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长安  作者:张明扬

这个盛世既是李隆基的,也是李林甫的。

李林甫是盛世的建设者、参与者,或许也算是破坏者,但所谓“破坏者”更像是盛世终结后的回望与批判——当你还身在盛世其中时,美景良辰只会让你不能自拔。

足以作为李林甫时代开幕式的大事件是,开元二十五年(737)四月二十一日,太子李瑛被废。

《新唐书》中的说法是武惠妃做了个局,诈称宫中有贼,让人通知李瑛和与其交好的鄂王、光王进宫杀贼;当三位皇子“被甲入宫”后,武惠妃再去告诉李隆基,说三子意图谋反,而“被甲入宫”就成了有力的证据。但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不太相信太子会这么轻信和冲动,怀疑“被甲入宫”的真实性。

废太子也就罢了,李隆基又在一天之内赐死了三位皇子,史称“三庶人之祸”。此事成为玄宗盛世的一个血腥注脚。李隆基虽已进入倦政期,但这绝不代表他旺盛的权力欲有丝毫减退,他尽可以一边对皇权的挑战者宁枉勿纵,一边将琐碎的行政事务全数委托给李林甫。

李瑛被废后,得到武惠妃某种政治承诺的李林甫力推寿王李瑁上位,但李隆基很可能是因为不想再出现一位与宰相有密切关系的新太子,以免对皇权再度形成威胁,因此迟迟没有拿定主意。

这一拖就是一年多,甚至连做局者武惠妃都没有等到结果,就在“三庶人之祸”八个月后一命呜呼。武惠妃之死,主流的说法是她终日生活在三庶人冤魂索命的恐惧情境中,“怖而成疾”,但这其中也不无武惠妃机关算尽,寿王立储却悬而未定,以致她郁郁而终的因素。

开元二十六年(738)五月,李隆基仍然没有跳脱永失吾爱的情绪,再加上自感英雄迟暮、太子未定,终日悒悒不乐,甚至连饭量都掉了许多。当高力士询问李隆基为何心情不好时,他这位老主子回答说:“我家老奴,岂不能揣我意?”高力士本就隐约知道李隆基心力交瘁于立储一事,心领神会地大胆建言称:“大家[大家,唐代后宫对皇帝的称呼。]何必如此虚劳圣心,但推长而立,谁敢复争!”

“推长而立”一语惊醒局中人,李隆基连声夸赞称:“汝言是也!汝言是也!”在主奴二人打的这个哑谜中,新的储君人选是三子忠王李玙。打哑谜的此月,李玙便被立为太子,后来改名为李亨,也就是日后的唐肃宗。

当然,寿王李瑁也未必有多么失望,他本来就不是个很有政治野心的人,介入储位之争很大程度上是母亲武惠妃的全盘主导,更何况,此时李瑁的心思都在如花美眷——刚结婚没几年的寿王妃杨玉环身上。

开元时代的最后两年,似乎短暂地远离了政治和阴谋,远离了太子废立和李林甫独大。

据《开元天宝遗事》所载的段子,武惠妃去世后,李隆基曾放浪形骸过一段时间。李隆基命嫔妃们聚众赌博,谁赢了谁就陪他过夜;这还不是最香艳的,每到春天,李隆基就下令全体妃嫔头插鲜花,然后他亲自放飞一只蝴蝶,蝴蝶停在谁的头上就临幸谁。

直至杨玉环的出现,才让李隆基转身为《长恨歌》中那个断肠情种。

最后的开元时代,只属于李隆基和杨玉环。

开元二十八年(740)十月,五十六岁的李隆基和二十二岁的寿王妃杨玉环在骊山温泉宫幽会,揭开了李杨《长恨歌》的序幕。而这场隔代幽会的推动者,很可能就是高力士。武惠妃去世后,高力士承担了为李隆基填补感情空白的责任,说是“选美”,甚至“猎艳”也不为过。

但要说杨玉环如何风华绝代,可能也未必。高力士的猎艳范围刻意局限在由武则天创组的所谓“李武韦杨婚姻集团”内部,而杨玉环虽为距核心较远之外围人物,但亦属此大集团。如陈寅恪先生所说,“世人往往以贵妃之色艺为当时大唐帝国数千万女性之冠,鄙意尚有疑问,但其为此集团中色艺无双之人,则可断言,盖力士搜拔之范围原有限制,而玄宗亦为武党所包围蒙蔽故也”[参见陈寅恪《记唐代之李武韦杨婚姻集团》,收于《金明馆丛稿初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按照这种说法,杨玉环也是“李武韦杨婚姻集团”的一颗棋子,李杨《长恨歌》从一开始就带有了政治婚姻的因子。

骊山幽会后,寿王妃很快就变成了女道士“太真”,只是,太真的专属道观就在大明宫内。

开元二十九年(741)冬,这是开元时代的最后一个冬天,杨太真连大明宫的道观都不住了,直接入住李隆基的常居地兴庆宫,从“太真”又升格为“娘子”——未经正式册封,但已然三千宠爱在一身。[参见许道勋、赵克尧《唐玄宗传》,人民出版社,2015年3月版,334—335页。]

关于开元时代的种种美好,杜甫的回忆表达沉郁顿挫,“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初从乱离说”(《忆昔二首》)。

但以下这一幕没准更能代表开元年间的盛世气象:

开元年间,当王昌龄、高适和王之涣这三位齐名的诗人都还在落魄时,在一个天寒微雪的日子,他们一起来到旗亭喝酒,偶然碰见一群歌妓唱诗,三人相约:“我们就在一旁听歌妓唱歌,谁的诗被吟唱得最多,就说明谁的诗写得最好。”

第一个歌女唱的是:“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王昌龄伸手画壁,笑了。

随后一个歌女唱的是:“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今寂寞,独是子云居。”高适乐了。

第三个歌女唱的是:“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这首又是王昌龄的。

成名最久的王之涣感觉面子上挂不住,就对王、高二位放话说:“这几个唱曲的,都是潦倒的乐官,只唱得了下里巴人的词曲,像我写的那些阳春白雪之诗,哪里是这些俗人敢去唱的。”

于是王之涣指着最漂亮的一位歌女说:“她等会儿如果唱的不是我的诗,我此生就再也无颜和你们争高下了;但如果唱了我的诗,你们两位就尊我为师好了。”

不一会儿,就轮到这位绝色歌女一展歌喉了,她一开嗓就是:“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王之涣乐坏了,调笑王昌龄和高适说:“你们两个乡巴佬,我没骗你们吧?”

明白过来的歌女们邀请三位诗人赴宴,整整喝了一天的酒,唱了一天的歌。

这则被叫作“旗亭画壁”的逸事,出自唐人薛用弱的传奇《集异记》,其实在历史上是否真实存在都有些争议,但在很多人心目中,“旗亭画壁”就是开元盛世的样子:天才总是成群而来。

在玄宗时代,类似“旗亭画壁”的风流故事多发生在平康坊,唐帝国上千名顶尖的歌妓聚集于此。除了歌姬,长安的酒肆中还有不少侍酒的胡姬,“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胡音、胡乐、胡酒、胡舞、胡妆,世界帝国有的是风情。有一种说法是,长安胡姬大多都是粟特人,整张脸都是异国风情,“高鼻、深目、碧眼,有着白色的皮肤,长着亚麻色、栗色或者褐色卷发”[参见[日]森安孝夫《丝绸之路与唐帝国》,石晓军译,北京日报出版社,2020年1月第一版,188页。]。安禄山也是粟特人,因此,也可以这样大致想象安禄山的长相。

平康坊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热闹地方,被时人称为“风流薮泽”。平康坊西北面紧邻皇城,西面与务本坊相望,那里有国子监和孔庙太学,南面的宣阳坊住着杨玉环的姐姐虢国夫人,紧邻着新贵杨国忠家。每年的进士放榜日,新科进士和落魄的士子都会涌向平康坊,或春风得意马蹄疾,或与尔同销万古愁。士子与歌妓,是永恒的唐诗主题。

在唐传奇《李娃传》中,赴长安赶考的郑生就与名妓李娃相遇于平康坊,他们在此定情,在此分离,在此复合。这个设定于天宝时代的才子佳人故事,有着盛世独有的那种颓废、青春期躁动、爱情至上与无事乱折腾,丝毫不像设定于唐德宗时代的《莺莺传》,一开篇就是乱世与兵祸。

差点儿忘了,李林甫也住在平康坊,府中最有名的建筑叫“月堂”,传说“林甫每欲破灭人家,即入月堂,精思极虑,喜悦而出,其家不存矣”。

在平康坊,宰相、贵戚、诗人、歌妓、胡女、士子,乱纷纷地聚在一块,灼灼其华,绣口一吐,便是半个盛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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