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瑞、莫莉和山姆

请你安静些,好吗?  作者:雷蒙德·卡佛

在阿尔看来,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有一个。他必须瞒着贝蒂和孩子们把狗弄走。趁晚上。做这件事只能趁晚上。他只要开车把苏西送到——嗯,某个地方,以后再决定什么地方吧——打开车门,把它[本篇原文指代狗有时用“she”(她),有时用“it”(它),这里统写为“它”。]推出去,开走。越快越好。做出决定后,他感到一阵轻松。他越来越相信,不管什么行动,有总比没有强。

那是个周日。吃完过了点的早饭后,他从餐桌旁起身,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在水池边上。近来什么都不顺。就算不用操心这条烂狗,其他的事也够烦心的了。本该雇人的喷气机公司却在裁员。盛夏,遍地都是国防合同,喷气机公司却在讨论裁员的事。实际上已经在裁员了,每天裁一点。尽管他在那儿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但一点也不比其他人安全。他和一些关键人物的关系都还不错,那没错,但这年头,不管是资历还是关系,都没什么屁用。如果轮到你,就该你倒霉——没人帮得上你。他们在做裁员的准备,已经在裁了。一次裁五十到一百人。

不管是领班管理人员,还是流水线上的工人,没有一个是安全的。三个月前,就在裁员开始前不久,他听了贝蒂的话,搬到这个舒适的地方,两百美元一个月。租赁,外带购买的权利。妈的!

阿尔其实不想离开原来的住处。他在那里一直待得很舒服。谁知道搬来才两周,公司就开始裁人?但这年头谁又能知道什么?比如那个吉尔。吉尔在维因斯托可做簿记员。她是个好姑娘,说她爱阿尔。她只是有点寂寞,那是她在第一天晚上告诉他的。她第一天晚上还告诉他说,她不是个随便就跟已婚男人鬼混的人。他大约是在三个月前遇见吉尔的,当时有关裁员的事弄得他心情沮丧,神魂不定。他是在“城市和乡村”,那个离他新住处不远的酒吧遇见她的。他们跳了一会儿舞,他开车送她回家,在她公寓门口,两人在车里亲热了一番。那天晚上他没有和她上楼,尽管他确信他可以这么做。第二天晚上他才和她一起上楼。

现在他有了外遇,看在老天的分上,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不想继续下去,但也不想就此罢手:暴风雨来临时,你也没必要把船上所有东西都扔到海里去。阿尔在顺水漂流,他知道他在漂流,至于会漂到哪里,他却猜不出来。但他感到自己正在失去对所有事情的掌控。所有事情。就在最近,在便秘了几天后,他发现自己在想年龄问题——这是个他以往和老年联系在一起的苦恼。再有,就是头上那个小秃斑,他已在考虑换一种发型。他该拿自己的生活怎么办?他想知道。

他三十一岁。

除了要应付这些,还有他小姨子桑迪四个月前给孩子们(亚历克斯和玛丽)的那条杂种狗。他希望他从来就没见过这条狗,最好也从来没见过桑迪。那个臭婊子!她总要搞出些新花样,到头来总让他破费。给孩子一些玩上一两天就坏、不得不送去修理的荒唐玩意儿,一些孩子们为此争吵打斗、把对方揍得屁滚尿流的东西。老天爷!通过贝蒂,马上就花掉他二十五美元。想到那些二十五美元、五十美元的支票,还有几个月前那张为她车子分期付款开的八十五美元的支票(她车子的分期付款,老天啊,在他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容身之地的时候),想到这些,他就想杀了这条该死的狗。

桑迪!贝蒂、亚历克斯和玛丽!吉尔!还有苏西这条该死的狗!

这就是阿尔。

他总得从某个地方开始吧——建立次序,把事情理出个头绪来。是该干点什么了,来点直截了当的。他决定从今晚开始。

他要人不知鬼不觉地把狗骗上车,再找个借口出门。但一想到贝蒂的那副样子他就浑身不舒服:她会垂着眼皮看他穿衣服,然后,就在他出家门前的那一刻,问他去哪儿呀,要待多久呀之类的,用的是一种听之任之的口气,让他更加难受。他从来就不习惯说谎。此外,想到要用掉他在贝蒂那里所剩无几的信任,去为一个并非是她怀疑的事情说谎,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么说吧,简直浪费了一次说谎的机会。但是他不能告诉她真相,不能说他不是去喝酒,不是去找别人玩,而是为建立家庭新次序迈出第一步,去扔掉这条该死的狗。

他用手抹了一把脸,想驱散这些念头,让脑子清净一下。他从冰箱里取出半加仑装的冰拉克[啤酒品牌。],拉开铝盖。他的生活成了一团乱麻,一个谎言叠在另一个谎言之上,直到他自己也不知道能否将它们理顺。

“该死的狗。”他大喊一声。

“它一点都不识相!”这是阿尔对它的评价。此外,它还是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只要后门没关好,等大家一离开,它就会撬开纱门跑进客厅,在地毯上撒尿。现在那块地毯上至少有半打地图形状的污迹。它最喜欢去的地方是杂物间,会在脏衣服堆里乱翻,以至所有短裤的裤裆都被它咬掉了。它还咬房子外面的天线引线,有一次,阿尔刚拐进车道,就见它躺在院子里,嘴里衔着一只他的富乐绅[美国男鞋品牌。]。

“它是个疯子,”他会说,“它把我也弄疯了。我整天紧跟在后面修都来不及。这个臭狗崽子,总有一天我要宰了它!”

贝蒂对狗的容忍度要高得多,会和狗相安无事很长一段时间,但她会突然发作,捏紧拳头,骂它“臭王八蛋”“婊子”,朝孩子们尖声叫喊,让他们别把狗带进卧室,带进客厅。贝蒂对待孩子们也一样。她会和他们和平相处到一定的程度,不处罚他们。但她会突然变得残酷起来,一边抽他们耳光,一边冲他们大喊:“别闹了!别闹了!我再也受不了了!”

但是贝蒂当时是这么说的:“这是他们的第一条狗。你肯定记得你有多喜欢你的第一条狗吧?”

“我的狗有头脑,”他说,“它是一条爱尔兰长毛犬!”

下午过去了。贝蒂和孩子们从外面某个地方开车回来,他们坐在阳台上吃三明治和薯片。他在草地上睡着了。等他醒过来,天几乎黑了。

他冲了个澡,刮完胡子,换上休闲裤和一件干净的衬衫。他觉得休息好了,但人有点迟钝。他一边穿衣服一边想着吉尔。他还想到了贝蒂、亚历克斯、玛丽、桑迪和苏西。他觉得自己昏昏沉沉的。

“我们马上就要吃晚饭了。”贝蒂说。她走进卫生间,盯着他看。

“没事,我不饿。天热得吃不下饭。”他摆弄着衬衫的领子。“我说不定开车去卡尔店里,打几盘桌球,喝点啤酒。”

她说:“我知道了。”

他说:“天哪!”

她说:“去吧,我不在乎。”

他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说:“去吧,我说了。我说了我不在乎。”

他进到车库里,说了声“都他妈的见鬼去吧!”,一脚踢开放在水泥地上的耙子。随后他点了支烟,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捡起耙子,把它放回原处。他正在那里自言自语“次序,次序”时,看见狗来到了车库前,在门那里嗅来嗅去,朝里张望着。

他招呼它:“这儿。来这儿,苏西,这里,姑娘。”

狗摇了摇尾巴,仍待在原地。

他从割草机上方的柜子里拿出一罐,两罐,最终拿出了三罐食物。

“今晚随便吃,苏西,老姑娘,能吃多少吃多少。”他哄着它,把第一个罐头完全拉开,一股脑倒进狗食盆里。

他开车转了快一个小时,还是定不下来一个地方。如果把狗随便扔在哪个居民区,马上就会有人通知收容所,要不了一两天狗就会被送回家。贝蒂打出的第一个电话肯定是给县收容所的。他想起在哪儿读到过的故事,走失了的狗能找到几百英里外的家。他还想起了犯罪节目中车牌被人记住的场景,不由得心跳加快。要是被逮个正着呢?在公众不了解具体情况的时候,舆论会认为弃狗是件很可耻的事。他得找个合适的地方。

他开到亚美利加河边。这条狗本来也该多出来放放风,让它知道风吹在背上是什么滋味,它愿意的话,可以去河里蹚水或游泳。一天到晚被人圈在一个地方实在太可怜了。堤坝附近看上去很荒凉,周围根本就没有住家。毕竟,他还是希望有人捡到并收养这条狗。最理想的是一栋两层楼的老式大房子,里面住着幸福快乐、举止得体的孩子,他们想要一条狗,迫切想要一条狗。可是这里没有两层楼的老房子,一栋也没有。

他回到高速公路上。自从把它哄上车后,他一直没能看它一眼。现在它安静地趴在后座上。当他拐下高速,把车停下后,它站了起来,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四下张望。

他停在一家酒吧的外面,进去前把车窗都摇了下来。他在里面待了将近一个小时,喝啤酒,玩沙壶球。他一直在想是否要把所有车门也打开一点。当他出来时,苏西坐在座位上,嘴唇翻开,牙齿露在外面。

他上了车,接着往前开。

这时他想到了一个地方,那个刚好跨入约诺县县界、他们曾经住过的挤满了孩子的居民区。如果狗在那里被人捡到,会被送到伍德兰市的收容所,而不是萨克拉门托市的收容所。只要开到那个旧居民区的某条街上,停车,扔出一把它吃的狗屎玩意,打开门,再轻轻助它一臂之力,把它推出去,开车走人。完成!这件事就算完成了。

他加速朝那里开去。

经过居民区时,他看见一些住家的门廊里亮着灯,三四栋房子前面的台阶上坐着男男女女。他慢悠悠地开着,来到他从前的房子跟前时,他慢得几乎停了下来,眼睛盯着前门、门廊和露出灯光的窗户看。看着这栋房子,他觉得自己更加脆弱了。他曾在那里住过多久?一年?十六个月?在此之前,是奇科、红泊拉弗、塔科马、波特兰(在那里认识了贝蒂)、雅基马……托珀尼什,他在那里出生,上了高中。从那以后,他觉得自己就再没有过无忧无虑的日子。他想起了在小瀑布钓鱼和露营的夏季,秋天,跟在山姆的后面猎野鸡,长毛犬闪亮的红毛像一盏火炬,出没于玉米地和开着紫苜蓿的田野,当年的他和他的狗都发疯似的奔跑。他希望今晚能够一直不停地开下去,一直开到托珀尼什镇砖头铺成的老街上,在第一个红绿灯处左拐,再左拐,在他母亲住过的地方停下来,然后,不管发生什么,永远永远不再离开。

他来到街道黑暗的尽头,正前方是一大块空地,街道从右边绕过这块空地。几乎一整条街上,靠空地的一侧没有一栋房子,另一侧也只有一栋,里面一片漆黑。他停了车,不再去想自己该做什么,抓了一把狗食,俯身到后座,打开靠空地一侧的后门,把狗食扔了出去,说了声:“去吧,苏西。”他推着它,直到它极不情愿地下了车。他探身关上车门,慢慢开走了,然后越开越快。

之后他去了“杜皮”,那是回萨克拉门托途中的第一家酒吧。他心惊胆战,往外冒汗,原以为自己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但完全没有。他不停地告诫自己:这是朝正确方向迈出的第一步,好的感觉明天就会降临,他要做的是熬过这一段时间。

四杯啤酒下肚后,一个穿着高领毛衣和拖鞋、拎着箱子的女孩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她把箱子放在两个高脚凳之间。她似乎认识酒保,酒保每次经过她身边时总要和她说上几句,有一两次甚至停下来和她聊了一小会儿。她告诉阿尔她叫莫莉,不让阿尔帮她买啤酒,但说可以吃他半个比萨饼。

他对她笑了笑,她也笑了笑。他拿出烟和打火机,把它们放在吧台上。

“那就比萨吧!”他说。

过了一会儿,他说:“要我开车送你吗?”

“不用了,谢谢。我在等人。”她说。

他说:“你要去哪儿?”

“不去哪儿。哦,”她用脚趾碰了碰箱子,“你是说这个?”她大笑起来。“我就住在西萨克[萨克是萨克拉门托的简称。]。我哪儿也不去。里面只是我妈妈的洗衣机的马达。杰瑞,就是那个酒保,他修东西很有一套。杰瑞说他会免费帮我修理。”

阿尔站起身来,朝她弯下腰时稍微晃了一下。他说:“好吧,再见,宝贝,回头见。”

“那还用说!”她说,“谢谢你的比萨。我午餐后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正在努力减掉一些这玩意儿。”她掀起毛衣,抓起一把腰上的赘肉。

“真不需要我送你去哪儿?”他说。

女人摇了摇头。

又回到车里,开车,他去掏烟,然后发疯似的去掏打火机,这才想起来他把它们落在吧台上了。见鬼去吧,他想,送她了,让她把烟和打火机放进那个装洗衣机的箱子里吧。他把这个也算到了狗的头上,又一笔开销。但这是最后一笔了,我对天发誓!现在他为这事生气,现在他总算想明白了,那个女孩其实对他友善得不能再友善了。要不是处在这种心情下,他早就把她弄到手了。但是当你心情沮丧的时候,从哪儿都看得出来,甚至是你点烟的样子。

他决定去看吉尔。他在烈酒店买了一品脱的威士忌,爬上她公寓的楼梯后,他在平台上停住脚,调整了一下呼吸,用舌头净了净牙齿。他嘴里还留有比萨饼上蘑菇的味道,嘴和嗓子眼被威士忌烧得辣辣的。他意识到他想马上去吉尔的洗手间,用一下她的牙刷。

他敲了敲门。“是我,阿尔。”他轻声说。“阿尔。”他大声了一点。他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她拉开锁,想松开门上的链子,但他重重地倚在门上。

“等一下,宝贝。阿尔,你不要推,我打不开。好了。”说完她打开门,拉住他的手,审视着他的脸。

他们笨拙地拥抱在一起,他吻了一下她的脸庞。

“坐下,宝贝。这儿。”她打开一盏台灯,把他引到沙发跟前。随后她用手指碰了一下发卷,说:“我去抹点口红。你想喝点什么?咖啡?果汁?啤酒?我好像还有一点啤酒。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威士忌?你想喝点什么,宝贝?”她靠着他,凝视着他的眼睛,用一只手抚摸他的头发。“可怜的小宝贝,你想要什么?”她说。

“就想让你抱着我,”他说,“这儿,坐下。不用抹口红。”他说,把她拉到他的腿上。“抱着我。我要摔倒了。”他说。

她用一条胳膊搂住他的肩膀。她说:“你去床那里等着,宝贝,我会给你你想要的。”

“听我说,吉尔,”他说,“像在薄冰上溜冰,随时会掉下去……我也不知道。”他知道自己两眼肿肿的,看她的眼神呆滞,但他没法改变。“真的。”他说。

她点点头。“什么都别想,宝贝。放松一点。”她说。她拉近他的脸,先吻了一下他的额头,然后是嘴唇。她在他腿上稍稍转了一下身,说:“坐着别动,阿尔。”她的两只手突然同时滑向他脖子后面,夹紧他的脸。他顿时觉得整个房间在眼前旋转起来,过了一会儿才看清楚她在干什么。她一边用有力的手指固定住他的头,一边用大拇指指甲把他鼻子一侧的一个黑头往外挤。

“坐着别动!”她说。

“不要,”他说,“不要这样!停下来!我没有这个心情。”

“马上就好。别动,我说了!……好了,你看这个,你觉得怎样?你不知道它在那里吧,是不是?还剩下一个,一个大的,宝贝。最后一个了。”她说。

“厕所。”他说着,一把推开她,逃脱出来。

家中一片混乱,到处是眼泪。他还没把车停稳,玛丽就哭喊着朝车子跑来。

“苏西不见了,”她呜咽着,“苏西不见了。它永远也不会回来了,爸爸,我知道。它跑了!”

我的天哪,他心猛地一紧。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别着急,甜心,她可能跑去哪儿闲逛了。她会回来的。”他说。

“她不会,爸爸,我知道她不会。妈妈说我们可能要再去找一条狗。”

“那样可以吗,宝贝?”他说,“另一条狗,如果苏西不回来的话?我们可以去宠物店……”

“我不要另一条狗!”孩子在哭,抱着他的一条腿。

“我们可以不要狗,要一只猴子吗,爸爸?”亚历克斯问,“如果我们去宠物店挑狗,我们可不可以要一只猴子?”

“我不要猴子!”玛丽哭喊道,“我只要苏西。”

“大家都松手,让爸爸进屋。爸爸的头非常非常疼。”他说。

贝蒂弯腰从烤箱里拿出一个盘子。她看上去疲劳、易怒……更老了。她没看他。“孩子们告诉你了吗?苏西不见了?我已经把附近彻彻底底搜了一遍,所有的地方,我发誓。”

“狗会出现的,”他说,“也许正在哪儿闲逛呢。那条狗会回来的。”他说。

“说真的,”她说,转身面向他,双手放在臀部,“我觉得是出了什么事。我觉得它可能被车撞了。你开车出去转转。孩子们昨晚找过它,它那时就已经不见了。从那以后就没再见过它。我给收容所打过电话了,给他们讲了狗的样子,但他们说收容车还没有全回来。我早晨还要给他们打电话。”

走进卫生间后,他还能听见她在那里唠叨。他一边往水池里放水,一边带着胃痉挛的感觉在想,自己的错误后果会有多严重。关掉水龙头后,他还能听见她的声音。他直直地盯着水池。

“你听见我说的了吗?”她大声喊道,“我让你晚饭后开车去找它。孩子们可以跟你一起去……阿尔?”

“知道了,知道了。”他回答道。

“什么?”她说,“你说什么?”

“我说知道了。知道了!好了吧。随便!让我先洗把脸,可以吗?”

她从厨房那里看过来。“说吧,什么鬼东西让你这么心烦?我可没让你昨晚喝醉酒,我让你那样了吗?我受够了,我告诉你!这一天过得就跟在地狱一样,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亚历克斯早晨五点就吵醒我,爬到我床上来,告诉我他爸爸呼噜打得有多响,都快把他吓死了!我看见你穿着衣服死人一样躺在那里。我告诉你,我受够了!”她快速地扫视了厨房,像是要抓起什么东西。

他一脚踢上门。一切都乱套了。刮胡子的时候,他中途停下来一次,手拿剃须刀,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毫无特征——邪恶,这才是正确的描述。他放下剃须刀。我相信这次我犯了个最大的错误。我相信我犯了一个天底下最大的错误。他拿起剃须刀,刮完胡子。

他没有洗澡,也没有换衣服。“把我的晚饭放进烤箱里,”他说,“或者冰箱里。我要出门,就现在。”他说。

“你可以吃完饭再去。孩子们可以和你一起去。”

“不用了,见他的鬼。让孩子们吃饭,他们如果愿意,可以在附近找找。我不饿,天马上就要黑了。”

“所有的人都疯了吗?”她说,“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马上就要崩溃了。我马上就要疯掉了。我疯了以后孩子们会怎样?”她使劲拍了一下滴水板,她的脸皱成了一团,泪水从脸上滑下来。“反正你根本就不爱他们!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担心的不是狗。是我们!我知道你早就不爱我了——该死!可是你连孩子都不爱!”

“贝蒂,贝蒂!”他说。“天哪!”他说。“不会有什么事,我向你保证。”他说。“别急。”他说。“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事的。我会把狗找回来,什么事都没有。”他说。

他冲出家门,听见孩子们的声音后,连忙在矮树丛里蹲下。小姑娘在哭,嘴里说着“苏西,苏西”;男孩在说狗也许被火车轧死了。他们进屋后,他朝车子跑去。

他焦躁万分地等候着每一个红灯,为加油浪费掉的时间愤恨不已。太阳已沉沉落下,只高出蹲伏在峡谷尽头的山峦顶端一点点。天黑前他最多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此后的人生像一片废墟展现在他眼前。即使还能再活五十年——极其不可能——他也不会就弃狗这件事原谅自己。他意识到如果不把狗找回来,他就彻底完蛋了。愿意扔掉一条小狗的男人连狗屎都不如。这种男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什么也阻止不了他。

他两眼紧盯正落入群山的太阳肿胀的脸孔,在座位上扭动着身体。他知道局面完全失控了,但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知道他必须把狗找回来,就像前一晚他知道必须丢掉它一样。

“要发疯的是我。”说完他点点头,表示同意。

这次他沿另一条路开到他扔狗的那块空地,留意着任何移动的东西。

“但愿它还在这儿。”他说。

他停下车,在空地上四下搜索。随后,他接着往前开,开得很慢。那栋孤零零的房子的车道上停着一辆没有熄火的旅行车,他看见一个衣着讲究、穿着高跟鞋的女子带着一个小姑娘从前门下了车。他经过时,她们盯着他看。开出很远后,他拐向左边,尽可能远地查看街道和两边的院子。什么都没有。下一条街上,一辆停着的车子旁边站着两个骑脚踏车的男孩。

“喂,”开到两个男孩身旁时,他对他们说,“小伙子们,你们今天有没有在附近看见一条狗?白色的,毛茸茸的?我丢了一条狗。”

其中的一个男孩只管盯着他看。另一个说:“今天下午我看见很多小孩在那边和一条狗玩。这条街另一边的一条街上。我不知道是条什么样的狗。它可能是白色的。有很多小孩。”

“好的,很好。谢谢。”阿尔说。“非常非常感谢。”他说。

他在街道的尽头右转,把注意力集中在前面的街道上。太阳已经落山,天几乎全黑了。住房一栋紧挨着一栋,树木、草坪、电话线杆和停着的车子,宁静、无忧无虑的气氛包围着他。他听见一个男人召唤他的孩子,他看见一个系着围裙的妇人走向亮着灯的门前。

“我还有机会吗?”阿尔说。他感到泪水涌进了眼睛里。他有点惊讶。往外掏手帕时忍不住摇摇头,苦笑了一下。这时他看见一群孩子顺着街道走来。他挥手招呼他们。

“孩子们,你们看没看见一条白色的小狗?”阿尔对他们说。

“哦,见过,”一个男孩说,“是你的狗吗?”

阿尔点点头。

“我们刚才还在和它玩呢,就在街那头。特里家的院子里。”男孩用手指了指,“那头。”

“你有小孩吗?”一个小姑娘大声说道。

“我有。”阿尔说。

“特里说他要把狗留下来。他没有狗。”男孩说。

“很难说,”阿尔说,“我觉得我的孩子不会同意的。是他们的狗。只是走丢了。”阿尔说。

他沿着街道往前开。天完全黑了,很难看清什么,他又慌张起来,无声地咒骂着自己,骂自己像一个风向标,变来变去,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

这时他看见了那条狗。他知道他已经盯着它看了一阵子。狗慢慢走动着,嗅着栅栏边上的青草。阿尔下了车,开始横穿草坪。他猫着腰往前走,嘴里喊着:“苏西,苏西,苏西。”

狗看见了他,停了下来。它抬起头。他蹲了下来,伸开双臂,等着。他们互相看着。它摇摇尾巴向他致意。它趴下来,把头放在两爪之间,问候他。他等着。它爬了起来。它绕过栅栏,从他眼前消失了。

他坐在那里。想到发生的一切,并不觉得特别难过。这个世界上有的是狗。哪儿哪儿都是狗。有的狗你还真拿它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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