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千鸟 波千鸟

千只鹤  作者:川端康成

前往热海站迎接来宾的小轿车,越过伊豆山不久,就像画圈似的朝着大海的方向下山了。汽车驶入旅馆的庭园,旅馆大门的灯光照射在停在斜坡上的轿车车窗上,显得亮堂起来。在门口等候的旅馆掌柜,一边开车门一边说:

“您是三谷夫人吧。”

“是的。”

雪子小声地回答。在停下来的车上,雪子坐在靠近旅馆大门的一侧。今天,刚举行了婚礼,自己被人称呼三谷这个姓氏,这还是头一回。

雪子有点犹疑,但还是先下了车。她回头望了望车厢,等待菊治下车。

菊治刚要脱鞋,掌柜就说:

“茶室已经准备好了。我接到了栗本女士的电话。”

“啊?”

菊治在低矮的大门口边上蓦地坐下来。女佣急忙把坐垫递了过去。

栗本近子那个从心窝处扩展到乳房上的大痣,犹如恶魔的手迹,浮现在菊治的眼前。他解开鞋带,猛然抬头,仿佛看见那只黑手就在那里。

菊治去年把房子卖掉,连茶具也全部处理了,理应疏远同近子的关系,不再与她见面了。然而,他与雪子结婚,大概还是近子从中牵的线吧。新婚旅行下榻的旅馆房间,竟然会按照近子的指点来布置,这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菊治望了望雪子的脸。但雪子对掌柜所说的话似乎毫不介意。

两人被引领着从大门口沿着长长的游廊向海的方向走去,仿佛钻进了狭窄的隧道。这道钢筋水泥的细长通道有好几处台阶,不知要下到哪儿去。途中还有远离主房的厢房,形似主房的侧翼。走到尽头,就是茶室的后门了。

这是一间八叠大的房间,菊治刚要脱外套,雪子就从后面准备将外套接过来。

“啊。”

菊治嘟哝了一声,回过头去。她的第一个动作像个举止十足的妻子。

桌子底下,有半叠的炉位。

“那边是三叠的正式茶席,烧水锅已经坐在上面……”掌柜把两人的行李放置好后说,“虽然没有好的茶具,不过……”

菊治吓了一跳,问道:

“那边也有茶席吗?”

“是的,连同这个大间,共有四间茶席。房间布局同在横滨三溪园时的布局一样,因为是从那边搬过来的。”

“哦。”

但是,菊治什么也不明白。

“夫人,那边是茶席,您随时都可以使用……”掌柜对雪子说。

“过一会儿我再参观。”雪子答应着站起身来,说道,“大海真美。轮船还亮着灯呐。”

“那是美国军舰。”

“美国军舰驶进热海了?”

菊治说着也站起来看了看,说:

“是艘小军舰啊。”

“共有五艘呐。”

军舰约莫中央的部位悬挂着红灯。

热海市街的灯光,被小小的海角挡住了,只能看见锦浦一带。

掌柜寒暄了几句,就同给客人斟茶的女佣一起离去。

两人自然而然地观赏了一番大海的夜景,而后又回到火盆旁。

“真可怜。”

雪子边说边将手提包拉到身旁,从中取出一朵玫瑰花,并将被压扁了的花瓣舒展开来。

离开东京站的时候,雪子大概不好意思抱着花束来,就将它递给前来送行的人,这朵花儿就是当时人家摘下给她的。

雪子将花儿放在桌面上,然后望了望桌上寄存贵重物品的口袋,说:

“怎么办呢?”

“贵重物品……”

菊治将玫瑰拿在手中,雪子问道:

“玫瑰?”

她说着望了望菊治。

“不,我的贵重物品太大,口袋里装不下,再说也不能寄存给别人呀。”

“为什么……”话音刚落,她似乎马上就意识到了,又说,“我的也不能寄存呀。”

“在哪儿?”

雪子大概不好意思指菊治吧。

“在这儿……”

她边说边瞧着自己的胸口,并保持了这姿势,没有抬起头来。

从茶室那边传来了锅中水开的声音。菊治问道:

“去看看茶室吗?”

雪子点了点头。菊治自己却说:

“不过,我不想看。”

“可是,人家特意布置……”

雪子从茶厨走进去,按照茶道的礼仪,参观了壁龛。菊治却伫立在茶厨口的草席上。他抱怨似的说:“说什么特意,连这儿的布置不都是在栗本的指使下进行的吗?”

雪子回头看了看,然后跪坐在炉前。这是点茶方式的座位,她的双膝朝向炉子,一动不动地跪坐着。是等待菊治发话的姿势。

菊治也把膝盖靠近炉边坐了下来。

“我本不想说这种话的,在旅馆大门口一听说栗本,我就大吃一惊。我的罪孽和悔恨都纠缠在那个女人身上……”

雪子像在点头。

“栗本现在还出入你们家吗?”

“自从去年夏天惹怒父亲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了……”

“去年夏天……栗本告诉我说,雪子你已经结婚了。”

“哎呀。”

雪子像想起来似的,说:

“准是那个时候呀。师傅前来商谈另一家人的事……父亲大怒。父亲说,我只想听媒人谈一户人家的婚事。那桩婚姻如果不成,今天这家再好,我家女儿也不愿,请你不要愚弄我们。后来我觉得应该感谢父亲。当时父亲这番话,对我嫁到三谷家来,是起了很大作用的。”

菊治沉默不语。

“师傅也不示弱。她说三谷着了魔,还说了太田夫人的事。真讨厌啊。越听越让人发抖。听了这种令人讨厌的话,怎么竟会发抖呢。后来想了想,才明白这是因为我还想嫁到三谷家来。不过,当时我在父亲和师傅面前不停地颤抖,实在痛苦。父亲大概看到我的脸色了吧,他说:‘凉水或开水都很好喝,温吞吞的水或热水不好喝,女儿经你的介绍会见了三谷,所以她也有自己的判断吧。’最后迫使师傅退走了。”

传来了热水倾泻在澡盆里的声音,像是侍候洗澡热水的人来了。

“虽然很难过,但是我自己作了判断。我觉得师傅的话,大可不必介意。即使我在这里点茶,也无所谓。”

雪子说着抬起头来。菊治看到她的瞳眸里映现出一盏小电灯,通红的脸颊和嘴唇上也反射出亮光,他在这张闪耀的脸上感受到了一种可贵的亲爱之感。本是一种美丽的火焰,可是一旦接触,竟感受到一股不可思议的渗透全身的温馨。

“当时雪子你系的是一条菖兰花纹的腰带,所以大约是去年五月光景,你到我家茶室来,那时候我觉得你永远是彼岸的人。”

“因为你显得很痛苦的样子。”雪子说着淡淡一笑,又说,“你还记得菖兰腰带吗?菖兰腰带也都打在行李里了,我们还要去我家呐。”

雪子对自己和菊治都使用了痛苦这个字眼,但是,雪子痛苦的时候,正是菊治带着充血的眼睛,到处寻找不知去向的文子的时候。菊治出乎意料地收到文子从九州的竹田町寄来的几封长信,他甚至到竹田去找她。但是,时隔一年半,如今连文子的住址也不晓得了。

文子要他把母亲和她都忘掉,同稻村雪子结婚,这绵绵倾诉的信也就成了她与菊治的告别。文子仿佛与雪子对调,成了永远是彼岸的人。

永远是彼岸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恐怕是没有的吧,现在菊治也觉得不应该随便滥用这种语言。

折回八叠的房间的时候,只见桌面上放着一本相册,菊治打开一看,说:

“哦,原来是这间茶室的图片呐。我还以为是到这里新婚旅行的人的图片集呢,真有点让人吃惊啊。”

话音刚落,他就朝雪子那边望去。

图片集开首贴着茶室由来的说明……这个寒月庵是将昔日江户十人众[由幕府从居住在江户的富豪中选出十人担任的管理幕府财产的官职。]的河村迂叟[河村迂叟(1822-1885),江户末期至明治时代的大商人。]的茶室,迁移至横滨的三溪园,由于那里遭受空袭,屋顶被炸穿,墙壁倒塌,门窗隔扇等被炸飞,壁龛破损,面目凄惨,腐朽得已不能使用,据说最近才将它迁移到这家旅馆的庭园里。这里是温泉旅馆,所以设有浴室,此外尽量按照原来的布局,恢复使用古老的材料。停战之初,由于燃料不足,大概是邻近的人把荒芜的茶室的木料当柴烧了吧,在一些柱子上,还能看到刀砍的痕迹。雪子边读边说:

“据说大石内藏助[大石内藏助(1659-1703),又名大石良雄,江户前期武士,其为藩主复仇杀死吉良义央的故事被改编为名剧《忠臣藏》。]曾经参观过这茶庵呐……”

由于迂叟经常出入赤穗藩,再加上迂叟持有的名叫残月的荞麦茶碗,作为河村荞麦传承了下来。人们把交替呈现的淡青釉和淡黄釉的景色,比拟作晓空残月铭记了下来。

有几张图片拍的是该茶室遭空袭受损坏时的原样,其后是迁移过来后,从开始修缮到庆祝落成举办茶会的图片,按顺序排列了下来。

如果说大石良雄曾到过这里,那么至晚是在元禄年代,这座寒月庵便已建成。

菊治环视了一圈房间,这里所用的几乎都是新木料。

“刚才茶室里的壁龛柱子好像是原来的。”

估计是他们两人在三叠的茶室的时候,女佣前来关上了挡雨套窗,就在这时候把茶室的图片集放下来的。

雪子一边反复观看图片集,一边说:

“你不换衣服吗?”

“你呢?”

“我穿的是和服,就这样子不换了。你去洗澡时,我会把人家赠送的点心拿出来。”

浴池那股新木料的芳香扑鼻而来。从浴池到冲洗处、墙壁直到天花板,木板的色彩都很柔和,木纹笔直,十分漂亮。

传来了女佣从长长的通道上走下来时的说话声。

菊治从浴池折回来时,雪子不在房间里。

在八叠的房间里,睡铺已经铺好,桌子也挪到一旁了。雪子大概就在女佣干活的时候,到刚才那间三叠的茶室去了吧。

“炉里的火就这样行吗?”雪子从那边说。

“大概可以吧。”

菊治回答后,雪子立即走了过来,只顾望着菊治,仿佛别处就没有什么看头。

“感觉舒服了吗?”

“瞧这……”

菊治说着,望着穿在自己身上的旅馆的宽袖棉袍和外披一件日式外衣的模样。

“你去洗吧。洗个热水澡,挺舒服的。”

“好。”

雪子向右侧三叠的茶室走去,从旅行包里把什么东西掏出来,然后打开八叠房间的隔扇,坐了下来。身后的廊道上放着她的化妆盒,她不由得双手拄地,红着脸稍微欠身施了个礼,然后脱下戒指放在梳妆台上就出去了。

雪子施了一个实在是意想不到的礼,菊治差点儿喊出“啊”的一声来,他觉得雪子着实可爱。

菊治站起身子,望着雪子的戒指。结婚戒指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那上面镶嵌着墨西哥蛋白石。他折回到火盆旁,把戒指举起照着灯光,宝石闪烁出小小的赤黄绿似的亮光,忽亮忽灭,忽灭忽亮。这些透明的宝石,明明灭灭地摇曳着的亮光,把菊治给吸引住了。

雪子从浴池里出来,走进了右边那三叠的茶室。

八叠的房间左侧,隔着狭窄的走廊,是三叠和四叠的两间茶室,右侧也有一间三叠的茶室。女佣将他们俩的旅行包,就放在右侧这三叠的房间里。

雪子已在那里良久,像是在折叠和服的样子。

“我把这儿的糊纸拉门打开一点好不好?怪可怕的。”

她说着站起身来,把菊治所在的八叠房间和三叠房间的糊纸拉门拉开了约莫一尺宽的样子。

菊治也察觉到,这里是距主房大约八九米远的厢房,只供两个人住。雪子望着透光的方向,说:

“那边也是茶室吗?”

“是的。可能是圆炉吧。就是把圆铁炉子镶嵌在木板中……”

回答声刚落,他从糊纸拉门的一头,看见雪子正在折叠的贴身和式衬衣的下摆在飘动。

“千鸟……”

“是的。千鸟是冬天的鸟,所以我就把它染上了。”

“是波千鸟啊!”

“波千鸟?……是千鸟戏波呀。”

“不是说夕波千鸟吗。有句和歌曰:夕波千鸟若长鸣……”

“夕波千鸟?……不过,可能人们把千鸟戏波的情景叫作波千鸟了吧?”

雪子慢条斯理地说着,敏捷地将印有千鸟的衣服下摆叠起来,千鸟不见了。

可能是火车从旅馆上方通过的响声,把菊治惊醒了。

比起天黑不久听见的,车轮的轰鸣更近,汽笛声也响彻云霄,他由此断定此刻是深夜。

那响声不至于大到把人吵醒的程度,自己还是被惊醒了,而令他感到更加不可思议的,是自己刚才睡着了。

他比雪子先进入梦乡。

但是,听见雪子平稳的呼吸声,他多少也放宽心些了。

雪子大概也由于操办婚礼而疲劳,已经入睡了吧。举行婚礼的日子越近,菊治也就越是动摇和悔恨,每天晚上都难以成眠,估计雪子也有失眠的时候。

雪子躺在自己身边这类事,仿佛是不可能的,这里充溢着雪子平时的气味。

那个叫什么牌的香水、雪子的气味、雪子睡眠中的呼吸,还有雪子的戒指,甚至连千鸟戏波的图案,所有这一切都仿佛成了菊治自己的东西。这种亲近感,即使在夜深人静菊治睁开不安的眼睛的时候也没有消失。这种感受他还是第一次体验到。

然而,菊治没有勇气开灯观赏雪子。他拿着枕下的手表到卫生间去了。

“哦,五点多了吧。”

菊治在太田夫人和她女儿身上感受到的那股自然而无抵触的东西,为什么在雪子身上竟成了可怕而异常的东西呢?难道这是良心上的抵触吗?是对雪子的自卑心吗?或者是太田夫人和文子把菊治给俘虏了?

据栗本近子说,太田夫人是个有魔性的女人,今晚住的这个房间好像是由栗本近子给定下来的,这也使菊治感到有点抵触和不愉快。

菊治怀疑雪子也是听由近子的指使,才穿她不习惯穿的和服到这里来的。在睡觉前,他不由得问雪子:

“旅行为什么不穿西服呢?”

“说是今天穿西服裙,有点煞风景,头一两次会面都是在茶室里,穿的是和服,所以……”

菊治没有反问这句话是谁说的。他又在想,为了新婚旅行,这波千鸟图案恐怕也是栗本近子让雪子印染的吧。

“刚才所说的夕波千鸟的和歌,我很喜欢。”

菊治把话题岔开了。

“什么和歌……”

菊治快口地说:“是柿本人麻吕的歌。”

他温柔地抚触着新娘子的脊背。

“啊!难得。”

菊治情不自禁地说,这使雪子吓了一跳,于是他尽量显得温存体贴。

凌晨五点醒来,菊治在不安和焦虑中还是强烈地感到雪子是可贵的。他感到光凭雪子这安详睡眠中的呼吸和隐约飘出的气味,也是一种甜美而温馨的赦免。也许这是一种自私的陶醉,但是,唯有女人的恩泽才能宽恕极恶的罪人。也许这是一时的感伤或麻木,然而它确是异性的救济。

菊治心想,就算有朝一日与雪子分手,恐怕自己也会一辈子感谢她的。

不安和焦虑的心绪缓和下来,菊治又感到很孤寂。雪子兴许也会为不安和决心而感到害怕吧。但是,菊治似乎不能把她摇醒而重新拥抱她。

不时传来汹涌的波涛声。菊治估计大概直到天亮也无法成眠,谁知他竟又入睡了。待到睁开眼睛,明朗的阳光已照射在糊纸拉门上。雪子不在房间里。

菊治大吃一惊。她是不是逃回娘家了?这时已是九点多钟。

菊治打开糊纸拉门,只见雪子已来到草坪上。她双手抱膝,在观赏海景。

“我睡懒觉啦。你什么时候起床的?”

“七点光景。掌柜的来烧开水,我就醒了。”

雪子回过头来,脸上飞起一片红潮。今早她换上了一套西服裙,将昨夜的红玫瑰插在胸前。菊治如释重负。

“那玫瑰还挺鲜艳的呀。”

“昨晚洗澡的时候,我把它放进盥洗室的水杯里养着,你没发现吗?”

“没有注意。”菊治答罢,接着又说,“你已经洗过澡了吗?”

“是的,我先起床,无所事事,只好悄悄打开木板套窗来到这里,正好看见美国军舰在返航呐。据说,它们头天傍晚来玩乐,翌日一早就返回去。”

“军舰来玩乐,真滑稽呀。”

“这是整修庭园的人说的。”

菊治打电话告诉账房说自己起床了,他洗过澡后就来到草坪上。天气暖和,使人不觉得这是十二月中旬的天气。吃过早饭后,他也坐在阳光灿烂的廊道上。

海面上闪烁着银色的光辉。闪光的地方,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发生变化。从伊豆山向热海方向伸展的、类似小小海角的突出部分重叠起来。拍击着山麓的波涛,闪光的地方不断千变万化。

“就在那紧下方的海面处,闪烁的亮光活像星星快出来似的。”雪子指了指下方的海面,又说,“恍如蓝宝石的星星啊……”

眼下的海面上一处处的光群,忽明忽灭,活像繁星在闪烁。到处浮现出依稀亮光。近处可见的波光,东一簇西一簇。远处海面上的亮光,却活像一面镜子,也许这就是群星的聚集吧。凝神远眺,但见远处的光群也在跃动。

茶室前的草坪十分窄小。在草坪的一角,可以看到下方带色调的夏橘枝丫。一片缓缓倾斜的土地一直延伸到海边。成排松树伫立在海岸边上。

“昨晚,我仔细观赏了那戒指上的宝石,的确很漂亮……”

“因为这是宝石,波光像蓝宝石或红宝石。它最像钻石的光。”

雪子看了看自己的戒指,又凝望着海光。

这景色很适合谈论宝石,也许现在也是他们俩谈论这种问题的时间。然而,这种幸福的温馨,却无法抚平菊治的某些心事。

菊治把父亲的房子全部卖掉,并把雪子带到简陋的家里来,就算这样做是一件好事,在这里谈论新家庭的时候,他还是谈不上已经进入结婚的状态。再说,如果两人要追忆往事,菊治不触及太田夫人、文子和栗本,那就不是真心话。所以,谈论两人的未来或过去的话题都被封死了,菊治只能谈如今在这里的话题。

雪子是怎么想的呢?在太阳照耀下,她那光彩熠熠的脸颊上所显示的无拘无束,是在体恤菊治吗?说不定,新婚初夜她感到菊治体贴了她呢。

菊治很不自在,很想活动活动。

已订好了在这家旅馆住两个晚上,因此他们就去热海饭店吃午餐。饭店附属的餐厅靠窗处,破损了的芭蕉叶立在那里,对面植有一簇凤尾松。

“小时候,父亲曾带我到这里来过新年,凤尾松同那个时候没什么两样。”

雪子说着,环视面对大海的庭园。

“家父也常到这里来,那时候我也跟着来,也许还遇见了幼年时代的雪子呢。”

“瞧你说的,是这样吗?”

“幼年时代相会,不是挺有意思的吗?”

“小时候相会,说不定就结不了婚呐。”

“为什么?”

“因为小时候很聪明。”

菊治笑了。

“家父常说:‘你小时候很聪明,可是现在越来越傻了。’”

从这些话语里,菊治也能够想象得到在雪子的四个兄弟姐妹中,她父亲是多么喜欢和期待着她。如今在她那双炯炯有神的聪明的眼睛里,还可以看到她幼年时代的面影。

从热海饭店折回旅馆后,雪子就给母亲挂了电话,可是又无话可说。

“母亲担心地说,你们怎么啦。我说呀,你来跟她说说好吗?”

“不,请你代我问她好。”菊治突然婉谢了。

“是吗?”雪子回首望了望菊治,说:“妈妈问你好呢。叫我们多珍重……”

电话就在房间里,菊治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并没有打算要悄悄地向母亲诉说些什么。

然而,仿佛是什么东西在促使雪子的母亲担心,莫非是女人的直觉在起作用吗?还是因为新婚旅行的翌日,新娘子就往娘家挂电话的缘故呢,这电话是否吓着了新娘子的母亲呢?菊治不得而知。不过,如果她有被丈夫迷住了这种羞涩感,就不会挂这个电话了。

四点多钟,三艘美国小型军舰驶了过来。遥远的网代一带的天空,云朵化为雾霭,在恍如春天薄暮时分的朦胧海面上慢慢地移动。如果说运来的是饥渴的情欲,看上去却也像一艘艘平静的模型船。

“军舰还是来玩儿的啊。”

“今早,我起床的时候,昨晚开来的军舰正在返航呢。”雪子说,“由于无所事事,就目送着它们远去了。”

“直到我起床,让你等了两个小时吧?”

“我觉得时间似乎更长。甚至感到在这里真是不可思议,愉快极了。我在想,等你起床后,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

“什么话呢?”

“不得要领的话……”

天还没擦黑,驶过来的军舰却早已亮着灯。

“我也很想谈谈这件事,为什么结婚了呢?如果能听听你的看法,那该多么愉快呀。”

“唔,并不是什么看法的事。”

“话虽这么说,但如果回想一下,这个女子为什么会到自己这边来了呢,不是很愉快的事吗?我觉得很愉快。什么永远是彼岸的人,为什么你会这样想呢……”

“去年,你到我家茶室来的时候,同现在所使用的是同一种香水吧?”

“嗯。”

“那天,我也觉得你永远是彼岸的人。”

“哎呀!原来你是讨厌这种香水?”

“不是。第二天,我觉得雪子的香味依然留在茶室里,甚至还到那里去看了看……”

雪子惊讶地望着菊治。

“这就是说,我必须断念,得把雪子当作永远是彼岸的人。”

“不要这样说嘛,我太伤心啦。那是因为别人的缘故……这一点我明白。不过,现在只想听有关我的故事。”

“那是一种憧憬。”

“憧憬……”

“可能是吧。可能是断念与憧憬两者都存在吧。”

“你说憧憬什么的,让我吓了一跳。但就说我吧,本想断念了,说不定这就是憧憬呐。然而,在我脑海里并没有浮现出断念或憧憬这类的语言。”

“所谓憧憬,大概是罪人的语言的缘故吧……”

“你又在说别人的事啦。”

“不,不是的。”

“行了。我也曾想过,可能会喜欢上有太太的人。”雪子说着,她的目光熠熠生辉。“但憧憬什么的,太可怕了。你不会再说了吧。”

“是啊。昨天晚上雪子的香味,仿佛化成我自己的东西,真不可思议……”

“……”

“但是,憧憬还是没有消失啊。”

“你很快就会失望的。”

“我绝对不会失望。”菊治斩钉截铁地说。因为他深深地感谢雪子。

雪子蓦地以压倒一切的气势,强烈地回应说:

“我也绝对不失望。我发誓!”

然而,过五六个小时后,雪子的失望不是就逼过来了吗?雪子不懂得这种失望,但就算停留在疑惑上,菊治也不得不让自己感到寒冷的失望。

由于害怕它,从昨天晚上开始,菊治一直谈到很晚。也是从昨天晚上开始,雪子亲密地陪伴着他,适当的时候还用轻柔的手给他斟上了粗茶。

菊治在浴室里刮胡子,涂上了护肤霜。雪子也相伴在梳妆台旁,一边用手指沾上些护肤霜,一边说:

“总是由我给父亲购买护肤霜……”

“那么,你也给我买一样的,好吗?”

“还是买不一样的好。”

然后,她将睡衣放到他膝边,依旧是施礼之后才走进浴池里。

“晚安,请歇息吧。”

雪子说着双手着地施了个礼,然后用手抚平整衣服下摆,麻利地钻进了自己的睡铺里。她这番少女般的动作之简洁利索,让菊治心情颇为激动。

但是不久,菊治在黑暗的深渊里,一边合上眨巴着的眼帘,一边回想起那时候文子毫无抵抗,只有纯洁本身在抵抗。只有卑劣而龌龊的拼命挣扎。他将蹂躏文子的纯洁的胡思乱想化为力量,试图玷污雪子的纯洁。虽然这是不祥的毒药,然而雪子那大方的举止,不可避免地引起了菊治对文子的回忆,即便是痛苦得不得了。

另外,从对文子的回忆中,又唤回了太田夫人这女人的无常,菊治无法加以制止。也许这是一种魔性的诅咒,或是人的自然天性。不管怎样,夫人已经辞世,文子的踪影也已消失了,如果说两人只有爱,没有恨,那么此刻使菊治凄然地震颤不已的又是什么呢?

菊治后悔自己麻木于太田夫人那女人的无常,反过来,如今觉得是自己的什么东西正在麻木,他害怕万分。

雪子的枕头上突然发出头发沙沙的摩擦声,仿佛是在说,请讲点什么吧。

菊治不禁毛骨悚然。

可能是罪人的手悄悄地搂住了神圣的处女的缘故,菊治不由得热泪盈眶。

雪子温柔地将脸投在菊治的怀里。良久,她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菊治压低快要颤抖的声音,问道:

“什么……伤心吗?”

“不!”雪子摇摇头,“虽说我一直都爱着三谷你,但从昨天起,我更加爱你了,就哭了。”

菊治爱抚着雪子的下巴颏儿,并亲吻了她。她也不需再控制自己的泪珠了。有关太田夫人和文子的胡思乱想瞬间完全消失了。

为什么就不能拥有纯洁的新娘和几天清净的日子呢?

第三天也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大海暖融融的。雪子先起床,梳洗打扮完毕。

今早,雪子从女佣那里听说,昨夜有六对新婚旅行的夫妇下榻在这家旅馆,不过由于茶室靠近大海,距主房稍远,不太听见那样杂沓的人声。小提琴伴奏着的歌声也传不到这里来。

今天的阳光不知出于什么微妙的原因,一直到下午也没能让人看到那碧波粼粼的星光般的闪烁。昨天却看到旅馆前方的海面上星光般闪烁。有七艘渔船出海。前头的船发出哒哒的马达声,后面拖着六艘船,从大到小,井然有序地排成了一列。

“这是一家人啊。”菊治微笑着说。

旅馆送给他们两双夫妇筷子。它们包裹在折叠成鹤状的粉红色日本纸里。

菊治想起来似的说:

“那块有千只鹤图案的包袱皮带来了吗?”

“没有,全部都是新的。真有点不好意思。”

雪子说着,脸上泛起了一片红潮,把漂亮的双眼皮直到外眼角都染红了。

“发型也不同了嘛。不过,贺礼里有带着仙鹤图案的东西。”

三点前,他们驱车前往川奈。

许多渔船驶入网代港,有的船身涂成了白色。

雪子回首眺望热海那边,说:

“海的色彩真像粉红色的珍珠呀。颜色十分相似啊。”

“粉红色的珍珠?”

“是的,耳环和项链都是粉红色的。拿出来看看好吗?”

“到饭店后再说吧。”

热海的山的皱襞,阴影深沉。

有个男人蹬着自行车迎面而来,车后挂上装着柴火的双轮拖车,他的妻子坐在双轮拖车上。

“真想过那样的生活啊!”雪子说。

菊治觉得有些难为情,心想,雪子此刻是不是也在想和心爱的人结为夫妻,即使受苦受累也心甘情愿呢?

沿路看见成群的小鸟,在海岸边成排的松树间飞来飞去。鸟儿的飞速几乎与汽车相同,汽车稍快些。

雪子发现,早晨从伊豆山的旅馆下方出海的七艘曳船,原来驶到这种地方来了。也是从大到小那样排列,真像谦恭的一家人,一直拖到近岸处。

“它们好像是来和我们会面。”

雪子对这样的船只也涌起一股亲近感,她此刻的喜悦心情,使菊治感到一股温馨,大概这就是一生中的幸福日子吧。

去年夏天到秋天,菊治到处寻觅文子的踪影,不知是累了,还是割舍不得的时候,没想到雪子独自来访了。菊治宛如在黑暗中生活的人见到了阳光似的,顿觉光辉耀眼,又有点儿诧异。雪子虽然很含蓄、节制,但是从此以后她就不时地前来访问了。

不久,菊治收到雪子的父亲给他寄来的信。信中提到:“你似乎与我女儿有来往,不知你是否有结婚的意思。早先曾通过栗本近子商谈过婚姻事宜,我和内人都希望女儿前往她最先想去的地方。”这封信表明她父母担心他们两人的交往,也可以理解为对菊治有所警惕,但也是父母代为传递了女儿的意思。

自此至今,已过了整整一年。菊治始终在等待文子的心情和渴望娶雪子的心情之间徘徊。然而,那时每当想起太田夫人,以及自己因为追求文子而陷于悔恨、垂头丧气,眼前就会出现千只白鹤飞舞在早晨的天空或是飞舞在黄昏的上空的幻影。那就是雪子。

为了观赏曳船,雪子向菊治这边走了过来,而后就没有再回到原来的座席上。

在川奈饭店里,他们被引领到三楼尽头的房间。两面没有墙壁,都是眺望景致的玻璃窗。

“海是圆的呀!”雪子开朗地说。

原来,水平线和缓地画出了一个圆圈。

可以看见草坪中的游泳池对面,有五六个身穿淡青色制服的女拣球员肩扛高尔夫球袋,走了上来。

透过西面的窗户,可以望见展现在眼前的攀登富士山的路线。

他们想走到宽阔的草坪上。

“好强劲的风啊!”菊治背向西风说。

“没关系,管它刮什么风呢。咱们走吧。”

雪子用力拽着菊治的手。

折回到房间后,菊治就进入浴室。这期间,雪子梳整头发,换了件衬衫,准备去餐厅用餐。

“戴上这个去吗?”雪子说着,将珍珠耳环和项链让菊治看了看。

用过晚餐后,他们在日光室待了好大一会儿。这是一间伸向庭园的椭圆形大房间,但这是平日,房间内只有菊治他们,四周围着帷幕。有一对绽开的山茶花盆栽,伸向椭圆的前方。

然后他们又来到大厅里,落座在壁炉前的长椅子上。壁炉里燃烧着大劈柴。壁炉的上方,还是放置着一对盆栽,绽放着大朵君子兰。早开花的红梅树则漂亮地养在长椅后面的大花瓶里。高高的天花板上也是英国式的木构件,看上去十分调和。

菊治靠在皮椅上,长久地凝视着壁炉里的火焰。雪子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把脸颊烘得火辣辣的。

他们折回房间的时候,厚厚的帷幔已经拉上了。

房间虽宽敞,却是个单间,雪子只好在浴室处更换衣裳。

菊治依然穿着旅馆备好的浴衣,坐在椅子上。雪子换上睡衣,不觉间站到了菊治的跟前。

她穿一身自由型的和服,袖子稍短,袖口呈圆形,像是元禄袖,和服料子像是西服质地的新款花样,在带点儿古雅风趣的朱红色上散落着白色的小纹,着实是一派纯真的感觉。她系上一条柔软的绿色缎子窄腰带,活像一个洋娃娃。在红里子的内里露出了洁白的浴衣。

“这和服真漂亮呀。是你自己设计的吗?元禄袖?”

“同元禄袖有点儿不一样。这是我随便制作的。”雪子说着,走向梳妆台。

房间里只留下梳妆台上的灯光,他们在微亮中进入了梦乡。

当菊治蓦地睁开睡眼时,传来咚的一声巨响。强风在呼啸。庭园的尽头是悬崖绝壁,他想,可能是澎湃的波涛撞击悬崖发出的声响吧。

他朝雪子那边看了看。雪子不在睡铺里,她已伫立在窗际。

“你怎么啦?”菊治说着,也站起身来,走了过去。

“咚的一声响,让人毛骨悚然。海面上呈现出桃红色的火光呐。瞧呀……”

“那是灯塔吧。”

“我被惊醒了,害怕得睡不着,从刚才就起来看了。”

“那是波涛声。”菊治说着,把手搭在雪子的肩膀上,“把我叫醒就好了嘛。”

雪子的心仿佛被大海夺走了。

“瞧!桃红色的光在闪亮呐。”

“是灯塔嘛。”

“虽然也有灯塔,但是它比灯塔的灯还大,并且灯火是突然亮起来的。”

“那是波涛声嘛。”

“不对!”

听起来仿佛是波涛撞击悬崖发出的声响,不过,大海在冷艳的弦月月光照耀下,海面黢黑黢黑,静悄悄的。

菊治也观看了好大一会儿,灯塔的闪烁同桃红色的闪光不一样。桃红色的闪光相隔时间长而且不规则。

“是大炮。我还以为是发生海战啦。”

“啊,是美国军舰在演习吧。”

“是吗。”雪子也信服了,但是她说,“真令人不快,太可怕啦。”

雪子放松了肩膀,菊治紧紧地把她拥抱住了。

弦月之夜的海上,风在呼啸。远方的桃红色火光闪烁过后,传来了一阵轰鸣。菊治也毛骨悚然了。

“在这样的夜晚,不能独自一人观看啊。”

菊治用双手使劲地将雪子拥抱起来。雪子羞怯地搂住菊治的脖子。

菊治浑身仿佛被一股悲伤的情绪所侵袭,他断断续续地说:

“我嘛,并不残废,我并不残废。但我记忆的污点和背德行为,这家伙不会饶恕啊。”

雪子像是昏了过去似的,沉甸甸地依偎在菊治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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