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竹马[标题的原意是“比个子”,在此采用了国内常见的译名]

青梅竹马  作者:樋口一叶

从这里拐个弯兜到吉原大门,路很长,就像门口回头柳[离吉原大门不到100米的柳树,因客人恋恋不舍回头而得名]的柳丝,也是长长的。不过,妓院三楼的灯火映照在齿黑沟[围绕吉原外围的水沟。彼时妇女有染黑牙齿的习俗,用剩的染料倒进沟里,故此得名。这条沟最初搭成时宽9米,为的是防止妓女逃跑。后因扩建,沟逐渐变窄。],彼处的喧嚣仿佛就在耳畔。人力车从早到晚来来去去,人们由此揣测吉原难以衡量的盛况,说到大音寺前这地方,名字听着有香火气,其实是一处红尘闹市。

转过三岛神社的拐角,没有什么大房子,唯有隔成十间二十间的近乎倾颓的长屋。这里的生意不旺,半数的屋子关着木板门窗。门外挂着纸串,用纸剪成的各种古怪形状,涂上贝壳粉做的白颜料,背后粘着竹签,跟彩色的烤串似的,看着有趣。挂纸串的不是一家两家,各家各户全家出动,早上挂出来晾晒,傍晚收回去,小心翼翼。有人问,这是什么?那边答,你不知道么?十一月的酉日,利欲熏心的人们都会去那间神社求个熊手[十一月的酉日每年有两至三次,逢酉日,人们去相应的神社参拜。吉原附近有浅草的鹫神社。熊手原本是农具的耙子,酉日在神社出售的熊手是缀满了装饰的扇形开运物,寓意“将财运刨进来”。],这是熊手上的装饰。

有些人家从正月取下门松就开始做这项活计,一年忙到头,是真正的熊手商人。另一些人家把这当作补贴家用的零活,却也从夏天开始就沾了满手的颜料,大概是为了新年的衣服。做熊手的人们都说,“南无大鸟大明神,既然会给买熊手的人带来好运,我们制作熊手,更该有上万倍的运气”。不过,人生难以如愿,没听说这一带有什么有钱人。

居民大多在青楼工作。某家的丈夫在小格子[低级妓院]做龟公,拎着一串鞋子的寄存牌,当啷作响,听着怪忙的。傍晚,丈夫套上外套出门,妻子在身后用火石打火祝祷平安,他朝妻子望一眼,这也可能是最后一眼。曾发生过像戏里演的十人斩[歌舞伎《笼钓瓶花街醉醒》,佐野次郎左卫门将妓女八桥等十人斩杀。]那般殃及无辜的命案,还有一方逼着另一方殉情不成,将怨念转移到妓院一干人身上的。因此这份工作着实危险。只要听说“不好了出事了”,就可能性命攸关。尽管如此,去上班时看起来像去玩儿,也是洒脱。

姑娘要么在大篱[高级妓院]做服侍妓女的贴身丫鬟,要么在七间引客茶馆的某一间做迎客的,提着灯笼颠着碎步一路小跑,算是学徒。那么学成之后做什么呢?大概也只有在这地方,姑娘家会把当上花魁作为奋斗目标。

打扮入时的30多岁的中年女人,穿着洒脱的细条纹和服与同色外套,藏青色分趾袜,脚步匆忙,雪驮[雪驮和草履相似,区别是鞋面和鞋底之间加了一层皮,起到防水功能。此外,雪驮的鞋底钉了鞋掌,走起来有响声,是风雅的表现。]清脆作响。她侧抱着一个小包,那里面是什么,不用问,只见她用脚尖踢一下茶屋的栈桥,说道:“绕过去太远了,我从这里递过去。”原来是此地做衣服的裁缝。

这一带的风俗与别处不同,很少有女子将腰带后面系整齐,她们不爱素色腰带,偏爱有花纹的宽幅腰带,像妓女那样在身上缠个几圈。也有人做出不忍看的神色道:“中年女人也就算了,十五六岁含着酸浆果当哨子吹的姑娘也这副打扮,不成样子。”不过,这是一地的习俗,无可厚非。某人昨天还在河岸的一间低级妓馆用着叫什么紫的花名,今天就和当地的黑帮阿吉开了个笨手笨脚的烤串摊。等钱财耗尽,她便又回到从前的店里。这样的媳妇显得比良家妇女要出挑,孩子们纷纷有样学样。

到了九月的秋天,且看仁和贺[吉原特有的节庆,艺人在街头表演和行进。]那时候的大街。七八岁的孩子们不知从哪儿学的,模仿露八的表演,荣喜的舞蹈[露八和荣喜都是著名太鼓艺人。],其进步的速度,会让孟母惊得立即搬家。路上的看客们一夸,他们便来了劲,说“今晚再兜一圈”。那股劲头不断增长,到了15岁,只见他们往肩上搭块手绢,哼着青楼的流行歌。少年的成熟劲儿实在惊人。

在学校的唱歌课上,他们也按吉原的风格打着拍子,拖着“ki-chon-chon”的尾音。在运动会上,差点就唱起吉原流行的伐木歌。原本教育就是件难事,看到这些孩子,不由得更让人感到,老师们该多么煞费苦心。

在入谷[大音寺的南边]附近,有一所名为育英舍的私立学校。虽是私立,有近千名学生,将狭窄的校舍挤得分外逼仄,也表明了教师的人望之高。在这一带,只要说“学校”,人们便知道是育英舍。

这所学校念书的孩子们,有的是消防队员、建筑工人的小孩。有个孩子说,“我爸是妓院吊桥那里守门的”。也没人告诉他,他就知道了,有股聪明劲儿。有的孩子模仿艺人站在梯子顶端耍把式,同学说,“呀,把墙头上防贼的木刺给弄折了”。那边说,别告诉老师。居中调停的,是被称作“三百”[明治时期,无照律师所收佣金低廉,三百是“三百文”的意思,含有贬低之意。]的无照律师的儿子。有的孩子被人嘲笑,“你爸是给妓院收账的马头呀”。这名头难听,虽是个孩子,他也红了脸。他爸爸工作的妓院老板家的宝贝儿子,住在妓院的别馆,跟个华族似的,戴着学习院那种带檐的帽子,穿着轻浮华丽的西装。马头家的孩子追随着他,喊着“少爷,少爷”,十分可笑。

在众多学生当中,有个龙华寺的信如。他一头丰盛的黑发,不知能留多久。总有一天他会剃度,衣袖终将染成僧袍的墨色。不知他是否出于自愿走上宗教的道路,不过,他学习成绩好,是遗传了做方丈的父亲。他生来性格沉静,朋友们觉得他太闷,用了各种办法捉弄他。有一回,用绳子拴了猫的尸体,往他那边一扔,说:“你既然是个和尚,念经给它超度吧。”那是从前的事了。如今他是全校第一名,再没有一个人会侮辱他。他年方15岁,中等个子,毛栗子般的发型,不像个俗人。原本,他的名字读作藤本信如,却总让人觉得该念作释信如[前面加“释”,表示是释迦弟子。信如的名字,只有在“藤本信如”这里读作nobuyuki,其他时候都读作shinnyo,如同僧人的法号。]。

八月二十日是千束神社的庙会,各町将山车和有人在上面跳舞的花车装饰起来,以示炫耀。拉山车的年轻人爬上吉原东面的日本堤,那气势,仿佛要连人带车冲进吉原。年轻人过节的劲头可想而知。也不可小觑在旁边听大人们筹划的孩子们。不用说,他们会穿起同样颜色的单衣,而他们私下商量着要怎么博个满堂彩,要是让大人们听了,会吓一跳。

有个顽皮的孩子王,给自己一伙人取了“胡同组”的名头。他是建筑工头[此文的建筑工人主要是“鸢职人”,负责高空作业,也常兼任区域消防员,地位较高。]的儿子,今年16岁。他自从仁和贺的时候代替父亲扛了山车,便一发不可收拾地趾高气扬起来。他像大人那样低低地系了腰带,别人和他说话,他必定从鼻子哼一声作答。那模样让人生恨,建筑工人家的老婆在背后说:“他要不是队长家的,能那么横!”

此人任性十足,做派骄人。他有个眼中钉,是大街上田中屋那家叫作正太郎的,年纪比他小3岁,家中富裕,为人娇憨,人人都喜欢那孩子。

“我上的是私立学校,那家伙是公立,就算唱歌,他都摆出一副我才是正统的模样。去年和前年的庙会,都有一群大人围着他,他过节的花样都比我这边精彩,而当时的情形下,我还不好动手打他。今年要是再输给他,我就喊一嗓子:‘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胡同的长吉。’我平时为自己的力气而自豪,到他这儿就不被人当回事。在辩天渠那儿游泳的时候也同样,好些人跟了他,和我一伙的人不多。要说力气,是我这边强,但我们胡同组的太郎吉、三五郎他们,被田中屋的笑面虎给骗了,而且他们畏惧他学习好,悄悄地就成了他一伙的,让人郁闷。后天就是庙会,要是我这边看着赢不过他,我就大闹一场,给他脸上留道疤。我只要不怕失去一只眼睛一条腿,就不难做到。叫上人力车坊的丑松,家里给人做发绳的文次,还有玩具店的弥助,这就够旗鼓相当的了。哦,更重要的是得叫上那个人,让藤本给我出出主意。”

十八日的黄昏,长吉驱赶着飞舞在面前的蚊子,绕过龙华寺长满竹子的庭院,慢吞吞地来到信如的房间,探头道:“阿信在吗?”

“—有人说我野蛮。我可能是野蛮,但不甘心的事就是不甘心。阿信,你听我说。去年,我最小的弟弟和正太郎那边的小矮子用长柄灯笼打了起来。接着,正太郎的伙伴们陆续来了,你猜怎么着,他们打坏了我弟弟的灯笼,还把他整个人往空中抛。其中一个说,看吧,你们胡同这些没用的!这时,那个又高又大的年糕团店的傻子骂道,你们有脑袋吗,那是尾巴,尾巴,猪尾巴!我那时刚抬着山车慢慢走进千束神社,后来一听说此事,便说我马上去报仇。结果被我爸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我当时哭着睡了。至于前年,你也知道的,大街的伙伴们聚集在文具店的门口,演滑稽戏什么的。我过去看,他们却放话说,胡同自己也要弄点什么看啊。他们就演给正太[正太郎的全名是田中正太。]一个人看,让人不快。就算他有几个钱吧,不过是以前开当铺现在放高利贷的,对这世上来说,少他一个才更好。这一次的庙会,我一定要闹一场,把以前丢的面子给找补回来。所以呢,阿信,拜托了。我们是朋友,对吧?我知道你不情愿,但请你站在我这边。为了给胡同组雪耻。正太郎那家伙炫耀什么他唱歌才是正统,你帮我把他干掉吧。他说我是私立学校的笨学生,你也是私立的,所以,求你了,就当是帮我,挥动长柄灯笼干一架吧。我真的是从心底感到懊丧,这次要是输了,我长吉将没有立足之地。”

他着实不甘心,耸动着宽肩膀说道。

“可我很弱的。”

“弱也没关系。”

“我可挥不动长柄灯笼。”

“那就不挥。”

“我加入你们,你们会输的,这样也行吗?”

“输了也没事。那是没办法的,算了。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名义上加入我们胡同组,做个样子,我们就会显得人多势众。我是个没学问的,你有学问,要是他们用汉文或其他什么嘲讽我们,你帮我们这边也照样回击。啊,真开心,痛快!你只要答应了,就等于一千个人的力量。阿信,谢了!”长吉说话比平时温和。

一个是工头的儿子,系着三尺带,趿拉着草履[用脚趾尖夹住鞋襻儿,将脚后跟露在外面,是当时的时尚。];一个是墨绿色细棉布外套、紫色兵儿带的少爷打扮。两人的想法迥异,话也经常说不到一块儿去。尽管如此,长吉出生在寺院旁边,住持夫妇也喜欢他。信如和他在一所学校念书,他整天被人嘲笑“私立”,信如听了也不舒服。而且,长吉的性格不可爱,没有人发自内心地做他的同伴,让人怜悯。正太郎那边则是连町里的年轻小伙们都在帮他。信如想,不是自己偏袒长吉,他之前的失败应该怪田中屋。长吉这么看重自己,来拜托自己,按道理,也不好说不。

“那我就和你一组。我加入你们不假,但尽量不打架才是胜利。要是那边来挑衅,那是没办法。要真打起来,田中家的正太郎,很容易对付。”

信如忘了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从书案抽屉拿出家人从京都买来的“小锻治”的小刀,给长吉看。

长吉凑过去看。“这刀好像很快呢。”

要挥舞这样的小刀吗?那可真危险啊。

她把一头解开来拖到脚边的长发在头顶紧紧扎了,让前面的头发膨起来,梳成沉重的发髻。这个发型叫作赭熊,听起来吓人,却是最近的流行,有很多家世良好的小姐也梳这种头。

她肤色白皙,鼻子笔直,嘴巴虽不小巧,抿得紧,并不难看。五官分开来一样样看,不算美人胚子,但声音清脆,望向人的眸子表情灵动,一举手一投足生气勃勃,让人愉悦。她穿着柿红底白色蝶鸟纹样的单衣,高高地系了黑缎子拼双色扎染布的昼夜带[腰带的表里是两种布料。],脚上是连花街也少有人穿的漆底高木屐。她早上去了浴室回来,颈子雪白,拎着手绢站那儿的姿态,让逛完妓院早上回家的年轻人说道,真想看看她三年后的模样。

她叫作大黑屋的美登利,生在纪州[和歌山县。],说话带些儿口音也很可爱。首先,没人不喜欢在金钱上洒脱的人。她的钱包沉甸甸的,不像个孩子。这是自然,她姐姐是大黑屋的头牌,正值盛时,她沾了姐姐的光,楼里的嬷嬷和丫鬟们想要讨好她姐姐,便和她说,小美,你去买玩偶吧。这点钱给你买手球。人们给她钱却不做施恩状,她得了钱便也不知珍惜,花钱如流水。她送给同班的二十个女生一人一只橡胶球[当时女孩玩的手球多是用线缠绕而成的,橡胶球价格昂贵。],为了哄伙伴们高兴,还把相熟的文具店卖不动的玩具全部买走。以她的年纪和身份,按理不能没日没夜地花钱。她将来会成为怎样一个人呢?

她有父母,但他们宠着她,不曾说过一句重话。大黑屋的老板对她的疼爱也显得古怪。一问之下,她并非老板的养女,也不是什么亲戚。她姐姐卖身的时候,到家里查验的老板邀她们一家前往,于是父母带着她离开家,来东京找活计。其中不知有什么原委,总之,如今他们一家管着大黑屋的宿舍[妓女们日常居住的宿舍。],妈妈给妓女们当裁缝,爸爸在小格子做会计。美登利既学才艺和手工,也去上学,其他时间,她随心所欲,半天在姐姐的房间,半天在町里玩耍,日常听见的看见的,是三弦太鼓的声音,妓女们的姹紫嫣红的衣裳颜色与花纹。刚来的时候,她出门时把雪青色扎染的衬领搭在外衣上[衬领是搭在贴身里衣上的。],被町里的姑娘们笑话道,乡下人啊乡下人。她又气又急,哭了三天三夜。如今都是她嘲笑别人,就算她露骨地说人“土气”,也没人回嘴。

二十日是庙会,朋友们来和她说,我们好好玩一场吧。她像往常一样,不计较金钱就答应下来。“我们各自研究一下,做每个人自己喜欢的事吧。不管多少钱,我来出。”

她作为孩子们之间的女王,有这般别无二家的好处,比大人吩咐还有效果,立即就有个孩子说:“我们演滑稽戏吧。借一家店铺,让街上能看见。”

“那太傻了。不如做个神轿。像蒲田屋店里那个一样的真家伙。重也没关系。我们嘿哟嘿哟地扛就是了。”一个男孩模仿着大人头缠绑带的样子,将帕子扎在脑袋上。

“那样的话我们多无聊。光是看你们闹腾。美登利也不会觉得好玩的。还是做美登利喜欢的。”旁边的一群女生说道。有趣的是,听口吻,她们似乎不想玩庙会,只想去看常磐座的戏。

田中正太转了转他灵动的眼睛,说道:“我们放幻灯吧?放幻灯。我家里也有几张片子,不够的让美登利买,到文具店去放,怎么样?我来放映,让胡同的三五郎做解说。美登利,好不好?”

“啊,这个似乎好玩呢。让阿三来解说的话,没有人不笑的。如果顺便把他那张脸放出来,就更好玩了。”

就这样谈妥了。正太负责买不够的幻灯片,他满头大汗地四处跑腿的模样也很好玩。马上,明天就是庙会的日子,他们将要放幻灯的消息也传到了胡同。

此地从不缺鼓点和三弦的音色,不过,庙会毕竟不比平日。除了酉市,千束神社的庙会便是一年一度的大热闹。三岛神社和小野照崎神社是邻居,氏子[在同一所神社参拜的居民]们互相竞争不肯服输,十分热闹。胡同和大街的人们今年各穿了同款单衣,在真冈棉布上印染了草体字町名。也有人说,这衣服没有去年的好看。绑袖子的麻布揽袖带是用栀子黄的染料染的,选了尽可能宽的布条。不到十四五岁的孩子们往揽袖带上拴了各种各样的玩具,达摩、猫头鹰、纸糊小狗,越多越显得气派,有的孩子身上拴了七个九个乃至十一个。他们还在背上拴了大小铃铛,叮叮当当的,也不穿木屐,就穿着分趾袜在街上跑,那副勇猛的模样显得带劲。

和这群孩子隔开一些距离,田中正太穿着从肩膀到袖口有道红条的短外褂,领口和背后印着町名和田中屋的名号。他白皙的脖子上挂着藏青色肚兜,这打扮不常见。再看时,系得紧紧的青绿色腰带是经过多次染色的绉绸,衣领上的字样也染得格外鲜明。他头上的绑绳在脑后系了结,插了一支从山车上拔下来的假花。脚下是一双走起来有声响的皮革襻儿的雪驮。他没和喊号子的一伙人混在一起。

庙会前夜顺利地过完了,今天已到了黄昏时分,集合到文具店的共有十二个人,只缺一个美登利。她化妆化了好久,正太不断在店里出出进进,念叨说:“还没来吗,还没来吗?”

他又说:“三五郎,你去喊她来。你还没去过大黑屋的宿舍。你从院子那头喊一声美登利,她能听见。快去,快去。”

“行,那我去。长柄灯笼搁这儿,蜡烛就不会被人偷走了。正太,你在这儿守着。”

“小气鬼,你有工夫说这些废话,早点去。”年纪比三五郎小的正太骂道。

“我来也,次郎左卫门[见前注,歌舞伎《笼钓瓶花街醉醒》的主角。]。”

三五郎拔脚一溜烟地跑了。“哟,他跑的样子真好笑。”目送他的一群女孩们笑了起来,并非没有道理。三五郎身材矮胖,前额和后脑勺突出,脑袋像个榔头,短脖子。当他扭头看过来,只见他是个突脑门,狮子鼻,而且是龅牙。可以想象,他有个外号叫“龅牙三五郎”。他皮肤黝黑,最让人印象深的是他的眼神,总有股戏谑劲儿。两颊的酒窝显得逗趣,眉毛长得一高一低,像人们蒙眼贴出来的福笑脸。总之,他是个长相滑稽的、没有坏心的孩子。

他家里大概是穷困的吧。今天他穿着阿波棉布[德岛产的棉布,价廉。一般是白地,茶色、藏青色条纹或格纹。]的筒袖,对不明原委的朋友解释道:“我的单衣没来得及做好。”他是家中老大,家里一共六个孩子,爸爸靠拉车好不容易赚点钱。虽然有五十轩[在吉原大门外五十轩町的引客茶馆。要和吉原的高级妓女见面,得先去引客茶馆候着,在那里吃喝听曲,之后,妓女会带着仆人来迎接。]的茶馆作为老客户,但生计并不顺利。前年,三五郎刚满13岁,想为家里分担生计,去并木的活字印刷所干活。可他为人懒怠,十天的辛苦都熬不下去,一份工作不曾坚持过一个月。从十一月到春天,他在家做羽板球的手工活,夏天去检查所[妓女卫生检查所,位于仲之町的尽头。]那边的冰店帮忙。他的叫卖声有趣,善于揽客,所以冰店老板很中意他。去年他给仁和贺拉了花车,朋友们嘲笑他,到现在都还有人喊他“万年町”[万年町是台东区的贫民窟。拉花车的多是贫民苦力。]。不过,说到三五郎,人人知道他是个滑稽的家伙,没有人讨厌他。这也算是他生来的好处吧。

对他来说,田中屋是自家的救命绳,全家蒙了那边不少的恩情,虽然问田中家借的钱是按天计息的,利息不便宜,但不借钱又活不下去。既是金主,当然不能将正太视作仇敌。每当正太喊他:“三儿,来我们町玩吧。”他不好说不愿意。然而,自己生在胡同,长在胡同。住在龙华寺地界,房东是长吉的爸妈,表面上不能违逆长吉,背地里帮正太跑腿,一旦被哪边盯上了,日子不好过。

正太坐在文具店,等人的当口,小声哼起了“忍耐的恋爱路”[端歌。开头是:“忍耐的恋爱路,最是无常。下次见你,拼上性命。眼泪污了粉,硬是用酒遮了脸。”]。

老板娘笑道:“小小年纪就唱情歌,不得了啊。”

他莫名地耳根一红,掩饰地高声叫道:“大家都来!”边喊边带人跑到大街上。恰在此时,迎面碰上了外婆。

“正太,你怎么不吃晚饭?我从刚才就在喊你,你忙着玩,都没听见吧?哎,你们待会再和他玩吧。劳您照顾了。”外婆向文具店老板娘打了招呼。

外婆亲自来迎,正太不能说不,被带走了。之后,虽然人数没怎么变,周遭一下子变得寂寥。

“那孩子一走,连大人也变得冷清了。他既不闹腾,也不像阿三那样讲笑,可是人人都爱他的亲和,财主家的小孩倒是很少有那股劲儿。”“你看见了吧?田中家的寡妇那个样儿。她都六十四了,倒是没搽粉,但那个圆髻大得跟个年轻姑娘家似的。她总是那副娇娇的嗓子,就算人死了,她也用那声音去讨债。估计她临终的时候,得和钱殉情。”“话虽这么说,我们在她跟前抬不起头,全是那阿堵物的威力。钱谁不想要啊。我听说,就连那里头的大妓院都问她借了不少钱呢。”两三个媳妇站在大街上,算起了别人家的钱财。

端歌有这么一节:“等人难耐,夜半的火盆。”凉风习习的夏日黄昏,美登利在澡盆里冲掉了暑热,为了梳妆打扮坐在镜前。妈妈亲手把她的一头乱发梳理整齐,觉得自家女儿真美,不断起身又坐下打量着她,说道:“脖子上的粉薄了点儿。”她身上的单衣是天蓝色的友禅染,显得清凉。妈妈给她系上浅茶底金色纹样的窄幅丸带,又把木屐摆在庭院的石头上。此时已过了不少时候。

“还没好吗?”三五郎在围墙外头绕了七趟,哈欠也打了无数,虽然一直在赶蚊子,脖子和额角还是被狠狠叮了。他等到筋疲力尽的时候,美登利出来了,说“走吧”。他一声不吭,扯住她的袖子就往前跑。她怒道:“这样跑我喘不上气,胸口痛。你如果这么急,我就不跟你一起了,你自己一个人去。”结果两人各自先后到了。他们来到文具店时,正太正在家里吃晚饭。

“啊,没劲,不好玩。那个人不来,我都不想放幻灯。婶子,你这里有卖七巧板吗?要是有十六武藏[类似日本象棋的游戏。]或其他玩意儿也行,我闲得慌。”美登利表示无聊,其他女孩们立即借了剪子,开始用厚纸剪七巧板。三五郎打头,男孩们齐声欢快地唱起仁和贺的小调。

“见北廓[指吉原的妓院。]全盛,檐下悬灯,五丁町日日热闹。”

他们记忆力很好,接着唱了去年和前年的歌谣,连挥手和打拍子都和从前一样。这十来个人凑成的热闹使得店门口聚起了人墙,人们纷纷讶异是怎么回事。此时,人群中,做发绳那家的文次喊道:“三五郎在吗?你来一下,有急事!”

三五郎没有防备,答道:“好,我来了。”他刚轻快地迈过门槛,面颊上就吃了一拳。

“你这个墙头草,吃我一拳!你搞脏了胡同的面子,我不会放过你。你以为我是谁?我可是长吉。你吃里爬外,可别后悔!”

“啊!”三五郎一惊,正要逃走,领口被人抓住了,接着被拖了过去。那边是胡同的一群人。

“打死三五郎这家伙!”

“把正太给我拖出来!”

“胆小鬼,别跑!”

“也不能放过糕团店的傻子!”

一伙人沸腾如潮水。他们一下子打落了文具店屋檐下挂着的灯笼,连挂着的油灯也变得危险。

“别在店门口打架!”

老板娘喊道,然而没人听。他们共有十四五人,头系绑绳,将长柄大灯笼挥来舞去。随心所欲地乱打一气。有人旁若无人,穿着鞋踩进店里。他们没找到要找的敌人正太,嚷道:“把他藏哪儿了?”“他逃到哪里去了?”“你不说是吧?你不说?让你不说!”一伙人围住三五郎,拳打脚踢。

坐那儿的美登利气坏了。旁人试图拦住她,她一边挣开来一边骂道:“喂,你们在干吗?阿三他有什么错?你们想和正太打架,那就去找正太啊。他没有逃走,我们也没有把他藏起来,正太他不在这儿。这地方是我在玩儿,你们一个指头也别碰!啊,长吉,你真讨厌!你为什么打阿三?你又把他扯地上了。你要是没打够,就来打我啊!我来做你的对手。大婶,你别拦我!”

“你这个卖笑的,说什么大话!你将来反正要接你姐的班,做个讨饭的。对付你,这个就够了!”

长吉隔着一群人,抓起自己沾满泥的草履,扔了过去,正好砸在美登利的额角。美登利变了脸色,腾地站起来。老板娘怕她受伤,将她一把抱住。

“看着吧,龙华寺的藤本可是站在我们这边的。要报仇的话随时来。混蛋!胆小鬼!窝囊废!我们会在回去的路上埋伏,你们可要当心胡同的晚上!”

一伙人将三五郎往文具店的进门处一扔。此时传来了脚步声。有人去找了警察过来。长吉喊了一声:“撤!”丑松文次等十余人朝各个方向四散着飞快逃去,也有人藏在通往后街的巷子里。

“讨厌讨厌讨厌讨厌!长吉!文次!丑松!你们为什么不杀了我!我三五郎难道会白死吗?就算变成鬼,我也要缠着你们。长吉,你给我记着!”

三五郎流下了大滴的热泪,最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他应该很疼吧。衣服到处绽开了口子,全身都是沙土。

文具店老板娘想要劝架但劝不住,被混乱的场面吓到,只能倒吸冷气。她跑过来扶起三五郎,抚摸他的背,帮他拍掉身上的沙。

“忍忍吧,忍忍吧。不管怎么说,他们人多势众,我们这边都很弱。就连大人也没法和他们斗,你打不过是正常的。你没受伤就好。要是他们在路上埋伏,可就危险了。好在巡警来了,让他送你回家,我们也就放心了。”

她将事情经过对巡警讲了。“职责所在,我送你回去。”巡警牵过三五郎的手,他瑟缩道:“不用了,不用您送,我自己回去。”

“不用害怕。不就是送你回家这点事吗?别担心。”巡警含笑摸摸他的脑袋,他却愈发瑟缩成一团,“要是和我爸说我打了架,他会骂我的。工头他们家是我们的房东。”

巡警安慰道:“那我把你送到门口。不会有人骂你的。”说着把他带走了。

邻居们松了口气,遥遥目送他们。然而刚走到胡同的拐角,三五郎甩开巡警的手,一溜烟地逃走了。

“呀,真稀奇,大夏天的莫非要下雪了不成?美登利居然不肯去上学,你是有多不开心呢。早饭也吃不下。待会儿我给你叫寿司来家里吃?要说是感冒吧,也没有发烧,大概是昨天玩累了。早上要去太郎稻荷神社参拜,妈妈代你去吧。今天就在家歇着吧。”美登利的妈妈说道。

“不啦,我许过愿,祝姐姐的生意昌盛,如果不去参拜,我心里不安。给我香火钱吧,我去去就来。”

美登利跑出了家门。到了中田圃的稻荷神社,她敲了锣,合掌祈愿。也不知她祝祷了些什么,一去一回的路上,她一直没精打采。正太瞧见了美登利沿着田埂走回来的身影,远远地唤了她一声,朝她跑过去,扯住她的袖袋,一上来便称歉。

“美登利,昨晚对不住了。”

“你没必要道歉。”

“可他们恨的人是我,打架的对象也是我。要不是外婆来喊我,我是不会回去的,那么三五郎也就不会被打得那么惨了。我今天早上去了三五郎那里,他哭了,很不甘心。我光是听了经过,也很不甘心。他说,长吉那家伙往你的脸上扔了鞋。那个混蛋,乱来也要有个限度!但是,美登利,请你原谅,我并不是知道他们要来而逃走的。我几口就吃完了饭,正要出门,外婆说她要去澡堂,我在家看家,正好那时候出的事。我是真的不知道。”他不断地道歉,仿佛是他的错,又抬头望向美登利的额角,问:“还疼吗?”

美登利嫣然一笑。“没事,又没受伤。不过,阿正,不管谁来问你,你不许说长吉用鞋砸了我。万一让我妈听到了,我会挨骂的。我父母都没打过我的头,长吉那样的家伙的鞋上的泥沾在了我的额头上,那就和他用脚踩了我一样。”说着,她背过脸去,显得楚楚可怜。

“真的请你原谅,都是我不好。我道歉,你别不高兴。你要是生气,我会难过。”两人边说边走,不觉来到了正太家后门附近。“进来坐吗,美登利?家里没人。外婆出去收利息了,就我一个人在家,怪孤单的。我给你看上次说过的印画儿,来吧,我家有好多种呢。”他扯着她的袖子不放,美登利默默地点了头。两人推开陈旧的院门,进了院子。庭院不大,摆着种了花草的盆。屋檐下吊着盆蕨草,是正太在午日[日本有十二支历法,午日是稻荷神社的庙会,这一天有各种摊子。]买来的。不明原委的人会感到讶异,都说这家是町内最大的财主,可家里只有外婆和这孩子两个人。据说他家有成串的钥匙挂在身上,连肚子都发凉,然而这个家却是间一眼可望尽的长屋。就算没人在家,撬锁的贼也不会来打这屋子的主意。

正太先进了屋,找了处通风的所在。“来这里吧。”他还给美登利打着团扇,作为13岁的孩子,显得过于成熟了,有点逗。他拿出家里传下来的印画儿,美登利夸好看,他便高兴起来,不觉说起了他父母的事。

“美登利,我给你看以前的羽板。这是我妈去旗本的宅子那里干活的时候,东家赏赐的。板子这么大,很滑稽吧,上面画的人的脸也和现在的不一样。哎,妈妈要是活着就好了,她在我3岁的时候死了,我爸倒是活着,不过他回了乡下的老家。现在家里只有外婆。我很羡慕你。”

美登利说:“画要打湿了。男子汉不哭鼻子。”

“我性子软弱,经常想起许多事。现在这季节还好,到了冬天有月亮的晚上,我去田町那边收利息的时候,走在田埂上,哭了好多回。才不是因为冷。我自己也不晓得是为什么,总之就是想到很多事。嗯,从前年开始,我也去收利息。外婆年纪大了,晚上尤其危险,而且她眼睛不好,盖章什么的不方便。以前我们家有好几个伙计,可外婆说,因为家里只有老的和小的,他们不把我们当回事,使唤不动。她就盼着我再长大一些,开起当铺,就算达不到以前的规模,至少重新挂起田中屋的招牌。其他人都说我外婆小气,可她节约都是为了我,我觉得她很可怜。她去收钱的地方,譬如通新町等地,那可是穷得很,他们一定都在说我外婆的坏话。想到这些,我就掉泪。毕竟我性子软弱。今天早上,我也去阿三家收利息来着。他身上疼,可他不想让他爸知道,还在干活。看到他那副模样,我开不了口。男的哭鼻子,很可笑,是吧?所以胡同那群野蛮人总是嘲笑我。”

说到这里,他显出为自己的脆弱而羞愧的模样,不觉和美登利对望一眼。他的眼神十分可爱。

“你在庙会那天的打扮真适合你,我很羡慕呢。我如果是男的,也要那样扮起来。比谁都好看。”美登利赞道。

“我有什么好看的。你才美呢。大家都说,你比吉原里面的大卷还好看。你如果是我姐,我该有多自豪。那样的话,不管你到哪里,我都跟着你,在后面耀武扬威。没办法,我一个兄弟姐妹也没有。美登利,我们下回一起去拍照吧?我做庙会那天的打扮,你穿条纹透纱的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到水道尻的加藤照相馆去照吧。让龙华寺那家伙羡慕一通。真的,他肯定会羡慕到生气,会气得脸色发白。他性子阴沉,生气也不会脸红。还是说他会笑我们?笑就笑吧,没关系。最好把照片放得大大的,搁在橱窗里。你不喜欢这样是吗?你的表情好像不喜欢。”

他的语气带了嗔意。美登利觉得好笑,扑哧笑了。“要是我照出奇怪的表情,你就不喜欢我了。”她的笑声清脆,看起来心情又变好了。

早上的凉意不觉间消逝,转为日照下的暑热。

“正太,晚上见。来我的住处玩吧。我们往水里放灯笼追鱼玩儿。池塘的桥修好了,不用怕。”

说完,美登利起身走了。正太开心地目送她,觉得她真美。

龙华寺的信如和大黑屋的美登利,两个人都在育英舍念书。去年四月末,樱花落尽,樱树挂上绿叶,树下的紫藤开了花。学校在水之谷的原野[如今的隅田川畔,朝日弁财天一带。]上开了运动会。学生们兴致勃勃地参加了拔河、抛球、跳绳,漫长的一天结束,黄昏到来,他们玩得忘了时间。

就是那时的事。

不知怎的,信如没了平时的沉稳,在池畔的松树根上绊了一跤,双手撑在红土路上,外套下摆沾了泥,狼狈不堪。美登利正好在旁边,看不下去,便拿出红色的绢帕子,上前道:“用这个擦吧。”伙伴们当中有爱嫉妒的,嚷嚷道:“藤本,你这个当和尚的,却和姑娘说话,还开开心心地道谢,真好笑。美登利,你是要当藤本的老婆吧?要是嫁到寺院,你就是大黑[日本大多数佛教宗派可结婚,僧侣的妻子叫作大黑。此处正好与“大黑屋”相应。]啦。”

信如原本就讨厌听人讲别人的八卦,每次听到就皱眉看向一边,现在他本人被人嘲笑,更是难忍。那之后,每当听见美登利的名字,他就害怕,怕人提起那次的事,胸中烦闷,有种无法言说的不快。但他也不好逢人提起她的名字就生气,便决心装不知道,故作镇定,一脸漠然地听过就算。然而,有时美登利当面来问他个什么,他不知所措,通常只说声“不知道”,同时因紧张而冷汗涔涔,十分不安。

美登利好像全不在意他的冷淡。起初,她总是亲切地喊他“藤本,藤本”。放学回家的路上,她走在他的前面,在路边看见了什么好看的花,便等着后面的信如与自己会合,对他说:“你看,这里有这么好看的花。可是枝子高,我够不到。阿信,你个子高,手能伸到那里。求你了,帮我折一枝。”

他在一群学生当中是年长的,她既然来求自己,他也没法拂袖而去。可他越发地怕别人传闲话,便将近处的枝子拉过来,胡乱扯了一枝,往她那边一扔,然后大步走开。

美登利愕然地想,这人可真冷漠。经过几次这样的事,她终于意识到,他是在故意整自己。

他对别人不这样,唯独对我,总是冷冷淡淡的。每当我问他什么,他从来不好好答。我去到他旁边,他就逃走。我和他说话,他就生气。他真够阴沉的,让人郁闷。而且根本不知道怎么哄他开心。像他那样难搞的人,就让他自己在那儿闹别扭、生气和整人好了。我才不把他当朋友。也不要和他说话。

想到这里,美登利来了气,从此只要没事找他,即便和他擦肩而过,也不和他说话,在路上遇到了,也不跟他打招呼。不觉间,两人之间宛如隔了一条大河,无论是小船还是筏子都过不了这条河,他们各自沿着河岸走去。

庙会昨天过完了,从第二天起,美登利再也没去学校。不用说,她额头的泥虽然洗掉了,那份耻辱却并未消失,留在她的心上,让她十分不甘心。

无论是住在大街还是胡同,既然坐在一间教室里,就应该是朋友。奇怪的是,他们分作两边,整日逞强。我一个女孩子家,反正打不过他们,他们抓住我这个弱点,在庙会的夜里那样对我,真是卑鄙。

长吉是个不听劝的,谁都知道他动不动就抡拳头,可要没有信如在背后怂恿,他才不会那样在大街大闹一场。在人前装得懂事温顺,在背地里指手画脚,这一定是藤本干的好事。好,纵然你是高年级的,学习好,又是龙华寺的少爷,我大黑屋的美登利从来不曾受人半点恩惠,你有什么资格让人喊我讨饭的!我是不知道你们龙华寺有怎样气派的香客,我姐这三年的熟客当中,有银行的川先生,兜町的米先生[妓院称呼客人,只取姓的第一个字。]。那个矮个子议员先生说要给我姐赎身,娶她做太太,可姐姐说不喜欢他的性格,没答应。嬷嬷们说,那一位可是个非常有名的人。你要觉得我说谎,可以去打听。都说大黑屋如果没有我姐大卷在,那栋楼将风光不再。所以,就连店里的老板都不会随随便便地对我爸妈和我,总是照顾着我们。有一次,我在客厅里和朋友打羽板球,玩疯了,弄倒了壁龛里的花瓶,旁边的大黑天[与上文的“大黑”不同,这里指的是大黑天。源自印度教的湿婆分身,佛教将其引入,到了日本,佛教与神道教融合,大黑天成了七福神之一,主掌财运,其形象是个背着袋子的老人。]陶像也给搞坏了。老板在隔壁喝酒,只说了句,美登利,你太调皮了。他都没骂我。女佣们都说,要换了别人,老板还不得好一顿大发雷霆。毕竟有我姐的势头在那里。我们虽然住在宿舍,算是看家的,但我姐是大黑屋的大卷,我才不会输给区区一个长吉,也没想到我会被龙华寺的和尚欺负。

这样想着,她从此不愿去上学。她生来任性,被人欺负了气不过,索性折了石笔,扔了墨,丢开书本算盘,整天只和要好的朋友戏耍。

傍晚,客人催着人力车往吉原飞奔,到了黎明分别时,车载着昨夜的梦,走得寂寥。有人将帽子戴得低低的;也有人用手巾遮了脸,回想起女人临别时说着情话在自己背上重重一拍的疼痛,不禁面露讪笑。来到龙泉寺町西面的坂本大道,就得仔细些,当心脚下,不然容易撞上从千住进货回来的蔬果车。从吉原在扬屋町的边门到三岛神社拐角的一段,被称作“痴人路”。有人在街角说,你看那些坐车的客人,每一张面孔都神思恍惚,边忌惮别人的目光,边忍不住面露得意。管你是什么显赫人物,其实一个子儿都不值。

如今到处都珍重女孩儿。用不着以《长恨歌》为例,讲述杨家的女儿蒙受君恩的故事。这一带后街的屋子里,也出过不少辉夜姬[《竹取物语》的主人公。]。有个舞蹈精妙的叫作阿雪的美女,如今搬到了筑地的某间艺坊,接待的都是贵客。她说话极其无知又可爱,例如不说稻谷而说“长米的树”。其实她原本是这个町的女阿飞,在家做花牌赚点钱。她从那时起就有美人的名声,不过去者日以疏[此处引了《古诗十九首》的典故,按中文的原义,“去者”指的是死者,文中用来指离开的人。],一个名人就这样消失了。此地的第二枝花是染坊的二姑娘。如今她改名叫小吉,在千束町的一家店,店门口亮着“新茑屋”的御神灯[艺伎所在的艺坊,门口挂御神灯。]。她是浅草公园一带最出名的美女,其出生地和阿雪一样,都在此地。

从早到晚被人口口相传的闲话中,出人头地的都只有女人,男人就像那些刨垃圾的黑斑点狗的尾巴,被看成是无用之物。

在这一带,被称作“伙子”的市井家的儿子们,到了年轻气盛的十七八岁,就五个七个地组成一伙。他们虽然不像歌舞伎里的侠客那样腰挂尺八[中国传统木管乐器,唐朝传入日本。],但个个都在某个名头响亮的师傅底下做学徒,用着一样的手巾,提着长灯笼。对他们来说,如果没学过赌博,都没法在吉原格子窗前调笑里面的姑娘们。他们只在白天认真干活,下班后泡个澡,天黑了,便趿拉着木屐,穿着混混们爱穿的窄身和服,脑子里琢磨着,某某屋新来的姑娘瞧见了吗,长得像金杉町针线店的姑娘,不过鼻子矮多了。如此想着,踱过一间间的格子,硬是讨个烟,要个擦鼻子纸,和格子那头的女人打情骂俏,把这当作是一生的荣耀。有的人本来是好人家的长子,要继承家业的,结果成了混混,还在吉原大门附近和人打架。

一年到头,五丁町热闹非凡。仿佛在说,看吧,这就是女人的势力。从引客茶馆把客人送到妓院的路上,以前引客的女人会在路上打着灯笼,如今灯笼不流行了,但女人的雪驮的脆响混合了歌声舞曲,回荡在路上。若问那些沉醉其间的人,究竟为什么来吉原,他答,红衣领,赭熊髻,打挂[和服礼服正装,下摆曳地,现代一般只有新娘在婚礼上穿。从前的艺伎也穿。]的长下摆,她微微一笑的嘴角眉梢。若说到底哪里美,解释不清,总之花魁们是此地崇敬的目标。如果离开这里,就无从得知这份美。

在这样的氛围中度日,白衣难免也被染成红色。在美登利眼中,男人一点儿也不可怕,她也不觉得青楼女子是卑贱的职业。当初姐姐从老家走的时候,自己哭着送姐姐,如今想来恍如一梦。如今姐姐正值盛况,孝养父母,她对此感到羡慕。她并不懂得当头牌的姐姐的种种伤心与难过,女人们揽客学老鼠叫,在格子窗念咒[学老鼠叫和念咒都是吉原的女人们为了揽客做的迷信举动。],送客时如何拍客人的肩背,这些秘密,她不过是听得有趣罢了。她在街上用青楼里的讲话方式[吉原有许多外地来的妓女,为了避免口音,衍生出一套特殊的语言。在明治以后废止。],也不觉羞耻。这真悲哀。

她如今虚岁14岁,常用脸去蹭怀里的人偶,那颗心和华族家的小公主并无区别。不过,修身的讲课、家政学的内容,她都只在学校里学过,实际上每日耳朵里听的都是些女人们喜欢或讨厌的客人的风评,赏给下人的应季衣裳,堆叠的锦被[三月三、五月五……奇数月日相同的日子被称作五句节,在五句节和其他一些节日,吉原的妓女们将恩客赏赐的被子叠放在店里,以示生意兴隆。],送给茶屋的礼品。对她来说,华丽就是好的,无法任意而为就是可怜的,她尚不懂事,让她来判断事理还早。美登利幼小的心只看到眼前的色彩纷呈,生来不肯服输的性子又恣意地展开,让她做着不切实际的梦。

痴人街道,睡不醒的街。晨归的一拨男人们回去后,沉睡的街区醒来了,门口用扫帚扫出了青海波,路面也已经洒过水。

眺望大街,来了,来了,那些住在浅草一带万年町、山伏町、新谷町的身怀一技的艺人们来了。卖好好糖[卖糖人头顶圆台,敲着鼓唱着歌,“好呀好呀”。]的,玩杂耍的,操纵木偶的,表演大神乐的,跳住吉舞的,耍角兵卫狮子的。他们的打扮各式各样,有的做绉绸透纱的漂亮打扮,有的穿着洗旧了的藏青地碎白点萨摩棉布衣服,系着黑缎窄腰带。有好看的女人,也有男人。既有五人七人十人一组的大团体,也有单独一个瘦老头抱着破三弦踽踽独行。还有五六岁的女孩子用红绳绑了袖子,在跳“纪国”谣曲[歌词:“昏暗的海上漂着白帆,那是纪国的蜜柑船。”]的滑稽舞。这些艺人的客人是留在妓院里的客人和妓女们,来表演是为他们分忧解愁。据说只要在吉原工作,就能有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所以来的一个个艺人都不把在附近街上赚到的小钱放在心上,就连衣服下摆褴褛如海草的叫花子也不在门口停留,忙着往前走。

一个美貌的女太夫[弹三弦或胡弓并辅以说唱的女艺人。]半掩着斗笠,露出一角风情万种的面颊,展现着嗓音和三弦技艺。文具店老板娘咂舌道:“哟,真是好嗓子,可惜我们这里请不动她。”

美登利刚从澡堂出来,坐在店里靠门的位置眺望街上,她用一只黄杨木发梳将轻盈垂下的前刘海刷地梳起来别住,说道:“婶子,我把那个太夫叫过来吧。”她啪嗒啪嗒地跑过去,拉住女太夫的袖袋,往里扔了钱。至于扔了多少,她笑嘻嘻地没对任何人讲,然后让那人唱了她喜欢的《明鸟梦泡雪》。女太夫娇声道:“请您下次再捧场。”她的这声谢可不容易买到。聚集的人群不禁叹道,这哪是孩子的做派。他们抛下女太夫,望向美登利。

她有时悄悄对正太说:“我真想做件别人没做过的事,把所有路过的艺人都聚在这里,三弦声、笛声、太鼓声,让他们唱啊跳啊的。”

正太惊愕道:“我不喜欢这样。”

如是我闻,佛说阿弥陀经。念经声和着吹过松树梢头的风,本该拂去心头的尘埃。烤鱼的烟从寺院厨房飘出,墓地里晾着婴儿的襁褓。虽然根据宗旨[日本的净土真宗从前就允许娶妻,明治五年以后,其他一些宗派也放开了婚姻。],这些事都无妨,但落在把法师当泥塑木雕的人们的眼里,就显得有些太过世俗了。

龙华寺的住持越是发财,也就更加发福。他挺着个雄壮的大肚子,脸色红润,让人不知该用什么词称赞。既不是樱花的颜色,也不是深桃红,从他剃得光光的头顶到脸庞到脖子,全是泛光的正红色,不带一点阴翳。当他扬起花白的粗眉毛,肆意地大笑时,让人不禁担心正殿的如来会不会惊得从底座上摔下来。

住持太太四十出头,白皮肤,头发稀疏,梳个小小的丸髻,模样不坏,对来参拜的香客也和蔼。庙门口花店的女人没在背后说住持太太的坏话,看来是常收到她给的旧单衣和剩菜。她原本是寺院的信众,早早地死了丈夫,无人可依靠,便暂时来这里做针线活。她说只要给口吃的就行,从洗衣做菜到打扫墓地,乃至帮男人们干活,她样样都做。住持从经济上的考虑出发,对她产生了恻隐之心。他们年龄相差20岁,女人自己也知道这事不像样,但她无处可去,终究要为自己觅一个归宿,便也顾不得别人怎么看了。这两人的关系虽然并非光风霁月,但因为女人的心地不坏,信众们也就没有加以苛责。等女人怀了第一个孩子阿花,信众当中以热心肠著称的油店的上一任老板坂本出面,给住持和她做了媒,总之,两人的关系就此成了公开的。

信如也是这位生的,和他姐姐是一母同胞。然而他有着典型的阴暗性格,整天待在房间里,耽于思考,阴沉沉的;姐姐则是个可爱的双下巴女孩,皮肤白皙细腻,虽然算不上美人,毕竟正值花样年华,常被人夸。在当地人看来,她做个良家妇女可惜了。不过,如果让寺院家的女儿做个撩起衣服左下摆走路的艺伎,若是在释迦弹三弦的末世倒也就罢了,如今还是得忌惮风评,于是住持将田町那边街上的茶叶店装修停当,让自家姑娘坐在账房的格子后招呼客人。有些年轻人别说是看秤的准星了,根本就不懂得节约,他们没事就去那间茶叶店耍。基本上,每天直到深夜十二点,店里的客人络绎不绝。

住持忙极了。收债,巡视店铺,给人做法事,此外,每个月的几号规定了是讲经日。他又要翻账本,又要念经。

这样身体可是吃不消的。如此一想,黄昏时分,住持叫人在屋檐下铺了带花纹的草席,脱掉半边衣服,露着膀子,扇着团扇,让太太给大杯子满满地斟上泡盛[冲绳产的烧酒,一般在30度左右。],又让人去大街上“武藏屋”买蒲烧鳗鱼的大串。负责跑腿的是信如。他百般地不情愿,走在路上,连头也不抬,听见斜对面文具店有一群孩子的说话声,便以为是在议论自己,窘迫极了。他做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先走过鳗鱼店的门口,看看四下没人注意自己,再折回去,奔进店里。那时他心里想,反正我自己是不吃荤腥的。

他父亲,寺里的住持,是个深谙世俗之道的人。虽然有些利欲熏心的名头在外,但他并未胆小到忌惮别人的议论。以他的性格,如果有空,就连制作熊手的手工,他也是要做上一做的。每到十一月的酉市,他必定在寺门前的空地上摆起卖簪子的摊位,让妻子顶了块帕子,在那儿叫卖,说他家的簪子是能带来好运的。最初,住持太太觉得这事很难为情,可她听说旁边也尽是些外行的摊子,都赚了大笔的钱,再说这么热闹的地方,谁也想不到住持的老婆会来摆摊。她想着日落后应该就不显眼了,于是白天让花店老板娘帮她守摊,到了晚上,便自己站那儿叫卖。被想赚钱的心驱使,不知何时,她忘了羞耻,不觉追在客人身后,高声说,给你便宜点,便宜点。买家被人潮推着走,乱了分寸,便也忘了这门口是自己前天刚来求过现世未来的果报的,当住持夫人说“三根簪子七毛五”,这边还价说,五根七毛三我就买。像这样的生意之外,这世上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暗地里的买卖。

母亲摆摊的事让信如十分难受,他想到,就算此事没传入信众的耳朵,附近的人总会知晓,万一孩子们之间开始传,龙华寺摆了个簪子摊,阿信他妈一脸豁出去地在那儿卖簪子,他真是太羞耻了。他曾经劝父母,这种事还是不做为好。住持不理会他,呵呵大笑道,闭嘴,你别管。那人早上念佛晚上算账,笑嘻嘻地拿着算盘拨来拨去,虽然是自己的父亲,信如却觉得他十分浅薄,甚至怨恨地想,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剃度。

原本是一母同胞的姐弟,一家四口并无外人,日子安稳,没什么理由会将信如这孩子养得如此阴沉。信如原本性格温和,说些意见,家人却不听,总之万事都显得无趣,父亲的做法,母亲的举动,姐姐的教育,在他看来都是错的。但他放弃了,知道自己说了他们也不会听,便总是带着些悲伤和沮丧。朋友们认为他是个怪人,性格不好。他知道,自己一颗消沉的心,其实是脆弱的。如果有人稍微说几句他的坏话,他也没有勇气站出去和人吵架,而是缩在房间里不见人。他是个胆小至极的人,却因为在学校的成绩好,加上身份不低,没人知道他的懦弱,倒是有人看他不顺眼,说是,龙华寺的藤本就像没煮透的年糕一样,内里硬邦邦的,真不好搞。

庙会那天晚上,信如被喊去田町的姐姐那儿办事,夜深了才回到家。他对文具店的骚动毫不知情,到了第二天,从丑松文次等人口中听说了事情的经过,他为长吉的胡闹感到震惊,但事情已经过去了,责备长吉也无济于事。长吉借了自己的名号,让他感到困扰,事情虽不是自己做下的,可他对被欺负的人感到歉意,打算独自背负这份罪责。

长吉大约是为自己的举动感到羞耻,怕见了信如挨骂,之后三四天不见踪影。等事情冷却了些,他很不好意思地来赔罪。

“阿信,你可能因为这事生气来着,但我当时是趁着那个劲儿,请你原谅。谁能想到正太不在呢?我也不想跟一个娘们儿作对,把三五郎给扔出去,可我们都举着长柄灯笼冲进去了,也不能就这样回去。真的只是为了炒一下气氛才那么做的。都是我不好。我没有听你的命令行事,是我的错。可你现在冲我发火也没用啊。就因为有你这个后盾,我才能那么安心,你要是扔下我不管,我怎么办?你就算不愿意,也继续当我们的首领吧。我不会每次都搞砸的。”

信如没法坚持拒绝,便只是说:“没办法。要干就干到底吧。欺负弱者,会让我们没面子,别管三五郎和美登利了。如果正太那边有人追随他,再和他干。我们决不要主动出手。”他虽然没有训斥长吉,心里却祈祷着别再酿成打架。

胡同的三五郎是无辜的。庙会之夜,他被人任意地扔出去并施以拳打脚踢,其后两三天,站和坐都困难。每天傍晚,他把父亲的空车还到五十轩的茶馆那里,相熟的外卖店[专为妓院提供外卖餐食的店。]的人问他,三儿,你怎么了?看着没精打采的。

三五郎的父亲阿铁,被人称作“鞠躬铁”,对于地位高的人,向来唯唯诺诺。对方是妓院的老板就不用说了,房东长吉家、地主寺院住持家哪怕提什么无理要求,他也都应承着。就算三五郎告诉他,自己和长吉打架,被这般那般地欺负了,他肯定会骂自己儿子,没办法啊,人家可是房东老爷的儿子。就算是你有理,他不对,也不能和他争执。你去谢罪!你这没用的家伙。

想到他肯定会让自己去长吉那里道歉,三五郎把满腔不忿嚼碎了咽下去。七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随着疼痛痊愈,他不知何时也忘了自己的仇恨。他帮长吉家照看新生儿,得了两分钱,高高兴兴地背着孩子,边走边念:“乖乖,睡睡。”他正值年轻气盛的16岁,明明身材高大,却一点儿也不羞愧地背着小孩来到大街上,每回都被美登利和正太骂一顿。“你还有没有骨气?”即便如此,他们也还是继续和他玩儿。

春天从樱花的热闹开始,夏天有去世的玉菊的灯笼,接着是秋天的新仁和贺[吉原的三大活动,分别是仲之町的夜樱,盂兰盆节祭奠古时青楼女子玉菊的灯会,以及仁和贺。此处用了“新仁和贺”,可能是指每年有新的游街演出节目。]。在大音寺前街上,十分钟就数出有七十五辆车经过。新仁和贺的第二场庆典也过去了,红蜻蜓在田间乱飞,鹌鹑在横沟里鸣叫的时节到来了。早晚的秋风微凉,在杂货店“上清”,蚊香让位给怀炉灰。在石桥的米饼店“田村屋”,磨米粉的石磨的声响变得冷清。青楼“角海老”的座钟的响声带了些哀愁。人们望见日暮里四季不断的火光,想到那是火葬场的烟,略觉悲凉。

三弦的音色落在茶馆背后田埂底下的小路上,经过的人抬头聆听,仲之町的艺伎以卓越的技巧弹唱道:“君赠我一片情[接续后句则是:君赠我一片情,铺衣在地板,终夜独自眠。]……”她随意唱的这一节,也有着深重的悲哀。据一个从前当过妓女的女人说,在这个季节开始来吉原的客人,都不是浮光掠影的游客,而是实在的老实人。

最近的事,一笔难以写尽。要说大音寺前的新鲜事,有个做按摩的二十出头的盲人姑娘,因恋爱失败,恨自己身有残障,投进水之谷的池塘自杀了。此外,蔬菜店的吉五郎和木匠太吉彻底不见踪影,有人问,是怎么回事。回答的人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日语“鼻”“花”同音,此处用谐音指“花牌赌博”。],说,因为这个,被抓了。自此也就没什么人谈论此事。看大路那边,只见三五个无邪的孩子手拉着手成一圈,专心地玩耍,嘴里喊着“开了开了,什么花开了”。他们的嬉戏也自然而然显得安静,唯有前往青楼的车声和平时一样闹腾地传来。

秋雨刚沙沙落下,风呼呼地吹过,雨变急了。这样寂寥的夜晚,文具店本来也不靠路过的散客,老板娘便在刚入夜时封上沿街的门板。和往常一样聚集在店里的,有美登利和正太,另外还有两三个小一些的孩子,正在玩弹海螺这种幼稚的游戏。

美登利忽然侧耳倾听。“咦,有人来买东西吗?我听见脚步声踩过沟板。”

“有吗?我没听见动静。”正太也停了正“二、四、六”数海螺的手,“有谁来找我们玩吗?”他正高兴,只听脚步声来到门口,忽然消失了,此后便再无动静。

十一

正太从侧边的小门穿出去,大喊一声“哇”,探出脑袋。那人已到了两三间店开外的屋檐下,留下一个朦胧前行的背影。

“是谁?进来嘛。”

正太说着,趿拉着踩了美登利的木屐,也不怕下雨,正要追出去,忽然说:“哦,是他啊。”他回过头,在自己脑袋上做了个光头的手势,“美登利,就算叫他,他也不会来的,是那家伙。”

“是阿信吗?”她会意道,“真是个讨厌的和尚。他一定是来买毛笔什么的,发现我们在,偷听之后就回去了。真是个坏心肠、拧巴鬼、老气横秋、结巴、缺牙、讨厌鬼。他要敢进来,我一定让他好看,可惜他走了。你把鞋给我,让我去看一下。”

她挤过正太,探出脑袋,屋檐的落雨滴到她的刘海上,她便一缩脑袋。“啊,讨厌!”此时,只见四五间店开外的煤气灯下,一个人撑着竹骨纸伞,微微低着头,正慢慢地走去。她久久地、久久地、久久地望着信如的背影。

正太感到奇怪,戳了戳她的背。“美登利,怎么了?”

“没什么。”

她心不在焉地答道,回到屋里,一边数海螺,一边极力说信如的坏话。

“真是个讨厌的和尚。表面上不会耍威风和打架,总是一副老实的模样,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真让人烦。我妈妈常说,磊落的人,心是善的,所以呢,蔫坏的阿信那家伙,他的心一定是坏的。对吧,正太,是这样的吧?”

正太做出一副大人的口吻道:“不过,龙华寺那人还是明事理的。长吉那家伙才没治了。”

“别这样,正太。你明明是个孩子,学大人样儿,好怪。你可真逗。”美登利戳了一下正太的脸颊,然后笑得趴下了。“你那一脸的认真样儿!”

“我再过几年就变成大人了。到了那时候,我就像蒲田屋的老板那样,穿起四方袖外套,把外婆收着的金表拿来,再弄些个戒指,吸卷烟[当时的人用长烟斗吸旱烟,卷烟有种布尔乔亚感。]。鞋子穿什么好呢,比起木屐,我更喜欢雪驮,那种三层里子、彩缎鞋襻儿的,很适合我吧。”

美登利吃吃笑着嘲讽道:“矮个子穿四方袖外套和雪驮,多可笑啊。简直就像眼药水瓶在走路。”

“你说什么傻话。那时候我当然已经长高了,不会这么矮。”他得意道。

“那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呢。你看,天花板上的老鼠都在笑呢。”

她用手一指,文具店老板娘和在座的人都笑翻了。

只有正太一个人没有笑。他滴溜溜地转着乌眼珠,说道:“美登利,你在开玩笑吧。人人都会长大,为什么我刚才的话就可笑呢?我要娶一个漂亮的媳妇,和她一起走在街上。反正我什么都喜欢漂亮的。万一来的是像米饼店的阿福那样的痘印脸,或者是柴火店那样的突脑门儿,我立即就赶出去,不让她进家门。我最讨厌痘印和湿疹。”他最后一句加重了语气,老板娘笑起来道:“阿正,你讨厌痘印,还来我这里做什么?你没看见婶子脸上的痘印吗?”

“你是老人。我说的是媳妇。老人无所谓。”

“你赢了。”文具店的老板娘觉得有趣,继续讨好正太,“町里模样好的,有花店的阿六,水果店的阿喜。比她们更美貌的,就坐在你旁边。正太,你打算娶谁呢?是眼睛漂亮的阿六,嗓子动听的阿喜,还是谁?”

被这么一问,正太红了脸。“什么嘛。阿六、阿喜她们哪里好了?”他往后退了退,避向墙边,让自己离开吊灯的底下。

“那你喜欢的是美登利,对吧?”

被说中心事,他转了个身。“我听不懂你说什么。搞什么嘛。”他用手指敲着贴了纸的墙腰,小声唱起“旋转的水车”。[小学音乐课的合唱。“流水不停地流,溜溜旋转的水车。”]

美登利收拢了众人的海螺,说:“我们重来吧。”这一个倒是脸都不红。

十二

信如每次帮家里去田町办事,走不走近道都行。他总是选择抄近道。挨着田埂,有一处简易的格子木门。透过门朝里看,院子里有京都鞍马石做的石灯笼和胡枝子矮树篱,显得雅致。竹帘卷在屋檐下,也让人神往。让人恍惚以为,镶嵌玻璃的移门后有个做当代打扮的按察大纳言的寡妇在数念珠,童花头的若紫马上就要从屋里出来了[这一段借用了《源氏物语》的情景。]。这处院落就是大黑屋的宿舍。

昨天和今天都天色阴沉,小雨下下停停。信如在田町的姐姐让家里给置办的中衣做好了,妈妈想早些给女儿穿上,便吩咐信如:“辛苦你了,上学之前跑一趟吧。阿花肯定也等着呢。”信如一向乖顺,从不违逆父母,当下二话不说地应了,抱着小包裹,踩上厚朴木兰齿、鼠灰色小仓棉布襻儿的木屐,撑着竹骨纸伞,踢踏踢踏地走了。木屐的鞋襻儿有些磨损。

他在齿黑沟的拐角转弯,像平时一样走了小道。不凑巧,刚来到大黑屋跟前,一阵风吹来,其势猛烈,仿佛有只手揪住了伞的顶端,往空中拔。为了不让伞被风吹走,信如用力踩住地面。正当这时,没想到木屐的鞋襻儿哧溜溜地断开了。比起伞,这事更严重。

信如没辙了,微啐一声,但事已至此无法可想,便把伞倚着大黑屋的门,借着门檐挡了雨,重新穿鞋襻儿。他是个少爷家,没做过这个,心里光是着急该怎么弄,却怎么也弄不好,十分焦急。焦躁愈深,他从怀里一把抓出写了作文草稿的纸,唰唰撕开,搓成纸条。带着恶意的暴风又过来了,把他放在旁边的伞吹得滚落一旁。他怒道:“真是的!”伸手去够伞,放在膝上的小包裹转眼间便掉了地。包袱皮沾了泥,连他的和服袖袋也搞脏了。

下雨时没有伞的人,走在路上木屐鞋襻儿断了的人,没有什么比这些看起来更让人可怜的了。移门内,美登利隔着玻璃远眺,“呀,有人的鞋襻儿断了。妈妈,我可以给他根布条吗?”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友禅染绉绸的碎布头,匆忙地踩上院子里的木屐就往外跑,她从屋檐下拿了布面洋伞,没顾上撑,顺着庭院里的铺石,脚步急促地来到门前。

看清了门外的人,美登利的脸红了。她的心跳变得急促,就像出了一件大事。她希望没人注意到这样的自己,关注着身后,战战兢兢地挪到了门边。信如正好也扭过头来。他不说话,腋下流过冷汗,想要赤着脚逃走。

如果是平时的美登利,肯定会用手指着信如的窘状说:“哟,你这个没用的。”她会笑啊笑,笑得直不起腰,还会把想说的抱怨都说出来:“庙会的晚上,他们找正太算账,妨碍我们玩不说,还把没做错任何事的阿三扔出去。你躲在背后指挥了是吧?长吉还说我是卖笑的。卖笑又怎样了?连一粒沙都没从你这里拿。我有爸爸,妈妈,还有大黑屋的老板和姐姐,用不着承你这个酒肉和尚的情,你别再让人叫我卖笑的。你如果有什么想说,别在角落里嘀嘀咕咕,就在这儿说,我随时奉陪。你要说什么?”她本该揪住信如的袖袋,一口气道出这番话。那样的话,他一定不是自己的对手。

然而美登利一言不发,半藏在格子门的阴影里,却也没有走开。唯有心脏在胸腔里跳个不停,不像她平时的模样。

十三

发现自己正经过大黑屋,信如就心生畏惧,想要一个劲儿地往前奔。不巧的是这雨这风,加上鞋襻儿也坏了,没办法,他只能在人家门口搓纸捻子。正当他千愁万苦无法忍的时候,传来了踩过院子铺石的脚步声。他如同一盆冷水从背后浇下,就算不回头,他也听出了是那个人。他颤抖着,变了脸色,背过身躯,装作还在努力弄鞋襻儿。然而他完全心不在焉,鞋襻儿始终弄不好。

美登利从门内瞅见了他的这副模样,心想,真笨啊,那样怎么能弄好呢?纸捻子搞得那么乱七八糟的。不知从哪儿捡了根稻草绳穿在前面的孔里,可稻草哪能撑多久呢。还有,你的外套拖地了,都是泥,你知道吗?伞也滚一边去了。应该把伞收起来竖着放。这一件件都让她心烦,可她甚至没法招呼他:“我这儿有块碎布头,用这个穿鞋襻儿吧。”她久久地伫立着,也不管雨水将衣袖打湿了,显得狼狈,只是半藏在门后望着他。妈妈不知道这边的情形,远远地喊道:“熨斗的火好啦。美登利,你在玩什么呢?下雨就别出去了,不然又要像上回一样感冒。”

“好的,我这就去。”美登利大声回应。

想到信如会听见自己的声音,她一阵窘迫,心怦怦跳,脸颊发烫。她怎么也做不到打开门,却也无法看着信如的狼狈不管,思来想去,她一声不吭地把手中的碎布从格栅间往外一扔。

信如就像没看见她的举动似的,毫无反应。

这人还是这么冷酷。不甘心涌到眼角,带出少许眼泪,她一脸怨恨。你到底讨厌我什么,才会摆出这么无情的模样?明明是我这边有很多抱怨来着。你这人真过分。她满腔情绪,然而妈妈又在喊她,她只好忍着心里的难受,一步又一步地往后退。到底为什么,我这么放不下。惦记着信如,真羞愧。

想到这里,她转过身,啪嗒啪嗒地顺着铺石走了。信如这才落寞地回望,只见脚边落着一片掺了红色的友禅染,被雨淋湿了,那红色恰似一片红叶般艳丽。他觉得那红色惹人怜爱,却并不伸手去拿,光是呆呆地看着它,满心忧伤。

他深感自己手笨,于是解开外套的长系绳,绕了几圈,把脚和木屐捆在一处,用这个难看的法子凑合一下。他试着踩了踩,难走是不用说的,要靠这样的木屐到田町去,不容易,但又没办法。信如站起身,将小包裹抱在一侧,离开门走了两步,友禅的红叶留在视野一隅,让他难以就此扔下不管。他带着牵挂回过头,忽然有人叫道:“阿信,怎么了,你的鞋襻儿断了吗?你那是什么样子啊,真狼狈。”

他吃了一惊,朝那人望去,原来是老打架的长吉。看起来是刚从妓院回来,他在单衣外面叠穿了一件藏青底竖条纹的棉布衣服,像往常一样将柿红色三尺带系得低低的横在腰下,新外套缀着黑色八丈绢的领口,撑着一把印着他家屋号的雨伞,高足木屐的前端罩着防雨的鞋尖儿,一看就是今天早上新弄上的,表面的漆色鲜明。他全身透着得意劲儿。

“我的鞋襻儿断了,正在琢磨怎么办呢。真是够受的。”信如沮丧地说。

“那是,你又不会弄鞋襻儿。得了,你穿我的去,我这双的鞋襻儿可结实着呢。”

“那你不是不好走了吗?”

“怎么会,我习惯了,像这样。”说着,他把衣服下摆往一侧拉起来,以帅气的三七开折法塞进后腰,脱了木屐。“与其像你那样捆起来,还是这样来得爽快。”

信如十分犯愁。“你要打赤脚吗?太不好意思了。”

“没事,我习惯了。你的脚底板软,赤脚走不了石子路。行了,穿上这个去吧。”

他把木屐并拢了放在信如跟前。人们讨厌他,将他视作瘟神,而此刻,他扬起粗重的浓眉,说着温柔的话,有些可笑。

“阿信,你的木屐我给你提回去,往你家厨房一扔就行吧。换上我的,去吧。”他很照顾人,一只手拎起鞋襻儿断了的木屐。“阿信,你去吧,稍后学校见。”

两人告别。信如往田町的姐姐那儿去,长吉则往龙华寺的方向去。带一抹红色的友禅染碎布寄托了情思,以楚楚可怜的姿态,无用地停留在格子门外。

十四

这一年有三个酉日,中间的第二个酉日因为下雨泡了汤,前后的一酉和三酉,天气晴好,鹫神社热闹非凡。

检查所通往青楼的门平时是关着的,以酉日参拜为借口,年轻人们从那道门涌进,他们的笑声和嘈杂声,让人以为天翻地覆了。中之町的大街挤得仿佛改了方位似的,仍不断有人从角町和京町等处的吊桥进来。有一群人学着隅田川上猪牙船的船夫喊号子的架势,嘴里嚷着“让一让”,分开人群而去。在河岸的小店,妓女们娇声招揽客人,高高耸立的大篱的楼上响着弦歌声,整个场面带劲得如同沸腾了一般,大多数人只要想起就再也难以忘怀了吧。

正太这天和外婆告了假,没去收利息,去看了看三五郎卖大芋头[酉日具有节庆气息的吉祥物件,除了熊手,还有称作“大头”的大芋头,煮熟了穿在竹签子上。后者有出人头地之意。]的摊子,又去了糕团店的大个子那里,那摊子在卖赤豆元宵汤,显得冷清清的。

正太问:“怎么样啊,生意好吗?”

那边说:“阿正,你来得正好。我这里煮好的赤豆用完了,接下来该卖什么呢?我已经开始煮新的赤豆汤了,但中间如果来了客人,我也不好推掉。怎么办?”

“你这个笨家伙,你的大锅边上不是沾着一圈多余的赤豆吗?你用热水滚一下锅,加点糖,让它甜一些,还能出个十到二十人的份。家家都是这么做的,不光是你一家。这么热闹的时候,还有人嫌这个那个的吗?来卖吧!”

说着,他先站过去,拿了装砂糖的罐子。大个子一只眼睛看不见的母亲一脸惊讶地夸奖他道:“你可真是个生意人,真够聪明的啊。”

“这点事就算聪明吗?我前面看到胡同的歪嘴那边说赤豆不够了,然后这么做来着。可不是我发明的。”他随口说道,又问:“你知道美登利在哪儿吗?我从今天早上就在找她。不知她去了哪里,文具店那边也说她没去店里。她在吉原里头吗?”

“哦,美登利啊,刚才她经过我家门口,从扬屋町的吊桥到里面去了。阿正啊,大事不好了。她今天把头发这样,梳了个这样的岛田髻[姑娘的正式发型,暗示美登利由孩子变成了大人。]。”说着,大个子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又擦了擦鼻子说,“那姑娘可真好看啊。”

正太低头答道:“她比大卷还美。不过,她如果也当花魁,太可怜了。”

“不是挺好的吗,她成为花魁。我明年要卖些应季的东西,筹点钱,然后去买她。”大个子做出一副傻子的痴相。

“别放这种大话。她一定不会搭理你的。”

“为什么?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反正有原因。”正太的脸微微一红,笑着说:“我去转一圈再过来,回头再来。”他扔下这句话就走了,用刻意颤抖的嗓音唱起最近流行的小曲,“父母宠我爱我,视我为掌上明珠,直到十六七。”

“……如今尝透了青楼的日子。[《烦扰节》,讲述妓女生活的谣曲。以女性第一人称,从进入青楼,到“业务娴熟”,乃至眼看客人耗尽钱财在门口乞讨。]”他翻来覆去地唱这一句。雪驮的脚步声响亮,他小小的身体混入沸腾的人群,很快消失了。

他从人群中被挤出来,到了吉原的拐角,只见和妓院的管事丫鬟阿妻一起说着话从对面过来的,正是大黑屋的美登利。正如傻子所言,她梳了个娇艳的岛田髻,发髻上系了红格子绢带,玳瑁发插和花簪一闪一闪的,比平时更美。正太仿佛看见了色彩纷呈的京都人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站在当场。他也没有像平时一样上前抱住她。那边喊了声“是正太吗”,跑到他跟前,又对管事丫鬟微微鞠躬。“阿妻姐,你要去买东西,我们在这里告别吧。我和这个人一起回去。”

“哟,小美,你可真现实,这人一来,马上就不要人送啦。那我去京町买东西。”

阿妻迈着小碎步,跑进长屋之间的巷子。正太这才扯住美登利的袖子,嗔怪道:“很合适你啊。什么时候梳的?今天早上,还是昨天?你怎么不早些给我看看?”

美登利没精打采,慢吞吞地说:“今天早上在姐姐的房间给梳的头。我一点也不喜欢。”她低着头,仿佛经过的人们的视线让她难为情似的。

十五

美登利又是忧伤又是羞耻,她有事想要隐藏,别人的称赞听来如同嘲弄。人们被吸引着看向她的岛田髻,她觉得那都是蔑视自己的眼神。

她说:“正太,我要回家了。”

“你今天不玩啦,为什么?有人骂你了吗?还是你和大卷姐吵架啦?”

正太的问话带着孩子气,美登利不知该如何作答,一味地红了脸。他们一道经过糕团店的摊子时,傻子从里面夸张地叫道:“你俩真要好啊。”

美登利一脸泫然欲泣的神气:“正太,你别跟来。”她扔下这句话,独自加快脚步。

起先她说了一起去鹫神社来着,结果她半路变道,匆匆往自己家走。

“你不和我一起吗?你为什么要回去啊?太过分了。”

正太像平时一样撒娇道。然而她像是表示拒绝似的,一声不吭地走去。不明原委的正太吃了一惊,追上前扯住她的袖子。他正在讶异,美登利红着脸说:“不为什么。”不过看起来是有原因的。

他们穿过宿舍的大门。正太以前也经常来玩,出入这个家并不拘束,便跟着美登利从外廊进了屋。美登利的妈妈见了他,说道:“正太,你来啦。美登利从今天早上就心情不好,大伙儿可犯愁呢。你陪她玩吧。”

正太像大人一样严肃地问:“是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美登利的妈妈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回头看向美登利。“过个一阵就好了。她总是这么任性,常和朋友吵架吧?真是个让人没辙的大小姐。”

美登利不知什么时候把棉被拿到了小客厅,卸下腰带和外套,往地上一趴,一声不吭。

正太小心翼翼地来到她的枕边。“美登利,你怎么了?你生病了,还是心情不好?到底怎么了?”

他没敢离她太近,端坐着,将双手放在膝上,心里满是烦恼。美登利仍然不答,用袖子遮了脸,悄无声息地哭着,从发髻里散出的刘海被泪水打湿了。见到这般情景,正太知道,她肯定有什么原因。但他是个孩子,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是一味地犯愁。

“你到底怎么啦?我又没做什么惹你发火的事,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他瞅着她的神色,一筹莫展。美登利擦拭眼睛,说道:“正太,我没有生气。”

正太问她到底怎么了。她有许多烦恼,可这些都是说不出口的羞耻事,没办法告诉别人。她一声不吭,红了脸。并没有什么具体的理由,她却渐渐感到不安。到昨天为止,美登利都没有过这种感觉,窘迫让她无法开口,浮现老人一般的想法:要是有可能,我想在昏暗的房间里一个人自由自在地过活,不和任何人交谈,也没人盯着我的脸看。那样的话,即便有现在这样的伤心事,我不用担心别人看我,也就没有这些念头。我要是可以一直一直和人偶还有纸娃娃玩过家家,该多开心啊。啊,真烦,长大真是件烦心事。我为什么要长大?我想回到七个月、十个月前,回到一年以前。

她都忘了正太在这里。当他和她说话时,她跳起来,把东西全踢开。

“回去吧,正太,求你了,回去!你在这里我会死的。你一和我说话,我就头疼;我一说话,脑袋就晕。我不要任何人来我这里。你也请回吧!”

她冷淡得不似往常。正太不明白是为什么,如在云里雾里。“你好奇怪啊。你平时不是这样的,真是个怪人。”

他着实有些不甘心,虽然语气平静,眼里却软弱地浮起泪意。然而美登利毫不在意,厌恶地道:“你走,你走。你要一直待在这里,我们就不再是朋友。正太,你好烦。”

“那我走了。打扰了。”

美登利的妈妈去看洗澡水烧好了没有,正太也没和她打招呼,刷地站起来,从院子跑了出去。

十六

正太往前跑,挤进又挤出人群,蹿进文具店。三五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摊来了店里。他把中衣小腹口袋里的几个钱拨弄得叮当作响,牵着弟妹,做出一副大哥的模样说,想要什么,我给你们买。正开心时,正太跑了过来,他说:“阿正,我正在找你呢。我今天赚了不少。我请你吃点什么吧。”

“说什么傻话呢,我要让你请?闭嘴,别说大话!”正太的言辞粗鲁,不同以往。接着他闷闷地道:“现在可没心情吃东西。”

“怎么了,有人和你干架吗?”三五郎把吃了一半的豆沙面包塞进怀里,叫嚷道:“是谁啊?是龙华寺,还是长吉?在哪儿起的事?吉原,还是鸟居前面?庙会那次是他们趁我们不备,今天可不会输给他们。我做好准备了。我来打头阵。阿正,你稳住了,我们上!”

“你性子真急。没干架。”正太毕竟不好开口,闭了嘴。

“可你刚才跑得跟出了大事似的,我当然以为是干架。可是,阿正,如果我们今晚不找他们,以后都没法干架了。长吉那家伙就要失去一条臂膀了。”

“怎么?失去臂膀是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是吧?我也是刚听到我爸和龙华寺的住持太太聊天来着。说是阿信最近就要去一所和尚学校念书。他穿上僧袍,就不好动手了吧。也不可能把那种长长的荡啊荡的袖子卷起来打架。这一来,到了明年,胡同和大街都是你的了。”三五郎怂恿道。

“得了吧,那边给你两分钱,你就会成为长吉的人吧?像你这样的就算有一百个跟着我,我一点都不高兴。你想跟哪边就跟哪边。我原本想着不靠别人,就凭我自己,和龙华寺斗上一回,既然他要去别处,也没办法。以前听说藤本要明年毕业后去和尚学校,怎么那么早就去呢?反正拿那家伙没辙。”正太啐了一声道。

信如的事,他听了全不在意。他回想着美登利的一举一动,也没有唱平时的小曲。尽管大街上人声鼎沸,但他的一颗心满是寂寥,便不觉得热闹,从掌灯时分他就进了文具店待着。

今天的酉市糟糕极了,这里那里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事。

美登利从那天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有事的时候,她会去吉原的姐姐那里,却绝不去街上玩耍。朋友们寂寞了,喊她一起玩,她光是口头答应说这就去,却不和他们一道。就连对正太,她也不再亲近,总是窘迫地红着个脸,再也见不到她在文具店跳舞的活泼劲儿。

人们感到奇怪,也有人担心道,这是生病了吗。她的母亲含着笑,别有深意地说,回头她就会现出顽皮的本性,这就是中场休息。不明原委的人也不觉得有什么,还有人称赞道,她现在像个女孩家,变温柔了。也有人埋怨道,本来多好玩的一个孩子,现在变得没劲了。

如同火熄灭了一般,大街倏然变得落寞。也很少听到正太唱歌的好嗓音。他每晚提着弓形手柄的灯笼,一看就是去收利息的。他走在田埂上的身影透着寒意,有时三五郎陪着他,唯有三五郎的声音和从前一样,听着滑稽。

有关龙华寺的信如要去其寺院宗派的学校念书的消息,美登利完全不曾听闻。她把以前对他的怨念就那样封在心里。由于最近这阵的古怪现象,她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每天尽为各种事感到羞耻。一个结霜的早上,有人把一枝人造水仙花从格子门外插在门上。虽然不知道是谁留下的,美登利不知怎的心生依恋。她把那枝花插在多宝格的细颈瓶里,欣赏它寂寥又秀丽的模样。后来她在无意中听说,就在她捡到花的第二天,信如穿上黑僧袍,去了某某学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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