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蚁  作者:松本清张

早上去公司的信弘下午两点坐公车回来了。伊佐子迎出玄关,就看到信弘的斜后方站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女孩拎着公文包,一副很冷的样子。她手上拿着脱下的外套,职业装和外套都是朴素的深灰色,不过微微敞开的领口里露出了砖红色的丝巾。女孩看到伊佐子,条件反射似的点头致意。她的身材和脸都很娇小。脸色与其说是白皙,还不如说是苍白。小鼻子小眼,门牙前凸,下巴短小,颧骨也是鼓鼓的,相貌十分丑陋。

“啊,这位是宫原素子小姐。我上次说过,是我请来当速记员的。”

信弘表情略显羞涩。

“今天我请她去公司了,所以就把她带过来,想介绍你们认识。”

“我是宫原。”

女速记员以事务性的口吻说着,少年般地鞠了一躬。她纤细的脚上套着一双红褐色的靴子。领口与靴子构成了这个小女人的色彩。

伊佐子不知该把她引往何处。让进客厅,她还不够级别。她不是客人,而是丈夫雇来的人——伊佐子抱有这样的强烈意识,觉得即使是第一次见面,也不必兴师动众。

“去书房比较好。你把她带过去。”信弘一边脱外套一边说。

书房在客厅对面,之间隔着一条走廊。这是一个六帖大的小房间,只有这里和客厅做成了西式房间。屋内朴素简陋,说是书房,其实更像学生的研究室。书架上放的尽是些跟电气有关的技术书籍,没有一本通俗读物。椅腿边摆着个小小的煤气炉。窗外是一条通往后院的小道,越过柿树伸展的枝条,能望见邻家的库房和上面的晒台。

由于无处可坐,速记员宫原素子只好在屋角站着。这时,伊佐子一手端着茶盘,一手提着厨房里用的简陋座椅进来了。

“喂,没有更好的椅子了?”信弘皱着眉说。

“咦,这个不行?”伊佐子看了看自己放下的椅子。

“不,给我坐的话,这个就行了。”小脸女速记员客气地说。

“不行,今后你要一直过来的。把客厅的椅子拿过来,那个比较舒服。然后,宫原小姐还需要一张书桌。”

信弘注视着伊佐子的脸。

“书桌……要哪一个?”

“应该有比较小的书桌吧。上次我明明跟你提过速记的事。”

“我是听你说过,但这也太快了吧。”

“这样啊。那好,我去找。”

信弘一个人出去了。

伊佐子将茶杯搁在丈夫书桌的边缘,说了声“请”。宫原素子仍然站着没动,低着头。一本正经的公文包看着碍眼。

“我老公的口述已经开始了?”

伊佐子微笑着问,细细打量面色不佳的素子。她的脸颊干枯,缺少光泽。

“是的。在公司里进行了两次,每次都是四十分钟左右。”

素子低着头答道。伊佐子总觉得她低着头是为了掩饰自己的龅牙。

“呃,是这样啊。我老公不怎么擅长说话,对吧?”

“第一次的时候,谁都不会很顺利,不过我想不久就会习惯的。”

谈吐也如此无趣,恐怕不光是因为年轻,也与其工作性质有关吧。

“这个工作你已经做了很久?”

“不,两年前我才总算能独当一面了。现在还很不成熟。”

“是在速记学校之类的地方学的?”

“是的。我在那种地方学了两年,然后在一个速记公司做了四年。辞职后我自己又干了两年。”

素子声音悦耳。

“这么说的话,宫原小姐……不好意思,你多大了?”

“啊,二十五了。”

“哦哦,你看起来可比实际年龄小得多啊。”

这不是谎话,她确实显年轻。说是十九、二十岁,怕也不会有人怀疑。个子矮,身体单薄,脸又瘦,总体而言显得比实际年纪小,但总给人一种感觉——这是一个停止了发育的女人。她的脸上像抹了一层粉,完全不见光彩。被夸年轻后,素子低下头微微一笑,眼角浮现的细纹终于使她的形象接近了实际年龄。

“那现在你是一个人单干啰?也就是说,已经自立门户了?”

“嗯,但还做得很不够。”

“主要做些什么?给杂志社的座谈会或演讲会做速记什么的吗?”

“偶尔也有这样的活儿,不过大的地方都已经有前辈在做了。我还是个新手,所以也就是去支援一下。座谈会的话,也净是一些很小、很不起眼的地方。”

“能赚不少吧?”

“不不,我一直很闲,所以没多少收入。”

所以才会接下信弘的这个口述速记的活儿吧。伊佐子想着,再次观察了宫原素子的外表——毫无姿色。她无论去哪儿做事,恐怕都不会受到引诱。即使脸蛋不美,年轻女子的身体曲线中通常含有柔和的风韵,连平庸的相貌也能焕发出独有的魅力。然而,这些东西素子完全没有。这么想并不是因为伊佐子是女人,而是根据以往经营素菜料理店、雇用女招待的经验,伊佐子了解男人的感觉。

信弘和女佣沙纪抬着一张小桌进来了。这原本是厨房的桌子,后来换了新的,就废弃不用了。既然是放在库房里的东西,应该很旧了。

“怎么选了这个?”

伊佐子皱了皱眉。这是前一任妻子在时用过的桌子。

“目前先拿这个将就一下吧。”

沙纪把早已褪色的桌面擦了一遍。

“不用将就啊,买张新的不就得了?”

“对啊。”

伊佐子明白信弘的心思。已经雇了速记员,再买新书桌就显得太奢侈了,所以他开不了口。听伊佐子亲口说了这样的话,信弘像是松了一口气。然而,他躲躲闪闪地观察着伊佐子的表情,似乎仍在揣测她的真实意图。

“那个……如果是给我用的话,这张桌子也行,干活儿足够了。”素子小心翼翼地插话。

“没事。拿这么一件脏兮兮的东西出来,成何体统。我们去买张新桌子。这东西很便宜吧?”

“我想是的。”

“顺便再买把椅子怎么样?”

“椅子也要买吗?”

“拿客厅的椅子过来也不般配啊。最主要的是,那边缺了椅子,来客人的时候就麻烦了。椅子嘛,不就是那点儿钱嘛。”

“嗯……”信弘容光焕发,用手摸了摸脖子说,“那就这么办吧。”

速记员垂下了双目。

“好了,宫原小姐,今天就请你忍耐一下吧。”伊佐子温柔地对素子说。

“是。不不,其实哪个都无所谓的。”速记员慌乱地答道。

信弘也不坐,只是呆呆地站着。若无其事地把前妻用过的旧桌子搬进来,真是太愚蠢了。

“现在就开始口述吗?”伊佐子问信弘。

“不,今天就算了。今天呢,我只是想带宫原小姐过来让你认识一下。”

“我已经拜见过了,这样就可以啦。好不容易来一次,再进展一点儿不好吗?”

“嗯……今天有点儿不方便……”

“欸?这样对宫原小姐不太好吧,特地大老远地把人拉到这里来。”

“不不,我没关系的。我来府上拜访原本就只抱着这一个目的。”素子抬起贫瘠的单眼皮说道。

“可是,你好不容易来一次……在公司没能做口述吗?”

“公司还是不太行。各种人进进出出,定不下心。”

“那就在这里做好了。”

说来也怪,一见信弘抗拒,伊佐子就急躁不安,话语终于变得和平时一样粗鲁了。这种近乎生理性的情绪反应,如今在速记员面前也冒了头。这和夫妇拌嘴又有所不同,因为丈夫一贯保持沉默。

电话铃响了。沙纪拿起听筒,但马上又放回了原处。

“谁打来的?”

“我喂了两声,对方就挂了。可能是打错了。”沙纪回答道。

多半是听到女佣的声音才挂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浜口。给石井找律师的事一直没下文,现在正是对方来打听的时候。明明没在电话里说过多少话,浜口却能辨出声音,知道是女佣后一声不吭地挂了电话,这油滑的做法还真像他的风格。假装担心朋友石井,其实是想找机会接触自己。

不过,伊佐子又觉得没准儿是盐月。盐月极少打电话来,但很久以前,有一次信弘接电话时被他挂了。后来见面的时候,盐月还说:“你老公的声音意外地年轻,看来是个温柔的人。”“是吗,他说话了?”“啊,也没什么,只说了‘你好,我是泽田’什么的,我这边啥也没说就挂了,光这一句话就给了我这样的感觉。”当时盐月笑着如此说道。

这边求过他请律师,也不知那电话是不是他为通报结果而打来的。求他的事他总是会麻利地帮你办好,盐月就是这样的男人。

信弘终于坐进椅子,抽起了烟。女速记员也不坐下,彷徨无措地站在那里。被挂断的电话改变了伊佐子的心情。如果是浜口打来的,也许他还会再打。

“真的不做吗?”伊佐子的声音比先前温柔。

“嗯……”信弘只是吐着烟雾。

“自传的话,说的就是自己的事,难道不是一下子就能说出来的吗?”

“没那么容易。”

“如果我在这里妨碍了你们说话,我可以去那边。”

“不管怎么样,今天是不行了。我们就从下一次开始吧。讲述方式也得探讨一下……”

“可是,不是已经讲过两次了吗?”

“那两次都不太成功。”

“一开始谁都是这样的。我觉得您的第一次算是好的。”速记员在一旁低声说道。

宫原素子回去后,伊佐子坐上了速记员本该坐的椅子。信弘拘谨地点着了第二支烟。

“下次准备什么时候叫那个速记员来?”伊佐子问。

“暂时决定让她明天来。”信弘局促不安地答道,似乎很害怕妻子的问话。

“一早就叫来吗?”

“不,是下午来。”信弘的话外音似乎是想说,不必为速记员准备午饭。

“在公司里不行吗?”

“确实不太行啊,集中不了精神。”

“从明天开始,那个人每天都会来吗?”

“不,不是每天。也就一周两次左右吧。她还有其他的工作。”

“很忙吗?”

“绝对不清闲吧。”

“这么一个大忙人,居然接了你这口述速记的活儿。”

“请宫原君的那个人和她很熟,所以她才同意的吧?”

“那速记费一定也很贵吧。约定是多少?”

“据说速记费一般按小时计算。不过跟座谈会不同,我说话总是结结巴巴,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所以不能那么计费。而且,宫原君到底如何现在还看不出来,所以我们说好了,先试着做一段时间,再决定报酬。宫原君说她欠过中间人的情,所以这次是特殊待遇。”

“何必搞特殊待遇,按常规支付酬金不好吗?犯不着接受一个速记员的恩惠。”

“不是这个意思,和恩惠什么的没关系。怎么说呢,就是提供便利吧。比如她会根据我的情况调整时间。”

“我不想成为弱势的一方。”

“这个和弱势还是强势没关系啊。”

“好吧,无所谓了。好不容易想到一个消遣的法子,你就不要吝啬钱了。就算价格开得高一点儿,我也不会有任何想法的。”

“哦。”

“你看,我连书桌和椅子都准备给你买新的了。”

“我倒是觉得不需要。”

“谁说的。这样的旧桌子能当书桌用吗?”

伊佐子俯视着自己进这个家之前就已存在的物件,仿佛要用目光把它弹开。

“我现在就去百货商店买书桌和椅子。”

“这就要去买啊。不用这么急啦。”

“谁说的。一旦决定了,早买早好。买来了,就好好地往这里一摆。”

信弘瞧了瞧妻子的脸,但视线很快便回到了原处。伊佐子伸了个懒腰,拿起书桌上的烟,用打火机点燃。

“那位叫宫原的小姐,脸色很差啊,身子也很瘦弱,是不是哪里有病啊?”

“看起来身子很弱啊。不过,那些工作她一直在干着,应该没什么病吧。”

“像是营养失调,给人的感觉不太好。”

“……”

“别看她那个样子,其实有二十五岁啦。”

“你和宫原君说过话了?”

“嗯,只说了一小会儿。她那种是不是就叫职业性?说话方式很不亲切。我嘴上夸她显年轻,其实是干干瘪瘪,跟营养失调似的。脸上也没有光泽,干枯得不得了。”

信弘看着妻子的脸,像是要拿她和上面那番话做比较。伊佐子颈上的肌肤红润异常,额头与鼻梁泛着油光,嘴唇温湿润泽。

“不过,还是有点儿讨厌啦。一想到家里进来了一个外人……”

伊佐子是指并非访客的外人来家里工作。

“你不高兴啊?”

“总觉得生活秩序被打乱了。那人到这里来,一待就是半天吧。家里的事全让她知道了。”

“怎么会呢。速记时我会把那边的门关上,不让她听到家里的声音,工作结束了就马上打发她走。”

“好吧,老爹高兴怎么弄就怎么弄。我是不会来打搅的。”

“一星期也就两次啦。”

“行啊,请便。”

老人嘛,必须给他们一点儿合适的小消遣。信弘花钱找速记员,还请到家里来,所以对妻子是百般体贴。伊佐子心想挖苦到这个程度也够了。能和那个看上去营养失调的女速记员做伴,随便聊几句,以此解闷的话,这个价格不算贵。虽说只是一个干瘪的小女人,但光是有她在身边,信弘的心境就会有所不同吧?

“好了,我要去换衣服了。”

穿上和服后,信弘更显得暮气沉沉。和服就是有这么一种保守的气质,连带本人的动作也会迟缓下来。与领口收紧的衣服不同,从喉部凸露、延至胸口的青筋一览无余。朴素的夹衣使他老气更盛。年轻时,这种朴素的和服还能让男人显得庄重,一旦上了年纪就只对消灭朝气有帮助了。

信弘拿着一本书、纸和圆珠笔,钻进了茶室的被炉。这个男人讨厌电视,拿纸可能是想把自传的构想记下来。不过从旁边摆着的一本消遣读物来看,就知道他还没到真正用心的时候。信弘想到了写自传,似乎也为此打起了精神,但不知道能否实现。一旦不顺利,他自己就会随时说出放弃的话。年轻时的情况伊佐子不清楚,就说在一起后的那一两年吧,便是如此。当时,信弘表露出紧张的姿态,拿出了想再大干一场的气魄,可是之后他的心态渐渐变了,耐性也没能持续下去。

“我现在就去百货商店看速记员的桌椅。早买早好。”伊佐子弯下腰,对蜷身趴在被炉上的信弘说。言下之意是:我是为你而去的。

“我要顺道去朋友那儿一趟,所以可能回来得比较晚。我会吩咐沙纪做晚饭。”

信弘从眼镜盒里取出眼镜:“要那么晚吗?”

“嗯,会有点儿晚吧。现在还说不清楚。”

确实说不清,要看对方的情况。信弘没问去谁那里。他已养成不打听的习惯。

信弘眯着眼睛读书、翻页。前不久,他有一次看书时睡着了,当时书页还打开着,和服的前襟都被口水弄脏了。

“老爹,这次你可不能再睡过去了,就算是电被炉也不安全的。困了你就和沙纪说,叫她把床铺好。”

“好的好的。”

公用电话的听筒里传来了盐月混杂着笑意的语声。

“电话是我打的。接电话的好像是女佣,所以我就挂了。”

“很稀奇啊,是有什么急事吗?”

“就是你上次托我办的事,我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律师。看你那边也很着急的样子,我就想先来做个汇报。”

“谢谢。不过也不用这么着急的。”

“怎么说呢,总之你那边没问题的话,我们就到哪里谈谈吧?”

“我是没问题的,你呢?现在才四点哦。”

“我吗?我什么时候都行,副社长什么的就是个闲职。嗯,要不要去哪儿吃顿饭?虽然有点儿早,不过肚子里也不是装不下东西。”

“嗯,好啊。”

“就去赤坂的料理店吧。现在我先打电话预约一下,五分钟后你能不能再给我来个电话?”

五分钟后伊佐子打电话过去,盐月说料理店有空位,但伊佐子可能不知道地方,所以想让她在附近宾馆的大厅等着。

伊佐子抵达宾馆时,见先到的盐月正在等她。

“哎呀,你好早啊。”

“我公司离得近,占了地利,而且又随时都能脱身。你是开车来的吧?我觉得你会开车来,所以就把公司的车打发走了。”

“其实不用去料理店的。”

“偶尔去一次也不错啊。那是一家氛围轻松的小店。好了,我就坐你的车了。”

两人一起向停在宾馆前的车走去。有一群外国人坐着车刚到。在如此热闹的气氛下,伊佐子也仿佛被注入了活力,变得朝气蓬勃,和在那个无聊、沉闷的家中与信弘一起生活时完全不同。

盐月叼着烟斗坐在副驾驶席上,忽左忽右地指示方向。

“不行啊。这里禁止右转弯。”

“糟糕。那么就在下一个路口转弯吧?”

“那边是单行道啦,从这里是进不去的。”

“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啊,什么时候记的方位?”

“车开着开着自然就记住了,而且我老公的公司就在这附近。”

“哦,对啊。你一直接送你老公上下班吗?”

“一直到三年前。开车技术提升后,我就拒绝再接送了。”

盐月含着烟斗的嘴中发出了沉吟声。

车子在赤坂狭窄的马路上七拐八弯,使得原本知道地址的盐月眼花缭乱起来。

“是这里!是这里!”

具有相同构造和矩形灯招牌的店家沿着略带坡度的小路一字排开。盐月找到了要去的那一家,店名叫“辰新”。

年轻女侍迎出门外,说从侧边往屋后去就是停车场。伊佐子把车开进去费了不少功夫。

“辛苦啦。车弄得不错啊。这样就算碰上交通事故,一起死了我也没有怨言啊。”在格子门前和女侍一同等候的盐月笑道。

“我还死不了。”

“因为还有很多快乐的事要做?”

“好不容易生出来一回,现在死了可就不合算了。老……”话到一半,伊佐子慌忙把“老爹”二字咽了回去,“你也要长寿哟。”

“谢了。”

刚走进玄关,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侍便迎上前来。

“欢迎光临。感谢您之前来电预约。”

“不好意思啊,来得有点儿早了。我们来只是为了吃饭。”

盐月一边脱鞋一边说。女侍则保持垂首的姿态,观察着伊佐子。

玄关有六帖大小,往前便是狭窄的走廊。众人踏上了走廊尽头的楼梯。二楼有个十帖大的房间,房中央面对面摆着两把无腿靠椅,之间隔着一张大型的朱漆矮桌。

“请问,就这样可以吗?”女侍询问座位的摆放位置。

“可以。只是好像离得有点儿远。”

“是吗?那我并排放一块儿。”

“不用了,似远实近嘛。”

“非常抱歉。”女侍低着头出去了。

“别说怪话好不好。”伊佐子对有点儿得意忘形的盐月说,“我是第一次来这个店,不想人家一下子就拿那种眼神看我。”

“什么嘛,人家不会知道的。”

“会知道的。老爹经常来这里的对吧?人家看着会觉得很奇怪的。”

“也不是经常啦,就是和一些谈得来的朋友想换地方喝酒的时候,来过几次,有时也去酒吧。人家看到你是不会有任何想法的,而且以前我也没带你来过。”

所谓“以前”是指和盐月有“那种关系”的那段时间。

“那你说那些人对我是什么想法?”

“觉得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吧。”

“是吗?”

“那是,反正就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同之处。她们没准儿会猜你是哪里的女掌柜。你不是还想做以前的生意吗?本色尚存是好事啊。”

“真是这样的话当然好。”

“什么‘真是这样的话’,你不就是这么打算的吗?”

“要再过三年。到时我老公死了,那就再理想不过了。”

盐月无从应答,这时正好响起了一阵上楼梯的脚步声。

“不好意思,请问点酒水吗?”女侍在两人面前放下食案,问盐月。

“我要开车,所以就要果汁吧。”

“是。”

“好遗憾啊,不过这也没办法。我要酒……老板娘在吗?”

“在。那个……现在人在浴室。”

“洗澡啊。原来现在还没过那个点啊?”

“客人有事要谈的话,我就只把料理端上来吧。”

“对,对,我跟她有事要商量。”

“好的,好的。”

女侍膝行到盐月跟前,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不用叫了。”盐月以普通的音量答道。

“咦,不叫三个你熟悉的姑娘过来?我也想看看呢。”

盐月笑了。

“最近你是什么口味?像孩子一样年轻的那种?”

“我还没老到那个地步……倒是你好像很喜欢年轻人啊。”

“又来倒打一耙。我只是觉得有趣,偶尔跟那些人玩玩罢了。我说过好几次了,我们没有那种关系。”

“那个叫石井宽二的年轻人啊,据说在警察那里坦白了一切。”

“欸?”

“你看你,脸色都变了。”

“他到底说什么了?肯定是乱说一气吧。”

伊佐子正拿着筷子,此时筷尖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动起来。

“放心吧,听说他的供词里没有你。石井这个男人年纪轻轻,倒也让人钦佩。”

“这个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我请的律师告诉我的,说是看了警方的笔录。这个律师也是年轻人,感觉很优秀,是我舅舅那边的人,所以还挺卖力。”

实力派政治家的威势已遍布各个角落。光说这位盐月芳彦吧,只因是那个政治家的外甥,就能在食品公司谋个副社长的位子,让他当着玩。由此,公司方面就可以随时向政治家索取回报,价值往往是这位外甥工资的数十倍。通过与政治家勾结攀扯,公司便能求得利润,律师也可早日飞黄腾达。

不过,伊佐子觉得律师太过积极也会带来麻烦。能做到不被石井恨上,以及不让浜口和大村等人有机可乘,就可以了。

“然后那位律师报告说,送交检察院的手续办得很快,虽然目前还处于检察官调查阶段,但马上就要起诉了。不过,上次我也讲到了一点,石井推翻了在警察那边做的供述,说是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来着?总之,不是他把那女人推向厨房、施加暴力,而是那女的猛冲过来,他拿手一挡,结果对方有点儿没站稳。他还说死因是喝了安眠药,坚持认为这是自杀,和自己没关系。”

伊佐子想起了乃理子从被中露出的脸和枕边的安眠药瓶,感觉石井的话是真的。然而,这种因目睹过现场而得到的实感无法对盐月言说。

“律师这么卖力呢,也不光是因为我舅舅的关系。”

女侍端料理上桌的期间,喝着酒的盐月延续了刚才的话题。

“警方以杀人罪送检,嫌疑人翻供,坚称被害者是自杀。杀人罪名成立或无罪释放,对律师来说这个官司还是值得一打的。”

“检察官那边怎么说?”

“检察官好像支持警方的判断。至于判成杀人罪还是伤害致死罪,这个还不太清楚,总之检察官认为被害者的死是由石井的攻击行为造成的。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法医的鉴定书虽然承认死者服用过安眠药,但同时又说只检测出了一点点,远远低于致死量。”

“是吗?那不就没错了吗?”

“无奈律师对这个事非常积极。他正在到处咨询法医学专家,问这份鉴定是否妥当,还说现在的情况相当有利呢。是昨天吧,他来公司找我谈过话,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

“这么卖力干什么,真麻烦。”

“看来不太合你的意啊。可话说回来,我又不能把你的意思传达给对方。”

“不行的。你绝对不能说出我的名字。”

“正因为如此,一旦发生现在这样的情况就很难办了。作为委托人总不能对律师说,别多管闲事,尽量判重点儿,让他在牢里待长点儿吧。顶多就是不痛不痒地回一句,好吧,那就有劳了。”

“运气不佳,竟然碰上了这么一个律师。”

“事情完全颠倒了。不过你的心情我也不是不理解。只是,这样的话,当初还不如找个没干劲的平庸律师呢。介绍人精明过头了。有个厉害的舅舅有时候也挺麻烦啊。”

“现在还能把这个律师换掉吗?”

“这个不成,会显得很不自然。换掉一个卖力工作的律师,人家反而会怀疑我们另有企图。”

“无罪的话,马上就能出来吧?”

“检察官不服一审判决,继续上诉的话,会有一个拘留期。不过,当中可以保释,所以不会关三四年那么久吧。这样就达不到你所希望的八年以上了。”

“真是糟糕。还有什么办法没有?”

“那就极力钳制住律师吧……只是,情况好像已经很紧迫了。你要吸取教训,以后别再和年轻男人来往了。这次的教训,你可要好好记在心里。”

“讨厌!”

“光是教训可能没啥效果……怎么样,吃完饭要不要去哪儿玩儿两个小时?”

伊佐子感觉有人在摇自己,于是睁开了眼睛。晦暗的白色天花板映入了眼帘,盐月俯卧在她的身旁,正在替换烟斗里的烟草。

“哎呀,我竟然睡着了。”

伊佐子瞧了一眼手表,但一下子看不清又小又暗的表盘。旅馆的暖气设备效果一般,可腿上却黏黏糊糊的,像是出了汗。

“也就三十分钟左右啦。”盐月说。

“是吗,就这么点儿时间?现在几点了?”

“九点刚过。你也这么在意回去的时间?”

“当然,怎么说我也是主妇啊。而且今天我出来的时候,说的是去百货商店买桌子和椅子,结果根本没时间去。”

“桌子和椅子?”

“我想抽烟。这个烟斗让我抽一口。”伊佐子仰面躺着,吐了两次烟,“桌子和椅子呢,是给速记员买的。”

“速记员?这都什么呀?”

“我老公啊,说想自费出一本自传。因为是口述,所以就请了一个速记员来家里。这种奇怪的玩意儿,亏他想得出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啊,是十天前提起的。今天他把那个女速记员带来拜见我了。明明才二十五岁,姿色什么的一概没有。长着一张奇怪的脸,人很瘦,性格也挺粗鲁的。不过怎么说也是年轻女子嘛,和这样的人在一起,能聊得开心的话,对老年人来说也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消遣,所以我就批准了。你看,他能想出写自传这种主意,是不是没几年好活了?”

盐月没有马上回应,过了一会儿才幽幽地说道:“据说S光学要在新社长的主持下对高层进行全面的人事调动,近期就会发布公告。这个消息是我前天听说的。”

“是的,我也听老公说了。前不久,赤坂的餐馆里开过一次新社长和董事的联谊会,我家那位也去了。”

“泽田先生说什么了吗?”

“什么都没说呢。好像只说了一个,营销啊,会计部门的董事啊,像是会变动的样子。”

盐月显得过于沉默,令伊佐子突然有所领悟。

“喂,我老公是不是也会被逼辞职?”

伊佐子一翻身,盯住了盐月的侧脸。盐月抽了一口烟。

“现在还不清楚。不过有这个可能。”

“哎!果然啊。”

伊佐子点点头。自联谊会后,信弘的态度总让人觉得有点儿暧昧,也没了精气神儿。伊佐子将其归结为丈夫年事已高,其实是信弘在隐瞒已收到新社长要求他卸任的内部指示了吗?

“你老公搞技术开发,算是S光学的恩人。S光学能成长为大企业,也是托了他的福。所以前社长才会给他一个终身董事的待遇,这个就算在别的公司也没有先例。不过新社长嘛,总体而言都不太愿意沿袭前任的方针。尤其是前社长行事欠妥,经营不善,导致银行方面握有更大的发言权,有人说他们想要废掉这个终身董事的位子。传言就是这样。而且现在又是技术革新的时代。”

也就是说,信弘的技术已经落伍,对公司再无助益了。这也意味着S光学的“招牌”已封存入库。

“不过,现在还只限于传言,并没有定下来。你呢,现阶段最好什么也不要问你老公。不过刚才听了自传的事,我觉得我能理解你老公的心情。”

“也就是说,他已经做好了隐退的准备,是吧?怪不得我总觉得他有点儿怪,好像有什么事在瞒着我。一旦被解雇,他就没收入啦。”

“我也不清楚新社长肚子里在打什么算盘,不知道他会不会做得那么过分。怎么说呢,只是我个人的感觉,泽田先生毕竟是S社的恩人,就算辞掉董事的职务,也能挂个技术顾问的头衔,享受相同的待遇吧。新社长也不能完全无视前社长许下的约定,至少工资还是会给的。”

“真的会吗?现在要是没收入了,可就惨了。这三年里一定要让他有钱赚才行,我的一切计划都是以此为前提制订的。”

“至于我能做的,就是想办法让舅舅通过银行施压,让新社长同意维持泽田先生的现状。反正听你说的,只要三年就行了嘛。”

“真的吗?你能这么做的话,可就帮了我的大忙了。”

“开玩笑的啦。再怎么说,你看我这立场,能管你老公的事吗?”

“我老公又不知道我们的事。”

“就算不知道我也于心不甘啊,毕竟是我把你让给泽田先生的。”

“不行吗?”

“是伦理观不允许,而且我还和你做了这样的事。”

“就因为做了这样的事,你去帮帮他不好吗?”

“我总觉得你的想法有点儿反常识。”

“常识算什么?就算认真遵守常识,也不会有人在你困难的时候借你一分钱。大家都是看重自身利益的人!只有碰到那种没危险、影响不到自己的问题,才会对别人指手画脚。可是对快要淹死的人来说,光是为了活命就已经精疲力竭了。我呢,很快就要变成寡妇了,在这个不上不下、说老不老、说小不小的年纪上。这个阶段的女人活得最艰难,所以我才要拼命啊!而且直到现在,我都靠不上老爹。那时,你巧妙地把我扔给了泽田,心里松了一口气吧?像这样偶尔来往来往可以,全揽下来还是不要了,对吧?你的这些滑头心思,我是知道的。”

“哎呀哎呀,你倒把矛头转向我了。”

“我是实话实说。所以,我正在做准备,让自己能好好活过后半辈子。如果不按设想的做,我就会错失机会。到了我这把年纪,是不可能再从头来过的。”

“今天晚上你对年龄问题特别关注啊。”

“是啊,我说的是实话。”

“好吧,我也不是不明白……话题扯远了,我们下次再说吧。现在也该收拾收拾起来了。”

“可不是嘛。你再躺一会儿,我先去浴室收拾一下。”

伊佐子从床上下来,看见街市霓虹灯的灯光匍匐般地从绿色百叶窗的缝隙中渗了进来。她一边往小浴缸里放热水,一边想,必须及早考虑如何确保财产归自己所有。

伊佐子一个人从旅馆旁的停车场把车开了出来。经过那家加油站时,站在马路对面的工作人员向她招了招手。她刚刹住车,长头发、高个子的工作人员就跑了过来。

“怎么了?”伊佐子摇下一半车窗,打量工作人员的脸。

“晚上好,夫人。您是要回家吗?”

“是啊。”

“好晚啊。”

长脸上露出了狎昵的笑容。伊佐子送信弘去联谊会时,在这里加过油,而此人就是那三名工作人员中的一个。

“要你管!”

现在是孤身一人,所以不需假以辞色。

“你看,车子变脏了不少呢。”

伊佐子以为对方故意说怪话,转念一想才发觉,近一个星期来还没洗过车。

“洗车的话,明天路过这里时再请你们洗吧。”

“除了洗车,也上点儿蜡吧。光泽也淡了很多啊。”

打蜡要一个小时,但工作人员往往是一边涂蜡一边干其他的活儿,所以总是会花三个小时。明天必须到百货商店订购桌子和椅子,所以伊佐子觉得可以把车留在这里,趁上蜡的时候打的去商店。

“那就明天拜托你们吧。”

“这样啊,那我们就恭候大驾了。大家都很乐意看到夫人的脸哟。夫人再见,晚安。”

长脸往后一退,扬起了手。可能是因为伊佐子绷着脸,他也没敢多开玩笑。

回到家,把车开入车库,听到声音的沙纪开门迎了出来。

“你还没睡啊?”

“是的。”

“老爷呢?”

“吃过晚饭后,六点左右的时候睡下了。”

“是吗?来没来过电话?”

“有一个,是一位叫浜口的先生打来的,他说希望夫人明天能回个电话。”

律师的事还没告诉浜口,想必他是来问后续情况的。为了别被那些家伙缠上,必须尽快结束这桩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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