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天棘地

千年一叹  作者:余秋雨

今天离开德黑兰向南进发。

第一站应该到伊斯法罕(Isfaham),第二站到设拉子(Shiraz)和波斯波利斯(Persepolis),都是历史文化名城;下一站是向东拐,到克尔曼(Kerman),进入危险地区,一直到札黑丹(Zahedan),再往东就进入巴基斯坦。

这一条行车路线,每站之间相隔五百多公里,全在伊朗高原上,颠簸其间十分辛苦。但更为焦心的是情势险恶,真不知会遇到什么麻烦。

日前问过一位在伊朗住了很多年的记者,有没有去过克尔曼、札黑丹一带。他的回答是:“这哪里敢呀,土匪出没地带,毫无安全保证。一家公司的几辆汽车被劫持,车上的人纷纷逃走,一位胖子逃不下来,硬是被绑架了整整三个月。更惨的是一位地质工程师,只是停车散步,被绑架了八个月,他又不懂波斯语,天天在匪徒的驱使下搬武器弹药,最后逃出来时须发全白,神经都有点错乱了。”

我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说是不久前。

千年一叹

开始我怀疑他是不是有点夸张,但读到此间伊朗新闻社的一篇报道,才知道事情确实有点严重。

报道所说的事情发生在今年十一月三日,也就是在二十天之前,地点是札黑丹地区。当地警方获得线索,一些毒品贩子将在某处进行钱物交割,便去捉拿。出动的警察是三十九名,赶到那个地方,果然发现五名毒贩,正待围捕,另一批毒贩正巧赶到,共四十五名。于是,三十九名警察与四十五名毒贩进行战斗,历时两个小时,结果让人瞠目结舌:警察牺牲了整整三十五名,只有四人活着!

我和几个同伴反复阅读了那篇报道,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场战斗为何打成这个样子。警察缺少训练,在这些国家是完全有可能的,但那伙毒品贩子也太厉害了。

另一篇报道则说,除了毒品贩子,那个地区的匪徒最想劫持外国人质,索要赎金极高。

现在,我们就在向这个地区进发。

由此想起,我们出发至今,无论是每天的报道还是我的日记,基本上都是“报喜不报忧”。这是因为,每次遇到麻烦时大家都在焦躁地寻求解决方案,当方案还没有找到时绝对不能报道;如果找到了方案,解决了麻烦,则又完全不值得报道了。而且,越是在穿越无穷无尽的危险,越不能给人留下“危言耸听”的印象。结果,我笔下的文字一片从容安详,给人的感觉是一路上消消停停,轻松自在。其实根本不是那回事。

一些本来很遥远的传媒概念,如“极端主义分子”、“宗教狂热分子”、“反政府武装”、“扣押外国人质”等等,已经从书报跳到我们近旁。文明的秩序似有似无,很难指望。

到了这里才知道,许多政府虽然对外态度强硬,对内的实际控制范围却不大。他们连自己政府首脑的安全都保证不了,怎么来保证我们?

以往我们也会兴致勃勃地罗列自己到过世界上哪些地方,其实那是坐飞机去的,完全不知道机翼下的山河大地,有极大部分还与现代文明基本无关。但是,我们绕不过这些地方。

写到这里,不禁又一次为身边伙伴们的日夜忙碌而感动。每天奔驰几百公里,一下车就搬运笨重的器材和行李,吃一口肯定不可口的饭,嘴一抹就扛着机器去拍摄。哪儿都是人生地不熟,也无法预料究竟会看到什么。镜头和语言都从即兴感受中来,只想在纷乱和危险中捕捉一点点文明的踪迹。拍摄回来已是深夜,必须连夜把素材编辑出来,再传回香港。做完这一切往往已是黎明,大家都自我安慰说“车上睡吧”,但车上一睡一定会传染给司机,而我们的司机昨晚也不可能睡足。于是就在浑身困乏中开始新一天的颠簸。前面是否会有危险,连想一想的精力都没有。

我比别人轻松之处就是不会驾车,比别人劳累之处是每天深夜还要写一篇短文、一篇长文,写完立即传出,连重读一遍的时间都没有。只能把现场写作的糙粝让读者分担了,好在我的读者永远会体谅我。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从德黑兰去伊斯法罕,夜宿Abbasi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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