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只是一位年轻人 4

柒  作者:文珍

没多久卷云就如愿以偿地升了职。但是迟迟没有告诉张为。她猜他并不会真的为她感到高兴。但他还是很快知道了。他不加掩饰的喜悦却足以让她动容。

自从卷云坚决不要小孩,与张为相敬如宾已经很久了。那也许是个周末。应该是个周末。偏巧两人都没出门,她在电脑桌前加班,他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到了傍晚,张为穿着刚熨好的灰色衬衣出去剪头发。等他推门回来,卷云大概刚刚腰酸背痛地完成文档的最后修改。她一直拉着窗帘在台灯下工作,忙得昏天黑地。此时听到开门声,骤然回头看见一个立在门口的影子,看不清面目,只觉得轮廓瘦削,整洁,干净,仍然和最初认识的那人一样。定睛一看,他手里还提着新买回来的菜。邻家的饭菜香气随之穿堂入户。那个影子默默进门,放下菜,弯下身子换拖鞋。

他同样没开灯。


一种久违的柔情从卷云心底悄悄涌出。她眼看着门口那个身影一言不发地走进客厅,站在她面前,迟疑地张开胳膊。多日来的冷战和隔阂带来的寂寞,以及对这个身体的熟悉让她胸口一阵发紧发甜,鸡皮疙瘩与内疚同时悄然升起。加了一天班,腿早坐麻了,她十分费劲地从椅子里挤出来,热烈地回抱了他。他们长时间地接吻,并在黑暗里拥抱了好几分钟才开灯。

吻是平淡而熟悉的。又像吻一个不够熟的陌生人,并不足够动心。


那天张为罕见地说他来做饭。而她那一天负责洗碗。他们都真心实意地为自己平时太忙让彼此吃太多外卖而道歉——三菜一汤在一个小时内香喷喷地端上来,张为笑道,要不要再来点儿红酒?

卷云同意了。这样的气氛,没法儿说不。


酒是1982年的拉菲,是几年前张为一个做生意的朋友送的,但是凭他们有限的葡萄酒鉴赏力一直不能够断定真伪。这年份的拉菲太出名了,就好像所有闻名遐迩的物事一样教人起疑。张为边用红酒起子开木塞边说:送人还担心是假的丢人现眼。不如留给自己受用。

其实卷云也一直这么想,这点他俩倒是不约而同。其实家里还有其他酒,他非要开这瓶,后来再回想,这郑重其事本身也像是蓄谋已久。

那天的饭菜极合口味。清淡,营养,荤素搭配合理,虽然许久不曾下厨,张为依旧超水平发挥地做出了可拍照堪回味的一桌佳肴。她一直自认还算是个好妻子——除了拒绝生孩子之外。此时看来,原来张为更是个好丈夫,也适合当个好父亲。

红酒在酒杯里轻晃,挂壁性良好。这瓶拉菲竟是真的。张为还特意点了两支蜡烛,天晓得他从哪个角落踅摸出来的。烛影摇曳不定,隔着酒意,卷云凝视面前那张早已被看过无数次的眉眼,突然一阵轻微的战栗不安袭来,新的一层不成形的鸡皮疙瘩慢慢从脊背爬上去。她对自己说,这是感动吗,还是别的?

窗帘没完全拉上。正好是一个春夜的十五,月亮又圆又大地挂在半空,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自己大学时候的日记,“那月亮堂堂地照在地铁站外,有个人在外面等我。这一切太好也太快乐了,必然不能够久长。”

她埋怨自己看书太多也想得太多,过分理性自律,永远无法纵情投入任何日常场景。因此也永远无法设想自己当好一个全心全意的母亲。

张为却一径含笑望着她。他没喝多少,并在她准备给自己倒第二杯的时候,适时制止了她。

少喝点。

看卷云挑起眉毛,他补充一句:好酒慢品,经放。

这句话后来她想,也像早有预设。因为是拉菲,所以可浅尝辄止。小酌怡情,喝多了就会影响情欲,更影响情欲的后果。


她明明还没有喝完酒,他却起身向她,公主抱将她拦腰抱起,大步回到房间。他们大概已有三五个月不曾亲近了,情欲加上酒意,黑暗中他弯腰一件件脱掉她的外衣,裤子,袜子。

起初一切进展都缓慢温柔,有条不紊。只是他的欲望如此之强烈让她意想不到。她一开始的挣扎推拒似乎只助长了他的力道。事发突然,没做任何安全措施,她在半途还没有反应过来,一阵强有力的痉挛突然从她内里荡漾开去,一切就结束了。

一切也就那样发生了。


事后再抱怨已经迟了。张为筋疲力尽地从她身上翻下,仰面摊开四肢,拿过纸巾草草揩抹,就此昏睡过去。而卷云睁眼躺在黑暗里,久久不曾入眠。她细细回想这一晚所有精心安排的情调,所有恰如其分的挑逗,所有含情脉脉的眼神——原来都是假的。都是为了最后这毫无防备的一刹,她努力彻底放松,完全交出自己,失去最后防御。

她一直对自己的安全期、排卵期不太清楚。只能心怀侥幸。

但下一个月的月信并没如期到来。

张为事后的解释是:你升职了。安全了。升了,就可以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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