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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弃长安 作者:张明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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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二年(761)春,时任尚书右丞的王维向李亨上《责躬荐弟表》,请求削去自己的全部官职,放归田园,换取弟弟王缙得以从蜀中还长安。 三年多前,正是王缙请求“削己官位以赎兄罪”,助有变节陷伪史的哥哥王维逃过一劫。这次,轮到哥哥请求削官换弟了。 当年的苟且偷生成为王维晚年一再闪回的梦魇,在短短的《责躬荐弟表》中,他就自我拷问了两遍:“顷又没于逆贼,不能杀身,负国偷生,以至今日……臣即陷在贼中,苟且延命”。 上表数月后,也就是上元二年七月,王维去世,终年六十一岁。有一种说法是,王维死于懊悔与自责,或至少促其早亡。 临终前,他仍在写信辞别王缙等平生亲故,“停笔而化”,葬于辋川以西,这里“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 王缙此时正走在回长安的路上。王维去世时,王缙已至凤翔,但他终究没有见到哥哥最后一面。两年后,王缙将他编选的《王维集》进献给唐代宗,之后还成为大唐宰相。 宝应元年(762)冬,与王维同龄的李白正在当涂养病,他的族叔李阳冰在这儿当县令。三年前,因永王案被流放夜郎的李白至白帝城遇赦,立即返舟东下江陵,途中快船快意地写下了《早发白帝城》。 上元二年(761)春天,李白一路将宗夫人护送至庐山修道,寻找她的师父李腾空,写下《送内寻庐山女道士李腾空二首》。但李白并没有跟着上山修行,他与宗夫人很可能就在此时做了“情投意合的最后诀别”[参见郭沫若《李白与杜甫》,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10月第一版,49—50页。]。 宗夫人醉心隐逸,李白暮年壮心不已。送别宗夫人后没多久,六十一岁的李白听说李光弼出镇临淮,便又动了从军之念,投军途中,因病半道而还金陵。李白在诗中自比鲁仲连、李左车和剧孟等古代名将豪杰,欲以从军一雪永王案之耻:“愿雪会稽耻,将期报恩荣。半道谢病还,无因东南征。亚夫未见顾,剧孟阻先行。天夺壮士心,长吁别吴京。” 一出长安、二出长安、附逆永王……这么多的困蹙悲泣,都无法湮灭李白的用世之心。 日暮途穷的李白只能去当涂投奔族叔李阳冰。宝应元年十一月,六十二岁的李白病重死于当涂,临终前“枕上授简”,将一生诗作托付给李阳冰。李白还留下了绝笔诗,感叹自己这只大鹏鸟再也飞不起来了: 大鹏飞兮振八裔, 中天摧兮力不济。 余风激兮万世, 游扶桑兮挂左袂。 后人得之传此, 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临路歌》 关于李白之死,除了“病死说”之外,还有“醉死说”和“溺死说”。按照最浪漫的“溺死说”,李白是大醉后跳入水中捉月而死。 李白去世后一年,一封朝廷诏书姗姗来迟:任命李白为左拾遗,即刻进京。对于一生都求仕无门,“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李白而言,这一迟来的官位或足以慰风尘。 乾元元年(758)六月,在房琯案中得罪了李亨的杜甫被贬华州(今陕西省渭南市华州区),杜甫此时可能还没意识到,他的政治生涯实际上已就此终结,从此再无机会重返长安。 杜甫的求仕之心未必就比李白淡泊,“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是他一生的政治理想。杜甫在凤翔的从龙经历曾令他有机会接近这个终极目标,但仅过了一个多月,杜甫御前的仗义直言就毁掉了他的政治前途。对于杜甫而言,这既是求仁得仁,也是本真与仕途之间的二选一。杜甫做出了自己的抉择,让自己回到了仕途侘傺的既有人生路径,失意并非是杜甫的本意,但正直却是。 乾元二年(759)年底,弃官南下的杜甫一家抵达成都,在西郊盖了一所草堂。这一年,杜甫最大的成就是,在离乱中写下了定义安史之乱和他自己的“三吏”“三别”。 在蜀地,杜甫重逢了来此赴任的高适。同样是旧友,高适之前拒绝营救李白,但对落魄的杜甫却是尽力照拂,“故人供禄米,邻舍与园蔬”(杜甫《酬高使君相赠》)。 上元二年(761)正月初七,高适给成都草堂寄去了一首诗,怀乡思友感时忧国: 人日题诗寄草堂, 遥怜故人思故乡。 柳条弄色不忍见, 梅花满枝空断肠。 身在远藩无所预, 心怀百忧复千虑。 今年人日空相忆, 明年人日知何处。 一卧东山三十春, 岂知书剑老风尘。 龙钟还忝二千石, 愧尔东西南北人。 ——《人日寄杜二拾遗》 杜甫当时并没有看到这首诗,大历五年(770)正月,他才在书卷中偶然发现,顿时“泪洒行间,读终篇末”,写下了血泪之作《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以向秀思嵇康,宋玉思屈原,比己之思高适。此时,距离高适寄诗已过去了八年,而五年前,高适也已在“心怀百忧复千虑”中去世。 广德元年(763)春天,杜甫在蜀地听闻安史之乱平叛成功的消息,惊喜欲狂,“生平第一快诗”喷涌而出: 剑外忽传收蓟北, 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 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 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 便下襄阳向洛阳。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杜甫在巴蜀漂泊了八年多,他自况为“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唐代宗大历三年(768)正月,杜甫全家离开夔州(今重庆市奉节县),出峡顺江东下,经江陵、公安、岳阳、潭州(今湖南省长沙市)和衡州,流离无定,有英雄失路之悲,“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大历五年(770)冬,五十九岁的杜甫病逝于潭州行往岳阳的小舟中,有绝笔诗《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故国悲寒望,群云惨岁阴……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国事、家事缠绕牵拽在一块,虽絮语叨叨,但追思历历。 就杜甫之死,除了病死孤舟说之外,最流行的可能就是“醉死说”了。杜甫在耒阳时,因路遇洪水而至少五天没吃饭,县令亲自乘舟救下杜甫,用牛肉和“白酒”[不是现代概念中的白酒,唐代白酒多指浊酒,酒度偏低,酒液浑浊。唐人常以酿酒原料为酒名,凡用白米酿制的米酒,就称之为白酒。]招待他,杜甫大醉,“一夕而卒于耒阳”。看上去,杜甫更像是猝死于久饥之后饱食的消化不良。这种说法最早出自唐人笔记《明皇杂录》,后经《旧唐书》和《新唐书》传播,几成定论,但很可能与事实不符,杜甫或许在耒阳遭遇了被困无食,但并非死于如此戏剧化的场景之中。[参见洪业《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5月第一版,310页。] 杜甫生命中的最后几年,魂梦所系之地仍然是长安。在气象万千的《秋兴八首》中,最忆是长安,“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 长安是盛世怒放之都,是乱世离散之城,是唐王朝由盛转衰的猝不及防。 长安是念念不忘,是求之不得,是心底最深处的炽烈欲望,杜甫、李白、王维,至死也没有抵达他们梦想中的长安。 杜甫是最后一个殒命的盛唐诗人:王昌龄死于至德二载(757),王维化于上元二年(761),李白逝于宝应元年(762),储光羲没于宝应二年(763),高适亡于永泰元年(765),岑参约卒于大历四年(769),杜甫殒于大历五年(770)。 杜甫死后,文学史意义上的盛唐也就此完结了。 诗人、盛唐与长安,一起凋零,失落在唐诗与历史记忆之中。 在大时代的丕变中,帝王、宠妃、储君、宰相、边将、诗人、宦官、枭雄、叛将、贰臣……每个人都深陷于走不出的盛世困境,每个人都在寻路突围,每个人都付出了自己的代价。 每个人都回不到长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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