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蚁  作者:松本清张

伊佐子隔着被炉照料信弘吃早饭。面包、牛奶、牛排和蔬菜沙拉,还有味噌汤,狭小的被炉上乱糟糟地摆着好些碗碟。

伊佐子涂好黄油的面包片信弘只啃了一半。他一个劲儿地喝着味噌汤。跟其他汤汁比起来,他更喜欢味噌。他吃了生蔬菜和鸡蛋,但牛肉只少了不到三分之一的量。原本他动嘴就慢,如今更是半闭着眼睛,像是在思考什么,也不怎么说话。

太阳照在庭院的围墙上,墙下的背阴处冷飕飕的,但邻家那关着滑窗的二楼却是阳光明媚。

“肉要冷啦,快点吃吧。”

“嗯。”

信弘在伊佐子的催促下把筷子伸向牛排,只夹了一片放进嘴里,就再也不吃了。明明为了他,已经把肉都切得像纸一样薄了。

伊佐子总是过后独自一人用餐。和信弘在一起,她食不知味。用餐也讲究节奏,像信弘那样慢条斯理地吃饭,伊佐子无法忍受,她的情绪会越来越焦躁。伺候他吃饭的话,倒还能看得下去。

近来信弘食欲不断衰退。伊佐子一早就放上了一盘牛排,给他补充热量,但他也不怎么吃。用带骨头的鸡熬成的浓汤也好,调理起来很烦琐的洋葱汤也好,都给他做过,但他都不喜欢,只爱漂着裙带菜的味噌汤。

信弘穿的短褂由蓝条纹夹着细红线的唐栈[唐栈:“唐栈留”的简称,一种带条纹的锦缎,表面顺滑有光泽。原为江户时代起从圣多美地区进口的一种纺织品,遂根据“圣多美”的发音,以汉字“栈留”标记。又因日本习惯用“唐”字表舶来品之意,所以又被称为“唐栈留”。]制成,是伊佐子挑选的。到去年为止,这等程度的鲜艳还算合适,如今这短褂显得特别突兀,给人一种好色老头的猥琐感。

信弘的身子好像也渐渐瘦弱了。眼袋变大,脸颊瘪了下去,只有下唇往前鼓着,嘴边添了几道皱纹。背也比过去更往前倾了。每天都见面的人瞧不出来,但久未谋面的人看了,都会吃惊他老了许多。肯定有人觉得他已经活不长了。

虽然只相差十岁,但盐月芳彦就像正当壮年。他脸色红润,溜光水滑,没有皱纹的额头油亮油亮的,一身细皮嫩肉,更别说食欲有多旺盛了。而且他声音洪亮,有气势,简直是个不知疲倦的人。

信弘用筷尖从汤碗中夹起裙带菜送入嘴里。从裙带菜一头滴落的汤汁掉在了他胸前。衣服的前襟已经弄脏了两三次。伊佐子想起了中风而死的伯父戴着围兜的模样。

“老爹,公司那边是什么情况?”伊佐子一边动手收拾被炉上的碗筷,一边问。

“嗯?”

信弘吮吸着裙带菜。也许是心理作用,她觉得他好像是吃了一惊。

“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他的视线移向了别处。

“就算社长要替换董事,老爹你也不会有问题吧?”

伊佐子想在这里证实昨晚盐月所说的话。

“嗯……怎么说呢,应该不要紧吧。”

“‘怎么说呢,应该不要紧吧’什么的,真叫人心里没底。直到最近你说的都是肯定能留任啊,是形势有变了?”

“倒也没变,只是新社长要平衡各方面的关系,比如银行那边的,所以好像一直决定不下来。不过,我有跟前社长的那层关系,而且他也给新社长留了话,所以我觉得我不会退下来。”

“这么说,是不用担心了?”

“嗯。”

总觉得信弘的回应含含糊糊。伊佐子本想搬出盐月的话追问几句,就说这是从别人那里打听到的;但她和盐月是昨天见的面,现在说出来会让信弘认为这是她昨天外出时得到的信息。信弘从不提盐月的事,正因如此,伊佐子有点儿摸不透他的心思。一个已经和妻子分手的男人,信弘恐怕并没有把他从心里完全抹消。毕竟两人在一起后,盐月曾派人来找过碴儿。

不过,那只是盐月演的一场戏。他先是出让自己的女人,又料想两人既已结婚就不会再有问题,只是稍加骚扰的话,信弘是不会和伊佐子分手的,毕竟刚结婚也得顾点儿面子,而且,娶了个年轻女人的信弘也不会轻易放手。换言之,盐月的所作所为就像一次“再确认”。当然,那里头也掺杂着一丝眷恋难舍的忌妒。

虽然信弘不可能知道这些,但是对妻子的前男友,他非常在意。他的禀性使他硬是没有表露出来。搬出盐月所说的S光学人事调动的传闻,让信弘暗中推测这消息来自盐月,打击一下信弘那爱摆学者架子的臭毛病——伊佐子并非没有这样的冲动,但现在她决定忍一忍,以后应该会有更好的机会。

伊佐子心想,现在不如先假装相信丈夫的话,然后伺机戳破他的伪装。如果信弘确实是不敢说明事实,有所隐瞒,自会渐渐露出破绽。还是这样折磨他比较好。

“我想上一段时间的烹饪学校。”伊佐子吐露决心似的说道。

“哦?为什么啊?”信弘的喉结滚动着,咽下嘴里的茶水。

“据说现在的料理跟过去的很不一样,跟我开店那时候的……”

“你又想开素菜料理店吗?”

“并没有决定下来,不过老爹死后的事我也得考虑啊。事到临头一下子也来不及啊。什么都不知道的话,怎么使唤厨师?”

信弘瞧了瞧户外。透过玻璃门看庭院,只见阳光不知何时已落至围墙脚下,沿墙的土构成了一条明亮的长线。走廊与和室之间的拉门开着。伊佐子素来讨厌屋里空气沉闷,即使信弘觉得冷她也不管。

见信弘沉默不语,伊佐子继续道:“而且,老爹也不能保证永远留在公司里对吧?”

信弘垂下了眼睛。

“这样的话,我就得拼命努力了。”

换成心态轻松的普通丈夫,姑且不论是否出于真心,至少嘴上会开玩笑说:“你来养我啊,那可太感谢了。”然而,信弘却一声不吭,表情凝重。这让伊佐子心情烦躁,终于忍不住想再多嘴几句。

信弘嘴张了一半,似乎想说什么,但又马上合了起来。伊佐子想,这个人总是这样。想坚持自我时,想辩驳时,因为有遭到反击的可能,就不服气地一声不吭。看起来,信弘是觉得面对强大的对手最终仍会被驳倒,所以最好别争论,吵架也是枉然。这既像是认输,认为一个老人与精力充沛的年轻女人对抗一定会被击溃,又像是软弱,犹如一个无法违逆大人的孩子。软弱混杂在嘴角浮现的苦笑中,似乎又化作了另一种冠冕堂皇的态度——面对一个不明事理的人,说了又有何用?

这种有话闷在肚中的态度只会引发伊佐子的反感,逼她想顶撞信弘:我和你不一样,人很单纯,你把话给我说清楚,好好说话不行吗!

现在也是,信弘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一声不吭,眼睛看着别处,使得伊佐子脑后一阵发涨,话语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还有,以后我要去一些餐馆转转,吃一圈。估计现在设备也大大翻新了吧,所以我想先看一下,作为参考。”

说出口后伊佐子才意识到,这可以作为外出的理由。有了烹饪学校和吃遍餐馆这两项,就可以随便离家,每天都出去也可以。

“我这么说不是因为要奢侈,你可别想错了,我是为了将来能独立生活。”

独立生活就是过日子不靠任何人照应。换言之,伊佐子是想向信弘表明不会再婚的决心,让他高兴,以此换取这里的土地、住宅和财产。现在她也可以随意出门走动,但是有个由头总是好的。这样就能无拘无束,享受真正的自由。

很久以前她就对信弘说过:“我不会因为老爹死了,就跟着一起死,或是追随老爹自杀。有些老婆可能会说些自己做不到的事,讨老公开心,但我不会,做不到的事我只会清楚地告诉你我做不到,因为我讨厌说谎。但是,我不会再婚。虽然不知道老爹什么时候会死,但我也不想在大好的年纪,和另一个男人一起生活,自找麻烦。因为世上已经没有你这样的好人了。”

信弘满是皱纹的脸因喜悦挤成了一团。那些对话通常有着与之匹配的氛围和背景,所以当时信弘是由衷地被感动了。

伊佐子想,这个人至今仍拼命地爱着自己。从前,信弘屡屡带人去“蓑笠”。因为他注重体面,无法一个人过去。旁人都说老实的信弘受了诱惑,但唯有男女之间的事,旁人难以真正了解。如今两人已成夫妇,人们似乎都在传,信弘受尽了任性娇妻的欺压。可是谁又知道,在无人得以窥见的床笫之间,他是如何为妻子的身体欣喜。那种时候的信弘会完全抛开平日的架子,宛如裸体婴儿,蹒跚地缠绕上来,急躁、挣扎、抵死纠缠。面对那样的信弘,伊佐子有时觉得自己是被年长男子玩弄身体的少女,有时则充满母性地疼爱他,有时又像年长的女人一样愚弄他。而信弘是如何地感激无量,旁人又怎能明白?

床笫间的愚弄调子,似乎在白天也会习惯性地显露出来,已成为日常生活中的一种定式。所以,即使信弘被狠狠整治了一顿,心里大概也是满足的,没准儿他还很享受“败阵丈夫”的处境。脸上貌似在强压怒火,其实信弘的不抵抗与他的暗中欢愉息息相关。因为伊佐子这么想,所以信弘弃权状的沉默也好,给人执拗感的闷态也罢,她都没放在心上,甚至觉得有点儿滑稽。

现在也是,信弘撑着被炉站起身,一脸不悦地向书房走去。这种时候,信弘一贯如此虚张声势,所以伊佐子冷笑了一声。丈夫的身影消失后,她的心情反倒开朗起来。

不管信弘想法如何,她都要去烹饪学校和餐馆。先不说烹饪学校,餐馆那边她无论如何都想走一走、吃一吃。盐月在公司无所事事,只要打电话约他,他就会马上跑出来。可以拿他公司的交际费付账,所以不用自己破费。盐月是个令人愉快的玩伴。

伊佐子不认为自己与盐月的交往会带来麻烦。两人重逢时他已是成人,伊佐子这边也成长了。即使信弘死了,她和盐月也不会回到过去的那种固定关系。当初盐月耍弄手段,好不容易摆脱了羁绊,如今更不可能有那种想法。风月老手盐月有很多女人,但现在除了柳桥那个被他疏远的女人,似乎没有固定的伴侣。

伊佐子明白盐月的心思,所以才把他当“朋友”玩玩,能利用则利用。盐月的舅父——那位大政治家是一条宝贵的门路。伊佐子打算在开店后,尽量把那边的客人招揽过来。另外,盐月也是个让人充满惊喜的男人,貌似粗线条,却在料理检选、女性和服乃至室内设计等方面都颇有见地。由于尝遍了各地的料理,他不光会讲解,还能亲自下厨。从调味到盛放菜肴,手段已远超业余水平。在女性和服方面,他的知识能力和绸缎庄的掌柜不相上下。伊佐子对和服的品位就是在和盐月交往时训练出来的。

说起来,伊佐子最初被盐月诱惑,就是因为一身和服得到了他的赞美。即使她若无其事地穿上不入外行之眼的朴素和服,盐月也会靠过来,凑上眼,他光是用手指触摸布料,就能从产地到纺织厂一一道来,无一不中。从腰带到内衣,他都知之甚详,挑选颜色与花纹也颇具慧眼。伊佐子几乎是在买和服以便得到盐月赞赏的过程中,和他陷入了男女关系。盐月在茶室和园艺方面亦有心得,对绘画及用具的鉴别力也不错。布置“蓑笠”的茶室风格房时,伊佐子得到了盐月的不少指点,只要在不起眼的角落引入他的设计,氛围便焕然一新。他的书法水平与一般的习字先生相当,还会一笔画,木工活儿也做过一点儿。

这么多才多艺的人,却不擅经营公司实务,过去屡战屡败,如今虽然靠舅父的势力当上了食品公司副社长,但是公司似乎了解他的无能,不让他插手公司事务。不过,盐月却说为别人的公司工作有什么意义,对这种奇异的礼遇他并无不满,乐得能自由支配时间。

正所谓天不降二物于人,他的审美能力和那双巧手,若能在工作上发挥出一半,自是无可挑剔。可惜,他好像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但是,仔细想想,确如盐月所说,在经营方面有点儿才干也没什么了不起,一旦公司陷入困境,需要获取更大利益时,就力有不逮了。在这种时候,握有可靠的强大关系,不知能给公司带来多大好处呢。

为了将来的生意,伊佐子必须牢牢掌控住盐月。而且,他还能带来信弘不可能给予的欢乐。此外,盐月的忠告也富含人生经验,或许可以成为伊佐子的缰绳。只要这边不威胁到他,他就是一个亲切的人。

中午过后,速记员宫原素子到了。这个女人站在玄关口也毫不引人注目。脸和身子都很瘦长,穿着黑色的衣服更显得身材苗条。小鼻子小眼,完全感觉不到活力。今天,夹着手提包的宫原素子见到伊佐子,仍像少年般鞠了一躬。

“欢迎光临。辛苦你了。天这么冷,一定冻得够呛吧?”

“不,今天挺暖和的。”

宫原露出了微微前突的门牙,这笑容也缺乏女人的韵味。

伊佐子想这是信弘恢复情绪的好机会,便领着宫原走到书房前,敲响了门。在人前还是要举止得体的。

“老公,宫原小姐来了。”

弓着背、身子前倾撑在书桌上的信弘,转向了伊佐子她们。他眯起了眼,显得有点儿害羞。

“你好。”

“您好,我来了。”宫原素子朝信弘施礼,那体态就像折断了的树枝。

“是这样的,关于宫原小姐的桌椅,我昨天已经去百货商店订购了,应该马上就能到。”

伊佐子心想,今天或明天必须要去一次百货商店了。

“哦,是这样啊。那到之前用什么呢?”信弘站起来东张西望,看得出他是在顾忌伊佐子。

“那就把昨天的那个拿过来吧。”

伊佐子前往库房,满不在乎地把那张破旧的小桌搬来了。小桌是昨日发生不快的导火索。信弘表情复杂。至于椅子,昨天从餐厅拿来的那把还留在屋角。

“在新桌椅送来之前,先将就着用这个吧。”伊佐子对宫原说。

“实在是不好意思。”

“要不先坐下来试试?”

宫原屈身坐下,由于椅子高桌子低,书写姿势好像会很别扭。

“桌子有点儿矮啊,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桌子。”伊佐子做出一脸沉思状。

“就这个也行了,反正商店会送新的过来。”信弘在为伊佐子着想。

“是的,在这个上面还是能写字的。”宫原也有些惶恐。

“老公,你是不是今天就要开始了?”

“嗯,有这个打算,所以我把要说的话做了笔记。”

书桌上搁着笔记本和钢笔。从离开被炉到刚才为止,信弘大概一直在写笔记。他放弃与伊佐子对抗,躲进书房,原来是在以此排遣情绪?即便如此,在旁人面前信弘仍装出了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宫原从包里取出用薄纸装订成的速记本和三支圆珠笔。

沙纪端着茶进了屋,视线扫过速记用具之后,又退了出去。

“要开始了吗?”

伊佐子对坐回椅中看着笔记的信弘说道。看来今天他不打算去公司了。

“嗯,是要准备开始了,不过还不太习惯啊。前不久我请宫原小姐到公司做过两次练习,不过这跟写文章不一样,我还是没掌握要领。”信弘双肘撑着书桌托住下巴,问道,“宫原小姐,擅长口述速记的人是怎么做的呢?”

信弘对方法毫无头绪,有些迷惘。

“嗯,也有像在演讲或座谈会上说话一样,然后再修改一下,弄成一篇文章的。”

“演讲或座谈会吗?我跟那些学者和文化人不同,没参加过演讲或座谈会啊。这下麻烦了。”

“你没什么自信啊,老公。看你劲头十足地要开始干了,还以为你很有信心呢。”伊佐子插了一句。

“没关系,像上次那样就行了。一开始多少会有点儿生硬,但很快就会熟练的,而且事后修改多少次都可以。所以,请不要在意速记情况,只管说话便是。”宫原素子拿起圆珠笔,停留在纸的上方,鼓励着信弘。

“要不我也在这里听一会儿?”

“欢迎。如果老爷怀着像是在对夫人说话的心情来讲述,也许更能调动情绪。”伊佐子话音刚落,宫原便应以成熟的言辞。

这女人已有二十五岁,原本也不该以“成熟”形容之,只是她的脸和身子都很娇小,感觉就像小小的一团,所以才会有此错觉。不过如此一来,在一段时间内女速记员或许可以凭借经验牵着信弘走。伊佐子一边想,一边看着宫原患了贫血似的侧脸。

信弘久久不开口,只是瞧着笔记,连声假咳,最后竟手足无措地抽起了烟。

宫原则放下圆珠笔,开始啜饮茶水。

“怎么了,老公?怎么也说不出来吗?”

“嗯,怎么也说不出来。”

“是因为我在这里打扰了你,所以不行了吗?”

“不,这倒也不是……”信弘拿手指挠了挠眉毛上方,“宫原小姐,那我就试着说说看。总觉得情况跟预想的不同,不会很顺利,不过我还是说吧,慢慢地说,可能当中会卡住。”

“是,没问题。请说。”

宫原再次握住圆珠笔。伊佐子不知信弘会从什么说起,出于兴趣保持了沉默。信弘想出来的这项消遣,看起来倒也有点儿和孙儿玩耍的感觉。

“呃……”信弘轻咳了两声,似乎难以开口。

“呃……我出生在山口县一个名叫‘长府’的城下町……啊,长府的长是长短的长,府是府中市的府。”

“明白了。”

“就像这样子可以吗?”信弘瞧着宫原和伊佐子两人的脸问道。

“我觉得很好。”

宫原微笑着点点头。伊佐子则打算再听一会儿。

“……长府在下关以东三里开外的地方,按现在的说法就是十二公里啦。这里请改成十二公里。”

“是,我明白了。”宫原一边划动圆珠笔一边说。

“我父亲是士族之子,长府藩是山口毛利家的支藩……支是支店的支。口头讲述的话看不到字,挺不方便的呢。”

“是的。这个以后再往里面填。实在不知道的地方我会写片假名,所以您不必在意,请尽管往下说。”

信弘偷偷瞥了一眼伊佐子的脸,用一种羞涩、为难、近乎于孩子般的眼神。伊佐子想,丈夫对自己嘴角露出的浅笑很在意嘛。

“说是士族,其实祖父的俸禄不过五两三人扶持[五两三人扶持:武士俸禄的计量单位。“两”是现金单位,“扶持”即“扶持米”,是稻米计量单位。古代日本以现金或稻米的方式发放俸禄。一人扶持即一人份的稻米,以男子一日五合米、女子一日三合米来计算。三人扶持若换算成现金,大致与五两金相当。]……扶持的扶,是提手旁加丈夫的夫,持是持有的持。我还是很在意字怎么写啊。”

“没关系的。请您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反正就是俸禄只有五两三人扶持的最下级的武士之家。我父亲对高杉晋作啊,久坂玄瑞……玄瑞的字是,啊,还是算了吧,等一会儿我把汉字填进去……他尊敬玄瑞,还有伊藤博文、山县有朋,不对,是崇拜,是崇拜他们,因为这些人都是低级武士出身。长府也是乃木大将出生的地方。父亲小时候立志当一名军人,但因为身子弱,只好放弃志向做了商人。虽然最后做的是谷物买卖的中介,但我觉得父亲参军的话也能飞黄腾达,升到陆军少将的位置。父亲干什么都很有眼光,有胆有识……”

伊佐子想,身为那位商人的儿子,信弘既无胆也无识。他如此赞美父亲,想必是因为有这样的自知。

“怎么样?就像现在这样可以吗?”

“非常好!”宫原答道。伊佐子还想再听一会儿。

“父亲生意做得很大,但不管怎么说,长府也只是一个乡间小镇,所以在我七岁的时候,我们举家越过关门海峡搬到了对面的门司市。所以,我小时候的记忆都跟长府和门司有关……不,请记为‘与长府的小镇和门司的街区有关’,这么写可能比较好。”

“是。”

沙纪轻敲几下门走了进来。伊佐子以为是有推销员上门,不料——

“夫人,加油站来了人,说是把车子送过来了。”

看来是加油站的人把今天一早取走的车送回来了。

“是吗?我马上就去。”

伊佐子刚起身,信弘就看了她一眼。

“车怎么了?”

“昨天晚上托了他们今天给车上蜡。”

昨晚回来时,信弘已经睡了。今天早上他也没问她昨天去了哪里。后来,在被炉那边说起上烹饪学校和转遍餐馆的时候,他显得很不满意。伊佐子想,这或许是因为丈夫对她的外出有着近乎直觉的敏感。

走出玄关,只见那里站着一个头发蓬乱的高个子员工。把车子开回来的就是他,身后另有一辆用来返回加油站的车,由另一个男人驾驶。

涂过蜡的车身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变漂亮了呢。”

“是是,夫人的车嘛,我们擦得可卖力了。”

这些员工的玩笑话总是那么轻浮,眼中的笑意也过于狎昵。若是在他们工作的加油站,也就乐呵地听着了,到了人家门前还用一样的腔调说话,简直是无可救药。

“多少钱?”伊佐子一变语调,问道。

“啊,是一千二百日元。”

伊佐子一脸不快地从钱包里掏出钱,这时那员工嬉皮笑脸地低声说道:“夫人,那位先生好像有话要对您说。”

伊佐子下意识地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浜口从后面那辆车的驾驶席伸出脸,正朝她点头哈腰,眼睛似乎被阳光晃得厉害。

她没想到浜口坐上了加油站的车,更没算到他会在这里出现,这一突然袭击令她目瞪口呆。

“那位先生说有话对夫人讲,好说歹说就是要坐我们的车过来。我也没办法,这个人是上次坐夫人车子的那位年轻人的朋友,我们也是见过一两次面的。”

带石井宽二兜风时,浜口可能也一起坐上来过。无奈之下,伊佐子只好向停在后面的车走去,狠狠地瞪了浜口一眼。

“对不起。我去加油站时,他们说现在正要把车送回夫人的家,所以我就一起跟来了。”浜口的态度并不如他的措辞那么客套,眼角的赤色黏膜突露在外,一脸奸猾相。

“竟然到家门口来了,我会很难办的,知道吗?”伊佐子呵斥道。

“呃……可是我给夫人打了电话的,却怎么也说不上话啊。”

“你说有话要讲,是什么?”

“就是给石井请律师的事。夫人说已经有谱了,那么有没有正式决定呢?”

“差不多了。”

“要是定下来了,我也想见见律师,好好求他。大村也是这么说的。我们还打算出庭提供对石井有利的证词。不管怎么说,那天晚上的事,我和大村最清楚了。”

浜口的红眼睛似乎在说:住在同一幢公寓的我们很清楚乃理子去世那晚的事。我们还知道夫人您也在现场哦。

打着石井宽二友人的幌子,说什么我们也要去求律师。其实这也可以理解为一种胁迫——我们要把您的事也告诉律师,还会以证人身份在法庭上说出来。这主意没准儿是那个头脑比较精明的大村想出来的。

“我都没见过律师呢,因为还没有真正定下来。”

“什么时候能定下来?”

“估计还要一点儿时间。”

“太晚的话,石井就太可怜了。夫人说包在您身上,所以我们才托付给了您,但我还是想问清楚前景。大村也是这么说的。”浜口的语气刁横起来。

“大村君在哪里?”

“他在公寓,正在等我传达夫人的回复。”

背后果然有大村的影子。

“在这种地方也没办法说话啊。对了,今天下午我有事要去一趟N百货商店,三点左右你到A宾馆的大厅等我。大村也要来的话,就一起来好了。”

“明白了,就这么办吧。”这回,浜口总算轻轻点了下头,脸缩回了车窗内。

伊佐子在进门前又回头看,只见加油站员工与驾驶席的浜口调换了位置,两人相视一笑。

瞧一眼书房,信弘仍在向宫原口述:

“长府的海岸边有两座岛,叫满珠和干珠。满是满足的满,干是晒干的干,珠是算盘的珠子。可以了吗?……这两座小岛也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深刻印象。满珠那边去不了,但干珠在退潮时可以从陆地上走过去。母亲常带我去那里捡贝壳,每次都会从海里采裙带菜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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