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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你的脚放进我鞋子里试试请你安静些,好吗? 作者:雷蒙德·卡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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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铃响起的时候,他正在吸尘。整间公寓都吸得差不多了,他正在客厅里忙着,用吸管清理沙发坐垫间的猫毛。他停下来,听了听,然后关掉吸尘器,接起电话。 “喂,”他说,“我是马尔斯。” “马尔斯,”她说,“你还好吗?在忙什么呢?” “没忙什么,”他说,“嗨,保拉。” “今天下午办公室有个聚会,”她说,“你被邀请了,迪克邀请了你。” “我来不了。”马尔斯说。 “迪克刚对我说了,给你家老头子打电话,叫他过来喝一杯,把他从他的象牙塔里拖出来,拖到现实世界里待一会儿。迪克喝了酒后很风趣。马尔斯?” “我在听。”马尔斯说。 马尔斯原来是迪克的下属。迪克总说他要去巴黎写一部小说,当马尔斯辞职去写小说时,迪克说他会在畅销书排行榜上留意马尔斯的名字。 “我现在来不了。”马尔斯说。 “我们今天上午听到一个可怕的消息,”保拉像是没听见他说的一样,“你还记得拉里·古迪纳斯吗?你来工作时他还在。他在科学书籍处帮过一阵忙,后来被派出去工作,再后来就被解雇了。今天上午听说他自杀了,他朝自己嘴里开了一枪,你想象得出来吗?马尔斯?” “知道了。”马尔斯说。他试图回想古迪纳斯的样子,想起一个高个儿、有点驼背的男人,他戴一副金丝眼镜,有着颜色鲜艳的领带和后退的发际线。他能想象出那致命的一震,头猛地向后一甩。“天哪,”马尔斯说,“唉,听了真让人难过。” “宝贝,来办公室坐坐吧,可以吗?”保拉说,“大家只是随便聊聊,喝点酒,听听圣诞音乐。过来吧。”她说。 马尔斯能听见电话那一头的嘈杂声。“我不想去,”他说,“保拉?”他看着窗外飘过几片雪花。在等待回应时,他用手指刮了刮玻璃,并开始在上面写自己的名字。 “什么?知道啦。”她说。“好吧,”保拉说,“既然这样,那我们在奥也莱斯碰个面,一起喝一杯?马尔斯?” “好吧,”他说,“奥也莱斯,就这样吧。” “你不来大家都会失望的,”她说,“特别是迪克,迪克对你很钦佩,你是知道的,他真的是这样,他对我说过。他很佩服你的魄力,他说他要是有你这样的魄力,早就辞职不干了。迪克说像你这样做,没有勇气肯定是不行的。马尔斯?” “我在听,”马尔斯说,“我觉得我能把车子发动起来。不行的话,我给你打电话。” “就这样,”她说,“奥也莱斯见。如果五分钟里你不来电话,我就从这儿出发。” “替我向迪克问好。”马尔斯说。 “我会的,”保拉说,“他正说着你呢。” 马尔斯把吸尘器放到一边。他下了两层台阶,走到他停在最末一个车位、覆盖着积雪的车旁。他钻进车里,踩了好几脚油门,试着发动。车子发动起来了。他踩住油门。 路上,他看着人行道上提着购物袋来去匆匆的行人,望了一眼飘着雪花的灰色天空,和墙缝与窗台上都积着雪的高楼。他试图把一切尽收眼底,以备后用。他正在小说写作的间歇阶段,有点鄙视自己。他找到奥也莱斯,街角处紧靠一家男装店的小酒吧。他在后面停了车,走了进去。他在吧台前坐了一会儿,然后端着杯酒,来到靠门的一张小桌旁。 保拉进门时说了声:“圣诞快乐。”他站起来吻了她一下。他帮她把椅子拉开。 他说:“威士忌?” “威士忌。”她说。“威士忌加冰。”她对过来开单子的女孩说。 保拉端起他的酒杯,把酒一口干了。 “我也再来一杯。”马尔斯对女孩说。“我不喜欢这个地方。”女孩离开后,他说。 “这地方哪儿不好?”保拉说,“我们总来这儿呀。” “我就是不太喜欢,”他说,“我们喝完这杯就去别的地方。” “随你的便。”她说。 女招待端来了酒,马尔斯付了账,他和保拉碰了一下杯。 马尔斯看着她。 “迪克向你问好。”她说。 马尔斯点点头。 保拉呷着她的酒,“今天过得怎样?” 马尔斯耸了耸肩。 “都干了些什么?”她说。 “没干什么,”他说,“我用吸尘器打扫了。” 她碰了一下他的手。“所有人都让我替他们向你问好。” 他们把酒喝完。 “我有个主意,”她说,“我们干吗不去摩根家拜访一下?我们从来没见过他们,看在老天的分上,他们已经回来好几个月了。我们可以顺道去一下,说我们是马尔斯夫妇,向他们问个好。再说,他们给我们寄了张卡片,让我们在节日期间过去坐坐。他们邀请了我们。我不想回家。”她终于把话说完了,伸手去包里找烟。 马尔斯在想他出门前有没有设置好火炉,把所有的灯关掉。然后,他想起了窗前飘过的雪花。 “他们上次寄来的那封侮辱我们的信,提到他们听说了我们在屋里养猫,这事怎么讲?”他说。 “他们现在肯定已经忘掉了,”她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哦,我们去吧,马尔斯!我们顺路去一下嘛。” “如果要去,我们应该先打个电话。”他说。 “不用打,”她说,“这样做本身就很有意思。我们不打电话,直接去敲门问好,我们以前在那儿住过嘛。好不好?马尔斯?” “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先打个电话。”他说。 “正过节呢,”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吧,宝贝。” 她拉住他的胳膊,出门走进雪里。她建议开她的车去,过后再来取他的车。他为她打开车门,再绕到副驾驶那一边。 当看到被灯光照亮的窗户、屋顶上的积雪和车道上停着的旅行轿车时,他愣住了。窗帘开着,圣诞树上的小灯泡透过窗户冲他们眨眼。 他们从车里钻出来。他搀扶着她,跨过一堆积雪,向房子的前廊走去。刚走了没几步,就看见一只毛茸茸的大狗从车库拐角处冲出,径直朝马尔斯奔来。 “哦,天哪。”他说着弯下腰往后退,不由得举起了双手。他在走道上滑了一下,外套掀了起来,他摔倒在冰冻的草地上,心想这狗肯定会上来咬断他的喉咙。狗咆哮了一阵后,嗅起马尔斯的外套。 保拉抓起一大把雪向狗扔去。门廊的灯亮了,门开了,一个男人喊道:“巴兹!”马尔斯爬起来,掸了掸身子。 “怎么回事?”站在门口的男人说。“是谁呀?巴兹,过来,伙计,这儿来!” “我们是马尔斯夫妇,”保拉说,“我们是来祝你们圣诞快乐的。” “马尔斯夫妇?”站在门口的男人说。“滚出去!滚到车库去,巴兹。滚,滚!是马尔斯夫妇。”男人对站在他身后、正探头往外张望的女人说道。 “马尔斯夫妇,”她说,“哦,让他们进来,让他们进来,看在老天的分上。”她走到门廊前,说:“请进,天真冷。我是希尔达·摩根,这是埃德加。很高兴见到你们。请进来吧。” 他们在门廊处很快地握了握手。马尔斯和保拉进屋后,埃德加·摩根关上了门。 “把你们的外套给我,把外套脱了吧。”埃德加·摩根说。“你没事吧?”他对马尔斯说,仔细地看了看他,马尔斯点了点头。“我知道这条狗有点疯,但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我看见了。刚才我正好看着窗外。” 这番坦白让马尔斯觉得有些奇怪,他看了一眼这个男人。埃德加·摩根四十来岁,头几乎全秃了,穿着休闲裤和毛衣,脚上穿着双皮拖鞋。 “它叫巴兹,”希尔达·摩根宣布,并做了个鬼脸。“是埃德加的狗。我不能忍受在家里养宠物,但埃德加买了这条狗,他保证不让它进屋。” “它睡在车库里,”埃德加·摩根说,“它乞求进屋,但我们不允许,这你知道吧。”摩根哧哧地笑了起来。“坐下,坐下,如果你们能在这堆得乱七八糟的地方找到座位的话。希尔达,亲爱的,把沙发上的东西挪开,好让马尔斯他们坐下来。” 希尔达清理好沙发上的盒子、包装纸、剪刀、一盒缎带和纸花,她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到了地上。 马尔斯注意到埃德加又在盯着他看,脸上没了笑容。 保拉说:“马尔斯,亲爱的,你头发上沾了个东西。” 马尔斯用手在头后面摸了一下,发现一根细树枝,就把它放进了口袋。 “那条狗,”摩根说着又哧哧地笑了起来,“我们正在喝热饮,包装那些拖到最后一刻的礼物。你们愿意和我们一起为节日喝一杯吗?你们想来点什么?” “什么都可以。”保拉说。 “随便什么,”马尔斯说,“但愿我们没有打扰你们。” “什么话,”摩根说,“我们一直……一直都对马尔斯一家很好奇。先生,你来杯热的?” “好的。”马尔斯说。 “马尔斯太太?”埃德加说。 保拉点了点头。 “两杯热饮马上就到。”摩根说,“亲爱的,我觉得我们也差不多了,是不是?”他对他的妻子说。“这的确是个好理由。” 他拿过她的杯子,去了厨房。马尔斯听见碗碟橱的门砰的一声响,还听见一句像是咒骂的低声嘀咕。马尔斯眨了眨眼。他看了一眼希尔达·摩根,她正端坐在沙发一端的一把椅子上。 “往这边坐,你们俩。”希尔达·摩根说。她拍了拍沙发的扶手。“往这边一点,靠着壁炉。等摩根先生回来,让他添一点柴火。”他们坐了下来。希尔达·摩根把手放在大腿间,身体略向前倾,端详着马尔斯的脸。 除了希尔达·摩根椅子背后墙上的三张带镜框的小照片外,客厅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其中的一张照片里,一个穿着马甲和双排扣礼服的男子正在向两个打着阳伞的妇人脱帽致敬。背景是跑着马车的中央广场。 “德国怎么样?”保拉说。她坐在坐垫的边上,抓着膝盖上的包。 “我们很喜欢德国。”埃德加·摩根说,他端着放有四个大杯子的托盘从厨房出来。马尔斯认出了这些杯子。 “马尔斯太太,你去过德国吗?”摩根问道。 “我们很想去,”保拉说,“是不是啊,马尔斯?也许明年吧,明年夏天。要不就是后年。一旦我们有了钱。也许等马尔斯卖出点什么以后。马尔斯在写作。” “我觉得一趟欧洲之行对一个作家来说会十分有益。”埃德加·摩根说。他把杯子放在垫子上。“请便。”他在他妻子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注视着马尔斯。“你在信中说你辞了职专事写作。” “是这样的。”马尔斯呷着他的饮料说。 “他几乎每天都要写点什么。”保拉说。 “是这样吗?”摩根说,“那真了不起。我可以问问你今天都写了点什么吗?” “什么都没写。”马尔斯说。 “正过节呢。”保拉说。 “你一定为他感到骄傲,马尔斯太太。”希尔达·摩根说。 “是的。”保拉说。 “我为你高兴。”希尔达·摩根说。 “你们或许会对我那天听说的事情感兴趣。”埃德加·摩根说。他取出一些烟丝塞进烟斗。马尔斯点了根烟,四下找着烟缸,最后把火柴丢到了沙发背后。 “这真的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但你也许可以用它做素材,马尔斯先生。”摩根划着火柴,吸着烟斗。“对你的写作有帮助,是不是,这类的事情。”摩根边说边笑着把火柴晃灭。“这老兄和我差不多大,和我做过几年同事,我们有些来往,也有共同的朋友。后来他搬走了,在一所大学接受了一份职务。唉,你们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这老兄和他的一个学生搞上了。” 摩根太太用舌头表示了一声不满。她弯腰捡起一个包着绿纸的小盒子,往上面粘一朵红色的纸花。 “根据各方面的说法,这是一段持续了好几个月的风流韵事,”摩根继续说道,“直到不久前,事实上,准确地说,是一周前。那天——是在晚上——他向他妻子宣布——他们已经结婚二十年了,他向他妻子宣布他要离婚。你不难想象那个傻女人会怎么反应。可以说是突然就来了这么一下子。这一通闹,全家都卷进来了。她命令他立刻从家里出去。但就在这老兄往外走的时候,他儿子朝他扔了一个西红柿汤罐头,正好砸在他的前额上。把他砸成了脑震荡,住进了医院。他的情况很严重。” 摩根吸着烟斗,眼睛盯着马尔斯。 “我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摩根太太说,“埃德加,真恶心。” “太恐怖了。”保拉说。 马尔斯咧嘴一笑。 “现在,有个为你准备的故事,马尔斯先生。”摩根说,他看见了那一抹笑,眯起眼睛。“想想如果你能钻进那个男人的脑袋里,你会有个什么样的故事。” “或者她的脑袋里,”摩根太太说,“他妻子的。想想她的故事。二十年后就这样被别人背叛了。想想她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但是,想象一下那可怜的男孩所承受的,”保拉说,“想想看吧,他几乎把他爸爸杀了。” “是的,说得都对,”摩根说,“但我觉得你们都没往这儿想。想一想这个。马尔斯先生,你在听吗?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把你的脚放进那个爱上了一个已婚男人的十八岁女学生的鞋里,设身处地替她想一想,你就会发现这个故事可能的写法了。” 摩根点了点头,带着得意的神情靠在椅背上。 “我对她恐怕没有一点同情,”摩根太太说,“我能想象她是哪一种人。我们都知道她是什么样的,那种专门勾引老男人的。我对他也没有一点同情——这个男人,这个追逐者,没有,我没有。在这件事上,我不得不说我的同情心全在妻子和儿子身上。” “这得托尔斯泰来写才能写好,”摩根说,“比托尔斯泰差半点都不行。马尔斯先生,水还热着呢。” “该走了。”马尔斯说。 他站起来,把烟扔进炉火里。 “待一会儿,”摩根太太说,“我们还没有彼此熟悉呢。你们还不知道我们是怎样……猜测你们的呢。我们现在总算见面了,再待一会儿吧。这真是个惊喜。” “谢谢你们的卡片和短信。”保拉说。 “卡片?”摩根太太说。 马尔斯坐了下来。 “我们决定今年一张卡片都不寄,”保拉说,“我忙不过来,最后一刻再来做这个似乎也没有什么意思。” “你要再来一杯吗,马尔斯太太?”摩根站在她前面,手放在她的杯子上。“给你丈夫做个榜样。” “是很好喝,”保拉说,“喝了暖和。” “对,”摩根说,“喝了暖和。说得好。亲爱的,你听见马尔斯太太说的了吗?喝了暖和。这非常好。马尔斯先生?”摩根说,等着回应。“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喝吗?” “好吧。”马尔斯说,让摩根拿走了杯子。 狗发出呜呜的叫声,开始用爪子抓门。 “那条狗,我不知道它是怎么了。”摩根说。他进了厨房,这一次,马尔斯清楚地听见他在把水壶摔到炉子上时咒骂了一声。 摩根太太哼起了小调。她拿起一个包了一半的礼品盒,剪了一条胶带,开始封贴包装纸。 马尔斯点了支烟。他把火柴撂在杯垫上。他看了看表。 摩根太太抬起头来。“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唱歌。”她说。她听了听。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前面的窗子跟前。“有人在唱歌。埃德加!”她喊道。 马尔斯和保拉走到窗前。 “我好多年没见过沿街唱圣诞颂歌的人了。”摩根太太说。 “怎么了?”摩根说。他端着托盘和杯子出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亲爱的。是唱圣诞颂歌的人。他们在那边,街对面。”摩根太太说。 “马尔斯太太。”摩根递过托盘,“马尔斯先生。亲爱的。” “谢谢。”保拉说。 “非常感谢[原文为西班牙语。],”马尔斯说。 摩根放下托盘,端着杯子回到窗前。年轻人聚集在对面房子前的人行道上,一群男孩和女孩,一个穿着大衣、戴着围巾的年龄稍大、个头稍高的男孩。马尔斯能看见对面窗户里的面孔——阿特里夫妇。圣歌唱完后,杰克·阿特里来到门口,给了那个大男孩一件东西。这群人沿着人行道往前走,手电筒的灯光晃来晃去,他们在另一栋房子前停了下来。 “他们不会来这儿了。”等了一会儿,摩根太太说。 “什么?他们为什么不来这儿?”摩根说,转向他的妻子,“说的是什么蠢话!他们为什么不来这儿?” “我就是知道他们不会。”摩根太太说。 “我说他们会。”摩根说,“马尔斯太太,这些唱圣诞颂歌的人会不会来这儿?你怎么认为?他们会回来祝福这个家吗?你说说。” 保拉贴近窗户,但唱圣诞颂歌的人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她没有回答。 “好啦,大家的兴奋劲都过去了。”摩根说,回到椅子旁。他坐下,皱了皱眉头,开始往烟斗里面塞烟丝。 马尔斯和保拉回到沙发上。摩根太太终于离开了窗户。她坐下来,一边微笑一边盯着自己的杯子。然后,她放下杯子哭了起来。 摩根把手帕递给妻子。他看着马尔斯。不久,摩根开始用手指敲椅子的扶手。马尔斯动了动他的脚。保拉在钱包里找香烟。“你看你搞的!”摩根说这话时,眼睛盯着马尔斯脚边地毯上的某个东西。 马尔斯准备站起来。 “埃德加,再给他们来杯饮料,”摩根太太边说边擦眼睛。她用手帕擦了擦鼻子。“我想让他们听听阿滕伯勒太太的故事。马尔斯先生写东西。我想他可能会觉得这个故事有点用。等你回来,我们再开始讲这个故事。” 摩根收起杯子,把它们端到厨房里。马尔斯听见盘子的哗啦声和碗柜门的嘭嘭声。摩根太太看着马尔斯,无力地微笑着。 “我们得走了,”马尔斯说,“我们得走了。保拉,拿上你的外套。” “别,别走,请留下,马尔斯先生,”摩根太太说,“我们想让你们听听阿滕伯勒太太的故事,可怜的阿滕伯勒太太。马尔斯太太,你也会感谢这个故事的。它是个机会,让你看看你丈夫的大脑是怎样处理一手素材的。” 摩根回到客厅并把热饮递给大家。他飞快地坐了下来。 “给他们讲讲阿滕伯勒太太的故事,亲爱的。”摩根太太说。 “那条狗差点没把我的腿给扯下来。”马尔斯说,说完马上对自己这句话感到吃惊。他放下杯子。 “哎,我说,没那么严重吧。”摩根说,“我看见了。” “你知道这些作家,”摩根太太对保拉说,“他们总喜欢夸张。” “所谓笔杆的力量。”摩根说。 “就这样吧,”摩根太太说,“把你的笔弯成犁头,马尔斯先生。” “让摩根太太来讲阿滕伯勒太太的故事。”摩根说,不理睬正站起身来的马尔斯,“摩根太太和这件事有着密切的关系。我已经给你们讲了那个被汤罐头砸昏了的老兄。”摩根哧哧地笑了起来,“让摩根太太来讲这一个。” “你讲吧,亲爱的。马尔斯先生,你注意听着。”摩根太太说。 “我们该走了。”马尔斯说,“保拉,我们走吧。” “是关于诚实的。”摩根太太说。 “那我们就诚实一点。”马尔斯说。然后他问:“保拉,你走不走?” “我要求你们听这个故事。”摩根提高了嗓音,“你们如果不听,那就是在侮辱摩根太太,侮辱我们俩。”摩根握紧了烟斗。 “马尔斯,别这样,”保拉不安地说,“我想听听,听完我们就走。马尔斯?求你了,亲爱的,再坐一分钟。” 马尔斯看着她。她动了下手指头,像是对他做了个暗号。他犹豫了一下,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摩根太太开始了:“在慕尼黑时,一天下午,我和埃德加去了多特蒙德博物馆。秋天那里有个包豪斯[包豪斯(Bauhaus),建筑学的一个流派,始于德国。]展,埃德加说管它呢,歇上一天——要知道,他正在做研究——管它呢,歇上一天。我们坐上有轨电车,穿越慕尼黑城来到博物馆。我们花了好几个小时看展览,为了向我们喜欢的几位过去的大师致敬,还重访了几间画廊。就在我们快要走的时候,我去了趟厕所。我把钱包丢在那儿了。钱包里有埃德加当月的工资支票,前一天刚从国内寄来,还有一百二十美元现金,我原本准备把钱和支票一起存进银行。钱包里还有我的身份证。我到家才发现钱包丢了。埃德加赶紧给博物馆的负责人打电话。他正说着,我看见一辆出租车在门前停下来。一位穿着讲究的白发妇人从车里走了出来。她是个结实的妇人,拿着两个钱包。我招呼了声埃德加,就去开门。妇人说她叫阿滕伯勒太太,把我的钱包递给我,解释说她也在下午参观了博物馆,在厕所发现垃圾箱里有只钱包。为了找到失主,她当然得打开钱包。里面有我的身份证,她便知道了我们的地址。为了把钱包亲自送来,她立刻离开了博物馆,打了辆出租车过来。埃德加的支票还在里面,但是现金,那一百二十美元不见了。尽管这样,我还是很感激,其他东西都完好无损。快四点了,我们留那位女士和我们一起用茶。她坐了下来,没过一会儿就给我们说起了她的经历。她出生在澳大利亚,在那儿长大,婚结得早,有三个孩子,全是男孩,她现在守寡,和两个儿子一起住在澳大利亚。他们以牧羊为生,有两万多英亩的地用来放羊,而且,每年到了特定季节,会有很多牧羊人和剪羊毛工人来给他们打工。她正准备从英国回到澳大利亚,顺路才来到我们慕尼黑。她在英国看望完她做律师的小儿子,准备回澳大利亚前遇见了我们。”摩根太太说,“她一路上玩了不少地方。她的行程单上还有好几个地方要去。” “说重点,亲爱的。”摩根说。 “好的。这是事情的经过,下面,马尔斯先生,我就直奔高潮,就像你们作家说的那样。我们愉快地交谈了一个小时,在这个女人讲完她的经历和她在澳洲的历险后,她起身准备离开。她把杯子递给我时,突然张开了嘴,杯子掉到了地上,她一头倒在我们的沙发上死了。死了。就在我们的客厅里。这是我们一生中最震惊的一刻。” 摩根很严肃地点了点头。 “天哪。”保拉说。 “命运让她死在德国我们家客厅的沙发上。”摩根太太说。 马尔斯大笑起来。“命、运、让、她、死、在、你、们、的、客、厅?”他一边喘气一边说。 “这好笑吗,先生?”摩根说,“你觉得这很好笑吗?” 马尔斯点点头。他笑个不停。他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实在对不起,”他说,“我控制不住。那句‘命运让她死在德国我们家客厅的沙发上’。对不起。后来怎样了?”他好不容易把话说完。“我想知道后来怎样了。” “马尔斯先生,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摩根太太说,“太震惊了。埃德加试了试她的脉搏,但她一点活着的迹象都没有。她已经开始变色。她的脸和手都在变灰。埃德加走到电话旁想打给谁。他说:‘打开她的包,看看能不能查到她住在哪儿。’我把目光从沙发上躺着的那个可怜人的身上移开,拿起她的钱包。我在钱包里看见的第一样东西竟然是我的一百二十美元,回形针还在上面别着呢,想象一下我当时的惊讶和困惑吧。那种彻底的困惑。我从来没有这么惊讶过。” “还有失望,”摩根说,“别忘了,一种刻骨铭心的失望。” 马尔斯咯咯地笑着。 “如果你真的是个作家,像你自己说的那样,马尔斯先生,你不会笑的。”摩根站起身来说,“你根本不敢这么笑!你会努力去理解它。你会扎到那个可怜人的灵魂里去,设法理解她。但你根本不是个作家,先生!” 马尔斯咯咯地笑个不停。 摩根把他的拳头砸在茶几上,杯子在桌垫上叮当作响。“真实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就在这栋房子里,就在这间客厅里,现在是说出它的时候了!真实的故事在这儿,马尔斯先生。”摩根说。他在地毯上摊放的鲜亮包装纸上走来走去。他停下来盯着马尔斯看,后者正用手托着前额,笑得前俯后仰。 “设想一下这种可能性,马尔斯先生!”摩根尖叫道,“设想一下!一个朋友——让我们称他为X先生——是Y先生和Y太太的……的朋友,也是Z先生和Z太太的朋友。不幸的是,Y先生、Y太太和Z先生、Z太太并不互相认识。我之所以说‘不幸’,是因为假如他们已经互相认识,这件事根本就不可能发生,这个故事也就不存在了。现在, X先生听说Y先生和Y太太要去德国一年,需要有人在他们不在时住那栋房子。Z先生和Z太太正在找合适的住处,X先生告诉他们他知道一个好住处。但没等X先生把Z先生和Z太太介绍给Y先生和Y太太,Y他们不得不提前离开了。作为朋友的X先生,被委托根据自己的判断把房子租给别人,这包括Y先生和Y太太——我是想说Z。这样,那位……那位Z先生和Z太太就搬了进来,并带来一只猫,Y先生和Y太太后来是在X先生给他们的一封信里知道的。尽管租约里明确说明不能养猫和其他动物,因为Y太太有哮喘病,Z先生和Z太太还是带了只猫进来。真实的故事,马尔斯先生,就在我刚才描述的情况里面。如果要说出事实来的话,Z先生和Z太太——我是说Y先生和Y太太搬到Z家后,侵犯了Z的家。在Z的床上睡觉是一回事,但打开Z的私用壁橱,使用他们的床单被套,故意损坏里面的东西,这是不道德和违背租约的。上述这对夫妻,Z他们,打开上面标着‘请勿打开’的装厨房用具的箱子。打碎了盘子,虽然有明文规定,在上述的租约里明文规定他们不得使用房主的,也就是Z的私人物件。我强调一下,是私人的财产。”[这段独白里,摩根先生好几次把“Y先生和Y太太”与“Z先生和Z太太”搞混。作者借此来表现摩根语无伦次的愤怒心情。] 摩根的嘴唇发白,他继续在纸上走来走去,偶尔停下来看马尔斯一眼,嘴巴里发出轻微的喘气声。 “还有卫生间的东西,亲爱的,别忘了卫生间的东西,”摩根太太说,“用Z的毯子和床单已经是很不对的了,但他们还用了卫生间的东西,翻动储存在阁楼里的私人物件,这就太过分了。” “这是个真实的故事,马尔斯先生。”摩根说。他试图填他的烟斗。但他的手在发抖,烟丝散落到了地毯上。“这是个真实的故事,正等着别人来写呢。” “而且这并不需要托尔斯泰来写。”摩根太太说。 “根本就不需要托尔斯泰。”摩根说。 马尔斯大笑着。他和保拉同时从沙发上站起身,向大门走去。“晚安。”马尔斯开心地说。 摩根跟在他的身后:“如果你是个真正的作家,先生,你会把那个故事变成文字,而不是踮着脚尖绕着它走。” 马尔斯只是在笑。他触到了门把手。 “还有一件事。”摩根说,“我本来不想提的,但鉴于你今晚的所作所为,我想告诉你我的两张一套的‘爵士音乐会’不见了。这些唱片是很有纪念意义的,我一九五五年买的它们。现在,我强烈要求你告诉我它们去了哪里!” “凭良心说,埃德加,”摩根太太在帮保拉穿外套时说,“清点完唱片后,你承认你记不得最后一次见这些唱片是什么时候了。” “但我现在很确定,”摩根说,“我肯定我们离开前见过那些唱片,现在,现在我想让这位作家确切地告诉我们那些唱片的去向。马尔斯先生?” 但马尔斯已经来到门外,他拉着他太太的手,急匆匆地沿过道向车子走去。巴兹被他们吓住了,怯生生地叫了一声,跳到了一旁。 “我要知道!”摩根叫道,“我等着呢,先生!” 马尔斯和保拉钻进车里,发动了引擎。他又看了一眼站在门廊里的那对夫妻。摩根太太挥了挥手,而后,她和埃德加·摩根进到屋里,关上了门。 马尔斯把车开上了路。 “那些人疯了。”保拉说。 马尔斯拍了拍她的手。 “他们真恐怖。”她说。 他没有回答。她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他继续往前开着。雪花扑打在挡风玻璃上。他默不作声地看着前方的路。此刻,他正处在一个故事的结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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