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爱的瞬间

普通婚姻  作者:荞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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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所以严苛和极高升学率而著名的县城高中里,夏玥度过了三年痛苦不堪但成绩很好的时光,她不仅成绩优异而且是学习委员,还擅长跑步,每次运动会其他同学都互相推诿的时候她总是主动请缨,不让老师为难。老师们都很喜欢她,同学们则不尽然,那微妙的氛围难以启齿但绝对谈不上温馨。但这并不重要。夏玥对未来有深深的期待和长远的把握,信心十足。但高考前夜她忽然失眠了。那一夜,关于未来的所有畅想都来到了眼前,并且不断变化着,各种各样的憧憬、计划和可能性让夏玥感到筋疲力尽。彻底不能睡,严重影响了她第二天在考场上的发挥,成绩并不理想。

当时她很确定自己要读新闻系,有两个选择可以考虑,一是那年清华开始招新闻系了,但到她们县城只有一个名额。二是去一个普通的大学,但这个大学的新闻系还比较有名。夏玥考虑再三,觉得还是专业为重,毕竟她喜欢的是新闻本身,而不是名牌大学的名气,难道不是吗?当然最重要的是,她觉得清华这个名额太难了。

分数线出来之后,比预想的稍微好一点。上报考的那个学校是没有问题了。但令夏玥震惊的是:或许因为所有人都像她这么想,导致报考清华新闻系的人非常少。她们班上一个比夏玥考得分数更低,但却冒险填了清华的那个同学,被录取了。

这毁了夏玥的整个暑假,一时间在她脑海中翻腾着的关于未来的所有计划都消失殆尽,剩下的全是翻来覆去的折磨:自己是不是太差劲了?为什么不敢填呢?为什么把这机会让给了一个完全不如她的人?

她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女同学平凡而无辜的脸,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输给了她。暑假同学聚会的时候,她坐得离她很远,拼命逃避自己愤懑的痛苦。但当其他人都去祝贺她时,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去了。她想当个更好的人,而不是一个容易嫉妒的人。但她握着对方的手说的却是:“你运气真好。”

所以19岁的夏玥进入大学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展现自己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友好以及掩盖自己的好胜和自负。

那一年他们在新校区,军训是沿着周围当时还没被建设改造摧毁的山脉行走,并在一个山谷里打了真枪。清晨他们被从被子里叫醒,哨子声孤独又尖锐。迷迷瞪瞪的少男少女们前后走着,走到中途队伍完全散开,变成了三三两两的并行,教官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陌生的新生们相互交谈起来。

夏玥后面的女生虽然往前走了几步与她并排,却全然没有跟她说话的打算,只是为了避免被落下或者被视为可以交谈的对象而索性率先选择了夏玥作为伙伴。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并肩前行,越走越快,甚至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到了那个打靶的山谷,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对方终于说:“我叫陈潇。你是叫夏玥吧?我听到你们宿舍的人这么喊你。”

两个人被分为一队打靶,在空旷的山谷间没有人真的能瞄准。手中的枪震得肩膀一阵痛。之后每个人都拿了一颗子弹壳作为纪念,只有陈潇没有拿。

“有什么意思?”她说,“我不收集垃圾。”

19岁的夏玥当时还不能分辨这是真的酷或者是装出来的酷。她完全被陈潇吸引了。

陈潇就在她们隔壁宿舍,她对自己宿舍的女生们一点兴趣也没有,经常在走廊大声呼唤夏玥的名字,喊她一起去水房打水,或者一起吃食堂。但如果夏玥去找她,喊她一起去做什么,她却经常躺在床上不肯下来。本来她是下铺,却死乞白赖跟别人交换到了上铺去,一个人闷头在上面不知道做什么。虽然陈潇喜怒无常,但夏玥却没什么抱怨。就好像因为陈潇本身很特别,连带她也变得特别了。

那是新世纪之初,感觉到处都清洁并且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新校区去市区只有一班公交车,被困在这郊区的荷尔蒙加倍燃烧起来,但与此同时他们又非常害羞、谨慎。

陈潇虽然对女生们兴趣寥寥,跟男生们却迅速打成一片。她毋庸置疑得漂亮,齐肩的长发,流畅而白皙的脸,以及一双向上挑起的眼睛,相当妩媚,看上去比其他女生都大一点,可能是因为总是露出成熟的表情。讲话时她喜欢将头发顺到一边,一边说话一边玩着发梢。下课后她跟男生们在阳台上聊天哈哈大笑,还主动跑去看他们踢球。

他们班有32个人,只有9个男生,物以稀为贵,而其中长得马马虎虎的几个人更是立刻就被女生们熟知了名字:方晨、孙野、张皓。

其中张皓最引人瞩目,他长得好看而且总是用一种毫不在乎的眼神看人,个性颓废。他也是班级里唯一拥有自己汽车的人,这简直震撼了所有同学。老师们都很少有自己的车,他却开着一辆白色的汽车神气活现从宿舍到教学楼,或者去外面兜风。

但仅仅是被陈潇带去跟男生们吃了一顿饭,夏玥就对张皓毫无兴趣了。他讲话刻薄,自以为是,把所有人都说得脸上表情难看。点菜的时候不知节制,乱点一气却根本没吃多少。而且,最重要的是,买单时他总是一声不吭。有人提议说AA,但角落响起一个声音说:“不用了,我买好了。今天有女生在就别A了。”

张皓立刻耻笑说:“呦,方晨这么大方,这是看上谁了呀?”

方晨也不生气,说:“都是同学,别这样。”

但很快所有人都意识到了方晨示好的对象是谁。不单是方晨,几乎所有的男生都跃跃欲试地向陈潇示好。他们围绕着她,而她言笑晏晏,对谁都很热情、客气,能聊很久,因此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很有希望。

夏玥为方晨感到心疼。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人。或许他唯一的天赋就是一个超级好人。夏玥注意到,至少她跟陈潇参加的所有饭局都是方晨买单,他买单那么自然、妥帖,以至于所有人接受起来都舒服到意识不到他总在买单。夏玥可能是第一个发现这一点的人。而方晨也根本不在乎别人感激不感激。他好像不能容忍任何一点尴尬或者不快乐的状态存在。他致力于提前消灭它们。

所以当所有人都觉得方晨喜欢陈潇的时候,夏玥依然把握不准他到底是真的喜欢陈潇,还是普遍地对人很好。之后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夏玥与方晨倒是来往越来越多。

是,如果大家一起吃饭,方晨很喜欢看着陈潇,但他同时也没有忽视夏玥。是,有时夏玥能看到方晨偷偷地照顾着陈潇,给她拿筷子,帮她把碗用开水洗干净。但或许是因为其他人都是自己做这些,而陈潇只是理所当然地坐在那里夸夸其谈,动也不动。

他们几个人很快变成了一个小圈子,一起玩一起上课。郊区的生活无聊又孤独,能形成一个小小的星系非常重要,更何况他们都算是引人瞩目。夏玥不确定到底是因为自己比较出色,还是陈潇的光环顺便笼罩了她。这使她处于一种游离的状态:有时他们喊她一起玩,她找理由推脱。有时又心安理得地坐着张皓的车跟他们一起呼啸而过。这样导致的结果是,她既没能全身心地投入这个小圈子,而其他同学对她也总是保持一种距离。

再想起那一天,夏玥只记得赤色的晚霞燃烧在整个天际,几乎大半个天空都处于它的统治之下,夏玥坐在靠西边的窗户,痴迷地看着,没有意识到时间已经有点晚了。

提出要去市区玩的是陈潇。那天下午很早,大概3点半所有课程就结束了。陈潇问夏玥要不要去市区玩,而当时夏玥正在和宿舍里的人商量吃什么,她不能,也不愿意改变主意,但陈潇喋喋不休,后来宿舍其他三个人知趣地找个理由走掉了。夏玥有点不高兴,又跟陈潇纠结了很久。等最后真的出发时,已经4点多接近5点。张皓开车,陈潇坐在副驾驶,后面坐着方晨和夏玥。

他们先听了一会儿歌,气氛相当欢快。张皓听的歌很小众,陈潇一直在问他这是什么歌这是什么歌。他们都觉得很新鲜,自己在以听周杰伦为最高时髦的时候,张皓都听英文歌,听绿洲、披头士、酷玩之类,他放《挪威的森林》,夏玥这次听出来了,她叫起来:“《挪威的森林》,村上春树的小说书名就来自这首歌呢。”张皓很高兴:“你也喜欢村上春树?我也很喜欢,不过,我觉得他写得最好的是《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你读过没有?”

张皓忽然展示出自己的另一面,令夏玥兴奋起来,之前对他的成见瞬间一扫而光。连陈潇都感到了她焕然一新的状态,忍不住说:“你坐前面来好吗?你们聊好吗?”张皓一踩刹车,在路边停了:“行啊。你们换过来呗。”

夏玥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让方晨和陈潇坐在一起不是很好吗?正好给方晨一个机会。她这么想,也可能是在找借口。不过没所谓,她高高兴兴坐到前面去,与张皓讨论起村上春树来。

他们都喜欢《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喜欢这本书的理由除了写得好,很特别很奇幻之外,当然还因为知道的人更少,而且很长,读完的人都不多。于是他们津津乐道于里面那个“我”,那个粉红色的胖女郎,以及另一个世界。夏玥的声音越来越高,没有注意到后面两个人都沉默着。

张皓这次主动要请他们吃饭,说去吃牛排。他是本地人,对城里的娱乐场所都非常熟悉。听到吃牛排,夏玥很高兴,觉得这是对他们在车上讨论村上春树的一种回应。村上春树小说里的人不都是在吃牛排喝咖啡或者红酒吗?或许他们也可以喝点红酒。然而到了那个店,却令人失望。并不是夏玥想象中一个私密的小西餐厅,有着很少的客人和好听的音乐。而是一个巨大连锁牛排店,铁板牛排,35块钱一位,更别提什么咖啡和红酒了,套餐里送一份罗宋汤,喝起来就是番茄酱勾兑的味道。

四个人分两边坐着:张皓与夏玥坐在一边,方晨和陈潇坐在另一边。陈潇说:“这黑椒牛排味道还可以呢,挺像牛排的。”她一边说一边用刀将牛排切成一条条,夏玥觉得她在嘲讽,然而张皓完全听不出来。方晨就像吃任何其他东西一样吃得津津有味。就在此时,夏玥忽然想为张皓辩护,想站在他那边。她说:“我觉得真的挺好吃。果然你们本地人才会知道这种平价美食店。”张皓说:“这是我们高中同学最喜欢的地方,经常在这里吃。虽然价格便宜,但味道很好。”他脸上露出本地高中生的那种自然的神情,夏玥感到更羡慕了,就连平价牛排店都变得有点特别了。一种她高中时期绝无可能经历的生活,高中时他们被关在学校里埋头学习,走出去县城破破烂烂,连肯德基也没有。

吃完之后张皓建议去K歌,又是一项他们没有体验过的活动。至少夏玥没有。县城里的歌厅可以想象是什么人去的地方。于是他们等张皓买了单,之后夏玥没有任何犹豫,再次坐到了副驾驶的位子上。

到了K歌的地方,方晨让他们先进去,他去买饮料。夏玥兴致勃勃地走进去,包间里有着华丽但暧昧的灯光,全是烟味,与她的想象依然大相径庭。但这也没有打消夏玥的乐趣,她坐到点歌台前开始研究怎么点歌,并且想着自己合适唱什么歌曲,或许应该是冷门而又好听的。

等她回过头的时候,张皓已经坐在了陈潇的身边。然后他非常熟练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弹了弹,几根烟跳了出来,陈潇漫不经心挑了一根出来,用熟练的姿势放在嘴边,张皓给她点烟,并转头问夏玥:“你也抽吗?”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距离感十足,忽然之间,张皓从那个本地男孩又变成了一个混蛋。

方晨买了各种各样的饮料进来了,用一个很大的塑料袋拎着。张皓翻了翻:“都是冰红茶冰绿茶的,有没有酒呀?怎么连啤酒都没有。”陈潇一边弹烟灰一边说:“你去买呗。买我们上次喝的那种。”

就是在这个时候,夏玥才如梦初醒:他们俩偷偷出来玩过不止一次了,而且关系非同一般。就像求助一样,或者是想找一个人来分享此时自己的发现,她把目光投向方晨,方晨却一脸平静。

夏玥挑了王菲的歌,但她真的唱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那么奇怪,而且音调也跟不上。磕磕绊绊唱了一首之后,她就躲在一边只是听了。陈潇尽挑一些音调很高的歌,她都能唱上去,音色华丽。张皓声音一般,但唱得很自然,他挑民谣歌曲唱,不停唱老狼的歌。方晨也还可以,他就会唱最流行的周杰伦,但他唱了一会儿就坐到夏玥旁边,仿佛是为了让她安心,不那么焦躁,也顺理成章把话筒让给了张皓和陈潇。

方晨肯定很难过。夏玥想。这个老实的男生,他喜欢的女生很显然更喜欢张皓,甚至两个人或许都已经开始恋爱了。只是他们都不知道。有一阵子,夏玥甚至想说一句话安慰他。

到了快9点的时候,夏玥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如果此时出发,也得10点才能到学校了。她能溜进宿舍的时间最迟大概是晚上11点。她开始频繁看时间,忍不住问陈潇:“陈潇,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陈潇很惊讶的样子:“你不知道吗?我们今天准备在市区过夜。”

“怎么过夜?去哪里呢?”

“这里就可以唱到很晚啊。越晚越便宜。你困了可以睡沙发。如果你不喜欢这里,下半夜我们还可以去影院。我知道一个通宵影院。当然还有浴室,最不济还有连锁酒店呢。总归有办法的。先唱歌呗。过了12点之后,这里就便宜得像是不要钱。”

“我得回去了,我跟宿舍的人说好11点前回去。”夏玥有点慌乱。

“别担心啊没事的。让宿舍的人给你打个掩护,又没人查房。”

“我得回去了。现在赶紧去公交车站,可能还能赶上最后一班公交车。”夏玥忽然坚定了起来,“你们继续玩吧,我先走了。”

她不由分说站了起来,背起包就走,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或许是陈潇刚刚那藐视的态度令她生气。她走出KTV,才觉得外面空气格外清澈,就像终于回到了自己的世界里。刚刚自己在做什么?甚至自己为什么要跟他们到城里来玩,都变成了很奇怪的一种悔意。她准备去附近的公交站看看有没有公交车转到回校区的那个路线上。

她刚走了几步,有人在后面喊她:“夏玥,快,这边!”

她转身一看,方晨正站在一个路灯下面朝她招手。他说:“我们打车去车站吧,不然赶不上了。”夏玥感到一阵放心,连忙跑过去,与方晨肩并肩走到路口打车。

等的士花了一点时间,之后的士倒是迅速将他们送到了目的地。到了公交车站,他们走到公交车牌下面仔细一看,方晨叫起来:“怎么提前了半小时?”最后一班车竟然已经没有了,晚上9点就停运了。怎么办?两个人面面相觑。

“要不我们回歌厅去吧,就凑合一个晚上。”方晨建议。

但夏玥非常坚决:“我不要。我想回学校。”她研究公交车路线,说:“这班的底站离我们那边就比较近了,我们可以先坐到这里再想办法。”

方晨没有任何意见,他们站在那里等车,有一种安心弥漫开来,就好像怎么都可以。公交车到了之后,车上只有零星几个人。他们两个人想也没想就坐在了一起。

“我们这样抛下他们是不是不太好?”方晨问。

“是他们抛下了我们呀。他自己开着车也不管我们。”夏玥的想法跟他完全不同。

“不知道陈潇一个人行不行。”

夏玥忽然有点生气:“那你回去跟他们一起好了,我本来就想一个人回去。”

方晨不再说话了,他既没有辩解也没有再说什么,两个人沉默着,目视前方,公交车行进在夜色里,与来时那漫天的晚霞仿佛两个世界。

到了底站,毫无疑问就剩他们两个人。公交车把他们俩放下来,立刻转身再次驶入夜色中,消失得迅速而且彻底。这里已经是郊区,只剩下山和道路,路灯幸好还亮着,但对振奋人心没有一点帮助。两个人茫然四顾,这时,一辆白色的车慢悠悠开了过来,车前灯光劈开黑暗照在他们脸上。车子停了下来,走下来一个司机,叼着一根烟,暗影在他脸上浮沉,看不太清楚脸。

“走吧。回学校的吧?没车啦。这里也不会有出租车来,我送你们。”声音还带着乡音,有点沙哑。

人再走近点,能看清楚脸了,倒并不吓人,就是一个普通的中年人,态度也很诚恳的样子:“放心,就收出租车的钱,不多收你们的。知道你们是学生。走吧。这荒郊野外的,再等下一辆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方晨和夏玥互相看了看,毕竟是两个人,不那么害怕。看看时间,已经10点多了,再不走,11点前肯定赶不回宿舍。夏玥点了点头,两个人上了车,一起坐在后座,因为某种不确定的担心而靠得很近。

司机似乎一直想安抚他们,跟他们闲扯,问他们大几啦,对这一带熟悉了吗?去爬过山没有?周围很多很多山,很容易迷路,不熟悉的话,走也走不出去的。司机这么说着,令这种闲扯很快有了一种试探的意味,变得有一点危险的气息。

车子开进了连路灯也没有的区域,黑暗彻底笼罩了他们,前后除了偶尔疾驰而过的货运卡车,其他车辆也很少。随即又转入了一条小路,夏玥先发现了,她捏了捏方晨的手。两个人看向窗外,虽然确实有很多条小路都通向学校,但他们一次也没走过,从来都是走那条大路的。

正疑惑着,车子在一个破旧的加油站停了下来。

“真不好意思,车没油了,我到兄弟这边加个油。很快,稍等啊。”司机说完就下车了,车门“砰”地关上。

除了加油站的灯光,到处都是一片沉甸甸的黑暗。周围是田野,或者还没被开垦的荒地。虽说是加油,但司机进去之后却没出来,也没人来加油。只剩他们俩坐在车中。他们孤立无援,在一个陌生黑暗的地方。夏玥感觉自己的脚被钉在了车里,整个人都僵硬了,动弹不得。这时她才知道是恐惧。恐惧压着她,她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要不要跑?”

“往哪里跑?”方晨问。确实,往哪里跑?他们现在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说不定跑到更糟糕的地方去。夏玥感觉自己要哭了,她说:“对不起,我不该拖着你回来。要是跟他们一起留在城里就好了。”她拼命忍住眼泪,好像此时如果哭出来就会把一切担心都变成真的。

“是我想跟你一起走的。”方晨警觉地看着窗外,将车门锁死,然后紧紧拉住了夏玥的手。他说:“夏玥,我喜欢你。我会保护你。你不要害怕。”

震惊立刻压过了恐惧,之后可以说是胜利的喜悦:他喜欢的竟然不是陈潇,而是自己。

之前所有的一切,顿时都有了新的解读:他不是为了待在陈潇身边,而是为了待在自己身边。

这时外面传来加油的声音,聊天的声音,之后是盖上油箱盖子的声音,道别的声音,司机带着一身乡村的气味重新坐上了驾驶座:“好啦,走啦,真不好意思,话说多了一会儿。”

他们再次启程,此时才发现月亮从云层中出来了,一切都明亮了起来,连司机都感慨说道:“今天月亮真好看,月光真亮。”

方晨和夏玥一言不发,在后座继续拉着手,沉浸在崭新的情感之中。

2

手机在最不可以响起的时候响了起来,铃声发出空荡荡的回声,夏玥看了看名字,皱起眉头,走进浴室,关上门,接了起来。

“我那套ARMANI西服挂在哪里啊,衣橱里都没有。”方晨问。

夏玥仔细思索起来:“你再找找储藏间里衣柜那一格,可能是外面套着罩子,你没看见。”

“储藏间里也有衣服吗?”

“有一格专门用来挂西服和大衣的。”

“我看看……你声音怎么回事?听上去怪怪的。”

“……隐形眼镜掉了,在洗手间里找呢,烦死了。”

“出去买就行了,酒店附近可以买到吗?”

“现在已经太晚了。明早再说吧。”

“你哪里不舒服吗?”方晨忽然问。

“北京太干燥了吧,我嗓子有点不舒服。你早点休息吧。”

“其实也才10点半。”

两个人在电话里沉默着,妥协的当然是方晨,他说:“那我去找衣服了,你也早点休息。”

电话挂掉之后,似乎还有什么余音在周围飘荡着。夏玥站起来,洗了洗脸,打开了浴室的门,走出来看着不远处那个人问:“你还好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窗外下雨了,雨点无声地打在玻璃窗上。

这次到北京来参加这个培训,报社只派了两个人,编辑部的负责人夏玥和广告部的负责人孟维。这两个人一向不睦,三天两头在报社吵架,毕竟内容和广告天生就是对立的:一个指责内容不够劲爆,一个指责广告推广不力;一个指责内容没有为广告服务,一个指责广告侵蚀了内容。夏玥看上去礼貌温和,讲话却经常令人生气,冷冰冰直击要害,好几次气得孟维拍桌拂袖而去。这次派他们俩出差,很显然报社是希望他们通过这次出行最好达成某种私下的和解,但夏玥坐上飞机后,旁边位置上却空无一人,孟维竟然误机了。

夏玥正好把杂物都放在他位子上,内心幸灾乐祸。孟维比她年纪还小一点,本地人,很会玩,原来在一家专门代理报社广告的公司工作,新报社成立的时候把他挖了过来管广告。在夏玥看来简直就是胡闹。至少应该找个有资源的中年人吧。但谁愿意来这种难以预估未来的新报社呢?在这个城市,稳定依然是人生第一要义。

然而飞机升空平稳下来之后,孟维竟然出现了,还是那副浪里浪荡的样子,不修边幅的年轻人:宽大的夹克、牛仔裤和板鞋,还戴着一顶傻乎乎的帽子。“夏总,不升个舱啊?”他拿着杯酒,从商务舱特地跑过来嘲笑她。

“一两个小时也不够你把自己喝醉。”夏玥瞥了他一眼,继续看自己的书。孟维在她身边坐下来,伸手就翻她的封面,“《革命之路》。什么啊?讲战争的吗?”

夏玥懒得理他:“坐回你的商务舱去,别浪费钱了。”但孟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一口一口地灌着酒,有什么话想说但需要时间。夏玥一直盯着自己的书,却没看进去几个字。

她等他做好准备,也想好了一定要反击。她总觉得孟维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或者讨厌的建议。结果孟维喝多了的样子,声音低三下四起来,靠得很近,仿佛是要分享秘密。“你别这么恨我。”他说,“我们都是一样的没有办法。你知道吗,上面在想要调换我们的岗位。”

夏玥觉得不可思议:“怎么调换?”

“你来广告部,我去编辑部啊。”

“你来编辑部?你认识字吗?”夏玥呵呵冷笑。

“有什么区别呢?你觉得领导会在意这个吗?我们只是一份城市日报下属的小报,发行量怎么回事你我都清楚,装大尾巴狼而已。我知道你内容做得认真,但有区别吗?领导觉得到了一定岗位就谁都可以做。况且我们集团整天岗位换来换去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都提倡一个岗位不可以做太久,要经常轮换。”

“那你怎么会提前知道?”

“至少有一点你比不上我。女人没办法跟领导在一起吃喝玩乐。虽然你读书多,但他们更喜欢我。”孟维说,“怎么样?现在想喝杯酒吗?”

两个人一边喝酒一边商量怎么办,夏玥觉得他们俩一起拒绝就好了,孟维却觉得死扛不是办法,不如顺从,互相帮助。孟维想跟她结成同盟,男人的事业心总是这样强烈,为此甚至来跟她求和,夏玥觉得很瞧不起。但此时更让她恼火的是:原来不管她如何努力,领导竟然都觉得她是可以轻易替代的。

下了飞机之后到了酒店,正在前台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有人拍了拍夏玥的肩膀,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这么巧?”

夏玥回头一看,差点没认出来,周为恺穿着一身西服,笑吟吟看着他。

“西装不错。”夏玥愣了一会儿说。

“借的,信吗?”

“你怎么在这里?”

“我给你们培训啊,你要喊我老师。”周为恺笑嘻嘻的,“快去把行李放好,下来一起喝杯咖啡吧。”

夏玥拿了房卡,与孟维一起进了电梯。孟维看着有点兴奋不安的她,在旁边不怀好意地问:“你男朋友啊?”

夏玥白了他一眼,没有理他。

到了房间,夏玥迅速放下行李箱,脱掉外套,又补了妆,还将头发打湿又吹了一遍,这才下楼去找周为恺。

周为恺一个人坐在大堂咖啡厅里,向她招手,笑得纯真无邪。她坐下来的时候,发现咖啡已经帮她点好了。

“拿铁可以吗?”

“嗯。”

他们俩面对面喝着咖啡,一种久别重逢的喜悦。

“我们上一次喝咖啡是什么时候?是不是已经是08年的事情了?我去南京那次?”

是的。就是那次,夏玥记得相当清楚,在那个新开的咖啡馆,夏玥还偶遇了正在买咖啡的倪佳佳。因为无法回避,她去跟倪佳佳打了招呼,倪佳佳看到她,慌张得差点把刚拿到手的咖啡泼了:她拎着两杯外带咖啡,尴尬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夏玥按住她的手臂,跟她镇定地闲聊了几句。

等倪佳佳走出门之后,夏玥对周为恺说:“门外等着她的是我们的副主编呢。”

直到现在她都还记得周为恺的回答。他说:“很好,你跟那位女同事,互相都有对方的把柄了。”

这句话里包含的暗示,令夏玥此后总是辗转反侧。她想反问:“我有什么把柄?我跟你只是在喝咖啡啊。”但她当时却没有说出口,只是用手指抚摸着咖啡杯的杯沿,好像那里有什么割手的东西,却又忍不住一遍遍去试探一样。

或许是因为那一刻自己无名而陌生的快乐,让她仿佛与倪佳佳一起背负了什么。之后倪佳佳跟林副主编在电梯里被人看见,却不知道为什么传成了夏玥。夏玥对此保持了长久的沉默,没有丝毫的辩解,也没有提到倪佳佳一个字,任由传闻传了很久很久。

“你当时那位女同事,后来怎么样了?”周为恺问起无关的问题,令紧绷的气氛松弛了下来。

“她去年结婚了,嫁给了一个大学老师。”

“所以跟那位副主编,分手了?”

“她早就不在我们报社了,调去了一个文化单位。我前几天又碰到过她一次,可能是来拿东西或者有什么事情,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的那一刻,有一种繁花落尽的感觉,她以前那种艳丽的美全部消失了,变得普普通通。”

“秘密的感情总是消耗太多。”周为恺随口说道,夏玥却对这句话中隐含着的意味沉思起来。

之后他们一起出门吃饭,与他一起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司机难得地沉默着,仿佛也感到了两个人之间情感张力所带来的压力。两个人到三里屯吃饭,随便挑了一家餐厅,夏玥不断点昂贵的菜。

然而这顿饭吃得并不安静。周为恺时不时就要出去接电话,一直显得非常焦躁的样子。之后他坐下来,说:“我要把手机关掉。”他这么说,并且这么做了。他拿出手机,关掉了它。

气氛随之安静下来,就好像他做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而不仅仅是关掉了手机。

“我们总在吃饭。”夏玥想,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永远隔着一张餐桌,有时是咖啡桌,有时是酒桌。桌子令他们感到安全、平等,而且理直气壮。

吃完后,夏玥坚持买了单,账单并不便宜,夏玥掏出信用卡,姿势相当潇洒。她想向周为恺表明自己现在早已经不是那个腼腆的实习生,而是一个真正的成年人。

周为恺站了起来:“既然你请我吃饭,那我当然要请你喝酒了。走吧。”

两个人转移到离酒店更近的一家著名酒吧,那是一家清吧,气氛安静。周为恺点了威士忌,而夏玥喝鸡尾酒,两个人就坐在吧台上,靠得很近。

“对了,你知道了吧?李总去世了,应该已经传开了。”周为恺说。

“听说了。”夏玥淡淡地说。

“很突然的心梗。据说是晚上独自一人在办公室的时候。”

“他也太喜欢待在办公室了。”

周为恺想说什么又停住了。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夏玥不愿意延续这种气氛,抢先说:“你不要多想了。我早就不在意了。而且本来也没什么事情。”

“那天是我喊你去办公室的……但你一直不来,我就先去吃饭了。”

“我没有怪过你。”

“如果我再多等一会儿就好了。”

“别提了不行吗?”

“我知道这不是你要的正义。”

“我没有想要什么正义。”夏玥说。

所有的安慰此时都没有用了。只剩下两个对自己的生活充满怀疑的人。这时,酒吧来了一群声音嘈杂的中年男人,或许刚刚吃饭时已经喝过酒了,都有些醉态,声音很大,口气也很大,互相吹捧和吹嘘着,偶尔夹杂口音,应该是外地来京办事的,一会儿赞叹北京了不起,一会儿又说道刚刚见到的人本事有多大,路子有多广,像暂时被拽着脱离了地面。很快整个酒吧就被他们吵得不行。

“兄弟们,声音轻点儿好吗?”周为恺叫了一声。

那群人扭头看着他,口气很冲:“要安静回家啊,你来酒吧干吗?”

周为恺不说话,愤懑的情绪从之前一直延续到了现在。他忽然拿起一个酒瓶就砸了过去,那群人一让,酒瓶摔在地上,碎片四溅。有人尖叫起来。“怎么回事你?”然后他们一股脑往周为恺围过来,虽然每个人感觉都没有什么战斗力,但人多也显得势众。周为恺把夏玥往旁边一推,正要说什么,后面又飞来一个酒瓶,在他们中间砸开了,又是一片尖叫和鬼哭狼嚎。夏玥抬头一看:孟维站在那里。看他那兴高采烈的样子,夏玥内心惨叫一声:“这个人最喜欢打架。”

孟维拎着一个酒瓶晃晃悠悠走到他们身边来,三个人站成一条线,夏玥站在中间,两个人都同时把夏玥往后拉了拉。“算了啊,我们走吧。”夏玥又急又担心。

“你怕什么。我们俩难道还打不过这群废物吗?”孟维声音很高,对面急了,又此起彼伏地喊:“你骂谁?你骂谁?”

“一起到京城的派出所见见世面呗。”孟维继续说。对面明显声音低了下去,一个个都担心了起来,有人开始往后退。接着一个人大声说:“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得了得了。”那群人往后越退越多。孟维低声跟他们说:“我们也走吧。”

三个人出了门,孟维还很兴奋的样子:“打起来也不怕,那群人一看就没有战斗力。”

“那你怎么不打啊?”夏玥嘲讽他。

“你懂什么?万一酒吧自己的人要来揍我们那就麻烦了,酒吧的人可能以为我们找事闹呢。”

夏玥冷哼一声:“也不知道你在这里干吗。”

“我无聊死了只能一个人出来喝闷酒。这不是运气不错嘛,遇到你们了,一起再喝点儿吧?换一家?”

周为恺有点感激他,但也不好表现出来,就说:“好啊,换一家继续。”

夏玥说:“我累了,我想回去休息了。”

三个人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还是孟维提议说:“那一起回酒店吧。行政酒廊应该还开着吧。也安静。”

打车的时候,周为恺问夏玥:“喝多了吗?还行吗?”夏玥说还行,却扶住了他的胳膊。孟维看了看他们,一个人坐到了前面。他们一起回到酒店,一起走进电梯,周为恺问:“是去行政酒廊吗?”夏玥一言不发,直接按了自己房间的楼层。

孟维按了行政酒廊的楼层。周为恺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按任何按键。电梯先到了夏玥的楼层,夏玥没说什么,她缓慢地走出电梯,仿佛在等待。周为恺动了动,却没有跟出来,然后,电梯门关上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夏玥倒在床上,懊恼得要命。本来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他非要提起那个人?简直是莫名其妙。或许是他太想摆脱这件事了。夏玥其实早已经不太记得那个人的脸,甚至已经很久很久不记得这件事,不管是不是故意,她都努力遗忘了。现在那个人,死了,死得无声无息。因为她努力遗忘,再想起整件事的时候,就一点真实感都没有。她记得自己是怎么被喊去那个办公室的,“小夏你来一下。”她甚至不知道他在办公室,正沉浸在无法言说的伤感中,忽然他就从最里面的办公室走了出来。这是一个声音柔弱而斯文的中年人。他问她能不能帮自己看一下电脑,卡住死机了,动弹不得。“当然没问题。”夏玥露出一向积极主动的微笑。她走进去,办公室很暗,只开了桌前一个台灯。她查看电脑,帮他强行退出了浏览器。之后他向她表示感谢,请她坐在沙发上,说要跟她聊一聊。他问她在这里适应得怎么样,对报社的印象如何。夏玥都热情洋溢地回答了。接着他夸奖了她上次那篇稿件。谈话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除了他坐得有点近。夏玥的回答故作风趣,还一直在笑。之后他开始夸奖她今天穿得很好看。很好看是因为她特意打扮过了,为了心中想来见的人。因此夏玥感到很羞涩,很不好意思。除此之外,夏玥也不记得自己有任何做得不对的地方,或许笑得有点过分谄媚?过度迎合他的话?或许她无意间总是在不知不觉迎合着异性。她甚至不记得是怎么开始的,他不小心似的,把手放在了她的大腿上,然后凑过来要吻她,她偏开头,但没有叫,只是往后退。他看上去并不强壮,却根本没法挣脱。明明知道外面没有人,夏玥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没有叫,她只是拼命想推开他。两个人在沙发上沉默地纠缠着。

这时有人在外面忽然打开了编辑室的灯。有人来了。她终于叫了出来:“啊!”然后她的脚不知道怎么搞的,踢飞了茶几上一个杯子。李总缓慢地放开了她。她记得他脸上的表情,甚至还带着一种笑意,好像既有点遗憾,又有点抱歉,甚至有点惊讶,有点清醒,不知道刚刚自己在做什么。有人在外面敲门:“李总,有事吗?”是周为恺的声音。夏玥一下子扑出去,打开了门,周为恺惊讶地看着她,她低着头从他旁边走过去,竭力装作非常镇定的样子。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她一直不停打量自己,仿佛担心自己哪里少了一块。什么都没有少,只是有点狼狈,她镇定了下来。周为恺跟了过来,他没有进去与李总对峙,而是来到了她的身边,他问她:“怎么了?刚刚怎么了。”

她想:“你明明知道怎么了。”但她说:“没什么。”

他又问:“你还好吗?”

她知道他在等自己的回答,在等她的反应。他希望她能给他指示。他不是在问:“你还好吗?”而是在问:“你希望我怎么做?”或者“你准备怎么做?”

夏玥抬眼看着他说:“你去把他打一顿。打一顿就好。你不是把裴老师打了一顿吗?你现在去打他。”

周为恺愣住了,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就像刚刚他手足无措地站在电梯里一样。就连她的失望也没有太多不同。她觉得他很勇敢,但他却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勇敢。比起别的来,这是对她更大的打击。她在他身上投射了最闪耀的东西,随着这光芒变得黯淡,她对他所代表的一切赌气似地失去了兴趣,觉得那是一种割裂和虚伪的产物。她不能说当年自己离开上海是因为这件事,而是一旦把自己与周为恺分开考虑之后,那份工作对她来说变得艰难而且没有意义。她对能否在媒体业获得什么成就也不再有任何信心。但她之后迅速退回到自己的小世界又得到了什么呢?

这时有人敲门,夏玥仔细听了听,从床上爬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难道他又回来了?她打开门,却愣住了:门外站的是孟维。而不是周为恺。

孟维拎着两瓶啤酒,酒瓶上还带着一层冰雾。他笑嘻嘻地说:“就知道你还没睡。我们喝得太无聊了,只好匆匆结束。你跟我再喝点吧?”

夏玥让了让,示意让他进门,孟维说:“房间里多无聊,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带着她坐电梯到了楼顶,然后又转了楼梯,在黑暗狭窄的楼道里走了两层之后,看到了一扇门,门上挂着锁。孟维摇了摇,锁并没有真的锁上。他推开一个门,招呼夏玥,两个人来到了酒店近乎废弃的一个天台上,周围是高得无法攀爬的玻璃围栏。

“来看看北京!”孟维拉她一把,两个人离着玻璃围栏一米的距离向远处眺望,北京仿佛即将要沉睡却还在挣扎的巨兽一般匍匐在他们脚下,夏玥感到一种恐高的眩晕。

每到北京,一种比惆怅更宽大的情绪都会包裹着夏玥:提醒她自己错过了多么庞大而复杂的世界。提醒自己错过了那么多可能性,最终栖身于婚姻和一张甚至没有多大意义的报纸之中。

但此时不适合想那些,适合的是另一些情绪。

“我要来唱首歌给你听。”孟维说,“我要唱一首《晚安北京》。”

“谁要听你唱歌啊。”

但孟维也不管夏玥有没有兴趣,清了清嗓子,就真的开始唱起来。

夏玥没想到的是:孟维唱歌竟然相当好听。以至于她一时间忘记讽刺他,沉默地聆听起来。随着孟维唱到结尾,用温柔的声音唱到那句“晚安北京”时,他们眼前那一片灯光,就好像听到了这句晚安,忽然应声熄灭了。

他们俩都吓了一跳,东城区一片黑漆漆,只剩一枚月亮无比明亮地挂在空中。就那么短暂的一小会儿,好像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在一片漆黑中,不知道是出于惊慌或者是震惊,夏玥不知不觉向孟维靠近。接着,先是路灯零零星星地亮了起来,然后是附近大楼的灯光,接着,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恢复了正常。

“刚刚是漆黑一片了吧?如果你说不是,我会以为自己刚刚做梦了。”孟维说。

“是。”

“幸好我们有两个人。可以互相作证。”

他们俩并肩站在天台上,像是刚刚经历世界毁灭而唯一幸存的两个人。

一种少年的心情在夏玥心中荡漾。

“跟我一起看到这个,你遗憾吗?”

“什么?”

“你可能更想跟刚刚那个周为恺一起看。”

夏玥哼了一声。

“松本清张以前也是报社广告部的。《朝日新闻》当时的西部分社广告部。”孟维说,“我啊,其实什么都知道。”

“我才不相信你会读松本清张。”

“我还读宫部美雪,但我最喜欢横山秀夫。你是不是太骄傲了啊,你根本不了解我。”

“我为什么要了解你?”夏玥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和幼稚。孟维笑了起来。

之后两个人一起在黑暗中摸索着下了楼,孟维把夏玥送到房间门口,转身正要走,又想起了什么,他问:“你房间有水吗?我好渴。”

“进来吧。”夏玥说。

房间里只开了一个落地灯,灯光温柔而暧昧,洗发水、沐浴露、香水、化妆品混杂出一种微妙的香气,弥漫在通风不良的房间里。

“你买这么多矿泉水?”孟维惊讶极了,夏玥在床头柜上摆放了至少五瓶矿泉水。

“我总是担心没有水喝。”

“有点可爱。”孟维打开一瓶,缓缓喝着。一边喝一边偷偷看她,房间里随即荡漾出一种特别的气息。这种气息已经离夏玥非常遥远和久远了,以至于她一开始都没有分辨出来。等她分辨出来之后,一种暖乎乎的东西从体内上升起来。对于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她有了一种预感。对于这种预感,她手足无措起来。但孟维就站在她面前,两个人靠得前所未有地近。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刚开始夏玥甚至没有注意,接着手机铃声越来越大,几乎充斥了整个房间。她手忙脚乱地拿出手机,难道是周为恺吗?但她打开手机一看却愣住了:竟然是方晨。而他从来没有在这个时候打过电话给她。她拿着手机走进了浴室。心里疑惑着自己直到现在都没有想起过方晨。

告诉方晨他那该死的西装在哪里之后,一切都清晰起来,一切都变得稀薄起来。膨胀的感情一瞬间消失了。那份情感和欲望也同时不在了。忽然之间她看清楚了房间里的一切。

打完电话走出门,孟维已经站在门口了,他说:“我回房间睡觉了。晚安。”他的脸一半隐藏在阴影里,声音低沉而脆弱,像是一个夏玥根本不认识的人。

几乎是脱口而出,夏玥问:“你还好吗?”这句她最讨厌的话,从此时此刻她的嘴里讲出来,就像一句对自己的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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