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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强蚁 作者:松本清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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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月×日 我和佐伯先生见面,谈了热海开旅馆的事。最终,对方把两亿日元的开价降到了一亿九千万,我们付了款,完成了土地和建筑的所有人变更手续。我们保留了“红旅庄”的店号,设立了名为“株式会社红旅庄”的法人单位。登记在册的董事长是泽田伊佐子,专务董事是佐伯义男。其他董事限为三人,有佐伯院长及夫人,另一个是我的妹妹米子。她是某公司职员的老婆,没钱,只是挂个名头。 院长也就罢了,连院长夫人都成了董事,未免有些奇怪。不过,如果让佐伯先生的妻子当,她知道是和我共同出资,难免产生误会,所以决定暂时先瞒着她。佐伯先生说,他老婆是个醋缸子,要是给我添堵就不好了。 虽然买旅馆只花了一亿九千万,但现在我才知道,内部装修费可比想象的要高。我们的事先调查做得不到位啊。住宅这种东西,里面有人还是没人,差别巨大。有人的时候,里面美观地摆着各种家具器皿,眼睛容易受到蒙蔽。更何况装饰得还很出色。可一旦撤掉这些东西,以前被隐藏的缺点就全暴露了,污迹和残损比比皆是。因为是老住宅,地板下还有几处托梁被白蚁啃坏了。 我主张索性来个彻底翻修。近来到处都是最新设施,可这个旅馆式样陈旧。而且依靠合理设计,不必占这么大的地方也应该能造出更多房间。玄关那边也想彻底改造一下。最初我只想改换装潢,但现在我明白了,光改装无论如何都是不够的。 按佐伯先生的估算,如果照我说的来,需要七千万日元。即使各项改装缩减到最低限度,也要三四千万吧。目前这笔款子还没有着落。 也有人建议我不如先保持原样,只对比较显眼、损毁严重的地方进行修补,但我没兴趣。既然要开新店,我就想按自己的想法来。设计方面,我准备委托和风建筑设计大师Y先生。另外,我还想在设计中融入一些自己的独特匠心,那些都是从京都和奈良的古寺、民宅中获得的灵感。佐伯先生听了我的主意,变得十分消沉,他说要那么干的话,还得再花一亿吧。 ×年×月×日 我们向银行新借了八千万。佐伯先生替我和行长做了交涉。其中我分担五千万,佐伯先生分担三千万。我有点儿害怕。 听了设计师和建筑公司的报价,仅做部分改建就需要五千万。首先,浴室必须全部推倒重来。现有的实在太破旧,里面又暗。然后,庭院部分不改造的话,就营造不出具有近代感的古雅风格。现在的这个简直就像乡下寺里的院子。由此我们得出结论,改建费用的五千万,加上预算超支准备金及账户周转资金的三千万,无论如何都是必需的,因此才一狠心借了新贷。 我自己没有现金,而涩谷的土地事实上也已被抵押出去了。由于所有人不是我,佐伯先生请求行长以遗嘱充抵信用证。行长说,一般情况下这个事没得谈,不过怎么说呢,我信任先生和夫人(指的是我),所以就通融一次吧。但即便如此,我的银行借款额度也只有一亿五千万,就算按市场价把涩谷的土地卖掉,也剩不下多少了。我觉得在热海的旅馆上陷得有点儿深了,但现在已不能回头。和佐伯先生谈着事,不知不觉中我这边倒变得情绪高涨,成了佐伯先生的牵引者。人类意识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佐伯先生说夫人您有胆有识,作为女性十分罕见。也不知道他是称赞我还是在揶揄我,但是我一个人的时候,心里可没底了,真的是连眼泪也要出来了。事已至此,我唯有祈祷红旅庄生意红火了。 ×年×月×日 佐伯先生正忙着给法律杂志撰稿。看他非常用心的样子,似乎把眼下正在实施改建工程的红旅庄都暂时抛到了脑后。由佐伯先生负责辩护的某位青年前不久被无罪释放,据说在法律界掀起了话题。这件事在报纸上也有报道,虽然被告以杀人罪被起诉,但终因证据不足被判为无罪。这是佐伯先生的功劳,也难怪他会这么干劲十足地撰稿,要在专业杂志上发表事情的经过。不过我有点儿担心——就目前这个情况,热海那边能否顺利地进展下去呢? 伊佐子担心的不光是热海,其实她更担心无罪释放的石井宽二。石井眼下正在佐伯的律师事务所打杂。以前还只是一个想法的时候,佐伯就对伊佐子提过。 “石井是什么情况?” “没什么情况,一直认真地干着活儿呢。” 佐伯吸着烟,剃过的鬓角青得发蓝,伊佐子简直想称他为蓝胡子,鬓角下则是那宽广的下巴。他趴在床上,烟灰缸在枕头上,烟灰缸上印着宾馆的标志。 “你可不能让他来我家。” 伊佐子仰面躺在佐伯的身边。 “没问题的,我已经严厉告诫过他。” “绝对不能让他来哟。” “他绝对不会去的。” “你能保证?” “那个人啊,把我视为他的救命恩人。他说完全没想到能判成无罪。他还说,他已经算死过一次了,只要是为了佐伯律师,他随时都可以献出生命。” “真像是黑社会说出来的话。他越是这么说,你越是不能相信啊。” “不,他是说真的,看表情和态度就知道。说是黑社会,其实就是个小混混,正因为他久经世故,所以还有点儿近似男儿义气的信念,或者说是情义吧。他跟那两个叫大村、浜口的朋友也绝交了,差不多算是我让他绝交的吧。” “他有没有跟你说起我的事?” “出了拘留所、我把他接回去的时候,关于你的事我严厉嘱咐了他一番。所以打那儿以后,他再也没对我说起过你。” “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我不觉得他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们的监视也做得很到位。” “今后你打算怎么办?准备让他一直留在你的事务所里?” “不,我正在找人打点,想介绍他去北海道的某家制铁厂当工人。他也没什么前科,估计能成。事情定了,他就会去北海道。这么一来,他在那边就会有新的女人吧,心里不会再想你的事了。” “我和你的事,石井没发觉吧?” “怎么可能发觉呢。” “你可得小心了,要是被他发现了,他那样的人,心里有什么变化谁也猜不透的。” “这个我懂的,所以才要早早地打发他去北海道啊。” “我总有一种感觉,由于你的功利心,我们被逼着走上了一座摇摇欲坠的桥。” “功利心?” “难道不是?你为了博取名声利用石井,拼命把被告从杀人罪弄成了无罪。现在你的愿望达成了,还热心地给法律杂志撰写论文。而我呢,过去也被迫听了好多关于石井的辩护理论,比如法医放过了安眠药残片的检查什么的。” “这个很成功啊。” 佐伯噘起嘴,吐出一口烟,烟雾蔓延到了枕边晦暗的台灯处。 “所以说,我觉得我自己也成了你功利心的牺牲品。” “哪有这种事,我是在为你的安全着想。你听好了,我们不妨假设石井是有罪的。在那种情况下,要证明是打死的很难,多半还是伤害致死罪吧。即便是法官,也不能无视乃理子喝下致死剂量安眠药的事实,所以不会有勇气做出杀人罪的判决。保险起见,会判为伤害致死罪。这应该是常识吧。如此一来,根据量刑情况,就算判了三年,快的话两年不到就能出狱。两年不到就出来的家伙最危险,因为他们在牢里想的净是女人。长期服役的犯人也就断念了,像这种不上不下的最麻烦,净想着出狱后怎么收拾那女人了。” “你是在吓我吧?”伊佐子嘴上这么说,眼中满是怯意。 “不,我没吓唬你,是真的,统计数据就是这样的。年轻男子通常都忘不了第一个教会自己的女人。” “哈,石井在女人方面可是老手,你看,那时他正和乃理子同居呢。” “石井以前找的都是年轻女人,他第一次领会到爱欲的真髓是在你这里。事实上,他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胡说八道,他就是随便说说。” “我听了也很不好受。不过呢,我觉得要是让他不上不下地坐几年牢出来,你会有危险,所以我才要争取无罪释放,让石井对我心服,然后把他永远地从你身边支开。当然,我也不能说作为一个律师把他弄成无罪,完全不是出于功利心。但话虽如此,我还是希望你能觉得,我这么做是为了你的安全。” 伊佐子闭上眼沉默了片刻,再睁眼时,她的双眸转向了佐伯的侧脸。 “总觉得你是在蒙我啊,到底是当律师的人哪。” “哪有这种事,我真的是在为你的安全考虑啦。当石井半闭着眼感慨夫人教会了他什么是真正的女人时,我心里简直是翻江倒海啊。” “你骗人,你骗人!” “哪里骗人了?石井说的都是实话啊。” 佐伯像被人从下方刺了一下似的,在烟灰缸里掐灭烟头,一转身就把手伸向伊佐子的胸口。 “哎呀,烟灰缸会从枕头上掉下去的。要是倒扣在床上怎么办?到处都是灰了呀。” 伊佐子扭身躲开。佐伯不情愿地拿起烟灰缸放到桌上。 “稍微等一下啦。”伊佐子背对着回到身边的佐伯说。 佐伯想扳过她的肩,伊佐子却弓起了背。于是佐伯又想用脚插进伊佐子的两个腿肚子之间。 “哎呀,等一下啦。” 伊佐子出言制止。佐伯这才注意到,背对自己的伊佐子正在胸前窸窸窣窣地做着什么。 “你在干什么?” “好事啦。”隔着背传来了伊佐子意味深长的笑声。 “什么事啊?” 佐伯单肘支起身,想越过她的腰看个究竟。被子掀起了一块,从底下露出了两人微暖的体温。 “别扇风啊。你看,是这个啦。” 伊佐子递出一个金属小盒。盒上连着长长的线,看到接在线头上的小麦克风时,佐伯瞪大了眼睛。 伊佐子将小型录音机放在拉到床边的架子上,扯动接线,把火柴盒大小的麦克风搁在枕边。 “我要把我们的声音录进去。”麦克风在柔软的床上有滚动的倾向,伊佐子一边用手摁住,一边说道。 “哎!你还会做这么下流的事啊。” “有什么不好的,这是我俩的私密话啊,又不会放给谁听的。” “这个录音是给我们听的?” “是啊,每来一次就听一次。看看你,因为石井的话醋劲大发,兴奋莫名,无不无聊?倒不如把我俩爱的低语、呻吟、大叫、喘息录下来听,这样更刺激。” “真叫人吃惊……这么小的录音机能把很轻的声音清楚地录下来吗?” 佐伯似乎也来了兴趣。 “当然了,据说最近的产品灵敏度好了不少,只要调节音量,就能把播放的声音提上去。” “谁会把声音放这么大听啊?” “也是,可以就我们两个人放低声音听,就像听小夜曲一样。好了,你快把灯关上,我要打开录音功能了。” “……总觉得有点儿难为情。” “你这种人还会害羞,也太奇怪啦,又不会给别人听,只是拿来让我们以后一边听一边乐呵的。你看我这主意不错吧?我想到了这个,从家里出来时特地把以前买的录音机放包里了。这种小录音机往手提包里一放,总能藏得住的。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心里有点儿慌呢。” 伊佐子拉住佐伯的一只胳膊,不料麦克风却因为床上的皱褶和凹坑滚动起来。 “放不稳啊。” “没关系,就算滚来滚去,声音也录得进去。好了,快把灯关了!” 灯灭之前,伊佐子观察了一下麦克风的稳定性。 黎明前,四点左右。 信弘一如既往地准时在三点半醒了过来。有时他趴在床上抽烟,有时他则一个人直勾勾地盯着黑暗的天花板。这种时候他可能会想起过去的事,然后他会起身上厕所。他去走廊时的脚步一向安稳缓慢,从厕所回来钻进被窝,一时之间也睡不着,就会打开灯,再读一遍放在枕边的昨天的早刊或晚刊。第二次合眼往往是在六点左右,一睡就会睡到九点。这是信弘的习惯。 从厕所回来时,悄悄看一眼妻子的房间,曾经也是习惯中的一部分。直到三个月前为止,信弘还会偷偷潜入背面二楼的楼梯。差不多从三个月前起,他停止了这样的举动,因为伊佐子一直都在她的房间睡觉。 然而,今天的黎明之前与往常不同。从厕所回来的信弘在走廊上停下了脚步。他站着,侧耳倾听。深夜的浓重气息与寂静仍滞留于宅中,纹丝不动。信弘从中听到了什么。 他发出了喘息般的呼吸。很久没有这样的情况了。他慢慢地沿着走廊来到妻子的卧室前。里面很黑,拉门被打开了一半。妻子不在。 信弘走向二楼的楼梯口。要走到那里,需再在走廊里拐两个弯。走廊上方亮着小电灯。信弘对这里轻车熟路。 走到楼梯下时,声音变得清晰了。两个声音正在一起高声欢笑。信弘咽下好几口唾沫,为抚平情绪休息了一会儿。瘦弱的腿有些颤抖。男人和女人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谈不上是说话声,是杂音,却又像是咂嘴声。 信弘登上楼梯,一级又一级,手搭着阶梯,四脚着地似的向上爬去。衰弱的身体里充满了力量。他时不时抬起一只手伸到眼前,像是要驱赶自己的剧烈喘息。终于,他爬到楼梯的尽头,进入了房间。这里一片漆黑。房间平时不用,堆满了各种废弃物。里处还有一间屋子,说不清是说话声还是杂音的动静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伊佐子站在楼梯口边上,看着信弘爬到顶端。信弘已经走进二楼外侧的房间。那里和三个月前的样子有所不同。伊佐子在入口附近摆上旧衣箱和废弃的碗橱,缩小了空间的宽度。其他地方则用破烂填满。要靠近里面的屋子,那个空间就是通道。碗橱里塞满了旧瓷器,重得无法用手推动。走近里屋时,必须侧着身子,擦着衣箱和碗橱,钻过那个狭小的空间。信弘胸板不厚,能做到这一点,但也无法迅速穿越。只要穿过去,前方就是一片开阔。 在楼梯口,伊佐子算着时间,心想信弘就快勉强钻过那个狭窄通道了吧——他会在里屋声音的引诱下,气喘吁吁地穿行。那卷录音也马上就要结束了。 伊佐子重重地踏了一下地,大声叫道:“老爹!” “老爹,老爹!你在哪里啊?”她的声音尖锐而响亮。 楼上突然有了动静。听不到信弘的回应,只有咔嗒咔嗒的响声传到了楼下,像是有人正忙着搬动什么。 伊佐子知道,鱼已经入了鱼梁。好不容易抵达狭窄空间的对面,现在再往回走会大费周折。那里很黑,和去的时候不同,人又非常狼狈。信弘心里焦急,想着得快点儿下楼,身子便无法轻易穿过那条通道。伊佐子仿佛能看到信弘拼命挣扎的样子。 “老爹,老爹,你人呢?”伊佐子把地蹬得山响,来回呼喊。 二楼发出一声巨响。不是东西而是人倒下的声音。 伊佐子在原地待了两三分钟,那里没再响起其他声音。她从自己房间拿来了手电筒。 上二楼一看,信弘倒在衣箱和碗橱的另一侧。他没能穿越狭窄的通道回到这边。碗橱的一端移动了约三厘米。心肌梗死终于在病人使尽全力搬动沉重的碗橱、拓宽空间时发作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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