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车 6

柒  作者:文珍

从加格达奇到伊尔施,才到大兴安岭边缘,还没正式进阿尔山森林公园,没想到老宋就彻底不行了。肝疼得特别厉害,最严重的时候手脚发紫,满床打滚,真的就像书里描写得那样,“脸色蜡黄,豆大的汗珠直往外冒”,一点没错。更谈不上再亲热。腹部浮肿起来,不能碰,一碰就淤紫一大片。有一晚他昏过去了几十分钟,醒来以后吐了点血,不多,紫红色,应该是上消化道出血。他说没胃口,但一直腹泻不止,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可拉的,都好多天没正经吃饭了。

连夜把他送去当地医院。医生像看见一个鬼:病情这么严重还在外面乱跑?真想死在外头?又骂我:这女的是你家属还是你仇人?她怎么也不管管?

我对医生说,我知道,我们过两天就回北京住院去,也不去大兴安岭了。

医生对我翻了个白眼,大概是从来没见过说话这么不着调的家属。他走后病房就剩下我和老宋两个人。老宋躺在枕头上,对我说,还没带你去看那小木屋呢。只能等下辈子了。

我哭得一时说不出话。他就自顾自地说:以前的时候一起做心理测验,每次选理想中的房子,我都选小木屋,你都选海景别墅。那时候我就想,看来这辈子我们过不到头了,终极目标都不一样。怪不得吵架后你拎上包就去了蓬莱岛。你走那几天,我其实查到了你船票的信息。果然是蓬莱,和我想的一点没错。就知道你什么时候都不会亏待自己。吃海鲜了吧肯定?是不是还喝酒了?

我破涕为笑:吃了。吃了快二百,可撑了。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那时候我才知道我有多……那什么你。妈的,和别人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说得出口。

我当时是想吃完海鲜跳海来着。我说。你不知道那里的虾爬子多好吃。你也不知道你当时有多王八蛋。

他吃力地想伸手捂住我的嘴,不让我说下去,但够不着,只能在昏暗的光线里徒劳地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我拿嘴凑过去,让他捂住。他慢慢别过脸,我猜他大概也流泪了。


大学时我们总是坐火车去旅行,也总是上车吵架、下车吵架、在外地吵架。当然要好的时候稍微更多一些。那时经常攒了半天钱,才能买得起两张去程卧铺,返程只能硬座。到现在我还能想起硬座的灯从来不关,惨白的光照得所有人形象灰败不堪,就像此时老宋的脸色。因为担心扒手,我和老宋两个人只能一个人睡,另一个人撑着看行李。有一次他睡着了,靠在我肩膀上流了口水。我掏出纸巾替他擦掉,看他睡着以后松弛下来的眉眼,鼻子,嘴,一样样看过去,突然想,这个人大概就是这辈子最亲的人了。

等他醒来以后我取笑他,他说:你以为你没流过!上次你趴我腿上睡着,我半个裆都湿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尿裤子了呢。

那次我们嘻嘻哈哈了很久。那一路都没有吵架。所以一直记得,特别好。


在老宋的坚持下,我们回京依然买了火车票。还是那同一趟车的返程,K498。两个上铺。

这次我提前在超市买了个塑料杯子。但是老宋已经喝不太下去了。临睡前他突然说想喝芬达。他一直就喜欢橘子口味的东西。不管是真橘子,还是橘子汽水。

我突然问他,你想过没有,这么多人,这么年轻,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偏偏是我?我做错了什么?

老宋说,可能是干销售干久了,老得陪客户喝酒。也可能是被你气的。

我说,你到现在还赖我。

是啊,不该赖你。他想想又说。说到底还是我做错了,我对不起你。我一直都特别后悔。

我说,我也有错,我……

他递给我一张纸巾,低头喝芬达。小口小口啜饮,一小瓶喝了好久,很珍惜的样子。我就再也、再也说不下去了。


回去仍然是夜车。仍然不停有一闪而过的光。有时候是黄光,有的时候是白光。还有些时候是绿光,像微暗的磷火。黑暗世界里有很多未知的东西让我害怕,也许老宋也害怕,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够让他不怕,除了紧紧地拉着他的手。

也不知道那只飞蛾后来死了没有。老宋和我一起凝视着窗外,突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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