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太多问题

普通婚姻  作者:荞麦

1

那个老人又来了。他被骗了钱,近乎所有积蓄。他说要去死,央求记者帮他把钱要回来。有段时间每天下午他都来,保安也不敢拦他,否则他大喊大叫坐在地上,号称自己骨折了。他熟练地坐电梯到编辑部,第一件事就是找夏玥。夏玥和和气气,给他倒茶,跟他讲记者跟警察那边一直在联系,催促,但追回的可能性很小。她问老人的子女呢。“没有钱就没有子女啦。”老人这么说。有时候夏玥意识到他甚至不是来寻求什么解决,他也知道没有办法了。他可能只是需要有人听他抱怨。或许也是想听夏玥不停地说:“这不是你的错。”或许仅仅是为了一点点渺茫的希望。不断地确认。然后有一天,他忽然就不来了。

还有被单位开除的人,拿着各种证明闯进来。有被老师虐待的小孩的家长,在编辑部哭泣。有美容院健身房倒闭之后卡里的钱都没用了的会员们。这些都还是城里轻微的苦难。如果是周边乡下辛辛苦苦跑来的人,那些愁事儿就更没法说了:镇上小医院的医疗事故,又能去找谁呢?被拖欠工资也是家常便饭。鱼塘不知道被谁下了毒。自杀的妇女,被丈夫打残的妇女。太多的眼泪。

还有大量的、没有意义的会议,没有人阅读的关系稿件。而有人阅读的部分,也变得越来越难拿捏。读者的口味明显变化了,以至于夏玥总是被批评“不贴近读者”。夏玥想去贴近读者,她恨不得跟读者站在一起。但同时又疑惑着:“如何去贴近,贴近哪一部分读者?读者并不是一个人,而是各种人。而且,读者喜欢被贴近吗?”以前媒体大部分觉得读者需要被引领,媒体要远远地走在前面,懂得比读者多很多。现在读者希望的又是什么呢?

如果你不放弃那颗要做些什么的心,那么你就做不了这份工作。但明明至少刚开始,是因为想做些什么才来做这份工作的。最终愿望之间互相矛盾,也产生不了太多结果。

晚上她回到家,在浴室慢腾腾洗脸洗澡吹头发一个小时,是每天最治愈的时刻:一天的工作结束了,虽然很难说有多少了不起的成果,但至少第二天会变成一张张报纸,被别人捧在手上阅读。电话会响起来,会产生反馈,有批评有赞扬。有时她会忽然想起是不是哪个版面的标题弄错了,或者是哪个事实没有核实好。每天焦虑、胆战心惊,始终不能学会释然。

快乐只有一瞬,而焦虑与压力才是长长的。但焦虑与压力渐渐变成了她的生活方式,一种存在的证明。有时她觉得没有其他任何一个职业比这个更适合她:比如规律的日常,令她知道每天该做什么。比如可见的成果。比如相对自由的工作氛围。比如轻松的同事关系。

或许是因为与整个报社的氛围有一种格格不入之感,夏玥宛如抵抗一般建立自己团结、紧密的小集体:上午编辑部开会,盘点选题,把世界和社会拿在手上揉搓讨论。然后记者们各奔东西,下午回来,吵吵闹闹写稿。吃下午茶。开玩笑。讨论。写稿。然后晚上争论、做版、签校样……晚上几个人一起走出报社大楼,呼吸夜晚的空气,是真正的伙伴。

每天她来到办公室,总有人给她带一杯咖啡,中杯热拿铁。她经常下午买奶茶和甜点与同事分享。晚上编辑部工作日每天都一起吃饭,吃饭时讨论的依然是工作内容或者一些八卦。饭钱有时AA有时夏玥请客但总不是长久之计,后来夏玥想到了办法,她建议记者们把“车马费”上交一半给编辑部门,用于部门开支。“车马费”半合理化了,记者和编辑们都感到了平衡:记者不再为发稿感到麻烦和焦急,一律交给编辑部衡量处理;编辑们也不再嫉妒记者们的额外收入。

傍晚,编辑部一群人(大多数是女生),嬉笑着挤在电梯里下楼吃饭,讨论着与现实无关的事。夏玥想不出有比这更开心的场景了。她感觉自己重新建立了一个家庭。

而要形成这样的局面,也并不容易。任何一个集体都有不合格的、拖后腿的、不适合的、无法融入的,或者纯粹是不讨人喜欢的人。但夏玥发现自己身上似乎有这种隐藏的能力:她在组建一个自己的团队时,所用的控制力和手段,令她自己都感到微微吃惊。如何剔除异己,如何拉拢,何时该温和,何时该严厉。她以前都不知道自己懂的这么多。

所以,当部门一名叫婷婷的女生来跟她辞职的时候,她第一反应是觉得不可思议。婷婷做事负责、乖巧,有时确实略微有点固执,甚至都谈不上是缺点。她服从、崇拜夏玥,而夏玥也信赖她。她坐在夏玥对面,笑得非常腼腆,夏玥根本没想到她是来辞职的。她以为她想升职或者加薪,她甚至在内心盘算了有没有可能性,但婷婷随即递上一份辞职信。夏玥接过来,慢慢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了很久。

“要恭喜你了,是找到什么好工作了吗?”夏玥笑着说,但眼神很冷。她知道自己生气了。

“没有没有。夏玥姐你不要误会,我不会因为这种事离开部门的。我是想,想过过别的生活。”

“什么是别的生活?”夏玥问。

“就……正常一点的。”

夏玥看着她,以迷惑不解的神情和有点高高在上的微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两个人沉默着,夏玥终于问:“怎么个正常法?”

“昨天南京出现了粉红色的天空,您知道吗?”

夏玥把当天的报纸往婷婷面前一放,封面图片正是那张粉红色的天空。“我把重大新闻撤掉,亲自换的这张照片。因为我觉得城市的报纸应该更关心身边的事。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但你亲眼看见了吗?”

“你想说什么?”

“我来这里之后,几乎就没见过黄昏。偶尔看到的时候,我往往会被夕阳吓一跳。我们工作日出门吃饭的时候都已经接近7点了。那之前我们就埋头在办公室,在日光灯白色的光线下工作。我也很久很久没有过夜生活了。我对事情所有的一切了解几乎都来自这份报纸。”

“这就是你辞职的原因?因为你想要看黄昏?或者是想过什么夜生活?”

“我想成为拥有黄昏的人。也能拥有早晨。我希望自己早晨7点起床,9点到工作单位,晚上5点半下班。跟喜欢的人去看电影,也不用担心被一个电话喊回报社……”

“好的我懂了。没问题。祝你生活愉快。”

婷婷还想说什么,但夏玥打断和阻止了她,客气地送她出门。她感到一种情绪在内心弥漫,她想跟她争论几百个回合,比如你这生活追求有什么意义?你不就是想朝九晚五做一份普通而没有意思的工作吗?什么黄昏、早晨,这些听上去抒情又做作的词语,不过就是借口。想过偷懒的人生多么容易。但她一句话也不说,以冷漠的态度送走了婷婷。

之后她在办公室踱步,缓解内心的烦躁不安。总的来说她不喜欢改变。想到婷婷负责的那几个版面要暂时分配给其他人承担,她就更生气了:因为其他人肯定不可能有婷婷适合。她想到自己是如何精心分配了这些版面,根据每个人的能力和特质,简直感到恼火,觉得自己的工作被浪费被辜负了。

她接着又想到:此时如果阻拦她也不是不可以。或许可以安抚她?给她许诺些什么,升职啊加薪啊培训啊之类。她不是想要黄昏吗?那么可以调她当记者,时间更自由一点。

她往外看了一眼:婷婷依然认真做着今天的工作。

下午4点半,照例是编辑部会议,婷婷去打开了会议室的门,通知大家开会。看着她照常忙碌这些,夏玥再一次感到自己被背叛了。

等所有人都坐下来之后,也就是一共11个人,夏玥忽然说:“先跟大家分享一个好消息吧。婷婷要辞职了,她想去过自己的理想生活,我们先鼓掌欢送一下她。”

就连婷婷都愣住了。她完全没有想到夏玥会这么早公布这个消息,其他人更是面面相觑。夏玥仔细观察他们的表情,想知道还有没有人比她提前知道了这个消息,或者有没有人在她知道之前私下已经讨论了这些事。看到每个人都很惊讶之后,她感觉自己舒服了一点。

之后她随口说道:“报社是一个大体系,不会少了一个人就不行。替换她的编辑一个星期之后会到位,正好一个星期也是婷婷的交接期,大家放心,不会让工作有太大波动的,也不会对大家有什么影响。”

之后他们如常开会,夏玥表现得越正常,其他人也就努力表现得越正常。唯一不同的是:当婷婷报选题的时候,其他人没有像往常一样热情地发表看法,只是轻微附和,提了一点小意见,不约而同地拉开了与她的距离。

比起面对报社生活的归属感来,夏玥对家庭的依赖明显降低,投入也越来越少。她跟方晨现在聚少离多:做报纸的人与其他人的时间是岔开的。夏玥晚上10点回家之后,跟还没睡觉但已经洗澡准备睡觉的方晨聊会儿天,然后方晨先去睡觉,她还会看书或者玩到大概12点。早上方晨9点前就会出门,有时候8点就走了,但夏玥9点才醒,吃个早饭去报社,一忙又是一整天。就连周末,两个人也经常有各自的事情,方晨要陪王纯去跟一些有业务来往的公司或者政府部门交际玩乐,夏玥他们报社虽然周末报纸减半,而且是提前做好的版面,但有时也会有点事情需要去处理。不过两个人好像对此并没有什么不快,如果对日常生活的亲密程度要求太高,反而是麻烦事。两个人铆足了劲,像是比赛一样竞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东西,或许是想搞清楚谁才是这个家庭的主导者。

晚上夏玥在跟方晨那时间短暂的碰面中,不停地说婷婷的事情:“大家肯定也感到不开心嘛,本来相处得好好的,忽然就辞职了。”

方晨没有接话,自顾自忙玩着游戏。夏玥没注意他冷淡的态度,接着说:“我还想过提她一级,以后让她当我的助理。真是不懂事。辞职的理由也非常可笑。不知道她究竟找了什么好工作了。”

“你跟我就没有别的话可以说吗?”方晨问。

“我到底哪里对她不够好?”夏玥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愤懑里。

“如果我现在要跟你分手你可能都不会这么生气。”方晨说。

“你要跟我分手吗?”

“没想到你是这么热爱工作的一个人。”方晨略带讽刺地说。

“你工作也很忙呀,难道我必须要配合你吗?”夏玥忽然发起火来。

“行,你永远正确。”这已经是方晨能说出的比较强烈的反击了。夏玥一言不发,转身进了书房,把门关上了。

等到了深夜,夏玥走进卧室的时候,却发现方晨依然醒着。她在床上躺下,背对着他,还在生气。方晨把游戏关掉,关掉灯,也躺了下来。两个人远远隔着躺了一会儿,方晨转身抱住夏玥,被她推开,他再次抱她,她又象征性地推了一次。第三次的时候他抱住了她,并将她的睡裙往上掀起,手伸进去直达胸部,夏玥咯咯笑起来。方晨开始亲吻她,笑声渐渐变成了轻轻的叹息。“累死了,算了。”夏玥还是想推开他,但方晨今天难得地特别坚决,他翻身压住她,想脱掉她的睡裙,但睡裙的扣子太多了。他忙了一会儿,放弃了努力,直接扯掉了她的内裤。他试探了一下,感到她在迎接自己。夏玥挺起身体,想起什么似,猛地推他:“去拿安全套。”

“什么呀。”方晨感到扫兴,夏玥又推他一下,“快去啊。”

“不要了吧,我们也可以开始计划了啊。”方晨凑近她,想继续,夏玥这次没有再推他,改成了商量的口吻:“要不我去拿。”

“你还是不想生小孩吗?我现在有点想了……”

“非要这个时候讨论这个吗?”夏玥恼怒起来。她飞速穿上内裤,把睡裙整理好,翻身就睡。方晨叹了口气,也转过身,两个人背对背睡了一晚。

一个星期后,婷婷正式离职了,虽然夏玥一直说要聚会,欢送婷婷,但最终,并没有什么欢送会。婷婷离开得无声无息,桌子上的东西渐次减少,最后一天,她拎着一个布袋子装完了剩下的杂物,笑着跟各位同事告别。她还来了夏玥办公室,夏玥微笑着亲自把她送到了电梯口,还没等电梯门关上,夏玥就转身离开了。

但替换她的人并没有像夏玥所说,立刻到位。夏玥跟人事部提了几次,问能不能自己招聘一个,人事部说要通过集团统一招聘。然后有一天,一个穿着工装外套和紧身牛仔裤、背着双肩包的高大女孩子走进了夏玥办公室,后面跟着人事部的人,那人简短地跟夏玥交代说这是新来的编辑,工作经历非常厉害,是从广州回到南京的,原本在“南方报业集团”工作,是难得的人才。那个女孩子脸上浮现出一种自豪的笑容,没有任何谦虚的表示。

“那太好了呀。”夏玥说,心里却想:“一个南方报系的人到这里来干吗?”

不管有多少猜测,这个叫于曼丽的女孩子很快显示经过专业媒体训练的出色新闻素养,她英语流利、语速很快,想法也很多。个性开放,毫不拘谨。她还喜欢画着烟熏妆,涂着过分浓艳的红唇,跟男记者一起在天台抽烟,发出阵阵欢笑声。

开会的时候,于曼丽总是坐在夏玥正对面的位置,对夏玥每一句话每个观点几乎都会给出反应,有时是赞同,赞同的话她也会再展开说一点,更多时候是质疑、反驳。

“我觉得这条新闻有点无聊,太软了。我感觉我们报纸已经做好多次天气、季节、植物,动物园小动物生了幼崽这样的话题了……好歹是一张新闻纸吧,是不是要关注一点更犀利的事情啊?”

夏玥耐心解释:“我们城市本身就是一个生活化的城市,人们关注自己的生活比关注世界可能还多一点。况且那些新闻,大报都在做,我们想致力于提供更生活化更温暖的东西。”

另一个女编辑附和说:“是呀,我们这些稿件都特别受欢迎。动物园河马生崽的那篇稿子一出,动物园人流量多了三倍呢。”

于曼丽转着手头的笔,忽然对夏玥说:“夏老师,我很早以前就读过你写的稿子呢。你写的那篇冤案的稿子,传播很广呢。你知道那个案子最近翻案了吗?”

“我们报纸也发了。”夏玥说。

“嗯,三百字,小小一条,没人注意。可能确实人们不关心了吧。关于别处人们的命运什么的。况且也确实过太久了。但这件事有着划时代的法律意义,还牵扯到后续处理和国家赔偿,我很难想象,我们真的完全不关心吗?”

“完全是不同性质的报纸。我知道你在南方报业体系里接受的是另一种熏陶。但这是一份城市日报,我们跟读者的关系不是导师式的,而是朋友式的。”

“我理解我理解。”于曼丽还是用一种尖锐的笑容持续着她的固执,“我完全理解我们报纸的立场,我只是很奇怪你的变化。我去南方之前在上海也待过一阵子,跟着周为恺老师实习过,他经常提起你,说你是他带过的最有灵气最有领悟力的实习生,特别适合写长篇报道。他还跟我们说过你不太适应城市日报呢。不过我来了之后发现你挺适应的。”

“开会时不要讨论这种私人问题了,又不是叙旧会。下一个选题吧。”说不清具体是哪句话让夏玥莫名恼火起来,她感觉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衅。倒不是因为于曼丽提到了周为恺,而是她仿佛对她很熟悉,仿佛跟她站在一起的亲昵,没有距离,没有分寸。仿佛对她很了解,仿佛她可以随时评判她。尤其是,“我感觉你挺适应的”这句话中所包含的一种负面和否定,一种轻轻巧巧的判断,令夏玥气得心脏一紧。

当然,她也不可避免地想象了一下于曼丽与周为恺相处的过程,因此更生气了。

过了几天,作协开会,夏玥说文化版的记者有点忙,让于曼丽去帮忙采访,跟她说:“本地很多重要作家,希望你能写令人耳目一新的稿子来。文化版期待你的头条。”

于曼丽去开了两天会,回来写的稿子平淡无奇。她抱怨说:“都是场面话,根本没什么好写的。”她试图私下采访几个作家,均遭到了礼貌的拒绝。夏玥对此没说什么,只是在会上说:“嗯,可能确实挺难吧,那就算了,发个小边条吧。”

除了编辑婷婷留下的版面之外,于曼丽频频被打发去参加这些会议,每次去之前,夏玥都当着大家的面跟她说:“期待你写出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只要你用心发掘,一定可以写出好稿件。”“别看这种行业协会的会议好像只是老调重弹,但里面总是会透露出新的信息的。”她总是强烈表达自己的期待,然后在于曼丽拿出稿件的时候,表示出一种非常轻微的、无可奈何的失望。

这天下午,于曼丽兴奋地冲进夏玥的办公室。“社会新闻部那边在跟一个在超市偷鸡腿的女人的事,说是为了给孩子吃,我想跟踪写篇大稿件怎么样?这件事多有意思,这个时代还有人得去超市偷鸡腿给小孩吃,一定会产生巨大的争议……社会保障啊,家庭啊,包括超市这边遇到的偷窃问题,感觉可以连续做几天。”

夏玥头也不抬地说:“社会部那边已经安排好人了。选题和思路也报好了。你把今天的版面好好做做吧,毕竟你是编辑。”

“我觉得我来写更合适,我以前特别研究过社会保障体系的问题,也写过相关报道。里面的纠结、困难、矛盾我都比较懂……”于曼丽并不放弃。

夏玥这才从电脑前抬起头来:“我不知道人事部当时跟你怎么说的,你本来入职的就是编辑部,不是来当记者的。”

“那你又让我去开会?”

“偶尔忙不过来帮忙的情况也是有的。今天小蔡不也去影协开会了吗?编辑就是一个相对静止的工作。”

“那我可以调去新闻部当记者吗?”

“当然可以了,你去跟集团人事谈一谈。这个不是我能决定的。”夏玥丝毫没有生气。

于曼丽真的去集团人事那边谈了谈,人事部当然每个人都是绕圈子说套话的高手,最后的结果当然是继续待在编辑部,但如果有合适的机会可以写一些稿件。什么是“合适的机会”,这就不明所以了。

之后,一切都变得更公开更明显了:开会时,于曼丽如果不主动开口,夏玥就从不问她问题。她主动开口,夏玥的反应温和、礼貌但冷淡。她不开口的时候,整个会议室就言笑晏晏,但她开口的时候,气氛立刻变得尴尬、紧张。时间一长,她开会时索性就沉默了,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埋头做版。

不到半年,于曼丽就辞职了。她跟夏玥说自己要回广州去,那边欢迎她回去。夏玥表示了祝贺甚至羡慕,同时她也提醒于曼丽要仔细应付交接期,不然以后的人事转档什么的,会有点麻烦。

交接期交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于曼丽仿佛幽灵一般出没在编辑部,没人跟她多说什么,也没人喊她一起吃饭。她独自在天台抽烟,烟熏妆化得更浓了。

她正式离职那天,夏玥去得很晚,本来以为不会碰见了,结果却在楼下偶遇了刚刚下楼的于曼丽。两个人站在大堂里艰难地寒暄,夏玥说她以后一定是一个非常出色的记者,于曼丽只是笑着,然后她忽然问:“夏老师昨晚怎么没有来啊?是家里有事吗?”

夏玥完全愣住了,她根本不知道于曼丽说的是什么。

“昨晚编辑部和记者部一起给我开了个欢送会,工作结束之后我们去吃了宵夜K了歌,玩到凌晨,好久没这么开心了。还以为你也会来呢。”

没有一个人喊她,甚至没有一个人告诉她这件事。夏玥一动不动地站着。

“婷婷也来了。就是我这个岗位的前一个女孩子吧?她好可爱好温柔。跟大家关系特别好,离职了还经常一起玩。”她脸上再次露出夏玥最讨厌的那种笑容。

“多好呀。也欢迎你多找机会再来跟我们玩。”夏玥说。

“会的。”于曼丽笑着说,“只是不知道你会不会一起。”

“我尽量。”夏玥依然不动声色。

于曼丽抱着自己的纸箱,转身往门外走去,夏玥的笑容也倏忽消失了。有很久她都没有动,这时于曼丽在背后又喊了一声“夏老师”,夏玥转过身,于曼丽轻松得像一个老朋友一样:“夏老师,这句话你听了不要不高兴。”之后她一字一顿地说:“你想要的东西,这里可能一样也没有。”说完之后,她转身离开,留下一个背影,在自动门后面渐渐消失。

上楼的时候,电梯里只有夏玥一个人。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等电梯门打开时,她挺直背部,露出微笑,像往常一样,迈进了报社。

2

从南京开回自己的小岛,只需要一个多小时,驶上那座大桥,远远就能看见那条巨大的河豚,是这个小岛的象征。这里最大的特色就是河豚的养殖和烹饪,这种传说中鲜美有毒的鱼,现在早就没有什么危险性了。

方晨心事重重地开着车,不知道父亲把自己喊回家到底有什么事情。一如往常,夏玥以一个非常可笑而敷衍的理由拒绝与他一起回去。他表示了一点点抱怨,但他不能说的是:事实上他根本也不在意,独自回家他还感到开心一点自在一点。不然就得接受夏玥没完没了的对他家庭的审视。

从看到那条鱼的雕塑开始,方晨就会想起夏玥的讪笑:“也太傻了吧。要这么直白吗?至少也该更精致一点吧?”一丝不易觉察的自豪因而烟消云散,他都不好意思说,这条鱼他父亲还出了不少主意。

提起父亲,夏玥就会有更多的讪笑。比如:“你爸说话的时候,你跟你妈从不敢反驳,哪怕他说的话非常可笑。你们俩表情严肃,仿佛聆听什么重要人物的讲话似的。而且你总是用本地话叫他父亲,而不是爸爸。”

方晨以前没觉得有什么可笑。被夏玥指出之后,他感到有点尴尬,难以面对也难以掩藏。在父亲暴风雨般的统治下他才变得如此唯唯诺诺,这就是夏玥没有说出来的潜台词。

现在他避免想起这些,而是专心享受驾驶的乐趣。穿过大桥,从大鱼雕塑那里右转,沿着江边道路疾驰,每当此时,一种真正的归属感就涌上心头:这是自己的岛屿。是自己长大的地方。他在江边度过了童年与少年,看着岛屿每一年的变化。

他将车停在江边堤坝上,走出车外,任凭江风吹拂自己,闻到一种久闻的味道:是炊烟、江水、芦苇……混合在一起,并带有独特的本地的一种腥甜的气息。久违的乡愁在胸间升腾。对土地和河流的热爱,远远超过了对城市的喜欢。这一点令夏玥完全不能理解:她的梦想是当一个绝对的City Girl。

然而此时此刻,方晨内心涌现出一种近乎思念的情感,他有点后悔没有坚持把夏玥带回来。当她说自己很累,又说还要去报社,这些那些的时候,只要自己多一点点坚持,而不是放纵她性格中过于自我的部分,或许事情就会有所不同。自己是不是一直都太依顺她了?以至于她将这种并不常见的依顺看作是理所应当。他一心想要跟父母完全不同的婚姻,想找一位头脑清晰坚定、并肩前行的女人。他希望对父亲进行一种沉默但又彻底的反抗。然而就像世界上很多事情一样,反抗的结局甚至也是不确定的,虚无的。

“咦。这不是方晨吗?”一辆车开过,车窗开着,车速渐缓,一个男人探出头来,惊喜地问,“你是方晨吧?”

方晨没有能认出眼前这个中年男人是谁,但笑容立刻堆满了他的脸:“是我啊。怎么这么巧。”

“我们至少15年没见了,说不定20年?你变化不大,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方晨无法认出对方,但他对这种情形一向镇定:“我变化还不大?”

“哪儿有我大,你看看我这肚子。”那个人下了车,拍了拍自己仿佛麻袋一般的肚子,“我现在体重是初中的三倍不止。”

他是初中的老师吗?不太可能。难道是同学?方晨不能相信眼前这个看上去至少比自己大十岁的男人(肥胖、臃肿、满脸通红)是自己的同学,但渐渐他也认了出来,一种熟悉的东西慢慢从对方脸上抽象地浮现了:这就是自己的同学。

“你那个时候乒乓球打那么好,当然瘦了。”方晨笑着拍对方的肩膀。

“现在我走两百米都喘气。”那人掏出烟来,给了方晨一根,方晨接过来,两个人面对面互相点烟。

“听你爸说,你在南京混得不错啊。”

“瞎混。”

“年薪百万了?”

“怎么可能。欠债百万还差不多。”

“有钱人才敢欠债。说真的,80万有没有?”

“真没有。真没有。”

“你爸说大几十万呢。到底大几十?说说嘛。”对方凑过来,并传来一股中年男性的体味和烟酒味混杂着的难闻气息。

“肯定没你多呗,能多少啊。”方晨嘻嘻哈哈,丝毫没有不高兴的样子。他看向对方的车,是一辆新款宝马。

那人大为高兴,爽朗地大笑起来:“我纯粹瞎弄呢,瞎弄。”

两个人又进行了一番漫无目的的闲聊,烟抽完了,踩在脚底灭掉。那人先打开了车门,说:“找机会喝酒。我今天还有点事情先走了。保持联系保持联系。”

“一定一定。”方晨点头称是。

两个人没有交换任何联系方式,各自开走了。

车子在家门口停下来,方晨习惯性地等了一会儿,却没见妈妈奔出来。以往她早就在门口张望了。他把车停到门前的场地上,这是一栋岛上常见的两层小楼,建得很气派,尤其大门建得可谓富丽堂皇。在这方面,父亲是绝对不可能认输的。

大概是听到汽车的声音,父亲缓慢地踱步出来了。方晨喊了一声“父亲”,用的是方言。父亲嗯了一声,折身又往回走。方晨跟着他走进家门,一种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没有饭香。没有热茶。

“妈呢?”方晨脱口而出。

“你怎么现在才到,不是说早就出发了吗?”

“路上遇到同学了,以前老跟我打乒乓球那个初中同学,我一时不记得他叫什么了。聊了一会儿。他开了一辆新宝马。”

“建辉。现在发财了。”

“发什么财了?他高中都不知道有没有毕业。”

“现在可不就是这么没规矩。一个通下水道的,得意扬扬。有钱就了不起。一年说是挣100万。”父亲撇了撇嘴,非常鄙夷。

“通下水道这么挣钱?”方晨也很惊讶。

“拿的政府的单子。很挣钱。不过也很花钱,机器都很贵。我看他也没有说的那么有钱。”父亲又冷哼了一声。

父亲几乎对岛上所有的事情都了如指掌。这种了如指掌来自他孜孜不倦地拼命介入各种事务,到后来也拥有了一些名誉职位。长此以往,他自认对岛内事务有着更多的责任,操心更多了。事实上他仅仅是个生意人。他早年在岛上开小卖部,后来早早改建为超市,开了两家,刚开始因为没有竞争对手,获利很多。因为大家都来买东西,他也认识了不少人,人情网络铺得很开。连锁超市入驻岛上的时候,他气得要命,最大的问题不是因为自己要面对竞争,而是觉得自己没有被尊重。竟然没有任何人考虑到他的感受,也没有任何人问过他的意见,超市进驻得如此顺利,开业打折半个岛的人都去了,就为了买一毛钱一个的鸡蛋,每人限买十个。

就为了几块钱而已。鼠目寸光。贪小便宜。

“呵,岛民。”父亲嗤之以鼻。

父亲的超市不久缩减为一家,还是维持了一定的顾客,以更亲民的方式,以他对本地人的了解,售卖一些更价廉、更本地的产品。收入锐减,能维持开支。但钱永远不是排在首位的,最重要的是父亲因而被排除出了某个阶层。这个阶层难以形容,但本地人都能明白:就是比较受尊重,讲话有一点分量的阶层,是大家走路遇到要停下来点头打招呼的阶层。这个阶层的决定方式并非金钱,比如就没有人会停下来刻意跟建辉打招呼,即使他年入百万。这个阶层的决定方式是声望、传统、地位、交情和人格。失去了这层微妙光环的父亲,显然地颓唐了起来。

但他现在的颓唐依然出乎方晨的意料,坐在空荡荡的家中,整个人缩小了一圈,竟然显得凄凉又可怜。方晨忍不住又问了一声:“妈呢?”

“在你舅舅家呢,正好你回来了,你去接吧。”

方晨总觉得哪里不对,他对父亲说:“一起去吧。我开车。”

父亲显然地犹豫着,方晨说:“都4点多了,接她回来也来不及做饭,肯定是在舅舅家吃晚饭了。一起吧。”父亲想了想,穿上了外套,又换了一双皮鞋,说:“走吧。”

方晨将车驶出去,往舅舅家开。舅舅家刚搬到镇上,在镇上刚建的新小区买了个大平层,对此父亲很不屑。“镇上房价竟然要好几千了,那种房子,一栋楼住那么多人,怎么可能舒服?”

他们在楼下按了门铃,父亲在旁边更加嗤之以鼻,“装模作样,这玩意儿。”门打开了,电梯很新但很小,“你看这电梯,站不了两个人,骗钱呢。”

直到现在,父亲才刚刚想起来似的:“夏玥怎么又没跟你回来?”

“她太忙了。报社好多事。”

“三流小报。”父亲丝毫不客气地说。

方晨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说话。

按了门铃之后,舅妈来开门了,她是一个总是在微笑的女人,此时她依然微笑着:“姐夫和晨晨来了啊,快进来,正好一起吃晚饭,我们准备包馄饨。”

餐桌上摆着一盘馄饨皮和搅拌好的馅儿,妈妈坐在桌边安静地包馄饨,头也没有抬。

又来了。方晨在内心暗暗叹了一口气。又是那件事。

他振奋了一下精神,走到妈妈身边,一边帮她按肩膀一边问:“什么馅儿的?”

“芹菜。”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爱吃芹菜的。”

“不知道你要回来,又不是包给你吃的。”

“再给我搞点韭菜馅儿嘛,韭黄也行。”

“你自己做。”妈妈还是拉着脸。

这时父亲及时插嘴说道:“我出去买点韭菜和韭黄?”他又问方晨:“你还想吃什么?”

方晨说:“还是我跟妈一起去吧。她比较会挑。”他继续对妈妈撒娇:“陪我去啦。”妈妈白他一眼,摘下围裙,跟他一起出了门。

“还以为有什么事,非把我喊回来。在电话里问也不说,我还有点担心。结果又是你像小孩子一样赌气。”刚走进电梯,方晨就抱怨了起来。

妈妈一声不吭。两个人出了电梯,往菜市场走去。

“你们也一把年纪了,不要这么幼稚了,每次都指望我。”

“变成我的错了?又不是我让你回来。”

“你是不是已经在舅舅家住了好几天了?舅舅和舅妈也会为难吧。你不要一有事就离家出走呀。”

“谁让我儿子没用呢?我倒是想去南京跟他一起住。但没办法,只能住在自己弟弟家。”

“别闹不就行了。有什么事跟爸爸好好讲。”

“能怎么讲?能怎么办?”毫无征兆,妈妈忽然哭了起来,就拐了一个弯,她已经一边靠边走,一边哭了。

“又是那件事吗?那个女人又来了?”

五年前一个女人忽然上门跟妈妈摊牌。八年前方晨就在手机上偷偷看到了父亲跟她的短信。他装作不知道,暗自背叛了妈妈。这个女人是一个饮料品牌的代理,两个人因为生意而相识,之后在一起。五年内这件事从没真正了结过:父亲说已经分手了,妈妈却总能发现他们俩联系的证据和蛛丝马迹。那女人没再上门过,但她的阴影却久久不退。有时,方晨觉得,这件事事实上给了妈妈一点奇特的勇气,完全改变了他们婚姻的局面。以前她不知道怎么反抗父亲,如何发泄愤懑,现在有了这个理由,她动不动就大闹,跟父亲吵架,离家。后来父亲赌咒发誓说真的已经断了,不再联系,偶尔妈妈还是会拿以前的事出来大吵一番。

“我想去南京跟你住。”妈妈没有回答方晨的问题,反而一边擦掉眼泪一边又提起这件事,“你们到底什么时候生小孩?生了之后我就帮你们带小孩。现在我就去,给你们做饭洗衣服,你跟夏玥都忙,生活太不规律,这样很难怀孕。我去照顾你们。”

“那爸怎么办?”

“他又饿不死。他不能照顾自己吗?实在不行,他去找那个女人。或者再找个新的,我可不在乎。”

方晨觉得自己正在跟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女人讲话。什么时候妈妈变成这样了?这几年他很少回家,过年过节才回几天,现在跟妈妈并肩走在一起,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一点熟悉感也没有。他甚至觉得她说话的语气都变化了,以前软绵绵、不知所措的语气,现在变得果断而且非常笃定。

“你这是要跟爸分居了啊。”方晨开玩笑说。

“我还想离婚呢。只是太麻烦了。你到底什么时候带我去南京?我不想跟你爸一起过了。我想去南京,照顾你们,我还想找份工作。听说现在做育儿嫂或者保洁,都挺赚钱。”

妈妈一辈子都没有工作过。以前她经常以此为傲,现在却对外面的世界产生了这么大的兴趣。不知道为什么,“岛民”两个字突如其来跃入了方晨的脑海:岛民忽然对岛外产生了无限而盲目的向往。

“夏玥肯定会高兴的,我去了,她什么也不用做了。我知道她照顾你有多累,你跟你爸一样,什么家务事也不会做。都怪我把你们照顾得太好了。当时你跟夏玥结婚,你爸很不乐意,觉得她脾气大,也不尊重他。但我觉得挺好。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她妈妈不在身边啊。你们俩只有我一个妈妈。”

“那你就来吧。”方晨咬紧牙关才没有把这句话讲出来。他恨不得立刻答应。他喜欢妈妈做的菜。他受够了在外面吃饭,或者吃速冻食品,或者吃夏玥做的难以形容的饭菜。他受够了要晾衣服、拖地、洗碗。如果妈妈能来就太好了。但方晨知道这一切根本不可能,也不会是这样的。他无法想象夏玥和妈妈能相安无事地居住在一起。夏玥怎么能跟他妈一起生活呢?她对独立空间有着执念,直到现在,家里那个最小的房间都是属于她一个人的。

而且,她根本不想要一个所谓的妈妈。

必须要父亲把她哄回去了。方晨满脑子都是这个。而妈妈一边说一边越走越快,迫不及待要立刻跟他回南京一样。

两个人在菜场买了韭菜、韭黄,家里还有肉馅,所以没买肉,而是买了大骨,用来熬制大骨汤。“用骨汤下馄饨,馄饨才好吃。等我到了南京,天天给你们做好吃的。”

方晨感到崩溃。妈妈提供的想象栩栩如生:每天下班回家,家里将会神奇地焕然一新,桌上放着他最喜欢的饭菜。但他几乎可以想象到夏玥的表情和反应。他根本无法应付。在这两者之间,他现在当然选择夏玥。首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跟夏玥的关系中出现了一种类似于惧怕的东西,他害怕矛盾的出现,不想面对任何冲突。他希望能够一直跟她保持一致。其次,他从小本来就习惯了不去思考妈妈的感受。如果他过分与妈妈共情,就会痛苦万分,于是对妈妈的忽视和麻木几乎是他的一种生存法则,并且轻而易举地延续到了现在。

回到家之后,父亲跟舅妈正在随意地聊着什么,表情轻松愉悦,相信儿子已经替他解决了问题。看到他们回来,他主动迎上去帮妈妈拿了东西,一脸殷勤的表情。方晨发现父亲也变了。或许是因为这几年做事并不如意,他也老了,生活上仰仗妈妈照顾,自信心也没有了。方晨没有想到:当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他会这么难过。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这么爱父亲。

舅舅今天加班不回家,导致饭桌上所有的话题都围绕他而进行。他以前经营一个小厂,后来卖给一个大公司,并在公司谋了一个职位,钱也挣了,位子也有了。舅妈觉得他还是太辛苦,妈妈觉得他有本事,父亲觉得他运气太好,言语中是对自己命运不济的抱怨。

吃完馄饨,舅妈喊他们喝茶嗑瓜子,等舅舅回来继续聊天。方晨说累了想早点回家,父亲自然而然地问妈妈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他帮着拿。大概她还带了不少行李出来。所有人都觉得事情已经解决了,这不过是一场短暂的家庭闹剧。然而妈妈站起来说:“你们早点回去吧,路上小心。”然后她走进厨房,用很大的声音开始洗碗。

父亲近乎失魂落魄地站在厨房门口听着,对这种情形毫无应对的办法。他习惯的是一切都按照他的想法和诉求运行,偶尔需要他低一次头,那么事情就会更加按照他的想法加速运行。现在这一切完全失效了。他脸色发白。

“你再进去哄哄吧。哄哄就行了。”方晨说,“她就等着你哄她。”

父亲一甩手,摔门就走。

方晨连忙跟舅妈道歉告辞,立刻跟了出去。

父亲走得飞快,仿佛在飘。他甩手大步走着,在努力摆脱什么。方晨加快脚步好不容易才追上他。两个人又坐着狭小的电梯下楼,一句话也没有说。

到了楼下,父亲冷着脸说:“没事,你不用担心我。也别劝我了。”方晨本来想说的话,全部都咽了下去。

两个人到楼下找到车,正要开走。有人敲车窗,外面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沓纸,骑着自行车,熟稔地说:“交停车费。十块钱。”

“这里什么时候要交停车费了?我从来没交过。”父亲按住方晨正要拿钱的手,推开了车门,“把你的证件给我看看。”

“什么证件?”

“你收停车费不要证件的吗?随便收的吗?谁知道你是谁。”

“我天天在这里收费你不知道吗?”

“这里没人收停车费。我根本没见过你。”

“你这人怎么这样?十块钱都不肯给。你缺这钱?”

“不该给的钱我为什么要给?”父亲大声叫起来,面红耳赤。

方晨捏着十块钱,推开车门站出来,思考着如何巧妙地平息这矛盾。还没等他开口,旁边忽然快步走来一个人,往收费的人手里塞了一张纸币,“兄弟,算了,小事情,拿了钱走吧。”然后他堪称得意而潇洒地转过来,“方叔叔是我。建辉啊。别为这种小事情生气!不就是十块钱吗,犯不着……”

“你嘚瑟什么!”父亲一声怒吼,一拳打了出去,建辉捂着脸就蹲了下来,蹲在自己那辆崭新的宝马旁边,呻吟起来。

方晨站在旁边看着,他既没有去劝阻,也没有去安慰。他只是看着这荒诞的一幕,一种突然的安静,以及不可挽救、不可控制的生活的洪流,一瞬间席卷了他。

上一章:第四章 下一章:第六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