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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口红千只鹤 作者:川端康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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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菊治刷完牙回到卧室时,女佣已将牵牛花插在挂着的葫芦花瓶里。 “今天我该起来了。” 菊治虽然这么说,可是又钻进了被窝。 他仰卧着,在枕头上把脖子扭向一边,望着挂在壁龛一角上的花。 “有一朵已经绽开了。” 女佣说着退到贴邻的房间。 “今天还请假吧?” “啊,再休息一天。不过我要起来的。” 菊治患感冒头痛,已经四五天没去公司上班了。 “在哪儿摘的牵牛花?” “在庭院边上,它缠着茗荷,开了一朵花。” 大概是自然生长的吧。花是常见的蓝色,藤蔓纤细,花和叶都非常小。 不过,插在像涂着古色古香的黑红漆的葫芦里,绿叶和蓝色的花倒垂下来,给人一种清凉的感觉。 女佣是父亲在世时就一直干下来的,所以略懂得这种雅趣。 悬挂的花瓶上,可以看见黑红漆渐薄的花押,陈旧的盒子上也有“宗旦”的字样。假如这是件真品,那么它就是三百年前的葫芦了。 菊治不太懂得茶道的插花规矩,就是女佣也不是很有心得。不过,早晨点茶,缀以牵牛花,使人觉得也蛮合适。 菊治陷入沉思:将一朝就凋谢的牵牛花插在传世三百年的葫芦里……他不觉凝望了良久。 也许它比在同样是三百年前的志野陶的水罐里插满西洋花更相称吧。 然而,作为插花用的牵牛花能保持多长时间呢? 这又使菊治感到不安。 菊治对侍候他用早餐的女佣说: “以为那牵牛花眼看着就会凋谢,其实也不是这样。” “是吗。” 菊治想起来了,自己曾打算在文子送给他作纪念的她母亲的遗物志野水罐里,插上一枝牡丹。 菊治把水罐拿回家时,牡丹的季节已经过了。不过那时,说不定什么地方还会有牡丹花开吧。 “我都忘了家里还有那只葫芦什么的,多亏你把它找了出来。” “是。” “你是不是见过家父在葫芦里插牵牛花?” “没有,牵牛花和葫芦都是蔓生植物,所以我想可能……” “嚯?蔓生植物……” 菊治笑了,有点沮丧。 他在看报时觉得头很沉重,就躺在饭厅里。 “睡铺还没有收拾吧。”他说。 话音刚落,正洗东西的女佣一边擦着湿手,一边赶忙走了进来,说:“我这就去拾掇。” 过后,菊治走进卧室一看,壁龛上的牵牛花没有了。葫芦花瓶也没有挂在壁龛上。 “唔。” 可能是女佣不想让他看到快要凋谢的花。 菊治听到女佣说牵牛花和葫芦都是“蔓生植物”时,忍不住笑了出来,但话又说回来,父亲当年生活的那套规矩还保留在女佣这些举止上。 然而,志野水罐却依然摆在近壁龛的正中央的地方。 如果文子来看到了,心里无疑会想:太怠慢了。 文子赠送的这只水罐刚拿回来时,菊治立即插上洁白的玫瑰花和浅色的石竹花。 因为文子在她母亲灵前就是这样做的。那白玫瑰和石竹花,就是文子为母亲做头七的当天,菊治供奉的花。 菊治抱着水罐回家途中,在昨日请人把花送到文子家的同一家花铺里,买回了同样的花。 可是后来,哪怕只是摸摸水罐,心也是扑通扑通地跳,从此菊治就再也没有插花了。 有时在路上行走,菊治看见中年妇女的背影,会忽然被强烈地吸引住,待到意识过来的时候,不禁黯然,自言自语: “简直是个罪人。” 清醒之后再看,那背影并不像太田夫人。 只是腰围略鼓起,像夫人而已。 刹那间,菊治感到一种令人颤抖的渴望,同时,陶醉与可怕的震惊重叠在一起,他仿佛从犯罪的瞬间清醒过来。 “是什么东西使我成为罪人的呢?” 菊治像要拂去什么似的说。可是,作为回应,他越发地想见夫人了。 菊治不时感到活生生地抚触到过世的人的肌肤。他想,如果不从这种幻觉中摆脱出来,自己就无法得救了。 有时他也这样想:也许这是道德的苛责,才使官能产生病态。 菊治把志野水罐收进盒子里,就钻进了被窝。 当他望着庭院的时候,雷响了。 雷声虽远,却很激烈,而且响声越来越近了。闪电开始掠过庭院的树木。 然而,傍晚的骤雨已经先来临。雷声远去了。 庭院泥土飞溅起来,雨势异常凶猛。 菊治起身给文子挂电话。 “太田小姐搬走了……”对方说。 “啊?” 菊治大吃一惊。 “对不起。那……” 菊治想,文子已经把房子卖了。 “您知道她搬到了什么地方吗?” “哦,请稍等一下。” 对方似乎是女佣。 她立即又回到电话机旁,好像是在念纸条,把地址告诉了菊治。据说房东姓“户崎”,也有电话。 菊治给那家挂电话找文子。 文子用爽朗的声音说: “让您久等了,我是文子。” “文子小姐吗?我是三谷。我给你家挂了电话。” “很抱歉。” 文子压低了嗓门,声音颇似她母亲。 “什么时候搬的家?” “啊,是……” “怎么没有告诉我。” “前些日子已将房子卖了,一直住在友人这里。” “啊。” “要不要把新址告诉您,我犹豫不定。开始没打算告诉您。后来决定还是不该告诉您。可是近来又后悔没有告诉您。” “那当然。” “哟,您也这么想吗?” 说着说着,菊治顿觉精神清爽,仿佛身心被洗涤过一样。透过电话,也有这种感觉吗? “我一看到你送给我的那个志野水罐,就很想见你。” “是吗?家里还有一件志野陶呢,是一只小的筒状茶碗。那时,我曾想过是不是连同水罐一起送给您,不过家母曾用它来喝茶,茶碗边上还透出母亲的口红的印迹,所以……” “啊?” “家母是这么说的。” “令堂的口红会沾在陶器上不掉吗?” “不是沾上不掉。那件志野陶本来就带点红色,家母说,口红一沾上茶碗边,揩也揩拭不掉。家母辞世后,我一看那茶碗边,有一处仿佛瞬间显得格外的红。” 文子这句话是无意中说出来的吗? 菊治不忍心听下去,把话题岔开,说: “这边傍晚的骤雨很大,那边呢?” “简直是倾盆大雨,雷声吓得我都缩成一团了。” “这场雨过后,会凉爽些吧。我也休息了四五天,今天在家,如果你愿意,请来吧。” “谢谢。我本打算要拜访也要待我找到工作之后再去。我想出去做事。” 没等菊治回答,文子接着说: “接到您的电话,我很高兴,这就去拜访。虽然我觉得不应该再去见您……” 菊治盼着骤雨过去,他让女佣把铺盖收起来。 自己居然挂电话把文子请来,菊治颇感惊讶。 他更没有料到,他与太田夫人之间的罪孽阴影,竟由于听了她女儿的声音,反而消失得一干二净。 难道女儿的声音,会使人感到她母亲仿佛还活着吗? 菊治刮胡子时,把带着肥皂沫的胡子屑甩在庭院树木的叶子上,让雨滴濡湿它。 过了晌午,菊治满以为文子来了,到门口一看,却原来是栗本近子。 “哦,是你。” “天气又热起来了,久疏问候,今天来看看你。” “我身体有点不舒服。” “得多加珍重呀,气色也不怎么好。” 近子蹙额,望着菊治。 菊治以为文子是一身洋装打扮,可传来的却是木屐声,自己怎么竟错以为是文子呢,真滑稽。菊治一边这样想,一边又说: “修牙了吧。好像年轻多了。” “趁梅雨天得闲就去……整得太白了些,不过很快就会变得自然了,没关系。” 近子走进菊治刚才躺着的客厅,望了望壁龛。 “什么都没摆设,清爽宜人吧。”菊治说。 “是啊,是梅雨天嘛。不过,哪怕摆点花……” 近子说着回转身来问道: “太田家的那件志野陶,怎么样了?” 菊治不言语。 “还是把它退回去好吧?” “这是我的自由。” “那也不是呀。” “至少不该受你指使吧。” “那也不见得吧。” 近子露出满嘴洁白的假牙,边笑边说: “今天我就是为征求你的意见才来的。” 话音刚落,她突然张开双手,好像在祛除什么似的。 “要把妖气从屋里都赶出去,不然……” “你别吓唬人。” “但是,作为媒人,我今天要提出一个要求。” “如果还是稻村家小姐的事,难为你一番好意,我拒绝听。” “哟,哟,不要因为讨厌我这个媒人,把这门惬意的亲事也给推掉,这岂不是显得气量太小了嘛。媒人搭桥,你只顾在桥上走就行,令尊当年就是无所顾忌地利用了我嘛。” 菊治露出厌烦的神色。 近子有个毛病,说得越起劲,肩膀就耸得越高。 “这是当然的,我与太田太太不同。比较简单,就连这种事也毫不隐藏,一有机会就一吐为快,但遗憾的是,在令尊的外遇数字里,我也数不上啊。只是昙花一现……” 近子说着低下头来。 “不过,我一点儿也不怨恨他。后来一直处于这种状态:只要我对他有用时,他就无所顾忌地利用我……男人嘛,使用有过关系的女人是很方便的。我也承蒙令尊的关照,学到丰富而健全的处世常识。” “唔。” “所以,请你利用我健全的常识吧。” 菊治毫不拘泥地被她的这番话吸引了,他觉得这也有道理。 近子从腰带间将扇子抽了出来。 “人嘛,太男人气,或者太女人味儿,都是学不到这种健全的常识的。” “是吗?这么说常识就是中性的啰。” “这是挖苦人吗?但是,一旦变成中性的,就能清清楚楚地看透男人和女人的心理。你没想过吗,太田夫人是母女俩生活的,她怎么能够留下女儿而去死呢?据我看来,她可能有一种企图,是不是以为自己死后,菊治少爷会照顾她女儿……” “什么话?!” “我仔细琢磨,恍然大悟,才解开了这个疑团。因为我总觉得太田夫人的死搅扰了菊治少爷这桩亲事。她的死非同一般。一定有什么问题。” “太离奇了。这是你的胡思乱想。” 菊治一边这样说,一边却感到自己的胸口像是被近子这种离奇的胡想捅了一刀。 好像掠过一道闪电。 “菊治少爷把稻村小姐的事,告诉太田夫人了吧?” 菊治想起来了,却佯装不知。 “你给太田夫人挂电话,不是说我的婚事已定了吗?” “是,是我告诉的。我对她说:请你不要搅扰。太田夫人就是那天晚上死的。” 沉默良久。 “但是,我给她挂电话了,菊治少爷怎么知道的?是不是她哭着来了呢?” 菊治遭到了突然袭击。 “没错吧。她还在电话里‘啊’地喊了一声呢。” “这么说来,是你害了她嘛。” “菊治少爷这么想,就得到解脱了是吧。我已经习惯当反派角色。令尊也早已把我当作随时可以充当冷酷的反派角色的女人。虽说谈不上是报恩,但今天我是主动来充当这个反派角色的。” 菊治听来,近子似乎在吐露她那根深蒂固的妒忌和憎恶。 “幕后的事,嗨,就当不知道……” 近子说着,耷拉下眼睑,好像在看自己的鼻子。 “菊治少爷尽管皱起眉头,把我当作是个好管闲事的令人讨厌的女人好了……用不了多久,我定要祛除那个妖性的女人,让你能缔结良缘。” “请你不要再提良缘之类的事了,好不好?” “好,好,我也不愿与太田夫人的事扯在一起。” 近子的声调变得柔和了。 “太田夫人也并不是个坏人……自己死了,在不言不语中,就想把女儿许给菊治少爷,但这只是一种企盼而已,所以……” “又胡言乱语了。” “本来就是这样嘛。菊治少爷以为她活着的时候,一次都没想过要把女儿许配给你吗?如果是这样,那你就太糊涂了。她不论是睡还是醒,一味专心想令尊,像着了魔似的,如果说这是痴情,那确是痴情。在梦与现实的混沌中,连女儿也卷进来了,最后把性命都搭上……不过,在旁观者看来,这仿佛是一种可怕的报应,或是应验的诅咒,是被一张魔性的网给罩住了。” 菊治和近子面面相觑。近子睁大她那双小眼睛。 她的目光总盯住菊治不放,菊治把脸扭向一旁。 菊治之所以畏缩,让近子滔滔不绝,虽说从一开始他就处于劣势,但更多的恐怕是他为近子的离奇言论震惊的缘故。 菊治想都没想过,过世的太田夫人果真希望女儿文子同菊治成亲吗?再说,他也不相信此话。 这恐怕是近子出于妒忌信口雌黄吧。 这种胡乱猜想,就像近子胸脯上长的那块丑陋的痣吧。 然而,对菊治来说,这种离奇的言论宛如一道闪电。 菊治感到害怕。 难道自己就不曾有过这种希望? 虽然继母亲之后,把心移于女儿这种事,在世间并非没有,但是一面陶醉于母亲的拥抱中,另一面却又不知不觉地倾心于其女儿,而自己都还没有察觉,这难道不是真成了魔性的俘虏吗? 如今,菊治回想起来,自从遇见太田夫人之后,自己的整个性格仿佛都变了。 总觉得人都麻木了。 “太田家的小姐来过了,她说有来客,改天再……” 女佣通报说。 “哦,她走了吗?” 菊治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二 “刚才……” 文子伸长白皙而修长的脖颈仰望着菊治。从她的喉咙到胸脯的凹陷处呈现出一层淡黄色的阴影。 不知是光线的关系,还是她消瘦了的缘故,这淡淡的阴影使菊治放心地松了口气。 “栗本来了。”菊治坦荡地说。 他刚走出来的时候还有点拘谨,可是一见到文子,反而觉得轻松了。 文子点了点头,说: “我看见师傅的阳伞了……” “啊,是这把阳伞吧。” 那是一把长把的灰色阳伞,靠放在门口。 “要不,请你到厢房的茶室里等一会儿好吗?栗本那老太婆,这就走的。” 菊治这么说,可他对自己又产生了怀疑。为什么明知文子会来,却没有把近子打发走呢? “我倒无所谓……” “是吗?那就请吧。” 文子好像不知道近子的敌意,她一进客厅就向近子施礼寒暄,还对近子前去吊唁她母亲,表示了一番谢意。 近子就像看着徒弟作茶道练习时那样,略耸起左肩膀,昂首挺胸地说: “你母亲也是一位文雅人……我觉得她在这文雅人活不长的人世间,就像最后的一朵花,凋谢了。” “家母也并不是个文雅的人。” “留下文子孤身一人,恐怕她心里也很舍不得吧。” 文子垂下了眼睑,紧紧地抿住反咬合的下唇。 “很寂寞吧,也该来练习茶道了。” “啊,我已经……” “可以解闷哟。” “我已经没有资格学茶道了。” “什么话。” 近子把重叠着摞在膝上的双手松开,说: “其实嘛,梅雨天也快过去,我想给这府上的茶室通通风,今天才登门拜访的。” 近子说着瞥了菊治一眼。 “文子也来了,你看怎么样?” “啊?” “请让我用一下你母亲的遗物志野陶……” 文子抬起头望了望近子。 “让我们也来谈谈你母亲的往事吧。” “可是,如果在茶室里哭了起来,多讨厌啊。” “哦,那就哭嘛,没关系的。不久,菊治少爷一旦成了亲,我也就不能随便进茶室里来啰。虽然这是值得我回忆的茶室……” 近子笑了笑,故作庄重地说: “我是说,要是与稻村家的雪子小姐的这门亲事定下来的话。” 文子点点头,丝毫不露声色。 然而,酷似她母亲的那张圆脸上,却看得出她憔悴的神色。 菊治说:“提这些没定的事,会给对方添麻烦的。” “我是说假如定下来的话。” 近子又把话顶了回来。 “好事多磨嘛,在事情还没有定下来之前,也请文子小姐就当没听说过。” “是。” 文子又点了点头。 近子喊了一声女佣,站起身来去打扫茶室了。 “这儿的树荫下,树叶还湿着呢,小心点!” 庭院里传来了近子的声音。 三 “早晨,在电话里甚至能听得见这里的雨声吧。”菊治说。 “电话里也能听见雨声吗?我倒没有注意。这庭院里的雨声,在电话里能听得见吗?” 文子把视线移向庭院。 树丛的对面,传来了近子打扫茶室的声音。 菊治也一边望着庭院一边说: “我也并不认为电话里能听得见文子小姐那边的雨声。不过,后来却有这种感觉,傍晚的骤雨真是倾盆而来啊。” “是啊,雷声太可怕了……” “对对,你在电话里也这么说过。” “连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也像家母。一响雷,母亲就会用和服的袖兜裹住我的小脑袋。夏天外出的时候,家母总要望望天空,说声今天会不会打雷呢。直到现在,有时一打雷,我还想用袖兜捂住脸。” 文子说着,从肩膀到胸部暗暗地露出了腼腆的姿态。 “我把那只志野陶茶碗带来了。” 文子说着,站起身走了出去。 折回客厅的时候,她把包裹那茶碗的小包放到菊治膝前。 但是,菊治有点踌躇,文子就把它拉到自己面前,从盒子里把茶碗拿了出来。 “令堂也曾用筒状的乐茶碗来喝茶吧。那也是了入烧制的吗?”菊治说。 “是的。不过家母说不论黑乐还是赤乐,用它喝粗茶或烹茶,在色彩的配合上都不好,所以她常用这只志野陶茶碗。” “是啊,用黑乐茶碗来喝,粗茶的颜色就看不见了……” 菊治无意将摆放在那里的志野陶筒状茶碗拿到手上观赏,文子看见以后说: “它可能不是上乘的志野陶,不过……” “哪里。” 但是,菊治还是没有伸出手来。 正如今天早晨文子在电话里所说的那样,这只志野陶的白釉里隐约透出微红。仔细观赏的时候,那红色仿佛从白釉里浮现出来似的。 而且,茶碗口带点浅茶色,有一处浅茶色显得更浓些。 那儿恐怕就是接触嘴唇的地方吧。 看上去好像沾了茶锈,但也可能是嘴唇碰脏的。 在观赏的过程中,那浅茶色依然呈现出红色来。 正如今天早晨文子在电话里所说的那样,这难道真是文子母亲的口红渗透进去的痕迹吗? 这么一想,他再看,釉面果然呈现茶、赤搀半的色泽。 那色泽宛如褪色的口红,又似枯萎的红玫瑰——并且,当菊治觉得它像沾在什么东西上的陈旧血渍的颜色时,心里就觉得难以置信。 他既感到令人作呕的龌龊,同时也感到使人迷迷糊糊的诱惑。 茶碗面上呈黑青色,绘了一些宽叶草。有的草叶间呈红褐色。 这些草,绘得单纯而又健康,仿佛唤醒了菊治病态的官能。 茶碗的形状也很端庄。 “很不错啊。” 菊治说着把茶碗端在手上。 “我不识货。不过,家母很喜欢它,常用它来喝茶。” “给女人当茶碗用很合适啊。”菊治从自己的话里,再一次活脱脱地感受到文子的母亲这个女人的温馨。 尽管如此,文子为什么要把这只渗透了她母亲的口红的志野茶碗拿来给他看呢? 菊治不清楚这是出于文子的天真,还是满不在乎。只是文子的那种不抵抗的心绪,仿佛也传给了他。 菊治在膝上转着茶碗观赏,但是避免让手指碰到茶碗边接触嘴唇的地方。 “请把它收好。让栗本老太婆看到,说不定她又会说些什么,顶讨厌的。” “是。” 文子把茶碗放进盒里,重新包好。 文子本打算把它送给菊治才带来的,可是好像没有碰上机会。也许是顾虑菊治不喜欢这件东西。 她站起身来,又把那小包放回门口。 近子从庭院里向前弯着身子,走了上来。 “请把太田家那个水罐拿出来好吗?” “用我们家的东西怎么样?再说太田小姐也在场……” “瞧你说的,正因为文子小姐来了才用的嘛,不是吗?借志野这件纪念遗物,谈谈你母亲的往事。” “可是,你不是憎恨太田夫人吗?”菊治说。 “我干吗要恨她呢,我们只是脾性合不来罢了。憎恨死去的人有什么用呢?脾性合不来,我不了解她,但另一方面,有些地方我反而能看透那位夫人。” “看透别人就是你的毛病……” “做到让我看不透才好嘛。” 文子在走廊上出现,她坐到门框边上。 近子耸起左肩膀,回过头来说: “我说,文子小姐,能让我们用一下你母亲的志野陶吗?” “啊,请用。”文子回答。 菊治把刚放进壁橱里的志野水罐拿了出来。 近子把扇子轻快地插在腰带间,抱着水罐盒向茶室走去。 菊治也走到门框边来,说: “今早在电话里听说你搬家了,我大吃一惊。房子这类事,都是你一个人处理的吗?” “是的。不过,是个熟人把它买了下来,所以比较简单。这位熟人说,他暂住在大矶,房子较小,说愿意与我交换。可是,房子再小,我也不能一个人住呀。要去上班,还是租房方便些。因此,就先暂住在朋友家里。” “工作定了吗?” “还没有。真到紧要关头,自己又没学到什么本事……” 文子说着莞尔一笑。 “本来打算待工作的地方定下来之后,再拜访您。在既无家又无职、漂泊无着的时候来看您,未免太凄凉了。” 菊治想说,这种时候来最好,他本以为文子孤苦伶仃,但眼前从表情上看,她也不显得特别寂寞。 “我也想把这幢房子卖掉,但我一向拖拖拉拉。不过,因为存心要卖,所以连架水槽也没有修理,榻榻米成了这副模样,也不能换席子面儿。” “您不是要在这所房子里结婚吗?那时再……”文子直率地说。 菊治看了看文子,说: “你指的是栗本的事吧。你认为我现在能结婚吗?” “为了家母的事?如果说家母使您那样伤心,那么家母的事已经过去了,您大可不必再提了……” 四 近子干起茶道得心应手,很快就把茶室准备好了。 “与水罐相配吗?” 近子问菊治,可是他不懂。 菊治没有回答,文子也不言语。他和文子都望着志野水罐。 原本是用来插花供奉在太田夫人灵前的,今天派上它本来的用场,当水罐用了。 早先是太田夫人手里的东西,现在却听任栗本近子使用。太田夫人辞世后,传给了女儿文子,再由文子送到菊治手里。 这就是这只水罐奇妙的命运。不过,也许就是茶道器具通常的遭遇吧。 这只水罐在太田夫人拥有之前,制成之后,历经了三四百年,这期间,不知更迭过多少命运各异的物主而传承至今啊。 “志野水罐放在茶炉和烧茶水用的铁锅旁,更显得像个美人了。”菊治对文子说。 “但是,它那刚劲的姿态,绝不亚于铁器啊。” 志野陶的白釉面润泽光亮,仿佛是从深层透射出来的。 菊治在电话里对文子说过,一看到这件志野陶,就想见她,但她母亲的白皙肌肤里也深深地蕴涵着女人这种刚劲吗? 天气酷热,菊治把茶室的拉门打开了。 文子身后的窗外,枫叶翠绿。茂密层叠的枫叶的投影,落在文子的头发上。 文子那修长脖颈以上的部分,映照在窗外投进的亮光中。露在像是初次穿上的短袖衣服外的胳膊,显得白皙中略带青色。她并不太胖,但肩膀圆匀,胳膊也是圆乎乎的。 近子也望着水罐。 “如果水罐不用在茶道上,就显不出它的灵性来。只随便地插上几枝洋花,太委屈它了。” “家母也用它插过花呢。”文子说。 “你母亲遗下的这只水罐,到这儿来了,真像做梦似的。不过,你母亲也一定会很高兴吧。” 也许近子是想挖苦一下。 可是,文子却若无其事地说: “家母也曾把这只水罐用来插花。再说,我已不再学茶道了。” “不要这样说嘛。” 近子环顾了一下茶室,说: “我觉得能在这儿坐坐,心里还是很踏实的。四处都能看到。” 她望了望菊治,说: “明年是令尊逝世五周年,忌辰那天举行一次茶会吧。” “是啊,把所有赝品茶具统统摆出来,再把客人请来,也许这是件愉快的事。” “什么话,令尊的茶具没有一件是赝品。” “哦?但是,全是赝品的茶会可能很有意思吧。”菊治对文子说,“这间茶室里,我总觉得充满一股发霉的臭味,如果举办一次茶会,全部使用赝品,也许能拂去这股霉气。我把它当作为已故父亲祈冥福,从此便与茶道断绝关系。其实我早就与茶道绝缘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这个老婆子真讨厌,总要到这茶室里来歇息是吗?” 近子迅速地用圆筒竹刷搅和抹茶。 “可以这么说吧。” “不许你这么说!但如果你结上新缘,那么断掉旧缘也未尝不可。” 近子说声“请吧”,便将茶送到菊治面前。 “文子小姐,听了菊治少爷的这番玩笑话,会不会觉得你母亲这件遗物的去处找错了地方呢?我一看见这件志野陶,就觉得你母亲的面影仿佛映在那上面。” 菊治喝完茶,将茶碗放下,马上望着水罐。 也许是近子的姿影映在那黑漆的盖子上吧。 然而,文子心不在焉地坐着。 菊治弄不清文子是不想抵抗近子呢,还是无视近子。 文子也没有露出不愉快的神色,与近子进茶室坐在一起,这也是件奇妙的事。 近子提及菊治的亲事时,文子也没有露出拘谨的神色。 一向憎恨文子母女的近子,每句话都有意羞辱文子,可是文子也没有表示反感。 难道文子沉溺在深深的悲伤中,以致将这一切都视为过往烟云了吗? 难道是母亲去世的打击,使她完全超越了这一切吗? 也许是她继承了她母亲的性格,不为难自己,也不得罪他人,是个不可思议的、似已摆脱一切烦恼的纯洁姑娘? 但是,菊治好像在努力不使人看出他要保护文子,使她不受近子的憎恶和侮辱。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才奇怪呢。 看着近子最后自点自饮茶的模样,他也觉得十分奇怪。 近子从腰带间取出手表,看了看说: “这手表太小,老花眼看起来太费劲了……把令尊的怀表送给我吧。” “他可没有怀表。”菊治顶了回去。 “有。他经常用呢。他去文子小姐家的时候,也总是带在身上的嘛。” 近子故意装出一副呆然若失的神色。 文子垂下了眼帘。 “是两点十分吗?两根针聚在一起,模模糊糊的看不清。” 近子又现出她那副能干的样子。 “稻村家的小姐给我招徕一些人,今天下午三点开始学习茶道。我在去稻村家之前,到这里来一趟,想听听菊治少爷的回音,以便心中有数。” “请你明确地回绝稻村家吧。” 尽管菊治这么说,但近子还是笑着搪塞,说:“好,好,明确地……”接着又说:“真希望能早一天让那些人在这间茶室里学习茶道啊。” “那就请稻村家把这幢房子买下来好了。反正我最近就要把它卖掉。” 近子不理会菊治,转过身来对文子说: “文子小姐,我们一起走到那儿吧?” “是。” “那我就赶紧把这里收拾干净。” “我来帮您忙吧。” “那就谢了。” 可是,近子不等文子,迅速地到水房去了。 传来了放水声。 “文子小姐,我看算了,不要跟她一起走。”菊治小声说。 文子摇摇头,说: “我害怕。” “有什么害怕的。” “我真害怕。” “那么,你就跟她走到那边,然后摆脱她。” 文子又摇了摇头,然后站起身来,把夏服膝弯后面的皱褶抚平。 菊治差点从下面伸出手去。 这是他以为文子踉跄要倒的缘故。文子脸上飞起了一片红潮。 刚才近子提到怀表的事,她难过得眼圈微红,现在则羞得满脸通红,宛如猝然绽开的红花。 文子抱着志野水罐向水房走去。 “哟,还是把你母亲的东西拿来了?” 里面传来了近子嘶哑的声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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