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重星

千只鹤  作者:川端康成

栗本近子到菊治家来说,文子和稻村小姐都结婚了。

夏令时节,傍晚八时半,天色还亮。晚饭后,菊治躺在廊道上,望着女佣买来的萤火虫笼。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发白的萤光带上了黄色,天色也昏暗了。但是菊治也没有起身去开灯。

菊治向公司请了四五天夏休假,到坐落在野尻湖的友人的别墅去度假,今天刚回来。

友人已经结婚,生了一个孩子,菊治没有经验,不知婴儿生下来有多少日子了。换句话说,是长得大了还是小,心中无数,不知该怎么寒暄才好。

“这孩子发育得真好。”

菊治的话音刚落,友人的妻子回答说:

“哪里呀,生下来时真小得可怜,近来才长得像样些了。”

菊治在婴儿面前晃了晃手,说:

“他不眨眼呀。”

“孩子看得见,不过得过些时候才会眨眼哪。”

菊治以为婴儿出生好几个月,其实才刚满百天。这年轻的主妇,头发稀疏,脸色有点发青,还带着产后的憔悴,这是可以理解的。

友人夫妇的生活,一切以婴儿为中心,只顾照看婴儿,菊治觉得自己显得多余了。但是,当他乘上火车回家途中,那位看起来很老实的友人妻子,挂着一副无生气的憔悴的面容,她那呆呆地抱着婴儿的纤弱身影,总是浮现在菊治的脑际,怎么也拂除不掉。友人本来同父母兄弟住在一起,这第一个孩子出生不久,就暂住在湖畔的别墅里。已习惯于与丈夫过着两人生活的妻子,大概安心舒适,甚至达到发呆的程度吧。

此刻,菊治回到家里,躺在廊道上,依然想起那位友人妻子的姿影。这种思念的情怀带有一种神圣的哀感。

这时,近子来了。

近子冒冒失失地走进房间说:

“哎哟,怎么在这么黑的地方……”

她坐到菊治脚边的廊道上。

“独身真可怜呀。躺在这里,连灯都没有人给开。”

菊治把腿弯缩起来。不大一会儿,满脸不高兴地坐了起来。

“请躺着吧。”

近子用右手打个手势,示意让菊治躺下,而后又故作庄重地寒暄了一番。她说她去了京都,回来时还在箱根歇了歇脚。在京都她师傅那里,遇见了茶具店的大泉先生。

“难得一见,我们畅谈了有关你父亲的往事。他说要带我去看看三谷先生当年悄悄幽会时住过的那家旅馆,于是他就带我去了木屋町的一家小旅馆。那里可能是你父亲与太田夫人去过的地方呢。大泉还让我住在那里,他说这种话太没分寸了。一想到你父亲与太田夫人都死了,我再怎么样,半夜里说不定也会害怕的。”

菊治默不作声,心想,没分寸的正是说这种话的近子你呢。

“菊治少爷也去野尻湖了吧?”

近子这是明知故问。其实她一进门,就从女佣那里听说了。近子没等女佣传达,就唐突地走了进来,这是她一贯的作风。

“我刚到家。”

菊治满脸不高兴地回答。

“我三四天前就回来了。”

说着,近子也郑重其事,耸起左肩膀说:

“可是,一回来就听说发生了一件令人感到遗憾的事。这使我大吃一惊,都怪我太疏忽,我简直没脸来见菊治少爷。”

近子说,稻村家的小姐结婚了。

菊治露出了吃惊的神色,所幸的是廊道上昏暗。但是,他毫不在意地说:

“是吗?什么时候?”

“好像是别人的事似的,真沉得住气啊!”

近子挖苦了一句。

“本来就是嘛,雪子小姐的事,我已经让你回绝过多次了嘛。”

“只是口头上吧。恐怕是对我才想摆出这副面孔吧。好像从一开始自己就不情愿,偏偏这个多管闲事的老太婆好自作主张,纠缠不休,令人讨厌是吗?其实你心里却在想,这位小姐挺好。”

“都胡说些什么。”

菊治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你还是喜欢这位小姐的吧?”

“是位不错的小姐。”

“这点我早就看出来了。”

“说小姐不错,不一定是想结婚。”

但是,一听说稻村小姐已经结婚,心头仿佛被撞击了一下,菊治强烈地渴望在脑海里描绘出小姐的面影。

在圆觉寺的茶会上,近子为了让菊治观察雪子,特地安排雪子点茶。雪子点茶,手法淳朴,气质高雅,在嫩叶投影的拉门的映衬下,身穿长袖和服的雪子的肩膀和袖兜,甚至连头发,仿佛都熠熠生辉,这种印象还留在菊治的心底。难以想起雪子的面容。当时她用的红色绸巾,以及去圆觉寺深院的茶室路上她手上那个缀有洁白千只鹤的粉红色绉绸小包袱,此时此刻又鲜明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后来有一次,雪子上菊治家,也是近子点茶。即使到了第二天,菊治还感到小姐的芳香犹在茶室里。小姐系的绘有菖兰的腰带,如今还历历在目,但是她的姿影却难以捕捉。

菊治连三四年前亡故的父亲和母亲的容颜,也都难以在脑际明确地描绘出来。看到他们的照片后,才确有所悟似的点点头,也许越亲近、越深爱的人,就越难描绘出来。而越丑恶的东西,就越容易明确地留在记忆里。

雪子的眼睛和脸颊,就像光一般留在记忆里,是抽象的。可是,近子乳房与心窝间长的那块痣,却像癞蛤蟆一般留在记忆里,是很具体的。

这时,廊道上虽然很暗,但是菊治知道近子多半穿的是那件小千谷白麻绉绸的长衬衫,即使在亮处,也不可能透过衣服看见她胸脯上的那块痣。然而,在菊治的记忆里却能看见。与其说昏暗而看不见,毋宁说在黑暗中的记忆里见得更清楚。

“既然觉得是位不错的小姐,就不该放过呀。像稻村小姐这样的人,恐怕世上独一无二。就算你找一辈子,也找不到同样的。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菊治少爷还不明白吗?”

接着,近子用申斥般的口吻说:

“你经验不多,要求倒很高。唉,就这样,菊治少爷和雪子小姐两人的人生,就整个改变了。小姐本来对菊治少爷还是很满意的,现在嫁给别人了,万一有个不幸,不能说菊治少爷就没有责任吧。”

菊治没有回应。

“小姐的风貌,你也看得一清二楚了吧。难道你就忍心让她后悔如若早几年与菊治少爷结婚就好了,忍心让她总是思念你吗?”

近子的声调里含有恶意。

就算雪子已经结了婚,近子为什么还要来说这些多余的话呢?

“哟,是萤火虫笼子,这时节还有?”

近子伸了伸脖子,说:

“这时候,该是挂秋虫笼子的季节了,还会有萤火虫?简直像幽灵嘛。”

“可能是女佣买来的。”

“女佣嘛,就是这个水平。菊治少爷要是习茶道,就不会有这种事了。日本是讲究季节的。”

近子这么一说,萤火虫的火却也有点像鬼火。菊治想起野尻湖畔虫鸣的景象。这些萤火虫能活到这个时节,着实不可思议。

“要是有太太,就不至于出现这种过了时的清寂季节感了。”

近子说着,忽地又悄然说道:

“我之所以努力给你介绍稻村小姐,那是因为我觉得这是为令尊效劳。”

“效劳?”

“是啊。可是菊治少爷还躺在这昏暗中观看萤火虫,就连太田家的文子小姐也都结婚了,不是吗?”

“什么时候?”

菊治大吃一惊,仿佛被人绊了一跤似的。他比刚才听说雪子已经结婚的消息更为震惊,也不准备掩饰自己受惊的神色了。菊治的神态似乎在怀疑:不可能吧。这一点,近子已看在眼里。

“我也是从京都回来才知道的,都给愣住了。两人就像约好了似的,先后把婚事都办完了,年轻人太简单了。”

近子又说:

“我本以为,文子小姐结了婚,就再没有人来搅扰菊治少爷了,谁知道那时候稻村家的小姐早就把婚事办过了。对稻村家,连我的脸面也都丢净了。这都是菊治少爷的优柔寡断招致的呀。

“太田夫人直到死都还在搅扰菊治少爷吧。不过,文子小姐结了婚,太田夫人的妖邪该从这家消散了。”

近子把视线移向庭院。

“这样也就干净利落了,庭院里的树木也该修整了。光凭这股黑暗劲,就明白树木茂密,枝叶无序,使人感到憋闷、厌烦。”

父亲过世四年,菊治一次也没请花匠来修整过。庭院里的树木着实是无序地生长,光嗅到白天的余热所散发出来的气味,也能感觉到这一点。

“女佣恐怕连水也没浇吧。这点事,总可以吩咐她做呀。”

“少管点闲事吧。”

然而,尽管近子的每句话都使菊治皱眉头,但他还是听任她絮絮叨叨讲个没完。每次遇见她都是这样。

虽然近子的话怄人生气,但她还是想讨好菊治的,并且也企图试探一下菊治的心思。菊治早已习惯她的这套手法。他有时公开反驳她,同时也悄悄地提防她。近子心里也明白,但一般总佯装不知,不过有时也会表露出她明白他在想什么。

而且,近子很少说些使菊治感到意外而生气的话,她只是挑剔菊治缘于自我嫌恶的一面可能想到的事。

今晚,近子前来告诉雪子和文子结婚的事,也是想打探一下菊治的反应。菊治心想,她究竟是什么居心呢,自己可不能大意。近子本想把雪子介绍给菊治,借此使文子疏远菊治,可是现在这两个姑娘既然都已成亲,剩下菊治,他怎么想本来与近子毫不相干,然而近子仿佛还要紧追着菊治心灵上的影子。

菊治本想起身去打开客厅和廊道上的电灯。回过神来,他觉得在黑暗中这样与近子谈话有点可笑,况且他们之间也没有达到如此亲密的程度。连修整庭院树木的事,她也指手画脚,这是她的毛病。菊治把她的话只当耳旁风。但是,为了开灯而要站起身,他又懒得起来。

近子刚走进房间,尽管说了灯的事,但她也无意站起身去开灯。她的职业原本使她养成了这类小事很勤快的习惯。可是现在看来,她似乎不想为菊治做更多的事。也许近子年纪大了,或许是她作为茶道师傅,拿点架子的缘故。

“京都的大泉,托我捎个口信,如果这边有意要出售茶具,那么希望能交给他来办理。”

接着,近子用沉着的口吻说:

“与稻村家小姐的这门亲事也已经吹了,菊治少爷该振作起来,开始另一种新生活了。也许这些茶具就派不上什么用场了。从你父亲那代起就用不着我,使我深感寂寞。不过,这间茶室也只有我来的时候,才得以通通风吧。”

哦,菊治这才领会过来。

近子的目的很露骨。眼看着菊治与雪子小姐的婚事办不成,她对菊治也已绝望,最后就企图与茶具铺的老板合谋弄走菊治家的茶具。她在京都与大泉大概已商量好了。菊治与其说很恼火,莫如说反而感到轻松了。

“我连房子都想卖,到时候也许会拜托你的。”

“那人毕竟是从你父亲那代起就有了交情,终归可以放心啊。”

近子又补充了一句。

菊治心想,家中的茶具,近子可能比自己更清楚,也许近子心里早已经盘算过了。

菊治把视线移向茶室那边。茶室前有棵大夹竹桃,白花盛开。朦胧间,只见一片白。夜色黢黑,几乎难以划清天空与庭院树木的界限。

下班时刻,菊治刚要走出公司办公室,又被电话叫了回来。

“我是文子。”

电话里传来了小小的声音。

“哦,我是三谷……”

“我是文子。”

“啊,我知道。”

“给您打电话真是失礼了,但有件事,如果不打电话道歉就来不及了。”

“哦?”

“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我给您寄了一封信,可是忘记贴邮票了。”

“是吗?我还没有收到……”

“我在邮局买了十张邮票,就把信发了。可是回家一看,邮票依然还是十张。真糊涂呀。我想着怎么才能在信到之前向您致歉……”

“这点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菊治一边回答,一边想,那封信可能是结婚通知书吧。

“是封报喜信吗?”

“什么……以前总是用电话与您联系,给您写信还是头一回,我拿不定主意,惦挂着信发出去好不好,竟忘了贴邮票。”

“你现在在哪里?”

“东京站的公用电话亭……外面还有人在等着打电话呢。”

“哦,是公用电话?”

菊治不明白,但还是说:

“恭喜你了。”

“您说什么呢……托您的福总算……不过,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栗本告诉我的。”

“栗本师傅?……她是怎么知道的呢?真是个可怕的人啊。”

“可是,你也不会再见到她吧。记得上次在电话里还听见傍晚的雷阵雨声,是不是?”

“您是那么说的。那时,我搬到朋友家去住,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您,这次也是同样的情景。”

“那还是希望你通知我才好。我也是,从栗本那里听说后,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向你贺喜。”

“就这样销声匿迹,未免太凄凉了。”

她那行将消失似的声音,颇似她母亲的声音。

菊治突然沉默不语。

“也许是不得不销声匿迹吧……”

过了一会儿,文子又说:

“是间简陋的六叠大的房间,与工作同时找到的。”

“啊?……”

“正是最热的时候去上班,累得很。”

“是啊,再加上结婚不久……”

“什么?结婚?……您是说结婚吗?”

“恭喜你。”

“什么?我?……我可不愿听呀。”

“你不是结婚了吗?”

“没有呀。我现在还有心思结婚吗……家母刚刚那样去世……”

“啊!”

“是栗本师傅这么说的吧?”

“是的。”

“为什么呢?真不明白。三谷先生听了之后,也信以为真了吧?”

这句话,文子仿佛也是对自己说的。

菊治突然用明确的声调说:

“电话里说不清楚,能不能见见面呢?”

“好。”

“我去东京站,请你就在那里等着。”

“可是……”

“要不然就约个地方会面?”

“我不喜欢在外面跟人家约会,还是我到府上吧。”

“那么我们就一起回去吧。”

“一起回去,那还不是等于约会吗?”

“是不是先到我公司来?”

“不。我一个人去府上。”

“是吗。我立即就回去。如果文子小姐先到,就请先进屋里歇歇吧。”

如果文子从东京站乘坐电车,恐怕会比菊治先到。但是,菊治总觉得可能会与她同乘一趟电车,他在车站上的人群中边走边寻觅。

结果还是文子先到了他家。

菊治听女佣说文子在庭院里,他就从大门旁边走进庭院。文子坐在白夹竹桃树荫下的石头上。

自从近子来过之后,四五天来,女佣总在菊治回来之前给树木浇水了。庭院里的旧水龙头还能使用。

文子就座的那块石头,下半部看上去还是湿漉漉的。如果那株鲜花盛开的夹竹桃是茂盛的绿叶衬着红花,那就像烈日当空的花,可是它开的是白花,就显得格外凉爽。花簇围绕着文子的身影柔媚地摇曳着。文子身穿洁白棉布服,在翻领和袋口处都用深蓝布镶上一道细边。

夕阳从文子背后的夹竹桃的上空,一直照到菊治的面前。

“欢迎你来。”

菊治说着亲切地迎上前去。

文子本来比菊治要先开口说什么的,可是……

“刚才,在电话里……”

文子说着,双肩一收,像要转身似的站了起来。如果菊治再走过来,说不定会握她的手呢。

“因为在电话里说了那种事,所以我才来的。来更正……”

“结婚的事吗?我也大吃一惊。”

“嫁给谁呢?”

文子说着,垂下了眼帘。

“嫁给谁的事嘛……就是说听到文子小姐结婚了的时候,以及听说你没有结婚的时候,这两次都使我感到震惊。”

“两次都……”

“可不是吗。”

菊治沿着踏脚石,边走边说:

“从这里上去吧。你刚才可以进屋里等我嘛。”

菊治说着坐到廊道上。

“前些日子我旅行回来,在这里休息的时候,栗本来了,是个晚上。”

女佣在屋里呼唤菊治。大概是晚饭准备好了,这是他离开公司时用电话吩咐过的。菊治站起身,走了进去,顺便换上一身白色上等麻纱服走了出来。

文子好像也重新化过妆,等待着菊治坐下来。

“栗本师傅是怎样说的?”

“她只是说,听说文子小姐也结婚了……”

“三谷少爷就信以为真了,是吗?”

“万没想到她会撒这个谎……”

“一点都不怀疑?”

转瞬间,但见文子那双又大又黑的瞳眸湿润了。

“我现在能结婚吗?三谷少爷以为我会这样做吗?家母和我都很痛苦,也很悲伤,这些都还没有消失,怎能……”

菊治听了这些话,仿佛她母亲还活着似的。

“家母和我天性轻信别人,相信人家也会理解自己。难道这只是一种梦想?只是自己心灵的水镜上反映出来的一种自我写照……”

文子已泣不成声了。

菊治沉默良久,说:

“记得前些时候,我曾问过文子小姐:你以为我现在可能结婚吗?那是在一个傍晚雷阵雨的日子里……”

“是雷声大作那天?”

“对。今天却反过来由你说了。”

“不,那是……”

“文子小姐总爱说我快结婚了吧。”

“那是……三谷少爷与我全然不同嘛。”文子说着用噙满泪珠的眼睛凝望着菊治。

“三谷少爷与我不一样呀。”

“怎么不一样?”

“身份也不一样……”

“身份……”

“是的,身份也不一样。如果说身份这个词用得不合适的话,那么可不可以说是身世灰暗呢。”

“就是说罪孽深重?……那恐怕是我吧。”

“不!”

文子使劲摇了摇头,眼泪便夺眶而出。一滴泪珠意外地顺着左眼角流到耳边滴落下来。

“如果说是罪孽,家母早已背负着它辞世了。不过,我并不认为是罪孽,而觉得这只是家母的悲伤。”

菊治低下头来。

“是罪孽的话,也许就不会消失,而悲伤则会过去的。”

“但是,文子小姐说身世灰暗这种话,不就使令堂的死也成了灰暗的吗?”

“还是说深深的悲伤好。”

“深深的悲伤……”

菊治本想说与深深的爱一样,但欲言又止。

“再说,三谷少爷还要与雪子小姐商议婚事,和我不一样呀。”

文子好像把话题又拉回到现实中来,说:

“栗本师傅似乎认为家母从中搅扰了这桩事。她说我已经结婚了,显然认为我也是搅扰者呗,我只能这样想。”

“可是,据说这位稻村小姐也已经结婚了。”

文子松了口气,露出泄气似的表情,但又说:“撒谎……恐怕是谎言吧。这也肯定是骗人的。”她说着又使劲摇了摇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是说稻村小姐结婚……大概是最近的事吧。”

“肯定是骗人的。”

“据她说,雪子小姐和文子小姐,两人都已经结婚了,所以我反而以为文子小姐结婚大概也是真的了。”

说着,菊治又低声补充了一句:

“不过,也许雪子小姐方面是真的……”

“撒谎。哪有人在大热天里结婚的。只穿一层衣裳,还汗流不止。”

“说得也是啊,夏天就没有人举行婚礼吗?”

“哎,几乎没有……虽然也不是绝对没有……婚礼仪式一般都在秋季或是……”

文子不知怎的,润湿了的眼眶里又涌出新的泪珠。她凝视着滴落在膝上的泪痕。

“但是,栗本师傅为什么要说这种谎言呢?”

“我还真的受骗了。”菊治也这么说。

可是,这件事为什么会使文子落泪呢?

至少,在这里可以确认,文子结婚是谎言。

说不定雪子真的是结婚了,现在近子很可能是为了使文子疏远菊治而说文子也结婚了。菊治作了这样的猜想。

然而,光凭这样的猜想还是说服不了自己。菊治仍然觉得,说雪子结婚了,似乎也是谎言。

“总之,雪子小姐结婚的事,究竟是真还是假,在未弄清之前,还不能断定栗本是不是在恶作剧。”

“恶作剧……”

“嗨,就当她是恶作剧吧。”

“可是,如果我今天不给您挂电话,我不就成了已经结婚的人了吗。这真是个残酷的恶作剧。”

女佣又来招呼菊治。

菊治拿着一封信从里面走了出来,说:

“文子小姐的信送到了。没贴邮票的……”

他刚要轻松地拆开这封信。

“不,不。请不要看……”

“为什么?”

“不愿意嘛,请还给我。”

文子说着膝行过去,想从菊治手里把信夺过来。

“还给我嘛。”

菊治突然把手藏到背后。

这瞬间,文子的左手一下子按在菊治的膝上。她想用右手把信抢过来。左手和右手的动作不协调,身体失去了平衡。她赶紧用左手向后支撑着自己,险些倒在菊治的身上,可是她仍想用右手去够菊治背后的信,于是她尽量将右手向前伸。身子向右一扭,侧脸差点落在菊治的怀里。文子轻柔地把脸闪开。连按在菊治膝上的左手,也只是轻柔地触了一下而已。这轻柔的一触又怎能支撑得住她那先往右扭又向前倒的上半身呢。

菊治眼看着文子的身子摇摇晃晃地压过来,浑身肌肉绷紧,但却为文子那意外轻柔的躯体几乎失控而喊出声来。他强烈地感受到她是个女人,也感受到了文子的母亲太田夫人。

文子是在哪个瞬间把身子闪开的呢?又在哪里无力松软下来的呢?这简直是一股不可名状的温柔。仿佛是女人的一种本能的奥秘。菊治本以为文子的身体会沉重地压过来,却不料文子只是接触了一下,就恍如一阵温馨的芬芳飘然而过。

那香味好浓郁。夏季里,从早到晚在班上工作的女性体味总会变得浓烈起来。菊治感受到文子的芳香,仿佛也感受到太田夫人的香味。那是太田夫人拥抱时的香味。

“哎呀,请还给我。”

菊治没有执拗。

“我把它撕了。”

文子转向一边,将自己的信撕得粉碎。汗水濡湿了她的脖颈和裸露的胳膊。

文子刚才险些倒下却又硬把身子闪开,那时脸色刷白,待坐正后,才满脸绯红,似乎就在这个时候出的汗。

从附近饭馆叫来的晚饭,总是老一套的菜肴,食而无味。

女佣按往常惯例,在菊治面前摆上了那只志野陶的筒状茶碗。

菊治突然发现,可文子早已看在眼里。

“哟,那只茶碗,您用着呢?”

“是。”

“真糟糕。”

文子的声调没有菊治那么羞涩。

“送您这件东西,我真后悔。我在信里也提到这件事。”

“提到什么……”

“没什么,只是表示一下歉意,送给您这么一件太没价值的东西……”

“这可不是没有价值的东西啊。”

“又不是什么上乘的志野陶。家母甚至把它当作平日用的茶杯呢。”

“我虽然不在行,但是,它不是挺好的志野陶吗?”

菊治说着将筒状茶碗端在手上观赏。

“可是,比这更好的志野陶多着呢。您用了它,也许又会想起别的茶碗,而觉得别的志野陶更好……”

“我们家好像没有这种志野陶小茶碗。”

“即使府上没有,别处也能见到的呀。您用它时,假使又想起别的茶碗,而觉得别的志野陶更好的话,家母和我都会感到很悲哀的啊。”

菊治唔一声,倒抽了一口气,却又说:

“我已经逐渐与茶道绝缘,也不会再看什么别的茶碗了。”

“可是,总难免有机会看到的呀。何况过去您也见过比这个更好的志野陶。”

“照你这么说,只能把最好的东西送人啰?”

“是呀。”

文子说着干脆地抬起头来直视菊治,又说:“我是这样想的。信里还说请您把它摔碎扔掉。”

“摔碎?把它扔掉?”

菊治面对文子步步进逼的姿态,支吾地说。

“这只茶碗是志野古窑烧制的,恐怕是三四百年前的东西了。当初也许是宴席上或别的什么场合的用具,既不是茶碗也不是茶杯,不过,自从它被当作小茶碗用之后,恐怕也历经漫长的岁月了,古人珍惜它,并把它传承了下来。也许还有人把它收入茶盒里,随身带去作远途旅行呢。对,恐怕不能由于文子小姐的任性而把它摔碎啊。”

据说,茶碗口嘴唇接触的地方,还渗有文子母亲的口红的痕迹。

听说,文子的母亲告诉过她,口红一旦沾在茶碗口上,揩拭也揩拭不掉,菊治自从得到这只志野茶碗后似乎也发现,碗口有一处显得有些脏,洗也洗不掉。当然,不是口红那样的颜色,而是浅茶色,不过却带点微红,如果把它看成是褪了色的口红陈色,也未尝不可。但是,也许是志野陶本身隐约发红。再说,如果把它当茶碗用的话,那么碗口接触嘴唇的地方是固定的,所以留下的嘴唇痕迹,说不定是文子母亲之前的物主的呢。不过,太田夫人把它当作平日用的茶杯,可能她使用得最多吧。

菊治还曾这样想过:把它当茶杯使用,这是太田夫人自己想出来的吗?莫不是父亲想出来的点子,让夫人这样使用的吧。

他也曾怀疑:太田夫人好像把这对了入产赤与黑筒状茶碗代替茶杯,当作与父亲共用的夫妻茶碗吧。

父亲让她把志野陶的水罐当花瓶插上了玫瑰和石竹花,把志野陶的筒状茶碗当茶杯用,父亲有时也会把太田夫人看作是一种美吧。

他们两人都辞世后,那只水罐和筒状茶碗都转到菊治这里,现在文子也来了。

“不是我任性。我真的希望您把它摔碎。”

文子接着又说:

“我把水罐送给您,看到您高兴地收了下来,我又想起还有另一件志野陶,就顺便把那只茶碗也一起送给您,事后却又觉得很难为情。”

“这件志野陶,恐怕不该当作茶杯使用吧,真是委屈它了……”

“不过,比它更好的,有的是啊。如果您一边用它,一边又想着别的上乘的志野陶,那我就太难过了。”

“所以你才说只能把最好的东西送人是不是……”

“那也要根据对象和场合呀。”

文子的话使菊治受到强烈的震动。

文子是不是希望菊治通过太田夫人的遗物,想起夫人和她,或者想更亲切地去抚触的东西,就须是最上乘的呢?

文子说一心希望最高的名品才是她母亲的纪念品,菊治也很能理解。

这正是文子最高的感情吧。实际上,这个水罐就是这种感情的一种证明。

志野陶那冷艳而又温馨的光滑表面,直接使菊治思念太田夫人。然而,在这些思绪中,之所以没有伴随着罪孽的阴影与丑恶,内中可能也有“这只水罐是名品”的因素在起作用吧。

在观赏名品遗物的过程中,菊治依然感到太田夫人是女性中的最高名品。名品是没有瑕疵的。

傍晚下雷阵雨那天,菊治在电话里对文子说,看到水罐就想见她。因为是在电话里,所以他才能说出来。听到这话后,文子才说,还有另一件志野陶。于是她才把这件筒状茶碗带到菊治家里来。

诚然,这件筒状茶碗,不像那件水罐那么名贵吧。

“记得家父也有一个旅行用的茶具箱……”菊治回想起来说,“那里面装的茶碗,一定比这件志野陶的质量要差。”

“是什么样的茶碗呢?”

“这……我没见过。”

“能让我看看吗?肯定是令尊的东西更好。”文子说,“如果比令尊的差,那么这件志野陶就可以摔碎了吧?”

“危险啊。”

饭后吃西瓜,文子一边灵巧地剔掉西瓜子,一边又催促菊治,她想看那只茶碗。

菊治让女佣把茶室打开,他走下庭院,打算去找茶具箱。可是,文子也跟着来了。

“茶具箱究竟放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栗本比我更清楚……”

菊治说着回过头来。文子站在夹竹桃满树盛开的白花的花荫下,只见树根处现出她那双穿着袜子和庭院木屐的脚。

茶具箱放在水房的横架上。

菊治走进茶室,把茶具箱放在文子的面前。文子以为菊治会解开包装,她正襟危坐地等着。过了一会儿,她这才把手伸出去。

“那我就打开了。”

“积了这么厚的灰尘。”

菊治拎起文子刚打开来的包装物,站起身来,走出去把灰尘抖落在庭院里。

“水房的架子上有只死蝉,都长蛆了。”

“茶室真干净啊。”

“是。前些日子,栗本前来打扫过。就在那个时候,她告诉我文子小姐和稻村小姐都结婚了……因为是夜间,可能把蝉也关进屋里来了。”

文子从箱子里取出像是裹着茶碗的小包,深深地弯下腰来,揭开碗袋上的带子,手指尖有点颤动。

菊治从侧面俯视,只见文子收缩着浑圆的双肩向前倾,她那修长的脖颈更引人注目。

她非常认真地抿紧下唇,以致显露出反咬合的嘴形,还有那没有装饰的耳垂,着实令人爱怜。

“这是唐津陶呢。”

文子说着仰脸望着菊治。

菊治也挨近她坐着。

文子把茶碗放在榻榻米上,说:

“是件上乘的好茶碗啊。”

这也是一件可以当茶杯用的筒形小茶碗,是唐津陶器。

“质地结实,气派凛然,远比那件志野陶好多了。”

“拿志野陶与唐津陶相比较,恐怕不合适吧……”

“可是,并拢一看就知道嘛。”

菊治也被唐津陶的魅力吸引,遂将它放在膝上欣赏一番。

“那么,把那件志野陶拿来看看。”

“我去拿。”

文子说着站起身走了出去。

当菊治和文子把志野陶与唐津陶并排在一起时,两人的视线偶然相碰在一起。

接着,两人的视线又同时落在茶碗上。

菊治慌了神似的说:

“是男茶碗与女茶碗啊。这样并排一看……”

文子说不出话来,只是点点头。

菊治也感到自己的话,诱导出异样的反响。

唐津陶上没有彩画,是素色的。近似黄绿的青色中,还带点暗红。形态显得结实气派。

“令尊去旅行也带着它,足见它是令尊喜爱的一只茶碗。活像令尊呀。”

文子说出了危险的话,可是她却没有意识到危险。

志野陶茶碗,活像文子的母亲。这句话,菊治说不出口。然而,两只茶碗并排摆在这里,就像菊治的父亲与文子的母亲的两颗心。

三四百年前的茶碗,姿态是健康的,不会诱人作病态的狂想。不过,它充满生命力,甚至是官能性的。

当菊治把自己的父亲与文子的母亲看成两只茶碗,就觉得眼前并排着的两个茶碗的姿影,仿佛是两个美丽的灵魂。

而且,茶碗的姿影是现实的,因此菊治觉得茶碗居中,自己与文子相对而坐的现实也是纯洁的。

太田夫人头七后的第二天,菊治甚至对文子说:两人相对而坐,也许是件可怕的事。然而现在,那种罪恶的恐惧感,难道也在这纯洁的茶碗表面被洗刷干净了吗?

“真美啊!”

菊治在自言自语。

“家父也不是个品格高尚的人,却好摆弄茶碗之类的东西,说不定是为了麻痹他那种种罪孽之心。”

“啊?”

“但看着这只茶碗,谁也不会想起原物主的坏处吧。家父的寿命短暂,甚至仅有这只传世茶碗寿命的几分之一……”

“死亡就在我们脚下。真可怕啊!虽然明知自己脚下就有死,但是我想不能总被母亲的死俘虏,我曾作过种种努力。”

“是啊,一旦成为死者的俘虏,就会觉得自己好像不是这个世间的人似的。”菊治说。

女佣把铁壶等点茶家什拿了进来。

菊治他们在茶室里待了很长的时间,女佣大概以为他们要点茶吧。

菊治向文子建议,用眼前的唐津和志野的茶碗,像旅行那样,点一次茶如何。

文子温顺地点了点头,说:

“在把家母的志野茶碗摔碎之前,把它当作茶碗再用一次,表示惜别好吗?”

文子说着从茶具箱里取出圆筒竹刷,拿到水房去洗涮。

夏天日长夜短,天未擦黑。

“就当作是在旅行……”

文子一边用小圆筒竹刷在小茶碗里搅抹茶,一边说。

“既是旅行,住的是哪家旅馆呢?”

“不一定住旅馆呀。也许在河畔,也许在山上嘛。就当作是用山谷的溪水来点茶,要是用冷水也许会更好……”

文子从小茶碗里拿出小竹刷时,就势抬起头,用那双黑眼珠瞟了菊治一眼,旋即又把视线倾注在掌心里正在转动的那只唐津茶碗上。

于是,文子的视线随同茶碗一起,移到菊治的膝前。

菊治感到,文子仿佛也跟着视线流了过来。

这回,文子把母亲的志野陶放在面前,竹刷子刷刷地碰到茶碗边缘,她停住手说:

“真难啊!”

“碗太小,难搅动吧。”

菊治说。可是,文子的手腕依然在颤抖。

接着,她的手刚停下来,竹刷子在筒状小茶碗里就搅不开了。

文子凝视着自己变得僵硬了的手腕,把头耷拉下来,纹丝不动。

“家母不让我点茶啊。”

“哦?”

菊治蓦地站起身来,抓住文子的肩膀,仿佛要把被咒语束缚住动弹不了的人搀起来似的。

文子没有抗拒。

菊治难以成眠。待到木板套窗的缝隙里射进一线亮光,他就向茶室走去。

庭院里石制洗手盆前的石间上,还落有志野陶的碎片。

捡起四块大碎片,在掌心上拼起来,就成茶碗形,但碗边上有一处,有个拇指大的缺口。

菊治心想,这块缺口的残片,说不定还可能找回来,于是他开始在石头缝里寻找,可是,很快就停了下来。

抬头望去,只见东边树林的上空,嵌着一颗闪闪发光的大星星。

菊治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过这种黎明的晨星了。他一面这样想,一面站起来观看,只见天空飘浮着云朵。

星光在云中闪耀,更显得那颗晨星很大。闪光的边缘仿佛被水濡湿了似的。

面对着亮晶晶的晨星,自己却在捡茶碗的碎片想拼合起来,相形之下,菊治觉得自己太可怜了。

于是,他把手中的碎片就地扔掉了。

昨天晚上,菊治劝阻不久,文子就将茶碗摔在庭院的石制洗手盆上,完全粉碎了。

悄悄地走出茶室的文子,手里拿着茶碗,这一点菊治没有察觉出来。

“啊!”

菊治不禁大喊了一声。

但是,菊治顾不上去捡散落在昏暗石缝里的茶碗碎片,他要支撑住文子的肩膀。因为她蹲在摔碎的茶碗前面,身子向石制洗手盆倒了过去。

“还会有更好的志野陶啊。”

文子喃喃自语。

难道她担心菊治把它同更好的志野陶作对比,感到悲伤了吗?

后来,菊治彻夜难眠,越发感到文子这句话蕴涵着哀切的纯洁的余韵。

待到曙光洒在庭院里,他就出去看了看茶碗的碎片。

但是看到晨星后,他又把捡起来的碎片扔掉了。

菊治接着抬头仰望,长叹了一声:

“啊!”

晨星不见了。菊治望着扔掉的残片。就在这瞬间,黎明的晨星躲到云中了。

菊治久久地凝望着东方的天空,仿佛自己的什么东西被人夺走了似的。

云层不太厚,却觅不见晨星的踪迹。天边被浮云隔断,几乎接触到市街的屋顶,一抹淡淡的红色越发深沉了。

“扔在这里也不行。”

菊治自言自语,而后又把志野陶的碎片捡了起来,揣进睡衣的怀里。

把碎片扔掉,太凄惨了,也担心栗本近子等前来盘问。

文子似乎也是想不通才摔碎的,因此菊治考虑不保存这些碎片,把它埋在石制洗手盆旁边。不过,他最后用纸把它包起来,放进壁橱里,然后又钻进被窝。

文子究竟担心菊治在什么时候拿什么东西同这件志野陶相比较呢?

菊治有点疑惑,文子的这种担心是从哪里来的呢?

何况,昨晚与今晨,菊治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把文子同什么人比较。

对菊治来说,文子已是无与伦比的绝对存在,成为他决定性的命运了。

此前,菊治每时每刻无不想及文子是太田夫人的女儿,可是现在,他似乎忘却了这一点。

母亲的身体微妙地转移到女儿身上,菊治曾被这一点吸引,做过离奇的梦,如今反而消失得形迹全无了。

他终于从长期以来被罩住的又黑暗又丑恶的帷幕里钻到幕外来了。

难道是文子那纯洁的悲痛拯救了菊治?

文子没有抗拒,只是纯洁本身在抵抗。

菊治正像一个坠入被咒语镇住和麻痹的深渊的人,到了极限,反而感到自己摆脱了那种咒语的束缚和麻痹。犹如已经中毒的人,最后服极量的毒药,反而成了解毒剂而出现奇迹。

菊治一到公司上班,就给文子所在的店铺挂了电话。听说文子在神田一家呢绒批发店里工作。

文子还没到店里上班。菊治因为失眠,早早就出来了。可是,难道文子清晨还在睡梦中?菊治寻思,今天她会不会因为难为情,闭居家中呢?

午后,菊治又挂了个电话,文子还是没来上班。菊治向店里人打听了文子的住所。在她昨天的信里,理应写了这次搬家的住址,可是文子没有开封就撕碎,塞进衣兜里了。晚饭的时候,提到工作的事,菊治才记住了呢绒批发店的店名,却忘记问她的住址。因为文子的住址仿佛已经移入了菊治体内。

菊治下班后,归途中找到了文子租赁的那间房子。在上野公园的后面。

文子不在家。

一个穿着水兵服的十二三岁的少女,像是刚放学回家,走到门口来,又进屋里去了片刻,才出来说道:

“太田小姐不在家,她今早说与朋友去旅行。”

“旅行?”

菊治反问了一句。

“她去旅行了吗?今早几点走的?她说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少女又退回屋里去,这次站在稍远的地方说:

“不太清楚,我妈不在家……”

她回答的时候,样子好像害怕菊治似的。这是个眉毛稀疏的小女孩。

菊治走出大门,回头看了看,却判断不出哪间住房是文子的房间。这是一幢带小院子的不大的二层楼房。

菊治想起文子说过“死亡就在脚下”,他的腿不由得麻木了。

他掏出手绢,擦了擦脸。仿佛越擦就越失去血色。可他还是一个劲儿地擦。手绢都擦得有点发黑且湿了。他觉得脊背上冒出一层冷汗。

菊治对自己说:“她不会寻死的。”

文子使菊治获得重新生活的勇气,她理应不会去寻死。

然而,难道昨天文子的举止不正是想死的表白吗?

或许这种表白,说明她害怕自己与母亲一样,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呢?

“让栗本一个人活下去……”

菊治宛如面对假想敌,吐了一口怨气之后,便急匆匆地向公园的林荫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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