明了可行性的经验。她的工作态度只有一个:“混混就好。”既不想升职,也不想进步,只想优哉游哉地生活。对于自己能在这里得到什么,以及需要付出什么,也相当明了。所以蒋晓玲日常工作的主要内容就是平衡这两边:尽量付出更少,得到更多。得到更多不一定,但付出更少却可以控制。她牢牢把握着最轻松的几个版面,比如“夜航”,就是一个散文版,拥有一群固定作者也拥有固定的读者,做起来丝毫不费力气,还经常拿好稿。她还对如何更多更好地利用报社的资源最为擅长:因为跟食堂的人混得很熟,她每天都提前知道食堂晚上会有什么外卖的卤菜和面点,碰到好东西她总是第一个跑去排队。 这天食堂的师傅又通知她:晚上食堂做了酱鸭。难得的。就几十盒,卖完就没。所以一到时间,蒋晓玲就下楼了。然而令她吃惊的是,夏玥竟然已经到了,她晚饭打了两份,还拎着一袋包子和两盒酱鸭。 “买这么多啊?”两个人迎面撞上,蒋晓玲出于交际的本能谨慎地搭讪。 与她的担忧相反:非但没有遭到什么冷遇,夏玥反而比任何时候都热情自然,她举起刚打的饭菜,好学生的脸上露出了坏小孩的笑容:“今天回家就不用做饭了。包子明天当早餐。有食堂的单位太幸福了。” “你男朋友乐意吃食堂的菜吗?”蒋晓玲看着两份饭,试探地问。 “不是男朋友了,我们刚领证。但我不太会做饭。食堂拯救了我。” 这是蒋晓玲第一次知道她的私人生活。结婚真早啊。蒋晓玲想:“她今年多大?25岁有没有?也不知道她跟什么样的男人结婚了。”她甚至还在脑海里想了想,没有能想象出来:她跟这里的任何男人都不匹配。 第二天她跟倪佳佳说到这个的时候,倪佳佳也很惊讶。倪佳佳那年27岁,是报社著名的单身女性,对所有早婚人士都嗤之以鼻。她的人生主要以绚丽见长:拎名牌包,开Mini Cooper。冬天也坚持穿短裙。关于她的传说很多,对她钱的来历众说纷纭。夏玥来了之后,她的人气有所下降,对此她当然有危机感。夏玥依然保持着学生气的穿着,又带着一种随意的好看:高腰直筒牛仔裤、球鞋、T恤、宽松的白衬衫、西装挽起袖子……在报社唤起了一种崭新的审美。不过听说夏玥已经结婚之后,倪佳佳也算是松了口气:已婚妇女等于退出了所有竞争。结婚究竟有什么意思呢?倪佳佳对此完全想不通。 虽然像蒋晓玲一样好奇,但她们对夏玥的丈夫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一无所知。每天上班,都有一辆大概是新买不久的白色福特把她送到报社门口,夏玥开开心心下车,由此可见两个人感情应该还不错。但夏玥从不带他参加同事的聚餐或者聚会,当然她本人参加得也很少,借口倒是讲了一大堆,看不出有任何融入这里的渴望。 “你不觉得她很高傲吗?却还总是装作很亲切的样子,真是令人烦躁。”这是倪佳佳对夏玥最常见的抱怨。但蒋晓玲却有别的想法:“她虽然结婚了,在报社却对家庭生活绝口不提,跟单身人士没两样,会不会有别的什么原因?” “难道有什么情况?”倪佳佳问。 “总有一天会知道的。”蒋晓玲非常有信心地说。 5月12日,报社大楼忽然晃动了起来,正好是下午上班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在办公室,记者们也陆陆续续回来了,正在互相开玩笑。晃动刚开始时,每个人都将信将疑,反复确认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接着有人喊了一声:“地震了快跑!”于是所有人一溜烟扔下了手头所有的东西开始往电梯狂奔,到了电梯口,又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不要坐电梯,危险!”所有人又开始沿着楼梯往下跑。他们的办公室在偏高的位置,26楼,平时觉得视野好,心中难免自豪,此时却只想骂人。跑到一半有人大喊一声:“我们是不是要死了?”另外一个人叫:“还没。”又有人说:“跑得太累了,不想跑了。”最后主任的声音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响起:“别多想了!晚上都得准时交稿!” 跑下来之后,大家聚集在楼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所有人都安全了,除了一名校对崴了脚。有人说:“要真有事,这楼一倒,所有人也都完蛋了,不知道跑下来做什么。”人类真是茫然而匪夷所思的生物。此时大地已经平息,天高云淡,所有人都在打电话,导致电话根本打不出去。无论如何,最终都是虚惊一场。在楼下徘徊了一会儿,有人担心还有余震,但那些勇敢又盲目的人已经慢慢上楼去了。电视里消息出得很快,是四川汶川地震了。离这里那么远,却还有震感,可见汶川中心会是怎样的情形。 接下来几天,所有新闻几乎都围绕着汶川而进行。作为一张城市日报,当然没有必要派遣记者去现场,但全国各地很多媒体记者都去了。记者们之间那种隐秘的友谊被牵动着,一时间变成了命运整体。所有人都关注着那里,但大家很快就发现夏玥的关注更为准确、贴近、密集,她的消息总是比其他人更早,也更具体。她提出的组稿角度总是新颖而且,怎么说呢,是一个身在此地的人多半很难想象出来的角度,就好像去过现场一样。 也因此,夏玥在此期间收获了数量庞大的好版面,因为表现过于抢眼,有一天在电梯里,当着很多人的面,林副总编喊到了她的名字:“你是编辑部的夏玥吧?听说你非常热情又有才干。”夏玥以一贯羞涩但毫不躲闪的目光接受了表扬。走出电梯之前,林副总编还以谨慎而鼓励的动作拍了拍她的肩膀。与往常一样,夏玥的脸立刻变得绯红。 等到了2008年的夏末,蒋晓玲觉得匪夷所思:夏玥不仅成了报社最闪亮的新星,人人都喜欢她,就连倪佳佳也跟她要好起来。两个人经常一起去食堂,还一起去阅览室。倪佳佳甚至开始不知不觉模仿夏玥的穿着,她那些妖艳而不合时宜的衣服通通不见了。 蒋晓玲这才意识到:夏玥身上那种安静的影响力,因为决绝而且坚定,不管不顾,所以脆弱的人往往情不自禁向她靠去。她也是刚刚才发现,不知不觉中,记者们开始竞争通稿的修改和写作,拿了钱之后回来发篇通稿变成了非常没出息的行为,把通稿也能改成可读性强且有价值的稿件,甚至拿到“好稿”才了不起,这成了记者们争相努力的方向。整个新闻部和编辑部被一种莫名的活力掀动起来。 关于夏玥的传说越来越多。据说她之前在上海一家著名报社工作,写过很有影响力的稿件,有很多新闻业的有名朋友,是真正的“新闻从业者”。不知道谁开始叫的,总之现在所有人都喊夏玥“夏编”,虽然有着玩笑的成分,但确实很尊重她。 这一切都让蒋晓玲感到不舒服。不舒服的原因倒不是因为倪佳佳,她在报社的朋友多的是,况且她本来也并不喜欢跟倪佳佳这种自以为是的年轻女人天天待在一起。让她不舒服的是:自己一直坚信的东西被质疑和打破了。那份心安理得的停滞、闲适、不思进取,对一切尽在掌握的旁观者似的得意,被证明根本一钱不值。有人真的相信那些所谓的新闻理念,并且这确实是有意义的。这简直令她恼火。 她再次回到她火热的小集体中,与后勤部门的人混在一起。她一向觉得掌握着这家报社的并不是主编或者那些自以为了不起的编辑记者们,而是司机、保安、厨师……司机几乎对这个报社发生的一切,或者将要发生的一切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毕竟他们不仅负责载领导们还负责载记者们去新闻现场,空闲的时候就聚在一起交换信息。她也很喜欢去保安室玩,那里简直是报社所有秘密的储藏间,而且保安们从来没有保护秘密这个概念,他们最喜欢看体面人的滑稽事情。她下午经常从编辑部消失不见就是在保安室跟他们一起抽烟。 “哈哈哈快看快看,这么大胆?”保安小张先笑了起来,“林副总是不是不知道电梯新装了摄像头啊?” 于是大家都聚集过去,小小而且并不清楚的监视器上,可以明确地认出那就是林副总编,这两年刚被破格升职,意气风发,刚40岁出头的才俊,他把手搭在了旁边一个女人的腰上,侧头跟她正说着什么。那个女人不知道是出于害羞还是一种隐藏自己的本能,一直低着头,没有看清楚脸。 “晓玲姐,这女的是谁啊。你认出来没有?” 蒋晓玲扫了一眼屏幕,只看到了那个女人走出电梯的背影,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眯起了眼睛,说:“怪不得呢。这下全都明白了。” 2010年初,集团想筹备一张新报纸,以摆脱大报的沉重和复杂,对这张报纸的前途,集团有着充分而巨大的期望,派出了几个相当得力的干将。在这一群人中,刚来报社两年的夏玥被指派全权负责编辑部门,事实上也就是统领全报的内容生产。这在所有人看来不可思议,又觉得并非不可想象。此时,她跟林副总编的绯闻已经传了一年多了。在这一年多里,夏玥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在各种目光和传闻里埋头工作,成绩喜人。人事通知张贴出来之后,一片哗然,夏玥走马上任,成了集团最年轻的编辑部主任。 2 这一带在十年前不过是一片荒地,现在却因为猛然上涨的房价成为新的热门区域。方晨和夏玥买房的时候,价格刚刚开始上涨,即使是不太懂房地产的人,也嗅到了一丝紧迫的味道。方晨的父亲与他们一起来转了转,都没有多看几个小区,就直接拍板定下了这套,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这个小区全是精装修房,这种安排好的、几乎一模一样的生活,令人觉得稳定而且安全,就像各个品牌连锁店一样受人欢迎。父母的经济支持在这个时代完全理所应当并且必不可少。住在陈旧拥挤的市中心早不是这一代的追求,在郊区的新式小区里拥有一套住房、一辆车,变成了更主流的生活。而他们,就在这种主流生活之中。 新婚旅行归来之后,他们的婚姻生活也彻底步入正轨。虽然两个人结婚结得突然,但之后的一切都顺利而且有序:领结婚证——办婚礼——新婚旅行——住进新房。南京IKEA在这一年的8月开业,他们好多周末都献给了那里:在餐厅吃饭,然后一人买一个甜筒在里面一逛大半天,缓缓搞定了家里的软装。主要以夏玥的喜好而定,书橱占了一整面墙。等他们真正住进去的时候,一种过家家的气氛才消失了,生活变得郑重其事起来,又变得更为日常和重复,吃着甜筒闲逛的时光一去不复返。此时已经是2008年下半年。 方晨每天坚持送夏玥上班,虽然夏玥并不需要这么早去报社,却也完全配合了他这份心意。她跟他一起起床、刷牙、玩闹、吃早饭:面包、咖啡。然后一起走到地下车库拿车。车子开出相当欧式的小区,保安们热情地跟他们打招呼,门口的宣传画上不厌其烦地强调着:在任何时间,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拨打物业电话。 之后他们开向高架,遭遇早晨不可避免的堵车。就连堵车,都是这种生活的一种标配。但方晨很享受这个时刻,比起其他任何地方,方晨最喜欢的是车里。尤其是早晨与夏玥一起坐在车里。这个时间里,世界缩减为一个小小的驾驶室:静谧、安全、无关天气。他掌握方向盘,夏玥坐在副驾。只要条件允许,她就总是打开窗户,有时候发丝会飘过来,轻轻触碰他的脸。如果说对此时此刻有任何一点点不满,那就是夏玥更习惯看着窗外,而不是他。但当她转过头对他微笑的时候,又什么都不重要了。车里是安全的、可控的、稳定的,恰如现在的生活本身。有时遇到极端天气,比如忽然而至的暴雨,不过是更令他们觉得自己是被庇护的,比起路边跋涉的行人、冒雨骑行的电动车,他们总算是毫发无损。 在结婚之前,他们都不知道婚姻是什么。在结婚之后,也没有弄得很清楚。他们将婚姻视为两年校园恋爱以及一段时间异地恋之后一个简单的延续:只不过多了房子、车子、家务和工作。 有一天夏玥下车时,方晨忍不住问了她一个傻乎乎的问题:“你现在开心吗?”夏玥没有任何迟疑地说:“开心。”听到这句话,方晨忽然放下心来,比自己开心还要感到开心。 还令方晨开心的是:公司楼下宽敞的停车位、进出公司时刷卡那“滴”的一声、同事们整齐洁净的西服、中英夹杂的对话、严谨的邮件往来……这一切都令他感觉到一种未曾体验过的形式感上的满足,对自己社会身份的确切认知。他对每一个同事展露自己的笑脸。 没有人不喜欢方晨。他身高1米78,看上去却矮一些,是因为他总是不自觉缩小自己的缘故。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微笑,有一张平和而普通的脸。没有人见过他发火或者发脾气。在公司无论是被呵斥或者刁难,他都全盘接受下来,毫无怨言。任何人讲笑话,他都会第一个笑。三天两头的,他给办公室的女孩子们买饮料、零食,听她们倾诉任何琐碎的事情而丝毫没有不耐烦,也从不轻易评判什么,或者说从没有任何标准,他无限地站在倾诉人的那一边。 方晨与夏玥都是2006年夏季大学毕业,新闻系毕业的他的就业方向,跟跨国企业没有任何联系,他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递了简历去一家著名电器企业的市场部。他本来就对新闻不感兴趣,报这个专业纯粹是觉得好玩,而且新闻系的大学课程无比轻松,连高数都不需要学,正中他下怀。他对学习早就厌倦了,一本书也读不进去。大学晃了四年,直到毕业时他依然对新闻这个行业没有任何认知,写文章也一塌糊涂。他在简历上突出写了自己在学生会组织各种活动的经历,将自己的英语水平略微夸张地吹嘘了一番,获得了面试的机会。 面试时情况并不乐观,主面试官问了他几个专业问题之后,双方就陷入了尴尬。虽然面试的是市场部,但那天销售部的主管王纯恰巧也在。她当时35岁左右,常年销售业绩领先,统领销售部之后也一往无前,所有部门都敬她几分。毕竟所有部门都是虚的,销售才是实在的。可能是出于一种本能,王纯对这个温和爱笑看上去脾气很好的男生有一份好感,她问他愿意不愿意做销售,并且开玩笑说:“市场部是负责花钱的,销售部却要负责挣钱,如果你不怕辛苦,可以到我们销售部来试一试。”没想到方晨立刻认真地说:“销售部是最锻炼人的部门,如果能有这个机会,我一定全力以赴。” 就这样,他成为全班唯一一个进了全球500强企业工作的人,英文名为Tim。Tim方。而他的成绩在班上排名倒数第三。 进了公司之后,毕竟是王纯亲自招进来的人,他顺理成章很快成为她的得力干将。而且方晨神奇地发现,只要到了一个稳定的体系中,所谓的个人能力就逐渐变得不再重要,只要你跟随系统给你指定的方向和方法,一切就会水到渠成。王纯让他去对接大卖场,那几年正是苏宁、国美、五星大肆崛起的时期,也是人们买房、装修、添置新家电,热情洋溢地全面改善自己生活的阶段,只要跟卖场亲密合作,搞好关系,销量根本就不用发愁,有时价格越高的电器反而卖得越好,可以说是进口家电的黄金年代。 方晨与几个卖场负责人的关系都很好,得益于他经常组织的饭局和宵夜活动,得益于他让人开心和放松的本事,得益于他的天然和随和的服务精神。什么时候搞活动促销,怎么争夺宣传位,如何加入卖场活动获得高销售和利润,他渐渐就懂得很多。 工作的前两年,时间仿佛飞逝。之前他一直住在公司附近,有任何事跑步五分钟便到。2008年他结婚后慢慢搬到新家,开车上班,一种上了轨道的感觉愈发强烈,并且觉得一切会这样永远持续下去。 但最深谙此道的王纯却开始渐渐感到不安。尤其是国美的创始人出事后,她开会时更加频繁地说起:“把销售都寄托在大卖场太狭窄了,别看现在都很热闹,谁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大卖场衰落起来也很快的。如果以后一家独大,那么品牌就不再有发言权。”她主张一边再多建标志性门店,一边要大力发展线上销售。但如何发展?虽然网购已经初步普及到了大面积的私人生活中,但电器牵扯到了各方面的问题:物流、仓储、售后,更别说还有大卖场的阻拦。 每次王纯在大会上提到这个,都会得到上司的口头表扬,以及实际上的不留情面的否定。这一片区销售稳定,与卖场携手,各方面都很轻松,何必要那么未雨绸缪,对现任领导的业绩也很不利。况且大卖场势头那么猛,怎么会“不行”?根本不可能。每次做活动,卖场里挤满了人,电梯上上下下,销售额令人震惊。怎么会不行呢? “看看格力,跟卖场闹翻之后多么辛苦。你不能因为崇拜董明珠就要学她吧?” 王纯顶着齐耳短发,穿着西装,一脸严肃,以一种接近男性的外表挤在黑压压的男性高管中,忍受着男性们无聊的玩笑。方晨将这个场景跟夏玥说起时,夏玥都会惊叹于男性那种盲目的自信与利己。这些男人对自己的利益把握得寸土不让,却很少往前看,对未来持有抗拒的态度,并不是像很多人想象那样,有着开疆拓土的勇气。他们偶尔提拔一个女性,却并不真的尊重她,内心对她的想法都嗤之以鼻,觉得她根本不懂。夏玥如此评价的时候,方晨频频点头。 几次提案之后,即使在这方面略有迟钝的王纯也意识到了,从此闭口不提,安心工作起来。 之后有一天,王纯走进办公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以往中性化的装束完全变了,衬衫、西装、西裤、黑皮包一概不见踪影。她穿了一条彩色宽条纹长裙,拎着一只小包,戴了简单的耳环,整个人焕然一新。 “耳环真好看。”进她办公室拿资料的时候,方晨由衷地说,“简洁又精致。” “我啊,本来就很会打扮。”王纯一脸受够了的样子。 方晨隐隐觉得有什么变化要发生,但又不确定是什么。 第二天早晨他在送夏玥上班的路上,忍不住谈到这个,夏玥随口说:“要不就是要离婚了,要不就是要离职了。女人改变外貌就是想改变生活的征兆。” 方晨觉得女人之间的互相了解真是异乎寻常,那么自己该怎么办呢? “如果是离婚跟你当然没关系,如果是离职,那么你是要跟她一起走,还是留下来?留下来谁会接手?你能不能适应?” “如果留下来,说不定会被清洗吧,毕竟都觉得我跟她走得太近了。但她可能一个人都不想带走,因为她什么都不说。” “那你想留还是想走?先明确一下自己的想法。”夏玥谈论任何工作上的问题时,总显得过于严肃。 这个问题被提出之后,车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很显然方晨都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之后夏玥说:“我也有工作上的事情要跟你说。” “遇到不开心的事情了吗?”方晨敏锐地问,因为夏玥几乎不跟他谈论自己的工作。 “没什么大不了的,报社到处传我跟副总编的绯闻,但没有这回事,希望你相信我。”夏玥毫不躲避地直视方晨的眼睛,说出的话更像是要求而非请求。 方晨一时间感到有点混乱,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并且决定不询问任何细节,只是说:“好。那当然。” 凝神看着夏玥下车之后走进报社的背影,心中也谈不上太多迷惘,方晨一踩油门,向公司开去。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方晨努力想在公司瞧出点什么。除了他之外,他感觉所有人也都在观望。南京的外企不多,虽然也令人羡慕,但保守稳定的城市里,也不算是一份多么令人重视的工作。政府部门之后是国企,国企之后才轮到外企。王纯这种纯销售型的人才又能去哪里呢? 她开始问方晨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方晨,你喜欢吃面包吗?”“喜欢吃哪家啊?”“现在年轻人天天吃面包吗还是吃包子更多?” 南京就这么大,业界的事情也不可能密不透风。王纯要被挖角了,大家都这么说。据说片区老总也跟王纯试探了几次,王纯都否认了。听说是一家连锁食品企业,想要扩张,挖王纯去当副总。 给王纯买过几次面包之后,王纯对其中一家本地连锁烘焙店的牛角包特别在意,经常问一些问题。方晨不动声色,但内心已经有了判断。恐怕就是这家面包店吧。出于一种奇怪的心理,也或许是为了给自己以后的决定带来一点参考,他开始逐一走访这家面包店的连锁店,与店员漫无边际地聊天,而这正是他的强项。 结果发现可以说是参差不齐,闹市区的两家店生意很好,其他家基本就是瞎来。随便搭讪问几句就会发现员工对老板颇多微词,言语里诸多嘲讽,说他过于亲信别人,中层腐败,中饱私囊。照方晨看来,这个企业恐怕撑不了几年。 周一例会之后,王纯再次灰着脸回到办公室。片区老总虽然语气豪迈,但实际上气量不大,王纯要被挖走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他不希望王纯离职,却不停对她发火,诸多苛责,想用权力令其臣服。 到了中午,方晨打定主意,他没有去吃饭,而是在办公室静静等待。差不多到了一点,王纯才走出办公室,看到方晨还在,就问他吃过饭没有。方晨说没有,“那么一起吧。”两个人走到对面的小饭店去吃酸菜鱼。 王纯要了很多辣,两个人一边吃一边大量喝水,这平民的食物令人感觉亲近。方晨头脑一热,就说:“老大,虽然今天柯总很过分,但您也别生气,只要低个头,去认个错表个态就行了。毕竟您在这里工作很久了,没必要因为这些小事不开心。” “是啊,我在这里够久了。”王纯又要了一瓶冰水。 “我们公司还是挺好的。本来这里也没太多好公司,我毕业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如果不是公司录取了我,我可能就得回家考公务员了。” “倒也不是没地方去。”王纯漫不经心地说。 “那家不行的,去了恐怕会比这里糟糕很多。私企的问题也很大的。”方晨脱口而出。 “哪家?”这次轮到王纯惊讶了,“你在说什么?” “就是牛角包那家嘛。这家一共10家店,我几乎每家都跑了一遍。估计只有一半店在盈利,管理的问题也很多……” “你都跑了一遍?” “是啊,反正有空我就……好奇呗。” “那你交个详细报告给我吧。”王纯直接打断了这次谈话。 一个星期之后,方晨交给王纯一份相当详细但谈不上多么有价值的报告。但这份报告从具体店面的事例上侧面帮助王纯决定了“面包温度”在南京第一家店的店址,并且制订了对本土面包店的竞争打击方案。这家当年最热门的上海企业带着面包店+咖啡屋的模式进南京,王纯是作为地区老大被挖角的,条件相当丰厚。她带走的唯一一个人就是方晨。面包店开业之后,整整三个月门口都在排队。人生第一次跳槽的方晨,年薪涨到了20万。2010年在南京的年薪20万,简直富裕得令人羡慕。 这是一个极其美妙的年份,就好像所有的好运都降临在这对夫妇身上:他们年轻、富有、朝气蓬勃,拥有光辉灿烂的未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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