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长安  作者:张明扬

天宝元年(742)夏末,四十二岁的李白独自一人在泰山一带漂泊时,收到了一封来自长安,宣召他入朝的正式信函。

狂喜的李白赶紧回到安徽家中,和他的一对儿女告别,飘飘然中作了一首诗:

白酒新熟山中归,

黄鸡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鸡酌白酒,

儿女嬉笑牵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慰,

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早,

著鞭跨马涉远道。

会稽愚妇轻买臣,

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

我辈岂是蓬蒿人?

——《南陵别儿童入京》

这是李白第二次来到长安。十二年前,初入长安的李白求仕无门,留下了“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浩叹。

这一次,李白得到了李隆基的厚待,不负仰天大笑出门去。据李白的族叔李阳冰所述,初见李白时,李隆基降辇步迎,亲为调羹,说:“你只是个布衣,可是盛名连我都知道了,如果不是因为平素道德高尚,如何能如此出名?”随即,李隆基让李白“供奉翰林,随时待诏”。

“翰林”二字听起来尊贵超然,但在玄宗朝的语境里却更像是李隆基身边解闷帮闲的文人。但李白终其一生都将这段伴在李隆基身边的日子视作无上的荣耀,反复地咀嚼回忆,“长安宫阙九天上,此地曾经为近臣”。

在长安期间,李白最大的成就可能就是留下了碾压时空的《清平调》三首: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

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

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

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

沉香亭北倚阑干。

传说杨玉环一开始很喜欢《清平调》,经常让宫廷首席音乐家李龟年演奏。但高力士在杨玉环前挑拨称:李白此诗别有用心,将您比拟为赵飞燕,是讽刺红颜祸水,秽乱宫闱。杨玉环听闻后虽未怒形于色,却也开始疏远、厌恶李白,而这等同于提前宣布了李白宫廷帮闲生涯的结束。

而至于高力士为何要中伤李白,则是因为那则著名的“脱靴事件”——李白在大醉时逼高力士给自己脱靴。

但无论是“脱靴事件”,还是“赵飞燕事件”,抑或是“醉草吓蛮书”,其在历史上的真实度都颇有些争议,可能就是些宫廷八卦。将李白之成败与高力士、杨玉环这些显贵强行牵扯到一起,可以理解为是对李白的一种恭维与包装,真实情况可能是李白甚至都没与杨玉环近距离接触过。

天宝三载(744)春末,李白向李隆基递交了辞呈。李隆基甚至都没有做出任何挽留的姿态,赐了一笔丰厚的遣散费,就放李白走了。这一年,李隆基“改年为载”,宣告他的盛世已可媲美于用“载”纪年的尧舜时代,这是何等的踌躇满志。

也是在天宝三载,长安城中最欣赏李白,将他称为“谪仙人”的贺知章,也上疏求还乡里,行前李隆基以御制诗赠之,李亨率百官饯行。八十六岁的贺知章回乡后没多久就溘然长逝,只留下了近乎遗作的《回乡偶书二首》,没那么出名的第二首更具人生无常感:

离别家乡岁月多,

近来人事半销磨。

惟有门前镜湖水,

春风不改旧时波。

——《回乡偶书二首》之二

李白的长安梦只安睡了两年。

关于长安梦碎,李白本人的解释是为小人背后中伤,他日后在诗中曾反复写到这一点:“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谗惑英主心,恩疏佞臣计”“骑虎不敢下,攀龙忽堕天”“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

并没有什么证据表明李白的不得志与李林甫直接相关,两人的政治地位相差甚远,但是,置于李林甫时代“吏治与文学之争”的政治基调,文人李白不被官场所容也是符合逻辑的。

导致李白败走长安的“小人”,很可能就是李白在翰林院的同僚张垍。他不仅是开元时代名相张说的次子,还是李隆基的女婿,对李白的中伤和打压可能是出于妒忌,虽然他的地位比李白要高得多[参见许道勋、赵克尧《唐玄宗传》,人民出版社,2015年3月版,341页。]。但几年后,杜甫在求官无门时也曾赠诗给张垍(《奉赠太常张卿垍二十韵》),希望得到引荐。

李白沉浸于小人中伤的自我悲情中,但他或许不自知的是,他以管仲、乐毅、诸葛亮自居,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但李隆基需要的却只是一个给盛世点缀些花样闲篇的文学侍臣,从李隆基这里,李白注定得不到他想要的千秋功业。

更残酷的是,李白是不世出的诗坛天才,但毫无政治实务经验的他,却很可能不如自己认定的那样——天然具备着什么辅弼君王、一匡天下的经世大才。别的不说,无论是传说中李白对高力士的那种无谓得罪,还是他口中的被小人所忌恨,还是终日饮酒的豪放不羁,都表明了李白不太具备在长安官场厮混的最起码条件:人脉、心机、和光同尘和隐忍。

长安,只在李白的臆想、幻象与长醉中。

李白的长安行,在杜甫的笔下最为瑰丽浪漫,只有酒与诗,没有政治和阴谋:

李白一斗诗百篇,

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

自称臣是酒中仙。

——《饮中八仙歌》(节选)

在弃长安的这一年,四十四岁的李白在洛阳和汴州一带遇见了三十三岁的杜甫,这可能是唐诗世界里最无可比拟的一次伟大相遇,照亮了中国古代文学史。一千多年后,诗人闻一多多情地将这次相遇描述为“晴天里太阳和月亮碰了头”“四千年的历史里,除了孔子见老子,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纪念的”。

初见时,传说李白甚至背出了杜甫《望岳》中的两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此时寂寂无名的杜甫几乎是在灵魂上被李白征服了。

几个月后,李杜相约在梁宋(今河南省商丘市)一带再见。在那里,他们又碰见了高适,那位日后飞黄腾达,写下“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别董大》)的高适。

三位大诗人一起度过了一段美妙的时光:他们一起作诗,一起吟诗,一起打猎,一起梁园访古,一起纵酒高歌,一起郁郁不得志。杜甫日后深情地作诗回忆:

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

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

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

芒砀云一去,雁鹜空相呼。

——《遣怀》(节选)

杜甫和李白三次会面,但这次会面,他们一起度过的这几个月是杜甫一生都无法忘却的回忆,两人“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他将一次又一次深深地怀念李白,即使在生命的最后几年,杜甫也会梦见当时已经去世的李白,还会写关于李白的诗,好像李白身上的光芒从未离开过他”[参见[美]哈金《通天之路:李白传》,汤秋妍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0年2月第一版,218页。]。杜甫专门寄赠或怀念李白的诗至少有十首。

相比之下,李白对杜甫的感情可能更为低调和内敛,相比深情,他更喜欢开杜甫的玩笑:

饭颗山头逢杜甫,

顶戴笠子日卓午。

借问别来太瘦生,

总为从前作诗苦。

——《戏赠杜甫》

李白本质上是一个精神上的独行者,杜甫是李白喜欢的一个年轻朋友,但李白是杜甫的生命之光。这或许是一种并不对等的友情,但杜甫并不在意,他敬重、崇拜、依恋李白,他在同眠时听到了李白的痛苦和嘶叫。杜甫甚至比李白自己还要焦虑他的不得志:

秋来相顾尚飘蓬,

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饮狂歌空度日,

飞扬跋扈为谁雄。

——《赠李白》

当李白弃长安而去,杜甫即将寻路长安,这一寻就是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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