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长安  作者:张明扬

杨国忠也将视线投向了潼关。哥舒翰大军的威慑力让他寝食难安,不反击就等同于坐以待毙。

但哥舒翰并不易对付。他手握近二十万大军,身后站着崛起中的太子李亨,还拥有李隆基的信任,杨国忠只能伺机而动。

焦灼的窥伺中,杨国忠收到了一则情报:崔乾祐在陕郡,兵不满四千,皆羸弱无备。

这则情报打开了杨国忠的思路。站在杨国忠的角度,如果催促哥舒翰早日大举出关,就可以尽快击败崔乾祐,进而解除叛军对潼关的威胁,那么届时解除哥舒翰的兵权就名正言顺了——毕竟半身不遂的哥舒翰并不适合承担直捣范阳的远距离流动作战。退一步说,即使哥舒翰率军横行河朔,这支军队也丧失了对长安和杨国忠卧榻之侧的威胁,兵谏之类的隐忧更无从说起。

对于杨国忠而言,无论是以上哪种结果,都比让哥舒翰长期耗在潼关的风险更可控。

当然,这里预设的是理性版的杨国忠,看起来甚至显得有些良善。

还有些分析预设的是非理性版的杨国忠,比如这一条,“杨国忠是估计到敌我双方实力,知道出关必败,其所以……催促哥舒翰出征,恰恰是将别人推入死亡的深渊”[参见许道勋、赵克尧《唐玄宗传》,人民出版社,2015年3月版,498页。]。

杨国忠或许没有多少忠君爱国之心,某些行径甚至可以定义为邪恶,但他绝不会愚蠢到为了除掉哥舒翰而不惜同归于尽。说同归于尽或许过了,但杨国忠不可能装作不知道,潼关失守就意味着长安不保,而长安不保则会一次性打开帝国倾覆的潘多拉魔盒:安禄山的骑兵追杀,李隆基的皇权失位,大唐的江山易主……

别忘了,杨国忠一直看不上安禄山,自他知道范阳起兵的第一天起,就偏执地认为叛军不堪一击,安禄山不日授首。也正因为这样,他才把哥舒翰和太子视作头号大敌。

杨国忠出关决战的想法得到了李隆基的大力支持,更准确地说,这事本来就是李隆基一力推动的,只是“碰巧”符合了杨国忠隐秘的政治诉求,得到了杨国忠的积极襄助。

李隆基为何如此想让哥舒翰出关决战?原因也并不复杂,他朝思暮想的不仅是平叛,更是尽快反攻,哥舒翰赴潼关上任时带的任务就是“会攻洛阳”,郭子仪出兵河北时接到的旨意也是“进取东京”。

只有尽快平叛,才能挽救李隆基日渐流失的政治威望;只有尽快平叛,才能令开天盛世恒久远;也只有尽快平叛,李隆基才能将盛世之君的神圣人设安放在苍穹之上……

李隆基比杨国忠更真诚地相信,安禄山已是四面楚歌,兵力占绝对优势的潼关大军出关之日,便是叛军全面溃败之时。更何况,数月以来唐军在各大战场上的捷报频传,也可以佐证李隆基的军事乐观主义。

那么,潼关守军的真实状况如何?

从兵力来看,潼关守军号称二十万,且不说这个数字有多少水分,最重要的是,这是一支缺乏训练和整合的杂牌军,有新兵,有诸蕃部落兵,有从洛阳、陕郡撤下来的残兵。诚然,这支军队的战斗力要强于封常清和高仙芝两军,河西和陇右两镇的勤王之军已陆续到位,这些都是哥舒翰的老部队,调度起来也顺手;但是,这支军队的主要构成还是新招募的市井之徒,他们从军兴之初就成为唐军的最大软肋,一触即溃,一溃即散,用于守关或许还有一战之力,一旦出关野战,可能连叛军精锐骑兵随便一次正面冲击都经受不起。

更何况,哥舒翰本来就身患中风,和杨国忠的暗战又牵扯了太多精气神,已无法胜任日常军务,只得让王思礼主管骑兵,李承光主管步兵,偏偏王思礼和李承光又互不买账,致使军中号令不一,兵无斗志。

没有人比哥舒翰更知道手中这支军队的真实战斗力。面对李隆基的催战令,他赶紧上奏:“安禄山身经百战,不可能无备而来。说陕郡只有四千老弱病残,这一定是他们主动放出的假情报,意在诱使我大军出关。此时出关,正中了他们的圈套。而且叛军远道而来,利在速战;我军据险防守,利在坚守。时间站在我们这边,陛下何必急于一时,再等等其他勤王之兵吧。”

郭子仪和李光弼也看到了出关决战的巨大风险,上奏陈述个中利害:“现在安禄山的主力都在宛洛一带,其他军队都交给史思明防守河北了,我军只要击破史思明,便可以端掉安禄山的范阳老巢。到时候把留在范阳的叛军家小作为人质,用来招降叛军,贼必内溃。既然有这么稳妥的取胜之策,又何必在潼关进行无谓的冒险呢?一旦潼关战败,继而长安失守,那战局就不堪设想了。”

哥舒翰、郭子仪和李光弼三人的劝诫,都拦不住李隆基、杨国忠君臣二人轻于一掷的冒险冲动。更何况,杨国忠还是私心作祟,他一定会尽全力让李隆基坚持原议。

李隆基的信使络绎不绝地来到潼关,哥舒翰就像岳飞一样,在数道金牌的压力下,最终决定出兵。

天宝十五载六月初四,哥舒翰挥泪出关。就在三天前(六月初一),他刚刚诱杀了杨国忠的亲信将领杜乾运,但无人能料到,杨国忠的反击来得如此迅速狠辣。

六月初七,唐军在灵宝西原遭遇了据险布阵的崔乾祐叛军,这里南面靠山,北临黄河,中间是一条七十里长的狭窄山道。

初八是决战日。哥舒翰的兵力配置是,王思礼率五万精锐作为先锋,十万大军紧随其后,他亲领三万人作为预备队,在黄河北岸高处击鼓助势。崔乾祐示敌以弱,不仅出战军队不足一万人,而且队列不整,三五成群,有疏有密,前后不一,唐军顿生轻敌之心。十八万唐军对战数千叛军,压倒性的兵力优势让战前还忧心忡忡的哥舒翰放松了警惕,敦促大军进入隘道向前挺进。而叛军甫一接战即望风披靡,一路逃往隘道深处。正当哥舒翰觉得胜局已定之时,叛军伏兵突然杀出,居高抛下滚木礌石,挤在隘道中的唐军无处藏身,死伤枕藉。

哥舒翰见势不妙,急令用“毡车”开路,冲击敌阵,想凭借兵力优势生生冲出一条血路。毡车是一种用毛皮包裹、由马匹牵引的战车,可以抵御箭矢。崔乾祐早已预备了后手,用数十辆草车堵在毡车的必经之路上,放火焚烧,此时又刮起东风,一时间烟尘滚滚。唐军看不清目标,只知道朝着烟雾胡乱放箭,直到太阳西沉,弩箭用尽,唐军才发现敌人不在烟雾中。

日落时分才是崔乾祐的总攻时刻。叛军精骑绕道南山,陡然从唐军背后杀出,唐军腹、背、侧三面受敌,这支以新兵为主的军队顿时分崩离析,有的人弃甲逃入山谷,有的人挤落黄河淹死,惨叫声、呼号声响彻战场,据称仅淹死的唐军就有数万。

绝望的唐军把军械捆绑在一起当作小船,以枪当桨,奋力划向黄河北岸,最终上岸的士兵仅有十之一二。

乱战之中,哥舒翰已经丧失了有效指挥的可能性,只得自己带着一百多骑兵逃往潼关。但剩下的唐军就没这么好运了,他们逃过了战死和淹死,却死在了潼关城下。潼关城外挖有三条堑壕,均宽二丈,深一丈,逃回的唐军坠落无数,深沟须臾而满,后面的人踩踏在他们的身体上才跑回潼关。战后清点残兵人数,近二十万大军,劫后余生的只有八千余人。

惨败过后,惊魂未定的哥舒翰在关西驿收拾残军,本想固守潼关,但适逢崔乾祐率军杀来,哥舒翰麾下的蕃将火拔归仁等人眼见势不可为,就劫持了哥舒翰准备归降叛军。哥舒翰愤然质问,火拔归仁回答说:“公一战损失了二十万大军,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天子!公难道忘记了高仙芝和封常清的下场了吗?”当哥舒翰硬气地表示宁死不降后,火拔归仁就将哥舒翰的双脚绑在马腹上,连同其他不肯投降的将领,一起带去敌营。

直至此刻,哥舒翰的表现都是颜杲卿级的:战前极力劝阻出兵,战败后重燃斗志整军再战,被挟持后拒绝苟且偷生。但是,几天后哥舒翰被送到洛阳见到大燕雄武皇帝安禄山的那一刻,他的意志瞬间就崩溃了,或许是“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又或者是安禄山称帝后自带王者之气,总之安禄山才问了一句:“你过去一直藐视我,现今又如何呢?”哥舒翰扑通就跪倒了,伏地叩首说:“臣肉眼不识陛下,以至于此。现今天下未平,李光弼在常山,李祗在东平,鲁炅在南阳,只要陛下饶臣一命,我愿写信招降他们,可一举平定这三面唐军。”安禄山大喜,当场将哥舒翰封为司空,又以叛主为由,砍了火拔归仁的头。

哥舒翰的三封招降信没有取得任何积极反馈,回信都在痛骂他不为大唐死节。安禄山大失所望,索性把丧失利用价值的哥舒翰囚禁在洛阳,弃之不理。

一年后,安禄山之子安庆绪在兵败弃守洛阳之前,随手杀掉了哥舒翰。这一次,哥舒翰连一个跪地乞活的机会都没有,就毫无声息地死去了。死亡是一面镜子,反射出生命在它面前做的各种姿态是如此的徒劳。

李隆基获悉哥舒翰被俘的那个深夜,他与杨玉环正在通往马嵬驿的永诀之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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