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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私人秘密普通婚姻 作者:荞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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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一天夏玥又梦见了上海。准确地说,是梦见了自己在上海租住的那间小公寓,大概40平方米,老旧但是美,窗户很大。除了睡觉,大部分时间她都在窗户边,读书、听音乐,或者只是看着窗外,仿佛那里有她想要的一切。她有一张站在窗户边拍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穿了一件宽大的白衬衫,牛仔裤和球鞋,婴儿肥还没有完全褪去,齐肩的头发向后翻去,露出额头。就像是回忆中的照片,或者照片中的回忆,一向清淡的脸上却带着甜美而陌生的笑意,日期是2006年11月,同事用宝丽来给她拍的。这间小公寓离报社很近。她在上海的日常生活几乎全部局限在报社附近,市中心一带,安静而时髦的地方。父亲给她付了房租,但他仅仅是出于义务而不是乐意,事实上他非常不高兴,却又努力不表现出来。 到了上海,这个妈妈不断提及的城市,夏玥小时候跟着妈妈来过几次,但印象不深。等在这里住下来之后,她心中那种隐秘的“这或许是我的城市”的想法渐渐被打破了。她不会上海话。早就从上海离开的妈妈显然没有能够跟上这个国际都市的脉搏,她当年对夏玥描述的那个上海早就不复存在。她每天从租住的房子里走到报社,一路上的心情既新鲜又惆怅。她尝试在电话中跟方晨描述这种感觉,但词不达意,而方晨也无法理解。 “为什么要去上海呢?”方晨虽然尊重她的选择(或者说没有反对的能力),却非常迷惑。顺利找到工作的他,对夏玥的行为感到万分不解。 比较成立的说法是因为她大四时在这家报纸发表过一篇稿件,因而与一位编辑熟悉起来。编辑就好心跟她提及毕业后可以来试试,试用一段时间或许就能正式入职。正巧报社准备成立一个新部门,主要是采写重大报道,除了从全国引入长篇报道人才之外,也想培养新鲜血液,做些辅助工作。一篇报道有时甚至要长达半年的准备、采访和编写,但每篇出来之后就必须有分量。一个充满了雄心壮志的部门,你不可能不被感召,而跟着著名记者们学习的机会也不是说有就有的。 除此之外,私心里对于自己原本所在之处的好奇以及一种隐秘的好胜心也驱动着她。每个同学都选择了就业,而她竟然是全班唯一一个来到一家“真正媒体”工作的,即使那暂时还并不是一份完全正式的工作。 那还是记者可以大声质问市长的时代。报社被一种普遍的狂热所笼罩,以他们并没意识到的最后的激情幻想着改变世界。每个知名记者都有着大量与各级政府打交道的经验,有些记者几次三番闯进地级市的领导办公室,或者在被禁止的区域通行无阻,甚至在新闻发布会上打断领导讲话提出质疑。当然最传奇的是那个去采访一起县城官员跳楼自杀事件被扣押了三天之后自己逃出来的人。夏玥一到报社就开始一遍遍地听到这个人的故事,感觉与他已经变成了熟人,却从来没有见过。 等夏玥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她在这里实习两个月之后,这个传奇英雄般的人终于来到了报社,正好也是他的稿子发表之日,庞杂的线索,大量的采访实录,构建出一个充斥着腐败、暴力和裙带关系的县城官场。他踏进办公室的时候,大家给他鼓掌,喊他的名字:周为恺!好样的! 夏玥看到周为恺的样子感到有点意外。本来以为是个强壮的大汉,没想到是戴着眼镜的瘦高男子,头发乱蓬蓬,背着一个旧旧的黑色双肩包,看样子比她也大不了几岁,更像个大学助教。这副样子出现在县城打听来打听去,那毫无疑问是肯定要被怀疑的。被抓起来也是情理之中了。 中午聚餐庆祝的时候,夏玥正好坐在了周为恺的旁边。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听他讲自己的县城历险记:如何不断加强看守他的人的恐惧,不断暗示自己“很有来头”“背景很硬”,告诉他说这里会出大事,并且还装作一副悠然自得愿者上钩的样子,最终看守的人以“不被写进稿件”为条件放走了他。趁着他说话的间隙,夏玥对周为恺说:“周老师,下次您再去县城采访,我可以协助您,县城那一套,我特别熟悉。” “别用什么您字。也没必要叫我老师。”周为恺似乎早就厌烦了回应各种各样崇拜者的废话,他扭头跟旁边的人继续讨论一个冤案,把夏玥晾在了一边。 夏玥努力克制住自己尴尬的表情,装作既没有感到被冒犯也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样子,维持着脸上自然的笑意。碰上一面隐形的墙,夏玥希望把这视为崭新生活的一部分来习惯。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吃,挑着雪菜毛豆那碟凉菜里面细嫩的毛豆,实际上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内心一团混乱。过了一会儿,周为恺在跟别人谈话的间隙沉默下来,其他人继续聊着,没人注意到他们俩之间那小小的沉默漩涡。就像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似的,周为恺忽然把那碟雪菜毛豆往夏玥面前推了推。夏玥想抬头观察他的表情,来推测他这个动作的含义,到底是嘲讽、嫌弃,还是一种补偿式的安慰。但她什么也没做,只是继续看着那碟雪菜毛豆。小小的漩涡沉默地持续着。 需要适应的东西那么多,最需要适应的就是这种迷惘与挫折:与陌生环境的格格不入,看似兴奋的表面下深深潜藏的被动和不开心,以及对自己决定的怀疑。当方晨以及其他同学仿佛穿上最合适的衣服一样工作的时候,她却还在徘徊。有时打电话的时候,方晨会毫不避讳地说:“待不下去就先回来吧,玩一段时间也没关系。”这句话令她安心的同时,又心如刀绞。 周末她往往也会去报社,而不是去逛街。年轻人们兴致勃勃地聚在一起,聊天、吃饭,互换各自的稿件阅读、讨论。这其中却暂时并不包括夏玥,因为她所在的部门写的都是重大特稿,而女记者们的工作又相对边缘一点,更别提她这样的女实习生,多数工作是一些背景采访以及资料整理。夏玥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去到现场,有很多不确定的甚至危险的因素,女生也比较难以融入,虽然不是绝对不可能,但就这样的一点困难已经让上司本能地做出决定:尽量派男记者去一线。有时候要卧底采访,三天不能洗澡的情况也有,怕女生受不了,夏玥真的完全明白,但失望是难免的。性别间难以说出口的不平等,导致她在这个部门几乎没有工作成果可言。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夏玥遇到了理想中的新朋友,一个叫赵梦的女孩和一个叫李廉的男孩,两个人都是海外回国,英文极其流利,身材高大,表情爽朗,对她热情又友好。就像是理想国,或者是第二次的大学。夏玥有时不敢置信自己正身处其间,她什么都没有,毕业于一个并非一流的大学,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手的学识或者成绩。有的仅仅是对这一切近乎天真和赤诚的向往。其他人都在频繁出稿件的时候,她依然找不到方向,每天困守在办公室装作忙碌的样子。这也使她总是显得有点紧张和急切,像偶然闯入、迫不及待起身要离开的人。 所以那天周末,周为恺走进办公室,问谁有空帮自己做一点资料搜集整理工作的时候,夏玥第一个举手了。周为恺说:“可不是轻松有趣的事情,非常枯燥的。”好像担心她不能做好,但并没有拒绝她。他又问她:“你懂一点法律吗?”夏玥当然什么也不懂。周为恺叹了口气,没有办法的样子,说:“那么先试试吧。” 没想到资料那么多,看得夏玥头昏,而且一头雾水。但她毫不犹豫地坚持着。有时她在翻看资料的时候,周为恺会忽然走过来,坐在她旁边,毫不在乎地转着笔。他那年大概28岁吧,也算年轻有为,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能量,此时却像小学生一样。笔在他手上稳稳地转着,在几乎不可能停止的时候忽然飞落到了地上,他也懒得捡,转头问夏玥:“资料看得怎样了?到底有趣吗?” “谈不上有趣的,但很曲折。”夏玥这么说。 “你倒挺有耐心。”周为恺轻轻笑了一声。 资料都是关于一起记者们认定的“冤案”。90年代末期的边陲小城,女被害人被勒死在厕所,发现了尸体的A立刻报案,却被当作嫌疑人抓获,警方认定他是罪犯,他在审判中也做了有罪供述。但根据一名去过现场的警察的说法,现场简单,受害人身上并没有伤口。但罪犯最终伏法的证据却是衣服上有死者血迹。逻辑上各种不合理,证据也不可靠,其中包含着隐隐的暴力胁迫的气息,但A还是被执行了死刑。然而,十年后,另一名罪犯却在因其他罪行被抓获后,供认了这起罪行。 A的父母开始了没有尽头的申冤之途,记者们开始不断深挖当年的细节。令人震惊的是:真凶异常坚定地要求认罪,他不仅去指认了犯罪现场,供述了犯罪细节。还在法庭上屡次提醒法官对A负有的责任。或许是因为他的其他罪行过于深重,总之死刑已定,所以竟然是真凶本人想还A一个公道。人的心理是多么复杂呀。 但在罪案发生的那个城市,整个法律系统对此事持回避的态度。因而记者们相约要不断写稿督促最高检插手此事,以促成翻案。当地一名记者将资料详细发给了周为恺,希望省外尤其是上海、广州、北京等媒体重镇的力量能够将舆论扩大。 周为恺对这种无须亲自采访的事件兴趣寥寥,但与各个市的同路记者保持互相帮助与绵长情谊格外重要,追求正义、救助弱者这件事也荡气回肠。看着相当认真的夏玥,周为恺忽然说:“要不这样吧,你来试着写写看?” “我?”夏玥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是兴奋:自己等待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等待这样一个机会吗? “只要注意语句措辞,第一要感人,让人同情A的遭遇,同情他痛苦的父母。第二是用词要既模糊又准确。明白吗?既不下定论,又不能出错,每句话都有出处,态度却实际上很明确。你能领会吗?” 夏玥完全理解。她的文章开头,从A父母现在的生活开始写,写得日常而绝望。她给提供材料的那位本地记者打了好多次电话,不断核实细节。为了把法律上的问题说得更为通俗易懂,她花了很大力气。结尾也相当意味深长,她写道:“正义究竟为何物?在所有追问都变成徒劳的当下,人们还能做些什么?”这篇稿子周为恺只改了几处,并且跟夏玥说下周三的重点报道版面就会发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夏玥要非常努力才能忍住脸上的笑意。 到了周三,夏玥一大早就狂奔到报社,心脏突突跳。新印好的报纸带着油墨香气摆在每个人的桌上,她迫不及待翻到重点报道那一页,却完全愣住了:根本不是她的那篇稿件。她又到其他版面去翻找,依然没有。完全不可置信,夏玥又看了看日期,跟手机上的日期对照了三遍。没错。 有那么一刻夏玥感觉自己可能要哭,但她忍住了。然后她坐在电脑前装模作样地浏览各种网页,事实上什么都没看进去,失望导致的愤怒在心头累积。这时她忽然想起更糟糕的事情:她提前跟赵梦说了稿子要发的事情。可以想象,直率而天真的赵梦可能会急匆匆冲进办公室,然后大声问她稿子怎么没有见报。夏玥立刻焦虑地站起身走出门,想在赵梦到达之前拦住她,跟她解释。 结果刚出门就碰到了周为恺,他单肩挎着破旧的黑色双肩包,脚踩脏兮兮的球鞋,正晃晃悠悠走过来。她情不自禁往旁边躲了躲,与他侧身而过,内心充满了被欺骗的感觉,甚至可以说咬牙切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周为恺转身叫住她,表情很疑惑:“稿子发表了不开心吗?怎么招呼也不打。”夏玥这才明白他竟然都还不知道这件事。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显得自己满不在乎,所以她只是尴尬地笑了笑。 告别周为恺之后,夏玥在门口等了很久,也没见到赵梦来。她折回办公室,办公室出人意料的安安静静,但吵架声从林主任办公室传来。所有人都屏息聆听。 “就算很多年之后这个案子才能翻案,我们的稿子也会被人记得。现在发表怎么就没有意义了?”是周为恺的声音。 “这里面很复杂……”林主任息事宁人的声音。 “新闻不仅仅是为了今天,也是为了未来。连这种稿子都不肯发,我们部门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回头我们再仔细考虑一下这个事,小周啊你先别急……”话还没说完,周为恺就摔门而出。 “小周”这两个字让夏玥感到一阵好笑。她没想过其实他也只是一个“小周”而已。想到刚刚自己对他产生的恼怒,也变得有点不好意思。 下午的时候,周为恺经过她的办公室,对夏玥说:“下班别走。” 夏玥乖乖等着,以为周为恺又要布置什么任务给她。然而周为恺不见踪影,整个下午都不知道去哪里了。等到晚上7点,很多记者都走了,夏玥依然默默等待,7点半,周为恺终于出现了。 “吃饭去。”周为恺招呼她。他表情严肃,头发依然乱糟糟,似乎从来没有怀疑过夏玥会提前离开。 两个人一起出了报社,走到马路上之后,周为恺担心引起什么误会似的,脚步很快,渐渐走到了前面。夏玥在后面跟了一会儿,忽然下定了决心,快步追了上去,与他并肩而行。他扭过头,对她笑了起来。 早春的风同时吹在两个人的脸上,当一辆自行车从后面骑过来的时候,周为恺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 很多年后,夏玥坐在飞往美国的飞机上,长达十个小时的飞行让她疲惫不堪。她去中间饮料台拿喝的,正走着,旁边一名年轻的美国男人忽然拉了她的袖子,她往后一看,空姐正推着餐车而来。他用异常熟练的中文说:“小心,餐车很重,惯性很大。”她道了谢,让过餐车继续往前走,就在这一刻,几乎是莫名其妙,她忽然想到了这个没有意义的动作,作用在手臂上的另一个力量。那天晚上有点清冷的风再次扑面而来。夏玥站在饮料台边,边听两个杭州的阿姨比拼各自的房产,边倒咖啡喝。 那天他们一起吃了什么?夏玥边喝咖啡边想,有刺身、烤鸡皮、烤银杏……夏玥想起了十多年前上海日料店的食物。 “学校后门的煎饼果子还在吗?”周为恺忽然问她。 夏玥吃了一惊:“你说的那家是我脑海中现在这家煎饼果子吗?” “应该是吧。难道你不知道我是你的师兄吗?” 也就是说周为恺去了解了她的情况而她却没有想过去了解他的。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他是毕业于一个更遥远的地方。她以为他是北大的。 “我还以为这里所有人都……”夏玥字斟句酌地说。 “都是超级精英?不是的,媒体这一行不讲究那个。况且我们学校也很不错啊。裴老师还喜欢跟女学生谈恋爱吗?” “他结婚了呢,跟我上一届的学姐。” “他跟我们班一个女生好过一阵子,据说也要结婚但没有。毕业吃饭的时候,我们都喝了很多酒,几个男生把他喊出去打了一顿。” “真的吗?真的打了?几个男生,包括你吗?” “我是带头那个。打得也不是很重,泄愤居多,非常可笑。他喝了很多,醒酒之后他声称自己不记得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他结婚之后非常老实,对我们的女生可以说目不斜视,我们去问他什么问题,他都躲躲闪闪。” “男人真是有趣。”周为恺以置身事外的口吻说,“我毕业的时候你大概正好进学校吧。算是直接错过了。” 夏玥不知道他说的错过是指什么,只是很诚实地说:“我们那届开始都在新校区,离老校区大概有30公里。不过大四的时候我们都搬回了市中心的老校区。宿舍条件差了好几倍,四个人一间变成了八个人,只有公共厕所和浴室,老鼠到处窜来窜去……但后门的煎饼果子是真的好吃。” “多加葱,是关键。”周为恺笑起来。 这些没有意义的细节让他们感觉亲密,并且感觉共同拥有了一些什么使他们区别于其他人的东西。 然后周为恺很认真地赞扬了她,称赞她有一种准确和同理心,以及谨慎的态度。说她很适合当记者,但最好有更多的冒险精神。在周为恺眼里,记者最大的乐趣并不在于写作,而在那些过程:他最喜欢做的工作就是走访或者卧底。他能为了调查一起工伤事故,在工地卧底一个月,戴着隐形眼镜,晒得漆黑,搬砖搬出了肌肉。写作不过是需要打发的后续,那个过程痛苦不堪。 盖伊·特立斯在《王国与权力》的开篇就写道:“大多数记者都不安分,都是喜欢偷看下流场面的人,吹毛求疵,在各种人身上和各个地方寻找瑕疵。对他们有诱惑力的不是日常生活的健全场面,而是诸如骚乱和抢劫、国家分裂和轮船遭难、银行家流窜到里约和烧死尼姑之类的事情——荣耀是他们的追求,壮观是他们的激情,而正规却是他们的敌人。” 周为恺对这段全身心地赞同,甚至骄傲于自己是这样的记者,而不是那种自视为精英人士的记者。 “如果我们能组成一个组合,我负责前期你负责写就好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但也不能说完全不可行,最重要的是描绘了一种美好的图景,一个更明确的未来。这顿饭吃得相当开心,食物的味道已经完全不重要了,多年后夏玥想起来的是一种彻底的满足感,就像一个饿了很久的人,一种全身心的满足,被需要也被填满了。 与此同时,夏玥也注意到:周为恺没有提及稿子没发表的事情,他没有说遗憾也没有说道歉。她也就没有再问。 原因大概两天之后就清楚了:周五的时候,稿子出人意料地见报了,在重要的日期,重要的版面。夏玥不是第一个知道的,当她到达报社的时候,赵梦跳着出来告诉她,替她开心得大喊大叫。 不知道为什么,夏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兴奋,或许是更令她兴奋的事情已经在那天发生了,或许是她跟周为恺不约而同一起建造的东西:轻声的微笑、默契的沉默、眼神的闪光。在那些东西的衬托下,稿件的发表已经无足轻重。但她也可以略微猜到,周为恺为了这篇稿件的发表做了些什么努力。在他看来或许只是简单的举动,却整个扭转了夏玥在这里的处境。一个月后她正式入职。 比她更兴奋的是做经济版的赵梦,对她羡慕得要命。赵梦觉得经济版太枯燥了,那些无聊的金钱故事。写出来的文章,除了行业内的人,没人在乎。看到夏玥写出这种所有人都关心的稿件,她气得嘟嘴。 “我也想调到你们部门去。”赵梦说。 “那你的商学院白读啦?” “去他妈的商业。商业是无耻又无聊的行业。” 为了庆祝夏玥的第一篇重要稿件,赵梦和李廉约她晚上聚在报社附近一个安静的小酒吧喝一杯。在这种类似的聚会里,赵梦总是话最多的那个,李廉的话则最少,他安安静静,在文化部主要跑的是艺术线,那个时候,内地的艺术活动还相对匮乏,是狭窄圈子的自娱自乐,事情不是很多,不过有几个艺术家已经引起了西方艺术圈和收藏家的注意,价格渐涨。与艺术家们要好起来之后,李廉的穿着越来越个性了。他是整个报社第一个穿上PRADA的人。 聊天总是先从嘲讽李廉的PRADA开始。 “这么贵一件衣服。当然你穿上很帅啦。但这么贵。你的工资都不够买。你们潮汕地区是不是都是隐形富豪?”赵梦问。 “你们不懂啦。所谓势利的极致,就是艺术圈。穿得不行没人看你。”李廉小心翼翼地端起酒杯,担心弄脏衣服。 之后就是天马行空的话题。很多话题夏玥都跟不上。赵梦熟读福柯和波德里亚,李廉热爱大卫·霍克尼,而夏玥在大学读得最多的是小说,对以上两人究竟是谁都搞不太清楚。不管与他们关系多好,这份精神上的隔阂不可避免。坐在酒吧一起喝酒的时候,她忍不住一直想起周为恺:或许只有他才能理解她。他们俩是褪去所有装饰的、赤裸裸的新闻人。 那天他们讨论了很多的话题,而最影响氛围的话题由夏玥提出。这个问题简直幼稚尴尬,甚至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 她问赵梦和李廉:“如果我们到媒体工作是为了追求公平和正义,那为什么很多人事实上都在不断地用记者这个身份谋取某种私利呢?”比如票最难买的春运,记者们一边写稿为那些农民工兄弟呐喊,将他们那困苦的脸放大排在头版,与此同时又轻轻松松通过关系买到自己的车票。更别说每个记者都在为了小孩上学的问题讨好教育线的记者和主任。虽然赵梦嗤之以鼻,但他们经济版好些记者都在炒股,多多少少有些内线消息。这还算是好的,与此同时,在追逐各种腐败报道的同时,各个报社内部高层的腐败也在隐蔽而公开地发生,隐蔽是因为所有人都不知道细节,公开是因为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那在发生。夏玥困惑的是他们如何能在自己的信念和实际生活中形成一种毫不干扰的平行世界:一边笃定地相信自己正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边又并不羞愧地追逐金钱与特权。好像他们觉得自己在将真相给予民众的同时,应该得到回报。 赵梦无言以对,闷头喝酒。李廉,所有的追求尽在享乐:社交、派对、酒、咖啡和PRADA,他觉得夏玥过于严肃,提出的问题接近于胡闹。人无法在私生活与理想之间建立一个准确的联系。他举出很多放浪形骸的艺术家,在他们的生活中没有道德可言,自律也无从谈起。艺术让道德更自由。他觉得每个人都有权同时追求好的生活与好的理想。但是好的生活与好的理想相冲突的时候呢? “这是两件事。”李廉斩钉截铁。 夏玥对他们的反应意料之中,然而这却令她感到了坦然:或许她不是像他们那样的世界青年,但却更根植于这片土地。 就在同一个酒吧,几天之后,夏玥问了周为恺同样的问题。两个人碰到并不是相约,而是偶遇。夏玥走进去的时候,周为恺正坐在吧台独自喝酒,眉头紧锁。她走过去打招呼,周为恺有点惊讶同时又很惊喜的样子。两个人随意聊了一些,夏玥莫名其妙就谈到了这个话题。本来以为会获得一阵讪笑,或者一个前辈从业者的不以为然以及自我辩解。但周为恺却深深认同她的说法,他说:“现在或许看不出问题,但这个行业或许最终会因为这些,而彻底失去被信任的机会。也可能会因为这些问题,这个行业将在被打击的时候完蛋。我们这里叫记者‘无冕之王’,赋予他们过高的身份和完美的想象,而在英文的语境中,新闻媒体被叫作‘watchdog’(看门狗),是完全不同的对自身社会角色的认识。”但,“一个行业不管多么充满理想,都不可能脱离整个社会的状态而存在,它就跟所有的行业没有两样,既不高尚多少,也不低廉很多,它甚至比很多行业都更有意义,这一点毋庸置疑,只是我们需要有更多的信念去从事它。” 听到这么认真的回复,也可能是因为酒精,一种暖暖的东西在夏玥心头回荡。很明显,对于一个理想的世界,他们各有想法。但这个理想的世界,彼此并非没有重叠:那是一个公正、明亮,充满了无数可能的地方。 那天他们俩大概喝到晚上十一点多,两个人告别时,周为恺说:“赶紧再找机会一起写稿吧。”夏玥笑着点了头。 两个人走出酒吧,去马路对面打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得有点多,还是因为别的,过马路的时候,夏玥在后面轻轻拉住了周为恺的黑色双肩包。周为恺回头看了看她,放慢了脚步,一声不吭就这样带着她走过了马路。 冰凉的酒液、简单的音乐、默契的笑声,走出去时树的阴影,夜晚沁人心脾的空气……这些景物就好像是夏玥关于上海最隐秘而美丽的情感的集合。 他们之后果然又合作了一次,前期的采访还是由周为恺完成,他带来大量大量的录音资料,光是整理这些录音,夏玥就从早到晚忙了整整一个星期。中间有很多次的聚会,吃饭、咖啡馆、酒吧,不断更新和补充材料,眼见着文章越来越立体与丰满,两个人的关系也如此。周为恺与初识时不同,不吝啬地夸奖她。她的工作都有成果,虽然是在周为恺的帮助下,虽然他的名字永远排在她的前面。但两个名字排在一起的感觉,甚至比真人更加亲密。 方晨投入在自己极其新鲜的工作里,刚开始还在周末频繁地去探望夏玥,两个人去了外滩、东方明珠、复兴公园……渐渐感到有点无聊。后来两个人的工作都忙起来,见面频率顺理成章地急速下降,变成了差不多两三天打一次电话,也都是方晨说得更多,因为他对所谓新闻业的事情一点兴趣也没有。他自己讲得最多的是公司一个永远中英文夹杂的男同事,中英文夹杂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永远在最简单的地方用英文,比如“lunch”“morning”“what a surprise”之类,因而成为他们的快乐源泉。方晨的英文也不行,但他很谦虚,每次开会第一句话就说这个“我英文不太好”,反而得到了体谅。当方晨跟她坦率地讲自己这些成熟的社交经验时,夏玥的心情总是有点矛盾:一方面她很高兴方晨是一个广受喜爱的男生,一方面又有点怀疑其真实性:他们是真的那么喜欢方晨吗?还是仅仅因为他没有任何的攻击性?有时候她也不禁这样问自己。 最近这段时间,方晨不经常,但偶尔会问夏玥:“你遇到什么事情了吗?感觉你有点不同。你怎么不抱怨了?反而喜气洋洋。” “你都看不见我,怎么会知道?” “那我来看你啊。这个周末我可以休息。” “我实在太忙了,每天都要忙到很晚,周末只想睡个懒觉,然后还得去报社整理资料。” “哪位记者带你,让你忙成这样?” “挺有名但你肯定不认识,你外企的嘛。”夏玥跟他开玩笑。方晨进外企这个梗早就是大学同学聚会最常见的笑话。 这样大概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方晨跟她说已经买好了去上海的车票。他很开心地说他们将在上海度过一个快乐的周末,“你最近也太忙了,正好放松一下。”他们将一起吃饭、喝咖啡、逛街。每样事情都听上去值得期待。 到了星期六,忽然下起了大雨。秋天的雨,最是凄凉。夏玥在楼下接到了打车来的方晨,他打开车门,撑出一把破破的伞。当夏玥看到方晨竟然穿着西装的时候,忍不住笑起来:“下雨天你还穿着外企制服。” 方晨狼狈地说:“南京阴天,根本没有下雨,到站才发现上海雨好大。后来坐在一起的阿姨把她的旧雨伞给了我。” “世界上就没有阿姨不喜欢你。” “但我最喜欢你。”方晨说着,搂住了她的肩膀。 虽然天气令人糟心,温度也并不适宜,但两个人还是决定要穿越城市去一个好点的餐厅吃饭。他们在夏玥租的房子里喝了杯热茶,收拾整理了一下,又下楼打车。方晨让夏玥站在里面,他在路边负责打车,但下雨天出租车几乎都不停。夏玥建议坐公交车,方晨同意了。于是他们就坐了大概一个小时颠颠簸簸的公交车,到了那家餐厅附近,又走了一段,还走错了方向,等真的站在那家餐厅门口的时候,餐厅大门紧闭,贴的纸条上写着店休。 餐厅是夏玥想吃的,折腾了这么久,但方晨毫无怨言,也丝毫没有提及“你为什么不打个电话确认一下”这种话。他指了指旁边的那家,说:“既然来了就吃这个好了。” 作为备选的餐厅口味出乎意料地不错,就是简单经典的西餐,意面、牛排和咖啡,但每一道都好吃。方晨开玩笑说:“不是最期待的选择有时候反而更好。”夏玥在那一刻感到方晨有一种天然而不自知的成熟:这种成熟有时让她愉快有时让她不安。 接着方晨讲了很多工作上的笑话,卖场有趣的事,同学们的新动向,但完全没有问夏玥的工作状况。夏玥于是只是埋头吃饭,夸奖食物,只是大概讲了讲赵梦和李廉。李廉喜欢男人,这也是夏玥认识的第一个,方晨有点好奇,夏玥说李廉最近正在和一个年轻艺术家谈恋爱,那个艺术家以描绘年轻男孩的身体和颓唐的生活而著名。李廉不过只是其中的一个,经常为此情绪低落。反正换个性别,恋爱遇到的问题也没多大差别。 吃到一半的时候,夏玥手机响了,她从包里把手机拿出来,愣住了:是周为恺打来的。响了大概十几秒之后,她才接起来。他问她在做什么,语气含糊不清。夏玥看了看方晨,说男朋友来了,正在吃饭。那边沉默了很久,好像有点措手不及。之后周为恺说:“那你有空来报社吗?有一篇稿子很急。需要你帮忙。” “什么时候要到?” “现在。立刻。”周为恺说完,把电话挂了。 方晨看她脸色不对,问她怎么了。夏玥说带她的记者老师要她现在立刻去报社帮忙整理稿件。“总得让你吃完饭吧?”方晨只关心这个。 然而再继续吃也没有胃口。但夏玥说:“不管了,总归能找到人帮忙,我们继续吃饭吧。”她又叫了一杯咖啡。然后茫然不安地像坐在颠簸大海中的小船上,她用尽所有力气尽可能平静地喝着咖啡,也很难形容自己此时的感觉。 吃完后他们去附近的商场逛,商场里有MUJI,那个时候南京还没有开。两个人感到新鲜有趣,看了又看。夏玥想起方晨没有伞,就给方晨挑了一把,但方晨坚持自己付钱。 “不可以给别人送伞的,因为跟散同音,兆头不好。” 他还给夏玥买了一套对于当时的他们来说价格不便宜的睡衣和一件白衬衫。 中途夏玥看了几次手机,但既没有来电也没有短信。就这样拖到了傍晚。夏玥终于忍不住了,她对方晨说:“我们先回家,然后我去一趟报社,看看事情怎么样了。” 雨依然没有停,他们狼狈地回到了夏玥的住处,身上全湿了。夏玥仔细换了一身衣服,准备打着伞走去报社。“你在这里等我吧,可以看电视,也可以看书。” 方晨头也没有抬,他只顾看着自己湿掉的鞋子,自言自语一样说:“我在这里等淋湿的鞋变干。你应该差不多就回来了。”然后他抬眼看着夏玥,露出善解人意的笑容。 就在这一刻,夏玥知道他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但他一句话也不说,静待她处置。这让夏玥在感动的同时又产生了一点愤懑:在他们之间她总是必须承担起责任。如果人生有什么关键的时刻,或许就是现在,也可能不是。站在门口的夏玥百般踌躇,最后她还是打开门,对方晨说:“我尽快回来。” 走出门,不知不觉,夏玥加快了脚步,像被心里的什么东西催促一样,她几乎奔跑了起来。鞋子掀起水花,裤子和鞋子也都沾湿了。就这样急匆匆走到了编辑部。 编辑部的灯永远常亮着,门也开着。但好像一个人都没有。 她把包放在自己位置上,绕了一圈,又特意绕到周为恺的办公室看了看。他不在。今天休息,又下雨。空旷的办公室里是纸张和油墨的味道,电脑们集体静默。夏玥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脚上湿湿的鞋子,“等淋湿的鞋变干”,就像是这难堪的心情。她不知道周为恺是根本没有来,还是已经走掉了。她不能,也不想打电话问他。 “是小夏吗,你来一下好吗?”这时,一个声音喊道。 夏玥立刻站了起来。 2 车子开了很久,到后来方晨已经疑心自己开错了,但王纯也没有要他停下的意思,也没有任何犹豫,于是方晨只好硬着头皮往前开,大概又开了一刻钟,王纯指着前面一片荒地说:“就是这里。” 这就是她的梦想之地:一片空荡荡的,被菜地包围的地方。方晨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好久他才说:“挺震撼的。” 在方晨眼里,王纯已经是个中年人了。在王纯自己眼里,她还很年轻。确实也是,还没有到40岁呢。等后来方晨到了她这个年纪,才发现对这个年龄有多少误解。他把王纯当作自己远房的阿姨那种类型,事实上她不过是个姐姐。 姐姐也就意味着还有很多的欲望和不稳定。但那个时候方晨一概感觉不到。他对王纯有一种崇拜,觉得她什么都能搞定。跟总部的人开会,她讲话有力而自信,不卑不亢,对过分的要求从不答应。跟分店的人讲话时友好但是严厉,基本不会留下多少探讨的空间。她力排众议要在附近三公里之内推进外卖计划,觉得那是以后的方向,果然效果很不错。那个时候,外卖平台都还没有开始摸索。 随着南京业务的蒸蒸日上,王纯的地位很快到了不容置疑的程度。所以当她声称要建立自己的“查理的巧克力工厂”时没有多少异议。她跟当时还没有被大规模开发的郊区领导谈了一笔生意,拿了一大块地,极其便宜。她说要在那里盖一个办公楼,附带加工厂,而且可以组织参观和游戏,将那里变成一个“面包城堡”,吸引人气,成为那边的标志建筑,同时也宣传自身品牌。 这个主意从任何角度来说,都充满了一种过时的想象力,又好像很有开拓性。总部犹豫的地方在于要动用不少资金,到底有什么益处也好像一时难以确定。但王纯自己亲自去总部解释,回来之后一切就都定了下来。总部拨了一笔钱,不知道多少,但总之敲敲打打的,工程开始了。 方晨在开工之后又跟着王纯去过工地两三次,依然不得要领。那个地方离方晨自己那个已经算在郊区的家还有挺远的距离。周围的拆迁工作已经完成了,但曾经居住在这里的农民们仿佛惯性一样,依然在周围没有被圈起来的荒地上种菜。所以他们的“面包城堡”完全被南瓜、青菜等农作物包围了。 “以后我们得搬到这里来上班吗?周围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会有的。”王纯简洁地说。 到了工地,与方晨想象中热火朝天的景象也有些差别,门卫有三个之多,穿着甚至过于严肃的保安制服。但进到里面,工人却没多少,机器也没几台。大家都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样子。工期拉得很长。方晨隔了几个月再去感觉那里也毫无变化。 方晨在公司的职位是“运营总监”,但实际上的工作更接近于王纯的特别助理。小到给王纯去便利店买零食,大到看合约,他或多或少都要参与,对王纯的工作基本上了如指掌。但唯独对于这件事,他既觉得哪里不对,又搞不清楚怎么回事。 他想跟夏玥说一说,又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和语气。首先是因为夏玥去了新报社之后,整个工作时间完全变了,不可能再坐他的车上班,两个人失去了那段车上的时间之后,能好好交谈的时间就变得很稀有。 况且,夏玥当时并不赞同他跟着王纯跳槽,反对得很激烈。虽然薪水翻番了,但她觉得方晨更适合稳固的大体系,可以凭着自己稳妥的性格,慢慢往前走。然而这也不过是表面的说法。真正的原因是她见过王纯一面之后就不喜欢她,也不信任她。不管之前她对王纯表达了多少称赞和理解,但面对面时一切都不同了。他们三个在工作转换的忙乱时期一起吃了一顿饭,饭桌上王纯那高高在上的态度以及方晨唯唯诺诺的附和让夏玥内心大怒。见面之前她还以为能看到一个榜样,结果见面之后,王纯一直在讲要她生活上多多配合方晨,因为“方晨的工作辛苦又忙,压力很大”,“你要经常给他做点好吃的”,“报社的工作嘛,很清闲的”。夏玥对一个能干女性的想象完全落空,看到的只不过是一个成功男性的翻转版本。回家的路上,夏玥说:“你还不如就留在原公司,有什么区别呢?” “怎么会没区别?”正在选择当口的方晨又糊涂了,“新工作薪水更高,而且差不多是一人之下。” “王纯不会把什么权力给你。”夏玥说,“她根本不在乎你。” 或许正是这句话刺痛了方晨,他不敢相信自己一点也不重要,他觉得自己明明是凭借着敏锐和能力得到了这份新的工作。夏玥的否定反而使他告别了犹豫不决。这是他们在一起之后第一次出现如此重大的分歧。从此对方晨的工作,夏玥视而不见,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这份新工作在同学聚会上得到的认同要大得多。男同学们毫不避讳对方晨的羡慕甚至有一点点嫉妒。他们都无法相信方晨运气竟然这么好:先是外企,后来是高薪。“钱这么多怎么花啊,不如再找个女朋友。”他们如此调笑着。 男同学们此时很多都进入了婚姻生活。有人开始搞婚外恋,其他人一边羡慕一边嘲笑他,那个人一边自嘲一边炫耀,讲述细节。方晨对此毫无兴趣,但也并不表现出来。他倒不是反感出轨这件事的道德问题,而是不明白怎么有人愿意陷入这种麻烦,还不知道要付出什么代价。速度快的同学已经生小孩了,刚当爸爸的男生慌乱又兴奋,还询问方晨准备什么时候生,换了一份高薪工作的方晨当然觉得根本不必着急。更多的人都在讨论房价,考虑要不要买第二套房,这个话题方晨倒是有点兴趣,但也没有真的考虑。 夏玥既不跟方晨一起参加聚会,也不与其他女同学相聚。方晨跟她讲过几次同学们的现状,发现她丝毫不感兴趣。先是学校,之后是工作,夏玥总是习惯性置身事外,或许与她那孤独青春期有关。而婚姻是她唯一的保护色。 自从一起吃过饭之后,王纯对他们的婚姻就既好奇又充满不屑。拿出来比较的总是她自己的婚姻:“我跟我老公,结婚十年了,现在他还会吃醋咧。我在外面应酬稍微多一点,他在家就要闹的。夫妻应该是这样的啊。你们俩怎么还像是同学?” 在她口中,自己的婚姻生活就是最正确最好的状态,她丈夫仿佛一直活在大家眼前。下班的时候她会说:“今天我要早点回家了,我老公炖了鸡汤等我呢。”或者:“今天我要跟老公出去吃顿好吃的。” 情人节时她的桌上永远有花,还有令人眼花缭乱的纪念日礼物。 比起来,方晨和夏玥仿佛新一代婚姻的代表:他们都不会做饭,而且工作忙,因此经常各自吃饭。他们互相称呼对方的名字,而不喊“老公”或者“老婆”。甚至在很多人面前也不会显得过于亲密。就连嫉妒都被认为是低级而不理性的,互相过分甜腻被认为是不独立而且过时的。偶尔夏玥会出差,有时去上海有时去北京。出差的时候往往两个人仅仅会仪式性地通一次电话,确认对方是安全的。没有猜疑,也没有不安。 只有一次,方晨第二天要跟王纯出去见人,却怎么也找不到在香港买的那套ARMANI西装了。虽然已经晚上10点多,他还是给夏玥打了电话,电话响了大概快一分钟,夏玥才接了。她告诉方晨西装在哪儿,语气有点焦虑,声音也很奇怪。方晨问她怎么了,这么晚遇到什么事情了吗?她说只是隐形眼镜掉了一只而已。不知道是什么,可能是她的语速或者故意压低的语气,也可能根本没有什么原因,方晨觉得那是比隐形眼镜更复杂的一件事。但他决定不问。 第二天早上,方晨醒得很早,阳光毫不吝啬地洒满整个房间,昭示着美好一天的开始:他要陪王纯去跟开发区的领导吃饭,这是王纯第一次带他参加这种活动,以前都是她只身前往。吃完午饭还得安排一点下午的活动,准备一起打高尔夫消食,又不剧烈。而且王纯很擅长打高尔夫,她也很喜欢教男人打高尔夫,进行合理而亲切的身体触碰。 方晨起来洗澡,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喷香水,穿西装,但表情要保持一种服务型的谦逊。他开车去接王纯,10点准时到了她家楼下,虽然她让他10点半到,但方晨喜欢早到。 早到的方晨坐在车里百无聊赖,就下了车四处晃荡。过了上班时间,小区里出门的都是老年人,有的带着小孩。小孩子们神气活现地走着,令方晨有一种新鲜的感觉。他这才想起王纯几乎没有提过小孩的事情,不知道生了没有呢?不过王纯本来就是那种会很晚生小孩的女人吧。那么夏玥呢?那我们呢?方晨没有边际地胡思乱想起来。 那个球滚到他脚边时,正是他内心温柔惆怅的时刻,所以他像是条件反射一样把那只球抱了起来,还对那个小孩露出笑容:“是你的球吗?” 那个小女孩大概五六岁的样子,说不出有哪里怪怪的。她听到他的话之后也没有多少反应,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表情几乎没有。她旁边那个男人走了过来,说了声谢谢,把球拿走了。那个男人头发花白,脸上却没多少皱纹,根本摸不着年龄,到底是爷爷还是爸爸也搞不清楚。 就在方晨看着他们俩背影发呆的时间,王纯一身高尔夫球衣下来了,问他:“到这么早?看什么呢?” “没什么。好像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小孩子。也可能是第一次注意到。” “你是不是想生小孩了?但你听我说,太早了。30岁之后再说吧。”王纯一边说一边系上了安全带。之后她打量了一下他,忍不住说:“你怎么穿得像是职业司机?我们是去打高尔夫呢。” “你就把我当职业司机吧。” “但没有司机会穿ARMANI。不过也好,显得我们高档、厉害。今天我们买单,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方晨点头。 饭店就在高尔夫球场附近,看上去更像一个农庄,非常简朴低调,但进到包间又很华丽:桌子和椅子都是黄梨木,地上红毯干干净净,中间是一朵富贵牡丹,墙上挂着充满美好祝福的书画作品,桌上放的都是昂贵少见的鲜花。一开始到场的显然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人,大家说笑、聊天,非常放松。方晨非常清楚自己的角色,他站在王纯身边,只是得体地微笑,并不多说。但他一直关注着大家的需求,要服务员添水、拿烟灰缸、先上一点果盘和点心,他选酒、点菜,给女士们点饮料,这些大家互相推诿的事情,他完全不推辞,而且非常拿手。整个气氛轻松愉快,王纯带头说黄色笑话。 之后那个头发稀疏却横在头顶的张科长看了一下手机,说:“马上到了。”大家立刻都站了起来。有人问:“要不要去门口迎一迎?”其他人说:“领导不喜欢那么高调。”于是大家就乖乖等着,也不坐下。 站了大概有五分钟或者十分钟,反正时间完全长出预期。长到方晨感到尴尬,他忍不住张望了好几次,失去了耐心,但其他人都真诚地等待着。接着门被推开了:一个矮小壮硕的中年人昂首走了进来。 从任何角度看,这个人都没有什么特别的:黑黝黝的,像一块顽石,穿着最普通的polo衫,领子竖着。但所有人仿佛都看到了大人物的降临,脸上浮现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好像觉得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呢?他们齐声喊:“何区长,何区长来了!”何区长本来非常严肃,听到大家的声音立刻笑容满面,变得非常亲切的样子,逐一跟大家寒暄。 整个寒暄的过程又持续了很久。然后他先坐下来,其他人才渐渐落座,还有人站着,一直等到最后才坐下来。坐下来之后,先是要敬酒,欢迎何区长,大家立刻又站了起来,一起把酒干了,然后稀稀落落坐下来。刚坐下,何区长又站了起,说他要敬大家一杯,于是刚刚挨到座椅的大家又立刻站起来。坐坐站站好一阵子,满桌子的菜没人动,要等何区长先动筷子,方晨感觉自己已经饿得不行了。这样繁复的流程磨磨蹭蹭了好久,终于大家开始正常吃了起来。何区长称赞菜点得好,点得合适。王纯连忙说:“小方点的,这个小孩很懂事。”说着,微笑着看向方晨。但何区长又说:“不过荤菜点得太多了一点。太多了。浪费。浪费了。” 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中年人罢了,但或许是在众人的簇拥下,表情显得矜持又有权威。即使笑的时候也让人揣测不安,并不能顺利而自然地跟着笑起来,要停顿一下。他从不说一句肯定的话,对一件事的态度总在变化着,捉摸不定。所以每次他讲完什么,大家都要等一等,也不好轻易发表看法。 吃饭的时候其他人都在大谈开发区的前景,何区长一言不发,只是听着。中途的时候他好像要考大家一样,问:“谁在我们区买房了啊?”大家纷纷说:“只要有钱,都买了,以后肯定涨。”何区长就指着其中一个人笑着说:“你当然有钱了。你本地人,拆迁拆了多少钱啊。这是发我们社会的财!”大家莫名其妙就哄堂大笑。被打趣的那个人厚着脸皮继续说:“哪儿呢,没这回事。” 饶是方晨自以为人情练达,在这样一群油滑的中年人面前也有点不知所措。也可能正是这份不知所措让何区长格外觉得有趣,他拼命要跟他开玩笑。他对方晨说:“小方啊,眼光要长远,也要谨慎,年轻人没有这方面的意识。手头如果有钱,就在我们区买房,现在价格低,你能买多大就买多大。你相信不相信我呀?” 其他人都附和:“小方啊。这种好事,一般人都遇不到。区长亲自给你指明了道路。指路明灯啊。” 方晨连忙站起来敬酒、感谢,腰弯得很低。 吃完饭之后去高尔夫球场。结果大家已经吃太饱,酒也喝得有点多,精神恍恍惚惚,大部分人都坐在一边喝茶。 有人起哄:“王姐去打一局啊,今天穿得这么专业。不打一打浪费了。” “老何打不打呀?何区长?一起嘛。”王纯拉何区长,何区长就不好推辞的样子,说:“好吧好吧。”他非常自然地把手搭在王纯腰上,一起走了出去。 独自在旁边坐着,中午喝酒之后口渴,方晨连喝两瓶矿泉水,但这一切都令他感到新鲜。就好像自己进入了一个什么了不起的领域,与权力靠得更近了。这里的人谈论的东西,那么遥远却又那么实际,感觉掌握着这个城市的命脉。以前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感觉自己是属于这个城市的。 喝了太多水,他走去洗手间。洗手间里有两个人在说话,一个声音问:“老张,你什么时候走?” 另一个说:“一会儿也该散了吧。没什么意思。” “那个小年轻是谁啊,小王也不知道带他来做什么。搞得大家谈事情也有点顾忌。” “说不定有什么用处,年轻人傻嘛。你又搞不清他们俩在搞什么。” “还能搞什么?搞钱呗。” 原来王纯也不过是一个“小王”,方晨一个急促地转身,连忙离开。刚刚那种归属此地的感觉变成了耻辱,令他尴尬。 刚回到座位上,王纯汗涔涔地回来了,方晨憋得难受,王纯又给他拿一瓶水,他也只好接了。“你怎么不打啊?”王纯问他。“我不会。”“我可以教你啊。”“算了算了。”方晨只想赶紧结束对话再去洗手间。 空旷的座位区只剩他们两个人,王纯忽然说:“买房吧,我可以借钱给你。多少都没问题。” “不用不用,我有点积蓄。”方晨摇手。 “我想以后那个工地,你多去跑跑。其他人我也不是很放心。” “王总交代的事我一定要好好做的。” “所以我才相信你。”王纯说,她又强调了一句:“买房吧。小年轻什么也不懂。” 令人安心的安抚,没有一点点不合适的成分。但方晨没有心情体会,他说:“我回家跟夏玥商量一下。”然后立刻跳起来去了洗手间。 晚饭主要的内容就是喝酒,但方晨以要开车为由一口也没有喝。他刻意坐在最远的角落里,闭口不言。又找了很多理由离开饭桌,让其他人自在一些,去拿饮料啦买烟啦去洗手间啦,无所不用。一个人在洗手间坐了十分钟。 喝了几杯酒之后,何区长也不再有白天那种矜持的神情,整个人都放松了。他当着大家的面问王纯:“你那个什么城堡的,拿了那么大块地,什么时候建完?” 王纯说:“正在建呢。我们得保证质量。” 何区长说:“我看是你找的人不行,你怎么不让小方去盯一盯?” “小方他又不懂工程。” “工程是一回事,自己的人放心又是一回事。小方,你是不是不愿意去?” 方晨连忙说:“王总要我去我就肯定去的。” 何区长哈哈大笑。王纯也跟着笑起来。 吃完饭已经很晚,大家都醉醺醺。方晨正在寻思到底要不要送王纯回家,以及如何比较自然地提出这个问题。但王纯直接坐上了他的车,看他有点惊讶的表情,王纯说:“怎么了?你送我来的,不送我回家吗?”她换下了那身高尔夫球衣,穿上了低胸的毛衣裙,丰满的胸部让方晨感到一阵恍神。 “别多想,今天只是带你来吃个饭。”王纯靠在车窗上,路灯的光线从她脸上闪过。 “我没想什么。”方晨说。他根本一头雾水。 王纯笑了笑,仿佛觉得他很傻气。之后她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变成了一个从来没有在方晨面前出现过的人,一个被隐藏很久的人。她声音变得又柔又轻,她说:“下来接我一下,我喝多了。” 车开回王纯家的小区,大门口站着一个人在等。方晨替王纯打开门,那个人走过来,走到跟前,方晨觉得有点眼熟,但也没在意。王纯说:“老陈,扶我一下。”那个男人扶住她,也没说“怎么回来这么晚”或者“怎么又喝酒了”。他脸上既不是忍耐,也不是担忧,而是深深的麻木。 车子开出去大概十分钟之后,方晨忽然想了起来:这不是早上那个带着小女孩的男人吗?黑暗中没有看仔细那张带着风霜的脸。这个想法完全震撼了方晨,因为这个人的形象,与王纯一直提到的那个丈夫的形象,完全没有任何重叠或者相似之处:看不到任何的体贴、浪漫,甚至看不到任何感情的存在。方晨忍不住想:“那些花,真的是这个男人送的吗?”他又想,“说不定是她自己买的。” 接着他想到的是:“那个小女孩又是怎么回事?” 被一种从来没有想象过的婚姻图景震撼:这个图景里除了凄苦和无奈似乎什么都没有。方晨几乎陷入沉思,开始想念起夏玥来。他们的婚姻是多么一帆风顺啊,在此时简直令他感动。 过了两天,夏玥结束出差。怀着一种温柔的激情,方晨早早去机场等她。夏玥却显得疲惫不堪,连应付他这种激情的力气也没有。两个人一路沉默到家。回到家,打开家门,夏玥脸色一沉:家里乱七八糟,乱成一团。她把行李扔在门口,苦笑着说:“早知还不如别来接我,我宁可你把家里收拾一下。”方晨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挑剔起来,之前她并没有对此表达过什么不满,也或许是他从没有注意到这种不满。他习惯性地妥协着:“那你休息一下,我来收拾。”然而这句话没有任何真诚可言,他说完之后依然坐着。 “算了。”夏玥叹口气说,“明天叫个钟点工来吧。” 晚上洗完澡,家庭气氛有所缓和。夏玥一边喝水一边问方晨周末做了什么。方晨就简单说了去吃饭的事情,见到了何区长之类,虽然都叫何区长,但事实上只是一个副区长,主管开发的。 “那个区,拆迁问题很严重的。”夏玥不经意地说。 “什么问题呀,你怎么知道的?”方晨问。 “我在报社啊,多多少少听说一些吧。那个区可能要变成示范新区,牵扯的利益很大。但目前也没怎么样。” “何区长建议我们在他们区买房呢,说肯定涨。” 经过了2008年底房价一次调整之后,房价确实又在持续上涨,涨了好几年。夏玥对此感到非常反感:“房价快把年轻人逼得透不过气了。这样下去年轻人还有什么未来可以幻想?” 方晨感到匪夷所思,不知道夏玥在操心什么,年轻人的未来跟她又有什么关系?他自己盘算了一下,家里的钱付个首付总是够的。虽然那个区的房价这两年也涨了很多,但既然何区长说了,就还是有很大空间吧。他们俩的钱基本都是分开的,经济彼此独立,但这样的决定当然要两个人都同意。他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如果不感兴趣,我自己去看看买一个好吗?” “随便你。”夏玥有点不高兴地转身往卧室走,但她又回过头来说,“我本来以为我们会做更有意义的事情。” 但什么是更有意义的事情,她也没有说,方晨也不明白。但方晨就是在这个时候第一次意识到:夏玥要的可能是他不拥有,甚至也不理解的东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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