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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柒 作者:文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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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云作柒,止风入水 深夜十一点我梦游般走下十二楼,去安翔路上买半个新鲜西瓜和冰苏打水。北京今年热得很早,还没入伏,已持续高温多日。半个发红的月亮悬在半空,像只邪恶的眼睛。走了很久,才隐约感到一阵不甚凉的微风和几点细雨——但也极有可能是沿街高楼滴落的空调水。 今天是二零一七年七月的第一天。我得给新小说集——说是第三本,其实是第四本,如果算上台版自选集《气味之城》的话——《柒》写个后记。但在电脑前整整枯坐了一日,直到此刻下楼依旧毫无进展。在完成这七个故事的漫长痛苦过程中,我总忍不住想,到时终于可以写后记了,要对读者说些什么……但这一天终于到来的那刻,果然来得不如想象中痛快。就好比暗恋一个人暗恋得实在太久,千言万语一直无法出口。到定稿,我才发现所有想说的话,都已经好好地存在这七个故事里。 这一次,不想再写任何“创作谈”。没什么可谈的;除非是写得不够好。 一定要说点什么,那么,就是离出上一本书《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已隔三年。 我们每个人都从单纯、热情、完整无缺,渐渐变得复杂、怯懦、支离破碎。遇到一些人,爱上一些人,忘记一些人。被伤害的同时缓慢成长。构建自身后再竭力保全。然而也可能突然有一天,就毫无征兆地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 一生跌宕起伏,不过如此。 一个人在世界上成为他/她自己,也即更多可能性的不断脱落和失去。 我们每个人都曾想过成为一个比现在更好得多的人。 说点题外话。 今天,就在我家附近的健德门,有一家开了很久的花鸟鱼虫市场被判为违章建筑必须整个拆除,六月三十号是它存在的最后一天:从此之后,我再也无法便(需念四声)宜地买到绣球、鸢尾、芍药,和小小的中华仿相手蟹和鱼缸了。事实上,早在年初,更多各类批发市场已被要求撤至五环以外。同样也是在昨天,某通则把同性恋、婚外恋等一律等同为淫邪禁止播放。而湖南这些天正在暴雨中洪水泛滥,橘子洲头真正变成一个孤岛,航拍图上甚至变成一叶扁舟。我的家乡父老们却在大水中打麻将嚼槟榔吃辣干子,就和当年地震灾区的四川人民一样淡定。 这些都是写小说的人很难想到的情节。 在这层意义上,小说中的人物远比小说家幸福,因为可以在最痛苦或最欢乐的一刻戛然而止;而写小说者,不但永远无法抽身而退,且永远只是徒劳地渴望捕捉摹写真实生活之万一。 再说远一点。 一九九七年我还在深圳,读中学。七月一日那天正好是暑假,我家当时还在租的房子里,一楼,夏天蚊子多得可恼。那天晚上七点,和今天一样,我出门去小区里的小卖部买零食——大抵是山楂片或雪糕——回来却看到小区的保安驻足在我家窗外神情专注地往里看。起初吓了一跳,再走近一点,才发现他正在看新闻联播里重播的香港回归交接仪式。当时大概下了一点小雨,但我俩都浑然不觉。他在看屋里的电视,我在看屋外的他。查尔斯王子竭力克制得几近痉挛的肃穆面容。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我方领导人的踌躇满志。年轻保安脸上与有荣焉的喜悦光辉。英国仪式兵苍白僵硬的制服和苏格兰裙。本国升旗手紧张到微微发颤的手(后来才知道这个简单动作他们整整练习了五千次白手套里的皮肤全是裂口)。夏日雨后黄昏草坪似绿还蓝的烟水之色。一只轻快地掠过灌木丛的淡红蜻蜓。 这一切事隔多年仍历历如在目前。 但二十年之后,几乎所有当时在场的一切都已改变了。成年后日渐拘谨无趣的我。不再那么“香”的香港。雨中关心国家大事的去向不明的保安。以及我们大部分人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失去的自豪感,以及对原本确定无疑之物的信心。 传记作家莫洛亚在《追寻普鲁斯特》里说,“时间不仅摧毁人们,而且摧毁社会、社交界和帝国。一个国家因政见不同而四分五裂,犹如法国在德雷福斯案时期那样,朋友翻脸,家庭不和,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见解绝对正确、千古长存,但时间的洪流无情地把胜利者和失败者一起冲走,……我们无法回到自己曾爱过的地方,寻找他们的人也不再是曾以自己的热情点缀它们的孩子或少年。”而据说《追忆逝水年华》更准确的译名,是《寻找失去的时间》。 那么,也可以说这七篇小说里,也全都是我失去的时间。 它们对组成我本人如此重要,几乎和做过的梦一样不可复得。 但是,我也并不是说它们都是真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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