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长安  作者:张明扬

至德元载(756)九月,永王李璘抵达江陵。两个月前,尚未退位的李隆基出于多种考虑,封李璘为领四道的节度大使,坐镇江陵。如获至宝的李璘立即就从蜀地启程,朝着权力飞奔而去。

一到江陵,李璘就花费巨资招募了数万军队。当时江淮地区的租赋都要通过江陵中转,堆积如山,李璘只要扣下这笔钱,军费又岂在话下?

李璘虽然权欲熏心,但因为长于深宫,其实并无政治权谋可言。但以谋士薛镠为首的左右幕僚本着奇货可居的心态,再加上李璘之子襄城王李偒野心膨胀,他们都极力怂恿李璘起兵自立,割据江南。在他们看来,“今天下大乱,惟南方完富,璘握四道兵,封疆数千里”,应该抓住机会进军金陵,效仿东晋在江南开基立业。这话的潜台词是,永王也可以“如东晋故事”,像东晋第一位皇帝司马睿那样称帝江南。

这一幕,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数月前朔方官员积极迎接直至劝进李亨的场景,一样的是对拥立之功的孜孜以求,不一样的是,李亨是大义在手的太子,而李璘只是居心叵测的藩王。

李亨当然无法坐视不理李璘集团拥兵自重甚至割据自立的野心,说起来,这个弟弟还是他一手带大的,幼时“常抱之以眠”。国难当头,李亨起初也不想把事情闹大,颁布敕令命李璘“归觐于蜀”,即命他回到太上皇身边,不要再做他的司马睿迷梦了。

但欲望一旦被撩拨,心中猛虎一朝出笼,又岂能被一道敕令遏止?李璘自然拒绝服从,继续在江陵整军备战。自行其是的李璘很可能认为,自己此行奉的是父皇之命,办的是父皇之事,得到了父皇的幕后支持,自然不必听命于李亨这个皇位得之不正的皇兄。

江陵长史李岘不想与李璘沆瀣一气,快马赶往行在凤翔报信于李亨。李亨对江陵的局势忧心如焚,又召来高适一起商讨对策。高适在御前慷慨陈词,分析了江东的各种形势利害后,断言李璘必败。

李隆基弃长安后,早先并不在逃亡队伍中的高适半道加入,到了成都后,因敢言被提拔为谏议大夫。李隆基颁布命诸王分镇天下诸道的诏书时,高适曾激切谏言反对,很可能也正是出于这层关系,李亨之后想办法把高适调到了自己身边,参谋永王起兵诸事。

李亨被高适的慷慨激昂感染,随即有针对性地进行了周密部署。这年十二月,李亨任命高适为淮南节度使,领广陵等十二郡;任命来瑱为淮南西道节度使,领汝南等五郡;再命两人与江东节度使韦陟共同配合,以三路节度使之力围堵有不臣之心的李璘。

但三大节度使的军事压力并没有成功吓阻李璘,也是在十二月,李璘率水军“东巡”,顺长江而下,“军容甚盛”。

李璘“东巡”打出的旗号是收复河南,显然这是他为了掩盖割据意图的冠冕堂皇之语。不过,一旦李璘稳定了江南,他很可能也会挥师北上,与安禄山叛军决战于河南,这不仅是李隆基当初分封的意图,也是他与李亨争夺平叛大功进而夺位的必经之路。据说张巡据守睢阳初期,还曾写信给令狐潮称,永王大军将由南方北上收复河南,“窃料胡虏游魂,终不腊矣”。张巡之语虽不无虚语恫吓叛军之意,但也说明当时永王收复河南的宣传是鼓舞人心的,让张巡看到了希望。[参见李碧妍《危机与重构:唐帝国及其地方诸侯》,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8月第一版,399—401页。]

也正因此,李璘起兵才如此富有争议性,定性为“叛乱”的证据并非那么充分。毕竟,李璘既想与李亨朝廷争夺江南治权,也欲北上参与平叛。同理,李亨之所以对李璘集团如临大敌,固然是担忧其割据江南,也是不欲李璘建功河南,独占平叛首功,从而威胁自己的皇位。

高适此时可能已经知道,旧友李白也在永王军中。安禄山起兵后,李白和妻子宗夫人辗转南下,在庐山隐居。后经李璘谋士韦子春三次延揽,五十七岁的李白不顾宗夫人的强挽,决意入幕永王。求仕心切的李白似乎丝毫没有体察到此行所蕴含的政治风险,心气直追十四年前的二入长安,幻想来日像苏秦一样拜相归家:

出门妻子强牵衣,

问我西行几日归。

归时倘佩黄金印,

莫学苏秦不下机。

——《别内赴征三首》之二

在永王军中,李白写下了《永王东巡歌十一首》,盛名不下于骆宾王的《讨武曌檄》,为李璘鼓与呼。李白一方面被李璘收复河南的平叛目标所振奋——这或许可以部分地解释他为何入幕永王——但另一方面,李白对李璘的野心也并非一无所知,甚至还作诗暗指李璘有称帝之志,而这在永王集团内部也是隐而不宣之事:

祖龙浮海不成桥,

汉武寻阳空射蛟。

我王楼舰轻秦汉,

却似文皇欲渡辽。

——《永王东巡歌十一首》之九

在另一首同样争议性很大的诗中,李白不仅以谢安自况,倨傲地认定自己身负谈笑间澄清天下的政治才略,还将当下乱局比作东晋南渡,这显然附和了永王集团最偏爱的割据政治叙事:

三川北虏乱如麻,

四海南奔似永嘉。

但用东山谢安石,

为君谈笑静胡沙。

——《永王东巡歌十一首》之二

李白在这些诗中所表现出来的忘乎所以、昧于大势,与起兵前后的李璘惊人地相似,这对“君臣”从本质上,都是政治抱负严重超越政治才华而不自知的悲剧人物。

吴郡(今江苏省苏州市)太守李希言觉察到了永王的异动,写信责问李璘擅自带兵东下的企图;信写得很不客气,指名道姓,“平牒抗威”,也就是根本不把李璘当作藩王来尊敬。被激怒的李璘遂兵分三路,命大将浑惟明率军进攻吴郡,大将季广琛率军进攻广陵(今江苏省扬州市),自己亲率主力进军当涂(今安徽省马鞍山市当涂县)。

李璘首战告捷,广陵和吴郡派出来的阻击部队或败或降,“江淮大震”,李璘离金陵仅有一步之遥,大有席卷江淮之势。

败军之际,高适、来瑱和韦陟三大节度使紧急带兵会合于安陆(今湖北省安陆市),“结盟誓众以讨之”。兵马未至,攻心为上,高适写下《未过淮先与将校书》,晓谕李璘军中将领认清形势,早日归顺朝廷,“使绝永王,各求自白”。

高适的攻心计可能真的打到了永王军的七寸。首战告捷之后,虽未再打什么大仗,但永王军就陡然陷入了无心恋战乃至士气瓦解的神秘状态之中。叛军的心理始终处于各种强压之下,春秋大义、天命去留、人心向背、兵力多寡,哪一个都可能是压倒士气的最后一根稻草。强横如安禄山集团,起兵后都屡屡人心浮动、进退维谷,更何况李璘这个全然由野心和投机推动构建的小集团呢?写一封既往不咎的劝降信,或是故旧之间的暗通款曲,再许下几个官位,永王军可能就不战自溃了。

至德二载(757)二月,唐军进驻长江北岸的战略要地瓜步(今江苏省南京市六合县东南),人数只有三千,但“广张旗帜,列于江津”,显然是想用疑兵之计先声夺人,挫伤李璘军的士气。

岂止是挫伤,数万李璘军就这么被三千疑兵弄崩溃了。先是李璘和儿子李偒登城隔江远望,“始有惧色”;大将季广琛很可能也看到了高适的劝降信,深知大势不可为,尤其是难以实现北上河南平叛这个唯一的破局方案,于是召集诸将大放厥词:“我们一路跟随永王,本来就不是为了反叛,现在既看不到永王天命所归的迹象,也看不到有定鼎江南的希望,不如趁此兵锋未交之时,尽快各奔前程,否则一旦死于战阵,还要永远背负逆臣的恶名。”众将都觉得很有道理,割臂为盟,当日便各自领军四散而去。李璘知道后,不甘心就此作鸟兽散,仍想做最后一搏,派骑兵追击逃奔广陵的季广琛。季广琛对追兵说:“我感念永王之恩,不忍带兵与王决战,只是自行离去,但如果你们苦苦相逼,现在何不来一决生死?”追兵只得离去。李璘当初的一切谋划已然化为乌有。

就在李璘彷徨忧惧之际,当天夜里,江北唐军沿江列阵,夜燃火把,故意让每个士兵“人持两炬”,再加上倒影,显得唐军兵多将广,有投鞭断流之势。李璘怀疑朝廷军队即将大举渡江,带着家小和亲信连夜遁去。次日清晨,李璘发现无人渡江,才知道自己中计,遂入城收拾散兵,还想有所作为。

但就在此时,江北唐军是真的渡江追击了。李璘派儿子李偒率军阻击,但双方刚一交战,李偒就中箭受伤,本就士气低迷的李璘军一哄而散。李璘众叛亲离,身边唯一的部将就只剩高仙琦,他们带着所剩无几的残军,想一路经江西南逃至岭南。二月下旬,江西采访使皇甫侁带兵在大庾岭堵截到李璘,混战中李偒被当场格杀,而李璘则是中箭被俘,很快就在驿馆中被杀。

李隆基曾下令将李璘“降为庶人,徙置房陵”,可以理解为是想留李璘一命的意思。李璘被杀,显然与太上皇的本意不符,皇甫侁将李璘家小送到蜀地时,李隆基“伤悼久之”。

皇甫侁为何要杀李璘?他是收到了太上皇的诰命,还是擅自杀掉李璘,甚或是得到了李亨某种斩草除根的授意,史书中都缺乏更详尽的记载。

李亨得知李璘横死,郁闷地说:“皇甫侁既然生俘吾弟,为何不送往蜀地而擅杀呢?”随即撤了皇甫侁的职,并永不起用。从皇甫侁的结局来看,他杀李璘很可能是为了逢迎李亨而自作主张,不太可能是得到了李亨的直接授意,但李亨对李璘之死的态度可能是暧昧的,既有长舒一口气的如释重负,也有担心被太上皇及朝野舆论视作幕后策划者的怨怒。因此,将皇甫侁废而不杀,或可理解为李亨与李隆基的一个政治妥协。

李隆基在逃亡途中分封永王,其中自然有制衡太子之深意,甚至可以这么理解,“在肃宗掌握了朔方军的情况下,玄宗唯有也控制一支具有相当实力的武装,方可与之抗衡,并进而重掌最高统治权”。按照这个逻辑,永王败亡对李隆基的政治布局构成了致命一击,“这场军事对抗实际上是玄宗和肃宗间的最后摊牌。李璘的失败使玄宗在同肃宗的斗争中失去了最有份量的筹码。至此,胜负已成定局,因此不难理解,何以李璘死后‘上皇伤悼久之’”。[参见贾二强《唐永王李璘起兵事发微》,陕西师范大学学报,1991年第一期。]

并且,经由永王事件,李亨也彻底丧失了对李隆基的信任,为日后父子还都长安的龃龉埋下了伏笔。[参见李碧妍《危机与重构:唐帝国及其地方诸侯》,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8月第一版,432页。]

从至德二载(757)元月下山入幕,到二月永王败亡,李白追随李璘起兵的时间也就在一个月左右。但这一个月的政治投机,却让李白身陷囹圄,甚至有性命之忧。

李白在李璘兵败后本想逃往庐山,但却在途中被官府捕获并投入浔阳(今江西省九江市)狱中,他曾在诗中记录过这段南逃旧事。直到此时,李白仍将永王军称为“王师”,可见其执迷不悟,更可见政治头脑之糊涂:

主将动谗疑,王师忽离叛。

自来白沙上,鼓噪丹阳岸。

宾御如浮云,从风各消散。

舟中指可掬,城上骸争爨。

草草出近关,行行昧前算。

南奔剧星火,北寇无涯畔。

——《南奔书怀》(节选)

在狱中,李白仍未意识到自己涉入的是高度敏感、讳莫如深的皇室内争,坚信自己的清白无辜,积极写信给各路友人及权贵以求脱罪。在这些人中间,高适和李白相交最深,他们两人和杜甫的“梁园之行”也是文坛佳话,而且此时贵为淮南节度使的高适参与平定永王叛乱,对李白案应该有一定的话语权。

李白托人带给高适一首欲言又止的诗,或是希望老友能出手相救,又或是抱怨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秦帝沦玉镜,留侯降氛氲。

感激黄石老,经过沧海君。

壮士挥金槌,报仇六国闻。

智勇冠终古,萧陈难与群。

两龙争斗时,天地动风云。

酒酣舞长剑,仓卒解汉纷。

宇宙初倒悬,鸿沟势将分。

英谋信奇绝,夫子扬清芬。

胡月入紫微,三光乱天文。

高公镇淮海,谈笑却妖氛。

采尔幕中画,戡难光殊勋。

我无燕霜感,玉石俱烧焚。

但洒一行泪,临歧竟何云。

——《送张秀才谒高中丞》

高适没有回应李白的诗,更没有救李白,固然可以说高适冷酷无情,但他若是担心被李白逆案牵连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高适的政治性格本就偏严肃冷峻,对李白卷入逆案很难产生同情心。李白案的特殊之处在于,他虽然只是永王集团决策层之外的一介文士,但却是永王阵营中唯一举国皆知的名士,萧颖士和孔巢父等人都清醒地拒绝了永王的招揽[参见李碧妍《危机与重构:唐帝国及其地方诸侯》,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8月第一版,432页。]。当然,这更能说明李白的政治认知是何等之幼稚,宦途追求是何等之热切。

盛唐诗人多仕途坎坷,只有高适凭借平定永王之乱乘风而上,官至节度使,如《旧唐书·高适传》所言:“有唐已来,诗人之达者,唯适而已。”高适不救李白,自然杜绝了引火烧身之忧,确保了仕途的安全,但同时可能也付出了自外于“诗人共同体”的代价。

很多与李白并无深交的人都积极参与了营救,在宰相崔涣和御史中丞宋若思的援手下,李白不仅幸免于死罪,还一度获释并加入宋若思幕府,其间还重燃出仕之雄心,但终被判罪长流夜郎(今贵州省遵义市桐梓县)。

《新唐书·李白传》中还有一种有争议的说法是:郭子仪早年曾为李白所救,为了报恩,他这次也为从宽处理李白出了大力。

流放行前,宗夫人和弟弟宗璟赶到浔阳为李白送行,这有可能就是一次生离死别。

杜甫也在挂念流放中的李白,不顾利害地为他发声:

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

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

——《不见》

李白、杜甫、高适,这三人的命运都为这场皇室内争所深刻改变,或流放,或贬斥,或显达。

但若走出内斗叙事,放眼平叛大局,可以分明看见,此刻张巡和许远正伫立在睢阳孤城上,残阳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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