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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战地日记青花 作者:陈舜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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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辉南现在的第一要务,就是向高山老爷子核实大陶板的出处。据高山称,他第一次见大陶板是在九江的关帝庙。林辉南想知道,这块瓷器是此前一直在这里,还是后来搬运至此的。 高山宗治挠挠头说:“不好意思啊,这事儿我实在记不太清了,当时毕竟许久未见羽田将军了,话自然多些,我们聊得畅快,纵然提了大陶板如何如何,我也没放心上啊!” 奈美附和道:“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也难怪记不清。”高山老爷子当兵那会儿,奈美还未出生,于她而言,这段往昔像是历史故事那般遥不可及。 高山老爷忽地轻拍下膝盖,恍然大悟道:“哎,我想起来了!约莫在1939年那会儿吧,我每日都认真记下战地日记,有次回国我把日记本交给父亲保管了。去年要查个东西,我还翻出来看了看,想必九江一事我也应该有记录。” 高山站起身来,朝展品架走去。收藏库的展架上除了艺术品,还摆放着老旧的文件柜。高山宗治来到观音像左侧的架子前,打开了顶上的柜子。高山身材高大,一伸手刚好能碰到顶部的展柜,展柜没有上锁,轻而易举就能推开,但要拿出里面的东西还得搭个凳子才行。高山耸耸肩,从角落里搬来了梯凳。高山踩上凳子,脸朝着众人的方向,伸手摸索着日记本,不一会儿便喊道:“找到了!”看来柜子里的东西整理得井井有条,高山凭感觉就能摸到想要的文件。 日记本的封皮用精良的皮革制成,高山指着桌上的本子说:“就是它了。” 奈美赞叹道:“做工好精细的本子。” 高山补充说:“这封皮是后来定制的,用了有两年了。” 高山翻开本子查找当时的记录,嘴里念叨着:“是几月份的事情来着?我记得那时按兵不动,完全处于没有任何作战计划的状态……对!就是这儿了,这边写着奉命从南昌前往九江。”高山默读了那段日记,许是内容详细篇幅较长,良久他才回过神儿来对众人说:“我突然想起来很多事情,原来那些往事并没有被我遗忘,只是封存在心底的匣子里,这本日记就是开启匣子的钥匙。那时,从南昌到九江已有第一条铁路,名为南浔铁路。当年珍珠港事变还未爆发,九江市尚有部分土地为英国租界,租界区域有一条古旧的贸易港口,因《中英天津条约》而对外开放,不过知名度远不及上海、天津等地。若我出差仅是为羽田少将的私事,未免有些不妥,所以上头还给我塞了一个调查九江英租界的任务。” 高山的目光再次落到日记本上,结合上面的记录,将故事娓娓道来:“我明知专程跑去为羽田将军运东西是公私不分的行为,但我还是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实话,这种事在高级军官圈子里早已司空见惯,我独善其身倒显得不合群了。” 奈美听着高山的描述,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幅画面:心思单纯的年轻将校与世故将军之间进行着思想的抗衡,年轻的将校左右为难,对方既是自己心仪姑娘的父亲,也是自己的上司,但另一方又面临良心的苛责。 高山接着说:“还好,东西是从当地百姓家里购买来的。想必我当时挺在意的,所以把瓷器的来历详细记录在了日记中,不看看还真忘了这茬儿。” “说到瓷器的来历,九江旧日的景致也历历在目啊!九江山明水秀,南有庐山屹立,陶渊明笔下的‘悠然见南山’指的就是这里。羽田将军虽平日里不显得有什么风雅志趣,但唯独对陶渊明这位中国伟大的诗人很是仰慕。经常和高山聊这位诗人如何如何。如今回想,恍若梦一场。”青春过往一瞬间涌上心头,高山宗治有些猝不及防,他眨了眨眼睛,才没让泪水落下来。 大陶板的出处不在九江市区,而是其下辖的湖口县。九江港沿长江,毗邻武汉,南接鄱阳湖,长江与鄱阳湖就交汇在九江以东的湖口县。九江、湖口以及鄱阳湖以北都紧紧相连。 高山继续讲道:“湖口县的渡口附近有一户姓杨的人家,算是这里的村长,祖上有地产,但是当时也已经没落。大陶板此前就在他们家放着,也不知道放了多久。” 这时,沉默许久的林辉南终于开口:“数年前,我登庐山时曾去过湖口,李烈钧就是在此地揭开了二次革命的序幕,所以我颇有印象。”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以孙中山为首的革命派推翻了清政府的统治。但由于这支革命队伍在政治及武装力量方面未能建立起成熟的体系,最终总统之位被迫让给北洋军阀袁世凯,孙中山退位,袁世凯成了共和国的总统。袁世凯大权在握,独断专行,想要复辟称帝,于是极力打压革命派。好不容易推翻的独裁封建制度再次卷土重来,革命派当然不能让袁世凯称帝。于是江西都督李烈钧率兵起义,讨伐袁军,此为二次革命。李烈钧曾就读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据记载,李烈钧的日籍友人山中峯太郎等人也参与了二次革命。革命失败,由李烈钧的盟友蔡锷组织的第三次革命,终于扼杀了袁世凯称帝的野心。 林辉南说起近代史,总不忘提自己的香港友人,但他自己对近代史的精通程度并不亚于他这位朋友。他当年攀登庐山,为了缅怀历史,还特意去革命遗址湖口县逛了逛。 “是吗?李烈钧我倒是有所耳闻。”高山宗治算是李烈钧的师兄,在学校里知道有这号人物,对于他后来的功绩倒未必有多上心。高山补充道,“对啊,说不定杨家的没落就是在二次革命期间。” 据说湖口县的杨家是为了支持某位政治人物才散尽了家财,至于这位政治家姓甚名谁、整件事发生于何时,高山宗治在日记里并未详述。日记里记载,杨家的没落不是子孙肆意挥霍,也非做了投机的买卖,而是忠心为国,不惜倾尽家产也要为社会为国家效力。这样无私奉献的精神值得称颂,杨家实为品行高洁的爱国主义表率。 杨家的事迹周遭百姓无人不知,谁也不会在背后说杨家的闲话,大家都打心眼儿里尊敬这家人。 因杨家在湖口县当地颇有声望,当时的日军出于某种考虑打算对杨家采取“特殊优待”,借此笼络人心。因此羽田从杨家购买大陶板,也不仅仅是一件私事。高山将此委婉地写在了日记中。 高山宗治阅读着自己四十余年前写下的日记,当年的记忆逐渐在脑海里复苏。 日军在中国各地建立傀儡政权,在当地选出所谓的领导者,实为日军的牵线木偶。驻扎湖口时,日军有意拉笼杨家,然而杨氏一族态度坚决,无论日方提供怎样优厚的条件都不为所动。羽田少将听闻杨家为钱所困,想以此为突破口,表明愿意以高价购入杨家的传家古董。 据说杨家为了李烈钧的二次革命倾囊相助,所以家产所剩无几。结果二次革命失败,李烈钧流亡日本。五年后他再次加入讨袁的队伍中,并任孙中山在广州所组政府的总参谋长。孙中山逝世后,李烈钧投靠了西北军阀冯玉祥。 李烈钧承蒙杨家恩惠,许是想做些补偿也心有余而力不足。杨家虽不求回报,但倾尽家产支援革命事业,到头来革命却以失败告终,的确倒运。杨家前前后后悄悄转手了不少古玩字画,用以维持生计,现有的存货已不多了。羽田少将问杨家老爷:“听闻杨氏家族历史悠久,想必杨老爷定收着几件古董,可否借在下一赏?” 杨家老爷摇摇头答:“将军说笑了,国穷民不富,杨家潦倒,哪儿有古董可供人赏玩。” 羽田将军觉得杨老爷这话说得很在理,之后还同高山反复提起过,高山也印象深刻。 杨家婉拒,羽田将军只好作罢。临走时,羽田瞧见了立在墙边的大陶板,便通过翻译问道:“您方才说家中无古玩,可如此杰作放在眼前岂能视而不见?” 如此大的陶板就立在羽田面前,至此杨家再不好拒绝。最终杨老爷不得已出售了这块陶板。价格由羽田副官敲定,高山负责将其运送到日本。 这大陶板至今至少转手了两次,每次都是借购买之名,行资助之实。关于大陶板,奈美最在意的不外乎上面的纹样,那漩涡纹与老宅瓷器上的纹样酷似,只是尺寸不相称。离开高山家宅时,奈美请求再看一眼大陶板,她此前对于陶板的种种疑问基本都得到了解答,若再瞧上一眼,兴许能看得更真切,心中再无困惑。高山老爷子自然应允,乐呵呵地对奈美说:“尽管看,细细赏,我们不急。” 奈美来到大陶板前,扫了一眼便合上双目,在脑海里将眼前的陶板与印象中的壶与盘进行对比。当她再睁开双眼时,就有了新发现,在陶板下半部分左右两侧的青花中微微泛着粉色,或许是因为宽阔的瓷器表面上的蓝色漩涡汹涌澎湃,让人目不转睛,才容易让人忽略旁侧细微的异样。陶板下方,烧制完成后添上的青花已有些许剥落,此处透出来的粉色格外清晰,令人眼花缭乱的漩涡纹被药水洗掉,而这粉色的部分却紧紧附在瓷器上,无法去除。奈美认为,其中的粉色并非烧制后用颜料画出,而是某种陶釉留下的痕迹。奈美凝视着繁复华丽的青花中夹杂的这抹粉色,立刻联想到了原在珠璃家存着的红瓷枕。这两件瓷器在颜色上遥相呼应,奈美再次闭上双眼,在脑海里对比勾勒,确信两者之间存在关联。 此时,高山的声音在奈美背后响起:“这战地日记许久未读了,今日拿出来翻翻,倒是对当年运送瓷器的事情记忆犹新,只是瓷器的价格是个未知数。不过想来也对,毕竟我是运输负责人,自己亲身参与的事儿没那么容易忘。” 奈美一言不发,继续观察着大陶板。 高山向林辉南解释道:“当年参与运输的当地人以及士兵们都说这块大陶板是妖物,而且这说法也不是谣传。你瞧这侧面,厚不过两厘米,竟有着长近三十厘米的沟槽,而且左右两侧在相同的位置都有同样长度的沟槽存在,由此可见,这绝不是日久龟裂开的,而是制作者有意为之。把视线稍稍下移,还能发现沟槽下有一个圆形的小洞,而且这个小洞也是左右两侧都有。” 奈美听老爷子这么一说,便走到陶板的侧面一探究竟。陶板尺寸巨大,自然做不了太薄,奈美瞅着这厚度约莫有五厘米,确实如高山所言,在陶板侧面上方接近中央的位置有一条形似感叹号一般的沟槽和圆洞。 高山接着讲:“沟槽深约七厘米,侧面这两条还算显眼的,其实陶板表面也有类似的四条沟槽,只是被青花漩涡纹掩盖不易察觉,林先生看得出来吗?” 林辉南走近细瞧,艾明夫妇也凑上来重新观察这块陶板。 艾明夫妇还在细找,林辉南领先一步发现端倪,于是点点头对高山说:“您真细心,这里确实有四条横向的沟槽。”不过在林辉南开口前,奈美早就不动声色地看出一二来了。 艾明夫妇依旧不得要领,挠首皱眉四下搜寻着,愣是一条都没发现。夫妇二人请高山先生指点迷津,高山宗治走上前,指着陶板解释道:“两位且瞧着这儿,与此平行的也有一条,稍往下还有……” 四条沟槽皆位于陶板表面的下半部,最上方的沟槽为左右两条并排,往下的板面中间又上下横着两条沟槽,像是把陶板劈成了两半。高山指着中间的沟槽,食指的第一个指关节竟能完全陷进去。 告别了高山,四人来到大阪,用完晚餐后就回了神户。奈美送艾明夫妇回到下榻的酒店,觉得甚是疲乏,大家便在酒店茶室里小憩了半小时。林辉南似乎察觉到奈美状态不佳,于是关切地问道:“今天累坏了吧?” 奈美点点头回答:“确实,林先生也乏了吧?” “我现在脑子有点儿转不动,记忆力都衰退了,难得有这么疲倦的时候。” “记忆力衰退?不至于吧!” “这话我们稍后再聊可好?” “那是自然。” 林辉南也许认为现在是四个人,这样私密的话不宜多讲。 林辉南去酒店地下车库取车,准备去往芦屋的相思青花,奈美租的公寓正好顺路,林辉南便捎上她一道走。 林辉南驾车行驶在港湾人工岛的渡桥上,对奈美接着讲方才未完的话题:“有些事儿我无论如何努力回忆,依然只有个模糊的影子,着实疲累。” “您想回忆什么事儿啊?” “九江的杨家,羽田将军就是从他那儿购入的大陶板,还记得吧?” “那杨家是有什么线索吗?” 林辉南摇摇头说:“我从前听父母提起过,我家在九江有一门远亲,只是我始终想不起来这家人是否姓杨。” “肯定就是杨家!不然那陶板从何而来?”奈美不自觉地上下晃了晃脑袋。 林辉南是张莫达妹妹的曾孙,而王志光是莫达小姨子的曾孙。若如《莫达和尚事略》中记录的那般,成套的相思青花瓷器是由莫达请人制成的,那林辉南与杨家的亲戚关系自然错不了。 “似乎是姓杨的,况且我还听说,那位远亲热衷政治,容易头脑发热,做出许多一发不可收拾的事儿来。我猜八成就是杨家没错了。” 奈美看着林辉南的侧脸,他挤出一抹苦涩的笑容。林辉南记忆力减退大概是年岁渐长的缘故。 “杨家倾家荡产支援了二次革命,这不就证明了他对政治的狂热吗?您说‘八成’还太保守了,依我看‘九成’就是他了。”奈美言之凿凿,仿佛在给苦于记性不胜从前的林辉南打气鼓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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