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秋色情人 作者:渡边淳一 |
||||
结婚宴会对结婚者本人来说是一生中最光辉灿烂的时刻,可对去参加别人婚宴的人来说却并非全是如此,也有一些是心情沉重的。 新婚宴尔,双双踏入人生新的起点,对他们的祝福倒并没有什么讨厌,只是大凡婚宴总是在节假日,应邀去参加婚宴,就必须赔上宝贵的时间,还得支出一笔不小的贺礼。以前曾流行过婚礼会费制,即婚宴总费用由参加者平均摊派,这样的做法不免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但最近年年趋向豪华,东京都内一流宾馆的婚宴,送上两三万已是很平常的事了。尤其是到了金秋季节,更是婚礼的旺季,不少人家为了应付亲朋好友的婚宴,弄到入不敷出、捉襟见肘的尴尬地步。 特别是修子这样的单身女子,去参加别人的婚宴,更是会引起别人的好奇。 “还是一个人呀?”“为啥不结婚呀?”“下次等着吃修子你的喜酒啦。”诸如此类的闲言碎语在一张张的笑脸中荡漾,这总是搞得修子精疲力尽。 也许是这个原因,修子总是尽量不去参加别人的婚宴。 但这次是安部真佐子的婚宴,修子无论如何是不能不去的。 绘里、真佐子和修子三人是大学时代的好同学,毕业后也是关系密切的小姐妹。特别是真佐子也已三十好几,与作为同样单身老姑娘的修子的交往就更亲密无间了。 老实说,真佐子的生活方式是有些不合时宜的。与修子相比,她没有如远野那样的情人,一直形影相吊地一个人苦熬。讲起恋爱观,真佐子是古板、严肃的,倒是绘里的观点与修子比较相同,比较有共同的语言。 但是作为朋友,生活习惯相同是很重要的。所以,从这方面对修子来说,真佐子应该是个难得的好朋友。 大家朋友聚会,有一个相同的单身者陪伴着,修子便不会有什么孤寂感。如果一同去参加别人的婚宴,尴尬的场面也好应付。 可是,真佐子这么重要的好朋友却马上要结婚了。 最先从绘里那里听说真佐子要结婚,修子只感到是在开玩笑。因为修子的潜意识中,是认定真佐子不会结婚的,所以当真佐子的结婚成为事实时,修子直感到一种被人背叛的感觉。 可这毕竟成了事实,再怎样厌烦、不信也无济于事。真佐子结婚后,好朋友中,单身者就只有修子与绘里了。 今天一早,睁开眼,修子便想了这么多,心里难免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真佐子的婚宴在四谷附近的一家宾馆中举行。 十月中旬的休息天,正逢吉日,又是个金风送爽的好天气,所以是个绝好的婚宴佳日。 修子一过晌午便去美容院做好头发,回家做起了赴宴的准备了。 服装是三天前决定的“香奈儿”,深茶色套装,是一年前远野买的。曾穿着去公司上班,一下子赢来了公司里好多女同事羡慕的眼光。 确实,这一套衣服要三十万日元,一般的公司女职员是不敢问津的。而且在远野送的东西里,这套衣服也算是十分贵重的。 本来修子也并没有央求远野买,只是对那套衣服多欣赏了几眼,远野便以“送你件礼物吧”的方式买了下来。 远野有时会突然给修子买十分昂贵的东西,虽有些一时冲动的成分,但这种出乎意外的表现,却使修子十分称心满意。 修子能接受的,也只是这些东西,对远野要为她去付房租、生活费什么的一概都予以拒绝。 作为一个姑娘,对男人付出了自己的爱,只得到这些东西,值不值得,修子是从来不计较的。 以前,绘里曾劝过她一回,说:“你为他奉献了那么多,应该让他对你的生活负责才是。” 可是修子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金钱才与远野交往的。 如果每月从男人那儿固定地接受金钱,这样男女之间便成了买卖关系。从坏的方面理解,便是男人用钱在买女人的爱情了。 五年了,修子是一如既往地爱着远野,可从来没有在钱财方面对远野提出过非分的要求。能交往五年这么长时间,是修子喜欢远野,与钱财没有一丁点儿的关系。当然,有时会接受远野昂贵的礼物,但这完全是远野的自觉行动,修子是绝不会开口要这要那的。 要说“你为他奉献了那么多……”,这也是修子自己的自觉行为,并没有一丝一毫要求别人的意思。当然,远野给修子买东西,也不是对她的什么补偿。 现在修子穿好了远野送她的套装,对着镜子左右端详着。 深茶色使人联想起深秋的季节,双排金色的纽扣弥补了颜色单调的不足。 修子在上衣左胸菱形的银灰色绣花上,别上了一支镶着三颗大珍珠的胸针,然后侧过身子又打量了起来。 一年前买的这套衣服,缝制、尺寸一点也不走形,腰围曲线与背筋直线尤其优美。而且比新娘嫁衣略显朴素,又不失高尚华贵的气质。 修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地点了点头,突然想到已有一个星期没与远野见面了。 为了三光电器公司的生意之事,远野四天前去大阪出差了。出差前,曾来电话相约,但修子说身体不舒服没有答应。确实,那天正是修子例假刚过,但拒绝见面,也并不全是身体的原因。 一个月前,碰上远野妻子以来,修子对远野开始保持了一段距离,这倒不能说是修子对远野讨厌了,或者是觉醒了,只是这事情确确实实地给两人之间泼上了一盆冷水。 真佐子的婚宴热闹而豪华。 新郎是已经开业的牙科医生,他父亲又是牙医协会的头头,所以来祝贺的宾客超过了三百人。而且,由于新郎已经40岁,所以来的宾客大多是有些年纪的。修子她们倒是显得十分年轻了。 介绍人、来宾代表的祝词,新郎新娘的敬酒,国会议员、社会贤达纷纷登场。结婚蛋糕直径有三米大小,于是切蛋糕的场面也十分热闹;接着又是新郎新娘喝交杯酒。整个婚宴会场真可谓起坐喧哗,众宾欢腾。 新郎是再婚,也许本意不想太招摇,但这场面却给人一种不能亏待新娘子的豪华与气派。新郎身材中等,可以说是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前额有些许的谢顶,看得出他对真佐子是真的十分满意。婚宴上时时地留意着真佐子的举动,十分殷勤,脸上也总是露着喜滋滋的笑容。 出席婚宴的大半是新郎的亲朋好友,但婚宴的主宾却是非真佐子莫属。随着真佐子一套套地从传统礼服、西洋服、晚宴服一次次地以崭新的丽姿出现在人们面前时,总是爆出一阵热烈的喝彩与掌声。 一开始,真佐子有些紧张,可当她与新郎挨着桌子敬酒,有人致辞说“我也真想学学新郎,再结一次婚……”时,便十分轻松自如,显得笑靥盈盈、幸福无比了。因为很明显,这是新郎的朋友在代表大家赞美真佐子呢。 真佐子的朋友代表—绘里以她电视制片人的老资格,显得落落大方。她的致辞中,特别强调了真佐子的处女身份,她说“作为新郎得到了这么一位纯洁的新娘,在她今后为人妻为人母的漫长人生道路上,应该负起所有一切的责任来”。绘里的这句话也赢得了满场的掌声。 绘里致完辞回到桌子上,周围的人马上显得亲热起来,甚至有人问起绘里和修子她们是否单身的事来。 当两人点头承认自己单身时,不少男宾一下涌了过来,有敬酒的,有握手的,场面又一次热烈了起来。 接着是新郎的四岁女儿坐到了新郎新娘的中间,一下又引起了全场的涌动。真佐子也真行,竟大方地抱起女孩,与丈夫三人站了起来,那女孩好像也一点不显别扭,这一下子便奠定真佐子作为母亲的身份了。 婚宴从五时就开始了,一直到了七时还没有结束的样子。到了八时,新郎的父亲才总算站起来,做了结束的致辞。 在大门附近的厅堂里,新郎新娘和双方的父母站在一起与客人道别。修子已好久没见到真佐子的父亲了。 大大的个子,典型的朴实的汉子。一边站着显得瘦小的真佐子的母亲,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有些紧张,但她的表情却是女儿嫁了个好人家的心满意足。 修子看着真佐子的母亲,不由想起自己在乡下的母亲。 如果自己结婚,母亲会不会也是那样心满意足呢? 这么想着,告别声响起,长长的婚宴总算落下了帷幕。 接下来,在宾馆的另一个会场里,新郎新娘的家人与亲密的朋友还要接着应酬。 修子与绘里当然也得参加,她们在那新会场等了不一会儿,换了一身宴会礼服的真佐子便出现在人们面前了。 “恭喜,恭喜,婚宴太漂亮了。” 两人握着真佐子的手。 真佐子只是反复地说着“谢谢!谢谢!”,也许是好朋友的祝福和新婚的喜悦使她太激动了。 “看你那丈夫,问题不大。” “一定会待你好的。” 三人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新郎也来到了会场,场面又一下子热烈了起来。 理所当然的,新郎新娘便成了大家逗乐、取笑的对象,乱哄哄,热热闹闹,修子与绘里看着这个热烈的场面,便悄悄地退出了会场。 宴会之后,通常是拂不去的孤寂。 当然这与新郎新娘是没有关系的,只是修子与绘里两人的感觉。 两人从会场出来,便去了宾馆最上层的酒吧,并排坐在了吧台前。 “够累了吧?” 两人相互道着乏,碰了一下柠檬酒杯,修子一下感到真的有些疲乏了。 “终于,真佐子也嫁人了。” 修子低声地咕哝着。绘里凄惨地笑了笑: “是呀……” “可是,还有我陪着你呢。” 确实,绘里是单身,但她是结过婚的,还有孩子,与修子的单身是两码子的事。 “看真佐子那样,修子你也想嫁人了吧?” 这么直截了当的问题,修子一下子不知怎样回答,但每一次朋友结婚,修子的心都会动摇一次,这却是实在的事实。 “不过,真佐子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今天是她一生中的一个繁华节日,以后……” 确实,婚后的生活也许并不会一帆风顺的。但作为女人,一生中不经过这么一个繁华节日,便会对别人的节日感到羡慕。 “可是,你已经有过一次节日了,也就无所谓了。” “有过一次节日,又分手了,还不是毫无意义嘛。” 绘里有了一次婚姻失败的教训,话语里透着自嘲的口吻。 “不过当男人好轻松哟,有了孩子也照样还可以结婚。” 修子这么一说,不由得吊起绘里的心事来,她现在正为了因孩子而不能嫁人烦恼着呢。 “还是一个人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 绘里点上一根烟,冲着吧台前面一排陈列着各色酒类的酒橱吐了一口烟。 “归根结底,全是赤条条孤魂一个嘛。” "……" “我说呀,修子你也来一次,尝尝味道啰。” 绘里的口气轻描淡写,就像去参加一次什么体育锻炼似的。 修子苦笑着,想起前些日子,公司社长给她介绍对象,让她看对方照片的事来。从照片上看去,那男人身材很标准,长相也很温和,只是总感觉缺少了些什么。 “要结婚,只要来次大倾销,那是很容易的事啦。” “大倾销?” “就是降低要求,将自己贱卖出去呀。” 修子看着手里的玻璃杯,脑子里想起了远野。 这几年,一谈到婚事,眼前总会浮出远野的身影。总感到有他在,自己并不急着马马虎虎地结婚。这种想法,至今为止一直支配着修子的婚姻观,可今天却有些动摇了。 “你与远野最近怎么啦?” “你怎么知道的?” “看你的神色,总是没有精神的。” 修子默默地不作答,目光游荡在被冰块激得晶莹闪亮的玻璃杯底。 沉默了好一会儿,又进来了一批客人,大约有十人坐在了靠里边的位子上。他们手里都拎着统一的礼品袋,看来也是刚参加了什么人的婚宴。都是30岁左右的男人女人,欢声笑语中充满了活力。 修子漫不经心地扫视着那群客人,绘里却突然改了个话题: “你今天这套衣服,真漂亮呀。” “能得到你的赞扬,十分荣幸。” “比新娘真佐子还要漂亮呢。” “真佐子是新娘礼服,不能等同而语的。” “那你也试着,穿上一次新娘礼服不好吗?” “那好办,有机会去礼服租赁店借一套试试。” 修子开着玩笑,绘里却十分认真地点头赞同。 “最近想穿礼服,想当新娘的姑娘可多着呢。” “是为了礼服而结婚?” “穿着礼服,参加婚宴,切蛋糕,坐主席,接受众人的祝福,难道不是件赏心悦目的大好事?” “可是,与之结婚者的人品和爱情又放在什么地位呢?” “这个嘛,结婚以后再考虑也不迟的。” 确实,当新娘,出风头是姑娘梦寐以求的光荣,但仅仅为了出风头而结婚,修子是不愿意的。 “这样的婚姻,能够长久吗?” “也许是危险,可是婚姻这东西谁说得准呢。山盟海誓的夫妻会一下子劳燕分飞,靠人介绍促成的夫妇倒能天长地久。每天在一起生活,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呀。” 当然,这种男人女人之间需要凑合的难度,修子也是有些体会的。 “总而言之,是性格的问题。” “是的,性格有一点不合,裂痕便会越来越大,到后来就是要想修复也无力回天了。” 说着话,绘里便双肘支在吧台上,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叹道: “特别是女人有自己的事业,更是难啊。” “可是,近来能理解女人事业的男人不是多起来了嘛。” “说是理解,男人毕竟是男人。女人也是,有了自己的收入,便不买男人账了。” 绘里是在说自己,她与丈夫在一个电视台工作,离婚时,她的收入确实比丈夫要高。 “最近,家庭和睦、事业有成的女人,不是很受人称道吗?” “要是能这样,真是太理想不过的了……” “可是,那样的婚姻不是更糟糕吗?外面夫唱妇随,家里吵闹不休、同床异梦的夫妻可多着呢。” “你是说,女人还是待在家里好?” “可是,一旦闯荡到了社会上,尝到了事业、生活的乐趣,要想再回到家里去待着是很难的呀。” 绘里就是一个例子,犹豫到最后,还是选择了事业。 “修子,你也讨厌待在家里、唯丈夫是从的生活吧?” “没有经历过,不好说。真碰上喜爱的人,说不定也许会愿意的。” “短时期内,也许可以做到,但时间一长便会厌烦的。” 修子不由想象着自己与远野的事来。如果他让自己在家里待着,也许自己会愿意试试的。 “世上的妻子,不是都这么做的吗?” “可是感到满足、幸福的固然有之,但心里不甘的也大有人在呀。” “可是,有个家,无忧无虑的不是很快乐吗?” “一个女人,甘愿当家庭妇女的,便是自甘堕落。” 把那些甘愿待在家里为丈夫孩子奉献自己的女人说成堕落,这是绘里的看法。可修子却认为这样的女人也是有着不少乐趣和充实感的。 “待在家里是好是坏,各人有各人的标准。” “可是,要我待在家里,这个男人没有我认为可尊敬的地方,我是不干的。” 确实,离婚时,绘里对丈夫已经不认为有什么可尊敬的了。 “修子,你对你的那位尊敬吗?” “不感到尊敬,就不会交往至今了。” 当然要问尊敬与否,委实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但远野有着自己所不及的能力却是千真万确的。 “想想也是,也许你们的这种关系是最理想的了。” “怎么说呢……” “各自愿意见面的时候在一起,不受家庭的束缚,不是蛮新鲜的吗?” 修子眼前不由浮现出远野妻子的影子来,但不想对绘里说自己在远野的寓所碰见他妻子的事。 “确实如此,不一定结婚才是最好的。” “像你这样的好姑娘,应该要碰上个名副其实的好男人的。” “我可不是什么好姑娘。” “别客气啦,你漂亮,能干,脑子也灵活。” “今天怎么啦,这么一个劲儿地恭维我?” “我是劝你不要草率地结婚,是给你修子敲敲警钟呢。” “这个,请你放心,我结婚什么的,八字还没一撇呢。首先,是没有结婚的对象。” “怎么没有,你只要想结婚,可是人山人海的呢。” “你是在安慰我这老太婆吧,非常感谢了。” “你别与我打哈哈了。” 坐在一边的那群男女又一次热烈地哄笑起来。看那群客人中的姑娘才二十二三岁,修子与她们一样年龄时也是这么天真无邪的。 “我已经不再拘泥什么结婚不结婚的了。” 绘里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威士忌,口气干脆地说道: “一个人,天马行空,自由自在的。” 没有与理想的男人结婚,绘里似乎有些觉悟到了什么。 “没有必要为了形式而结婚。” “可是结了婚,年纪大了,心灵有个依靠,头疼脑热的有个照顾,不是有个保障吗?” “所以,这种人尽管结婚好了,我是心灵也不要依靠,喜欢独来独往的,没必要再结什么婚了。” “像我们这样的女人,是不适合结婚的。” “找个情人,也只图短时期的幸福,并没有考虑将来老了什么的。” “法语说的曼特莱斯,就是这种女人吧。” “在法语里,这种女人是更干脆的。” “你好像很憧憬她们呢。” 日本女人只想着结婚图依靠,可生了病也还是得住进医院,夫妻两人总有一人先死,最后还是孤零零一个人,与不结婚有什么两样? 确实,修子的母亲就是一直与丈夫分居,孤独一人生活至今的。 “可是,不管怎么说,结了婚心理上总会有些安定的感觉。” “话是这么说,可一旦结婚,两人便捆在一起,没有自由,欲离也难,问题成堆的呢。” 绘里的理论十分偏颇,修子只好报以苦笑。 “照你说,是没有完美婚姻的啦。” 我是说不要凑合,仅仅为将来有个依靠,办法是很多的。譬如,多攒一些钱…… “不过,结婚有孩子,可是实实在在的依靠呀。” “说到孩子,只是要钱的时候才会找你,真有事找他们时,影子都看不到一个呢。” “你现在这话,对你自己的孩子也这么认为?” “上次,我做了一部敬老日的专题片,采访的敬老院的老人,几乎都有儿女。但这些儿女却一个也不在老人身边。” “也不是全部如此的呀。” “儿女什么的,有也好,无也好,老人的孤寂是一样的。甚至还有儿孙满堂,却倍感孤寂的老人呢。” “年代不同,想法不同,嗜好、兴趣全都不同。” “你是说,老人最需要的是与自己相濡以沫几十年的老朋友。” “是的,我母亲难得来趟东京,但来了就又马上回乡下去了,因为那里有她的好朋友呀。” “年龄越大,老太婆就越多呢。” “这么说,我们两人将来成了老太婆,也还是好朋友吧。” “大家都驼着背,拄着拐杖,那时真佐子也会来的。” “怎么,这话越说越伤感呢。” 两人脸对着脸笑了起来,参加婚宴出来便在一起谈论这些煞风景的话题,也许是三十好几的女人年龄在作怪吧。 修子与绘里分手,回到寓所已是十一时了。进房后,修子脱下了香奈儿套装,换上了普通衣服,又从侧橱里取出一瓶白兰地,在水晶杯里倒了一杯酒。 水晶制品现在最需要的是特可达,可公司还来不及开发这产品。修子无意地眺望着橱上的那个水晶盒,不由得感到自己用水晶杯喝白兰地是有些太奢侈了。 喝着白兰地,听着FEN的摇滚舞曲,醉意便慢慢地袭上来。 在宾馆的酒吧,已喝了三杯,现在又喝了一杯,对修子来说已是够量的了。 为什么要这么个喝法,修子自己也说不清,只感到今晚心气高昂。又倒了一杯白兰地,正放入冰块时,电话铃响了。 “谁呀,这个时间了……” 修子自言自语地拿起话筒,传来了远野的声音: “你已经到家啦?” “刚回来不久。” “三十分钟前,打过一次电话的。” 修子知道远野在大阪出差,却故意问道: “现在,你在哪里?” “在大阪,明天回东京,晚上能见面吗?” “不行!” 自己也不知怎的,修子竟会断然拒绝。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 “不见面,说说你的理由!” “不能给人保障的人,不想见面。” “保障?” “刚才与绘里一起议论过了,婆婆妈妈的男人是靠不住的。” “你是什么意思?” 远野被搞得莫名其妙,电话里,修子也不想再做什么说明。 “反正,明天晚上,时间空出来。” “不空出来!” “你喝醉啦?” 修子感到自己很清醒,可她的语气也许是有些走调。 “怎么喝成这个样子呀?” “好多男人围着给我倒酒呢。” 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电话里传来了远野轻轻的叹息声: “今天去参加婚宴了?” “她今天漂亮极了。” “可是丈夫年龄很大呀。” “没有你这么大呢。” "……" “我也赶快嫁人算了。” 修子本意是想开个小小的玩笑,可远野却像是受到一次很大的打击。 “反正,明天见面,我有要事对你讲。” “又是什么事呀?” “是正经的事!” 短短的沉默过后,远野又考虑成熟了似的说道: “来大阪后,一直想着你的事,现在这样下去不行!” 修子不答话,将电话线放长,坐到了沙发上。 “来大阪前,我又和老婆吵过了,这次孩子也在场……你听着吗?” “听着呢。” “她是彻底地脑子有毛病,不管我怎么解释就是不听,这次我是非离开那家不可了。” “你是要丢掉保障啰。” “又是这,什么话呀?” “不是,我是在问自己呢。” “修子你不在我身边,我将一事无成,我多么爱你,你知道吗?” 如果在碰上远野妻子之前,这话听上去还是十分悦耳的,可现在不知怎的,修子只感到空空洞洞地冷冷作响而已。 “修子,真的爱你啊!” 不管远野怎么表白,修子脑子里还是拂不去他妻子的影子。 “明天,见了面好好谈谈。” “谈谈也是浪费时间。” 修子一副与己无关的口气,跟着便将话筒搁上了。 这一整天,修子起劲儿地忙个不停。 早上,九时不到便到了公司,打扫了社长办公室,又打扫接待室,然后又整理了昨晚发来的传真文件。办公室的打扫工作本来是包给清扫公司的,但桌子、窗台的灰尘和其他的一些不太脏的地方,修子总是喜欢自己动手,用干抹布擦得干干净净。 十点刚过,社长便到了公司,接着便有三档客人来访,其中一档是英国来的客人,修子便随同做翻译。下午与社长一起去出席浦安新设立的仓库的起用仪式,接着又参加了个有不少外宾参加的宴会,结束后修子便一个人赶回公司。因为有一份发给纽约公司的信要急着打印出来,修子便匆匆地坐在了打字机前。 秘书的工作,表面上看去轻松、体面,但实际上有时真像个勤杂工一般。 看今天一天的工作便知道:打扫,接待,翻译,安排日程,翻译文件,写信,分类归档,摆弄电脑,接电话,连社长的服装都要考虑到,真是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十八般兵器都得会。要能胜任这秘书工作,还得要有相当的体力,身体不舒服,情绪不稳定,态度表情便会不自然,便会给来访的客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修子并没受过专门的秘书教育,但起码不给来访客人留下坏印象,这是她时时要求自己做到的。 因此,不管有什么不称心的事,从跨入公司大门的一刻起,修子便马上全心全意地将整个身心转移到工作上来。 迄今为止,修子也认为自己还是做得不错的。作为女人,当然会有心情好与坏的时候,如果这种心情溢于言表,那么作为秘书就是失职的。 当然,要做到滴水不漏、无痕无迹是要有相当的涵养功夫的。 前段时间碰上远野妻子之后,上班时脑子里还时时浮现出那女人的影子。听到真佐子要结婚的消息后,好一段时间脑子里也不能平静。 工作忙的时候,个人的心事可能会淡忘,但一旦空下来,便又会回到心头来。 从这个意义上讲,忙能摒弃一切杂念,有利于集中精力工作。 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打印好了社长吩咐的文件,喘了口气,修子的脑子里便很自然地又想起远野的事来了。 昨天夜里的电话,说是今天回东京,晚上一起去吃晚饭,还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讲,保不定又是与他妻子有关的事情,听了让人心烦。 不知怎的,远野近来与妻子一有矛盾,便向修子诉说。修子并不想听,可他连孩子站在妻子一边之类的事情,也喋喋不休地说给修子听。 也许远野以为他与他妻子矛盾越厉害,修子便会开心,或者他向修子诉说,是为了得到她的同情。但修子心里是特别不想听他唠叨的。 修子将打印好的信装入信封,看了看表已是五时,该是下班的时候了。 白昼变得短了,望着早早地开亮电灯的大楼上的一扇扇窗户,修子突然想起了冈部要介。 与冈部要介一个月之前的那场不愉快的分手后,还没有见过面呢。那以后,冈部要介曾来过电话道歉,并邀请她一起去听爵士音乐会,修子却拒绝了。 冈部要介很单纯,心里认为修子还是在生他的气。 确实,修子当时是对冈部要介感到失望、愤怒,但过后平静下来,想想冈部要介的心情,感到自己也有值得反省的地方。 因为发生那个不愉快事情的关键是自己把已经喝得失去理智的冈部要介带回了家。如果自己不带他回家,冈部要介就不会那样无理了。 当然,修子也许压根没有考虑冈部要介会做出什么事来。本来修子认为自己说“去喝杯茶”,冈部要介喝杯茶便会告辞。冈部要介自己一开始也许也就是想看看修子的房间而已,只是到了房里,心气涌动,一下子不能控制自己,才无理取闹起来的。 从这个角度想问题,修子、冈部要介同时是事件的始作俑者,又同时是事件的受害者。 修子翻开电话本,找到了冈部要介公司的号码。 才五时刚过,现在应该还在公司,总是听他说工作很忙,这么早是不会下班回家的。 按了电话号码,对给冈部要介打电话的自己,修子感到不知是存何心哉。 今天根本就是不想见冈部要介,突然给他电话,也许潜意识中是想躲开远野。 总这样,冈部要介总是在修子感到困惑时、寂寞时才被叫出来解解闷的。用棒球术语讲,就是代理击球手,这一点不知冈部要介本人知不知道。 不管怎么说,有一个男人十分顺从自己,对女人来说是有一种幸福感的。 突然接到修子的电话,冈部要介真是受宠若惊。 “真的马上见面吗?” 还是半信半疑的,声音都有些走调。 “马上,你不方便吧?” “没有,方便,方便的。只是真的,我不会讨你厌吗?” 冈部要介口气是难得带有这种讥讽的味道的,他是又想起那天修子家里,镜台上那把男人用的剃须刀了。 “你如果方便的话,一起吃晚饭……” 修子好像并不在乎冈部要介的讥讽,很爽快地邀请道。 “那,你稍等一下。” 冈部要介似乎在与什么人商量了一下,隔了一小会儿便传来了声音: “那么,几点,在什么地方呢?” “你不会还有工作吧?” “不,不要紧的,再过五六分钟便可以出发了。” “突然来电话,不好意思呀。” 修子打着招呼,说了一家六本木的意大利餐馆的名字。 五时一过,十月的天空已是暮色沉沉了。 从窗口望出去,外面霓虹灯光五彩缤纷,气温有些下降。 修子整理好办公桌,拉上了窗帘,便出了公司。 出门时,心里想着远野怎么不来电话,于是便很自然地猜测,也许是乘的火车推迟了。 出了公司,叫车到了六本木的那家意大利餐馆,不一会儿,冈部要介也到了。与一个月前相比,冈部要介稍微胖了些,徒增了些稳重的气派。离那种人到中年的发福还不到时候,但仔细想想冈部要介也已三十三岁了。 “稍微发福了些呢。” “是吗……” 让人说胖,并不高兴,冈部要介只是轻描淡写地打着哈哈,用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腮颊。 修子想找些一个月没见面的话来谈谈,但想到会触及上次那不愉快的事来,便又不能启齿了。 于是,只好谈公司里的事、日本棒球比赛,都是些漫无边际的话题。两人一边吃一边这么谈着。 这店是在八层大楼的二楼上,一进门装饰着很漂亮的花卉,里面店堂里是一排长长的桌子,是个面向普通消费者的餐馆。 修子喜欢这店里硬硬的意大利空心面,冈部要介好像也不讨厌,另外还要了份清蒸杂蛤,吃得津津有味。 修子不由联想到远野,冈部要介到底是差着一个时代的人了。如果带远野来这里,这么窄小的座位,搞不好便会碰到邻座客人的胳膊,他一定会牢骚不断的。 不过,去那窄小的烤鸡肉店,远野是没有怨言的。当然,只要修子不置可否,他便会放弃烤鸡肉店,而去宽敞明亮的日本料理店的。 “意大利餐馆乱哄哄的,最不喜欢了。”这是远野经常挂在嘴上的口头禅。另外,那些法国餐馆,如果没有特殊原因,他是绝不去光顾的。 可是冈部要介,看来什么餐馆都无所谓,座位窄小呀,气氛乱哄哄呀,他一概都坦然处之…… 而且今天,冈部要介喝得很快,正餐的烤鲈鱼刚端上餐桌,他已经一个人喝干了一瓶红葡萄酒了。 所幸葡萄酒是大众的,很便宜,不用担心费用很贵,只是担心冈部要介不要喝得太多,又生出事来。 今天当然不会再让冈部要介去自己的家了,所以,不会再发生上次的事情。但喝多了总不是件好事,何况上次那事,冈部要介那种男人的疯狂,修子还是心有余悸的。 “接下来,喝威士忌吧。” “喝混酒不要紧吗?” “说喝混酒容易醉,是没有根据的。” 冈部要介不在乎混不混酒,要了威士忌。看他那喝法,好像不是为了品尝酒味,而是为了一醉方休的样子。 一会儿正餐也盘底朝天了,冈部要介似乎早就准备好了开了口: “今天,你为什么约我出来呢?” “为什么,好久不见了,想见见面罢。” “不是将我当临时的,解解闷的吧?” 被说中了心事,修子默默地不吭一声,冈部要介于是便点点头,继续道: “没,这没关系的。反正我就是这么个角色。” “不是的,只是今天公司忙了一天,下班时看看外面天气,突然想与你一起吃顿饭的。” “修子小姐……” 冈部要介擎着杯子,郑重其事地说道: “不要再多说了,我已经知道你有心上人了。” "……" “本来是与他约好的,突然什么原因不行了,才来约我的。你就直说了没关系的。” “不是的。” 修子毅然地扬起头,否定道: “是有心上人,但今天不是这么回事。” “那,突然想与我见面是什么道理呢?” “只是想与朋友一起吃吃饭而已。” “原来如此,我是你的朋友啊。” "……" “是说我们之间有友情,没爱情,对吗?” 冈部要介果然是有些醉了,这种死缠硬磨的样子,修子还是第一次看到。当然今天也是修子自己找来的。 “好吧,我问一个问题好吗?” 冈部要介左手抚弄着自己长着稀疏胡须的腮帮,问道: “你为什么不与那剃须刀的主人结婚呢?既然喜欢,应该赶快结合呀。” “喜欢一个人,并不一定要结婚呀。” “可是,一般都要结婚的。” “这是一般,不一般是我的自由。” 这样的话,以前修子也讲过的。 “修子小姐,不用瞒我了,事实是他是有妇之夫,你是想结婚而结不成。” “这种事,你不说,我自己也知道怎么办。实话对你说,是不能结婚,但是我喜欢。” 也许感到讲得太过分了,修子又缓了一口气,补充说明: “能够结婚便喜欢,不能结婚便讨厌,我可没这样的心机。” “这不是什么心机呀。” “那么,我结不结婚,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我是担心你太委屈自己了。” “我才不会委屈自己呢。” “那,就这么一个人过下去?” “一个人过下去。” 被冈部要介这么纠缠着,修子渐渐地想要见远野的面了。 “以后,要后悔的。” “这担心,你是不担心的。” “你这么认为……” “对不起,我去一下。” 修子站起身来,径直到账台前的电话边上。 “对不起,请借用一下电话。” 对账台上的女服务员说着,拿起电话,朝自己家里拨了个电话。 短促的铃响后,便是要求留言的录音,录音结束后,修子按入了一串暗号,于是便能听到有什么人录在电话里的留言了。混杂着低低的杂音,铃声响了几声,又挂了几次,最后,终于等到了远野的声音。 “是我呀,还在大阪。那个,受了些伤,现在要去医院。不太重的,待会儿再给你打电话……” “什么呀……” 修子情不自禁地轻声叫了起来,又听了一遍录音,确实没有错。 迄今为止,远野从来不对修子违约的,有时夜里说好十时,但晚到十一时,甚至十二时,他一定会来电话说明的。这一点远野十分较真,十分诚实。 本来在公司时,想避开他的电话的。 怕他来电话,一起吃饭,又是他家里的事情叨叨不休,所以才约了冈部要介,以此来逃避远野的约会的。 可是他没有来电话,修子心中的一隅便有了一件心事,所以等不到晚饭结束,便朝家里打电话听留言了。 这也许是一种心有灵犀吧。 但是,远野会在大阪受伤,是修子万万没有想到的。 第一次听留言,修子还以为远野是在开玩笑呢。 虽说年纪老大不小了,可远野却稚气未泯,不时会在电话里与修子恶作剧地开玩笑的。就在前几天,修子与绘里一起喝了酒回家,留言里便有远野存心装着老太婆的声音开玩笑说“修子,我是妈妈,夜里不能回家太晚呀”。还有一个月前,顺着修子要求留言的录音“请将您的姓名留下”,远野便学着修子的声腔,“我是你的同性恋人哟”,醉气浓浓的一听就知道是在开玩笑。 可今天不同,声调完全正常,声音有些紧张急躁,从声音里混着车行人往的杂音来看,也许是公用电话。 第一个念头,修子便是想往远野家打电话,但转而一想,远野不在家,打了电话也没有什么用处。 情急之中,修子朝远野公司打起了电话。 已经晚上七时了,公司也是留言电话,拨通了电话,传来的只是“今天已下班……”的女声录音。 社长受了伤,公司里一个人也没有,什么公司呀。 修子心情烦躁地挂下话筒,那边的冈部要介有些担心地一个劲儿朝这里张望。 修子不理冈部要介的目光,又一次朝家里打了电话,再听了一次远野的留言,才无精打采地回到座位上去。 好长的电话,冈部要介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怎么啦?” 冈部要介有些责问的语气,修子并不回答,鞠了个躬,说道: “实在对不起,我得马上走。” “要回家?” 冈部要介一下慌了神,盖在膝盖上的餐巾也掉在了地上。 “我朋友受伤了,必须马上赶回去……” “受伤了,在哪里?” “这个,太突然了,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来电话说现在受伤了。” “可是,刚才是你打去的电话呀。” “是的,打给家里,从电话留言中听到的。” 冈部要介从地上拾起餐巾,恨恨地盯着修子: “这不是在开玩笑吧?” “你这话……我听了留言,心里也正吃惊呢。” “现在,马上回家吗?” “马上回家。” “不去医院吗?” “不知在什么医院,而且是在大阪。” “大阪……” 冈部要介重复着修子的话,指着位子劝修子: “先坐下再说。” “不坐了,我告辞了。” “等一下,在大阪,你现在匆匆赶回去也是没什么意思的,而且连医院也不知道……” “可是,担心呀,不赶快回去……” “修子小姐。” 冈部要介张开双臂,挡住了修子: “受伤的就是那剃须刀的主人吧?” "……" “是他吗?” “对不起。” 修子不回答,拿起桌上的账单,朝门口走去。 回到濑田的家里,修子又听起了电话的留言。 反反复复听了好几遍,远野的声音也反复一成不变。另外还有两个电话进来,但只有铃响,没有留言。 修子放下电话,又环视起屋子来。 为什么这么慌慌忙忙地赶回来,再与冈部要介一起待一会儿也没什么关系的。如果是为了听远野的消息,在那六本木的餐馆里,也一样能听得到的。 这样不顾一切地赶回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可是,远野出差在外,受了伤,自己又怎能无动于衷呢?那样待在餐馆里,修子心情烦躁,也许会做出更伤害冈部要介的举动来。总之,现在修子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只想一个人默默地等待远野的电话,只想亲耳听听远野的声音。 不过,又一次伤了冈部要介的心也是事实。 自己约人家出来的,饭才吃到一半,突然撇下人家一个人回家了,冈部要介发火也是情有可原的。 可是冈部要介很敏感,他一定察觉到是修子心上之人发生了意外。 和上次的情况不同,今天中途被修子抛弃而去,再怎么样宽宏大量,冈部要介的愤怒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修子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点也不后悔。 今晚的事情,不管冈部要介原不原谅,修子都无所谓。失去冈部要介这么一位忠心的朋友也许是有些可惜,可也是有特殊情况才不得已的。 修子这样为自己开脱着,与平时一样换了便服,卸了妆。 摸摸头发感到有些发黏,于是便想洗个澡,到浴室朝浴缸里放水,然后又泡了一杯咖啡。 晚饭已吃得差不多了,所以肚子倒不用担心饿,只是担心待会儿去浴室洗澡,电话来了接不到就麻烦了。 修子将电视声音调得低低的,坐在沙发上,喝着咖啡。 不时地回头去眺望门口那架子上的电话机,可静悄悄的,那电话一声不响。 远野到底去了哪家医院?伤势情况怎样?为何不快些来电话呢?心里七上八下地思索着,连电视节目也看不进去。 这样大约过了三十分钟的光景,电话铃终于响了起来。 扑过去抓起电话,却是绘里的声音: “去什么地方啦?” “你的电话呀,哪里也没去呀。” 修子说了远野受伤的事,绘里也慌了: “这可是大事,有情况随时与我联系……” 说着便断了电话。 不一会儿,又来了一个电话,是个年轻姑娘的声音,听修子报出姓名便赶紧道歉说:“对不起,打错了。”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再回到沙发上坐下,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时针已经指向十时了。 到这时候,今晚是不会来电话了。修子这么想着,无精打采地去了浴室,又朝浴缸里加了些热水。这时电话铃又响了。 擦了一下湿手,取过电话,这次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声音: “是片桐修子小姐吗?” 对方确认了修子,便操着十分沉着的语调说了起来: “我是大阪城西医院护士,叫坂田,是远野先生托我给您打电话……” 修子赶紧握紧了话筒。 “刚才,远野先生手术顺利结束了,已在医院住下了,请您放心。” “动手术了?” “右脚足踝骨折了,现在已包扎好,稳定下来了。” “为什么会骨折……” 护士只是讲了手术情况,修子耐不住打听了起来。 “我也不清楚,听说是车子出事故,但伤得不太重,其他只是手背有些轻伤,麻醉也只用了下半身,现在已不要紧了。” “能治好吗?” “当然,能治好的。” “那么,一直要在你们医院里住下去?” “四五天,手术后的反应消失后,便可回东京的。当然这是要由本人决定的。” “那么,他能来听电话吗?” “今天不行,要过两三天,才可拄着拐杖行动。到时可以来打电话的。” "……" “没问题吧?” “对不起,非常感谢您特意关照。” 修子对着话筒深深地鞠了个躬,又慌忙补充道: “请向他传达我的问候,要他多多保重。” “知道了。” “要向远野先生本人传达……” 修子叮咛着,又问道: “能不能去医院探望?” “当然可以,探望时间是随时都可以的。” 修子于是又问了医院的地址,电话号码,最后又恭敬地鞠了个躬,挂了电话。 老实说,修子迄今为止从来没有想到过远野会生病、会受伤的。 远野在修子眼里便是一个大大的胸怀,修子在他怀里就像靠着一座稳如磐石的大山。 “我50岁时,修子才33岁。”有时远野也这么慨叹,但修子却不感到这与年龄有什么关系,总认为远野是永远那样孔武有力,一定会比自己活得更长久的。 但是,这只是修子自己臆想中的理想人物,远野比自己年纪大许多,有相当的经济实力,他能唤起修子作为女人的自豪,他能对修子的埋怨、娇嗔一笑了之,他能有修子看来巨大的宽容胸怀,所以便能使修子对他产生一种强大无比的错觉。 可现在事实上,远野也会住院,远野也会受伤,也要接受手术治疗,也会卧床不起,修子对这一切都还不能一下子接受。 可无论怎么不相信,护士的电话总是事实呀,也许是在做梦,但护士总不会对她撒谎的。 修子在电话前的地毯上一屁股坐了下去,不由得长吁短叹起来。 远野手术后,住在病房里,现在不知以怎样的姿势睡觉呢。听说上着绷带,那么一定是一只脚露在被子外面,仰面而睡了。 出差在外,睡衣、内衣不会太多吧?一个人,虽说公司有人跟着,但那是个青年,会安排妥帖吗?而且男人总是毛手毛脚的,顾不到的事一定很多。 修子想象着忍痛躺在床上的远野的样子。 在陌生的医院里,一个人,心里肯定不踏实的。这么想着,修子自己也烦躁起来了。 必须赶快去大阪! 这样想着,看看钟表十一时了。新干线也没有了,夜车也来不及了,要去只有明天一早赶早班车了。 所幸的是,明天社长出差不在公司,自己突然提出要请假,也许太突然,但商量一下也许还是有希望的。考虑到这里,修子也为自己的自作主张有点吃惊了。 就在今天傍晚,还想逃避远野的电话,约了冈部要介出去吃饭,想换换心情的。可这报应现在马上就来了。 “对不起……” 修子不由对着电话机自言自语起来。 并不是自己要避开远野,只是想稍微调换一下心情。修子心里实在还是非常挂念远野的,这证据便是一听到远野受伤的消息,她便决定明天一大早赶去大阪了。 修子对自己身上有着这种对远野的热情,感到非常吃惊。 迄今为止,虽说对他颇有牢骚,但紧急关头还是对他牵肠挂肚的。因为远野是属于自己的,修子才有心思偶尔与冈部要介约约会;如果远野不再属于自己,修子便没有与别的男人约会的闲情逸致了。对这样的自己,修子感到十分新鲜。 “OK,事不宜迟……” 现在再不为远野奉献一下就没有机会了,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的。修子这样激励着自己,兴奋地敲着自己的膝盖,站了起来。 “如有可能,多请几天假,陪他几天。” 这么咕哝着走到浴室里,站到了镜台前。 “不对呀……” 突然,修子想起了远野的妻子来。 远野也许不会叫妻子去,但丈夫住院,妻子陪伴在侧,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修子眼前浮现出远野妻子陪在病房里的情景。 大地与天空,群山与平原,金秋的季节里一切都显得泾渭分明,一望无际地看去,没有一样东西是模糊的。所谓清澄一定便是指眼下的情景。 现在修子乘的新干线正经过三岛车站。 右面车窗外一幢幢白色的房子和大厦毗邻接踵,再前面能够看到富士山。不是田野、花草尽头,而是在这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尽头,能够看到富士山,确实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古人要是看到这情景,一定会惊愕得目瞪口呆的。摩天大楼与富士山共存,这混为一体的图像,实在不是什么人都能想象得出来的。 眺望着一碧如洗的晴空下雄伟秀丽的富士山,修子暂时忘却了与远野的烦恼。 澄清的碧空,秀伟高耸的山峰,使人抑制不住想到出去旅行的快乐。 可不是嘛,今天在东京乘新干线时,修子还想起了幼时出外旅游时的往事呢。 带怎样的便当,乘怎样的车子,碰到怎样的游人,每次学校组织郊游,修子总是这样心情激动而久久不能平静。这倒不是说旅游目的怎样怎样,只是出外旅游能使人逃脱日常生活的烦琐之事,实在是够令人兴奋的。 修子再次想到远野,车窗外的富士山已不见了,列车已到达静冈附近了。 再过两个小时便可到大阪了。现在是两点,到大阪该是四时,再从车站去医院要花一个多小时。 修子今天没有乘早班车是因为上午去了公司。远野住院了,却不能突然不去公司。这是昨夜再三考虑的结果。修子一早赶到公司,与往常一样整理好传真及文件后,才向总务部长请了两天的假。理由是“大阪的亲戚出了交通事故……” 实际上,修子是有个阿姨在大阪,所以她的理由不能纯粹说是瞎说。怕人追问阿姨受伤有必要特意赶去吗,所以提出请假时,修子又编了一条理由:阿姨是单身一人生活,没有亲人,要自己去照顾。但所幸没有人问起她这个问题。 正好,社长不在公司,自己又有积假日,所以部长便爽快地同意了。 于是,上午修子忙完了工作,下午便出了公司。因上午从家里出来时已带好了行李,于是便直奔东京的八重口车站去了。 昨天电话里护士说探望时间是下午一时至晚上八时,稍微迟到些也没关系的。最重要的问题是今晚住在哪里。 只要远野同意,修子打算陪在他床边。假是请了两天,但临时延长一两天也是没有问题的。主要是看远野的病情怎样。 可是突然去医院,能陪夜吗?又不是自己丈夫,陪在旁边不要紧吗? 心里有着这样那样的不安,早上修子便打电话去医院询问远野身边有没有人陪夜,接电话的好像不是昨天的护士,回答说远野身边现在没有亲人陪夜。 “现在身边没有人……”这“现在”两个字,使修子有些担心,但远野一人在医院是确实的了。 这样看来自己应该陪在他身边的。 修子不仅带上了自己的替换衣服,连远野的睡衣、内衣也都带上了。因为打算去陪夜,所以还带上了劳动裤和围裙,满满地塞了一大旅行袋。 从大学时代至今曾去过几次大阪,但全是与朋友和公司同事一起去的,最多住一两天,所以并不熟悉。 这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去不要紧吧?医院、护士都是陌生的,想到此,修子不由得有些担心。 列车离大阪越来越近,修子的心越来越忐忑不安。这样冒冒失失地来到大阪,妥当不妥当?是不是太匆忙了一些?自己又不是远野的妻子,这样做是不是有点过分? 眺望着秋天灿烂阳光下的原野景色,修子到底压不住心头的不安。 不过与不安的心情不同,修子的情绪却是渐渐地高涨起来。这是因为修子感到能帮助远野的只有自己。这么坚信着赶去医院,修子心里泛起一阵欢快的紧张感。 “马上就到你身边了,再坚持一会儿……”修子将目光收回车内,心里对远野呼唤着。 远野的医院在大阪的北千里附近,护士对修子说在新大阪下车后乘地铁就可以了,可到底人生地不熟,还是坐了出租车。 “去城西医院……” 这么一说,司机便马上点头明白了。 “我是第一次去,那医院大吗?” “当然,公立的医院当然大啰,有两百左右的病床呢。” 修子点点头,司机又问了起来: “是从东京来的?” “是的,朋友住院了,来探望的。” “大老远的,很辛苦呀,朋友什么病呀?” 司机看来十分健谈,不断地与修子搭话。这样倒也不感到车子开得慢,傍晚时分,正是下班的高峰,路上很拥挤,到医院已是五时多了。 果然如司机介绍,是个大医院,八层楼房,停车场也十分宽广。修子从正门进去,见左边有个问讯台便上去问远野的病房。 “从右端的电梯上去五楼,马上可看到护士中心,您再向他们问一下就知道了。” 照问讯小姐的话,修子乘电梯到了五楼,果然找到了护士中心,于是又打听远野的病房。 “现在就去探望?” 一位圆脸的年轻护士小姐,看看钟表有些为难的样子。 “现在是晚餐时间,一般是不能探望的……” “可是,听说探望时间可以到晚上八时呀。” “等过了晚餐时间是可以的,晚餐时只有陪夜的亲人才能进病房。” “我正是来陪夜的呀。” 护士与身后的同事低声交换了一下意见,又回转身来: “远野先生,已经有陪夜的人了。” 修子不由得怔怔地看着护士。 “今天早上打电话时,你们不是说没人吗?” “是508号的远野先生吧,昨夜手术到很晚,上了石膏的那位吧……” “是的,你们是这样告诉我的……” “不过,今天中午过后,你们便有人来陪夜了。” “是谁呀?” “我们也不知道,这前面第三个房间,你自己去看看吧。” 护士说着,脸上露出一副这样总可以了吧的神色,转身朝里面去了。修子拎着旅行袋,朝走廊那房间处张望。晚餐时分,走廊里停着白色铝合金的配膳车,另外有几个陪夜似的家属人员在那里搬运饭菜。 “开饭啦……”“谢谢”相互间的招呼声在这走廊里此起彼伏。 修子拎着旅行袋,小心地从走廊里走过去。 走廊左边偶数号码病房好像是单人病房,照着护士指点的找去,第三间门口果然挂着个牌子“远野昌平”。 修子先装着若无其事地从门前经过,确认病房门关着,便再折回头来,望着病房。 护士说有人陪着了,那么说是远野的妻子吧。上午打电话时说没有人陪的,她是下午赶来的吧。 可是远野说他与妻子已经不讲话了,等于离婚一样。 这样的话,他妻子还会赶到大阪来吗?或者说,远野会叫她来吗? 修子再一次凑近病房,竖起了耳朵仔细地听房里的动静。 病房门还是静静地关着。这里面远野一个人在默默地吃着晚饭,还是有人在帮着他? 可是自己在这病房门口贼头鬼脑的不是很可疑吗? 修子这么想着,又没有敲门进去的勇气。正想回身走开,走廊里的配膳车朝这里过来了,看来是来收吃完饭的病房里的碗筷的。 “怎么办呢……” 修子犹豫着拿不定主意,又看了一下门上的名字,突然房门开了,出来一个姑娘。 看到这姑娘的脸,修子不由得差点叫起来。 年纪十七八岁,稚气未泯的脸蛋,头发扎在后脑,那脸与远野的妻子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一样。 姑娘径直朝配膳车走去,还了手里的盘子又回了过来。 修子慌忙将身子贴在墙上让出路来,姑娘只是不经意地朝她望了一眼,便又进了病房。 病房门又关闭了,姑娘也进去了,修子这才深深地吐了口气。 那张脸与远野妻子像极了,不过眼睛有点像远野。 “原来如此……” 修子轻轻地点着头。 来陪夜的原来是远野的女儿呀。 远野有一儿一女,女儿今年刚进大学,刚才就是这个女儿吧。 远野在大阪住院了,女儿代替母亲来陪夜,或者说远野妻子压根儿就不想来,让女儿来代替的。也有可能是远野要女儿来的,不管怎么说,远野身边陪夜的是他的女儿,已是确切无疑的了。 修子又一次看了看门口的名字,便朝护士中心走去。 护士中心不到,有一个不小的厅堂,再前面便是电梯,走了几步,修子又一次站了下来。 就这么回去,还是鼓足勇气敲门进去? 与远野的女儿是不认识的,说是来探病的也无可非议。要是问起名字,胡诌一个,也就不怕她说给远野妻子听了。 但是名字可胡说,与远野的讲话时的感情却是装不出假来的。远野女儿一定会察觉出来的。即使修子能装成一般朋友或同事关系,远野能不能装得像呢?本来就是不善伪装的老实人,在自己女儿面前装腔作势的,不能保证不露出马脚来。 即使表面装像了,可年轻姑娘是十分敏感的,马上会察觉修子是父亲的情人的。而且特意从东京赶来,那绝对不是一般的关系能说得过去的。 当然,可以请求姑娘不要对自己的母亲说,但这要求未免太自私了吧。退一步说,讲得出口,人家母女之情,怎么会无动于衷呢? 这么左思右想着,修子走过护士中心,来到电梯面前。 “还是,回去算了……” 嘴里嘀咕着,又一次回首望着长长的走廊。 走过去三十秒钟时间,敲一下门进去,马上可以见到远野了。好容易请了假来到大阪,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打道回府总有点遗憾。旅行袋里的睡衣、内衣也会感到伤心的。当着远野女儿的面不能将这些衣服交给远野,但见个面陪上一会儿总可以的吧。 远野现在卧在床上,也许也正在等着自己呢。 想着想着,修子的脚步又不由自主地朝着病房挪去,可是到了病房门口,远野女儿的脸又在修子的眼前浮现了。 已经不是孩子了,对自己父母关系不好一定是知道的,而且也一定知道父亲在外面有外遇的! 另外,即使远野的女儿知道他们关系而保持沉默,可修子在那天真烂漫的姑娘面前,心里也会感到不好受的。 大学一年级,正是感情最纯洁的时候,修子不想让这样的姑娘对自己的父亲感到失望。即使姑娘知道自己父亲有外遇,但不见面总还只是一种猜测,要是父亲的情人真的站在面前,那对女儿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 修子脑子里想象着,见与不见远野女儿的感觉差别是非常之大的。这差别修子在碰上远野妻子时已经感觉了出来。 现在想想已经迟了,修子根本就不应该碰上远野妻子的。没见面,大家还有个侥幸存在,一旦见面,便一切都破灭了。 从那时起,远野妻子的表情就深深地刻在了修子的脑子里,使她永远也无法忘记了。 而且,连与远野的交往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自然了。不管远野怎样甜言蜜语,修子总会一下联想到他妻子的存在。 与修子一样,远野的妻子也一定时时地在受着这种感情的煎熬吧。 “还是,回去吧……” 自己对自己告诫着,修子又一次拎着旅行袋,朝电梯走去。 京都的枫叶正红。顺着山谷间的清晰的溪流越往深处去,那枫叶的颜色就越加火红。看着这枫叶,修子不由想起以前与远野一起来京都时,在一片枫叶下,远野对她说枫叶是从“染叶”这个动词转化过来的,意思是枫叶的红是随着气候的变化,渐渐被染红的树叶。确实,看着那满山遍野血红血红的枫叶,实在感到那“染叶”的形容是十分确切的。枫叶的红,有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有着一种拼命地挣扎、反抗的少女的执着。 修子对面的山谷中,正是这种“染叶”的枫叶,夹杂在周围枯黄的衰叶和松树的苍绿中,显得越发的妖娆。 修子突然想起一首俳句来: 此木摄魂魄 催女精神狂 万枝皆枯黄 独自叶正红 这俳句是有一次外出旅游时,远野念给修子听的。作者是个女的,名字已记不住了,可这诗句却清清楚楚地记住了。刚听时,修子不懂什么意思,让远野写下来,才搞懂意思。 这俳句的意思是:似血一般鲜红的枫叶,人靠近它自己就会被溶化在这红色中。特别是姑娘女士,一旦接触到这枫叶,便会如痴如狂,不能自已。 这俳句十分优美,却令人读来有些心悸。鲜红的枫叶,会使姑娘女士发狂,看来这树一定有一种巨大的妖魅力量呢! 现在离天黑还有些时分,可山谷里已不能照见阳光,左边斜坡上一束阳光,正集中在一棵巨大的枫树上。 凝视着那枫叶的景色,修子真的感到自己要被那枫树的精灵俘虏过去似的。但幸好,自己还没发狂,还能正常、冷静地观察周围的一切。 可是从昨天至今,自己真的有好几次失去了冷静与理智,心里告诫自己不能冲动,但行动却不听指挥,好几次要冲进远野的病房里去。 昨天一个晚上,今天几乎一整天,修子都在与自己的心灵做着斗争。 就是现在,看着这枫叶,修子真不能否认自己身体内正在散发着疯狂的激情。 昨天决定不见远野,从大阪医院出来是六时过一些的时候。 天已经黑下来了,周围华灯初上,使人感到不像在医院附近那么热闹。被这些灯光引诱着,修子坐上了出租车。 “客人要去哪里?” 出租车司机的问话使修子如梦初醒,想起还没告诉司机去哪里。 “去新大阪……” 一切都是陌生的,只好先回到来时的车站。 于是,又沿着两个多小时前来的道路退回去,与来时不同的只是天更加暗,暮色更加浓了。 在去新大阪的路上,修子心里还在犹豫着该怎么办。 马上回东京,假已请好了,一个人在大阪住下心里又有些不踏实。 修子决定去京都,这是她到了车站售票处前,看了新干线时刻表时突然产生的念头。 “东京”“名古屋”,与这车站名一起,“京都”跃入修子的眼帘,于是她买了去京都的车票,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临时的鬼使神差。 不过,京都,修子与远野一起去过好几回了。最近的一次是去年秋天,比现在稍微晚一些的季节。枫叶已经差不多开始凋谢了。当时两人在东山一带一边散步,一边观赏枫叶。 对修子来说,大阪是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京都应该说还是有点熟悉的。而且还有与远野一起散过步的温馨回忆。今晚去了京都,如果心情改变了,明天也可以再返回大阪。 这些都是修子在买去京都车票时为自己找的理由。看她的举动,仿佛一开始心里就有去京都的打算了。 就这样,修子便在京都三条的一家宾馆住宿了一晚。 不可思议的是,在大阪时心神不定、思前顾后的,到了京都心情便一下平静下来。好像她这次旅行目的不是为了远野,而是特意来京都观光似的。 夜里,一个人用过晚餐,在河原町大街上悠悠散步,修子的心里也不再有什么孤寂的感觉了。 早上起来,修子又开始考虑是不是再去大阪,连昨天一起,正式的假期还有一天,本来考虑若有必要可以再延长两天假期。 但现在,不能见到远野,自己一人在京都待着也没意思。 吃过早饭,修子往大阪医院打了个电话,可拨通了电话,她又马上搁了下来。 修子是想问问远野的病情,可想到一定是他女儿来接电话,她就犹豫了。而且即使是护士接了,也一定会问修子姓名的。 别这么自找麻烦了。修子的脑子还是很冷静的。 接着修子又朝东京自己的家里打了电话,听听留言,也不见远野去过电话。 昨天那护士说手术后两三天里是绝对不能动的,所以远野不能给修子打电话也是情理之中的。但对修子来说,收不到远野的电话,总有一种被遗弃了似的感觉。 这么想着,修子脑海里又浮现出远野女儿在走廊上的那张脸。 就是去了,在那姑娘睽睽注目之下,与远野见面也是非常难堪的。姑娘在一边,又不能静下心来谈话,这样顾三虑四地见面,倒不如干脆不见为好。 不一会儿,远野女儿的脸又一下变成了远野妻子的脸。 这样,踌躇不定之间,已经到了退房的时间,修子只好出了旅馆房间。 就这样回东京太早,修子于是便将旅行袋寄放在了行李寄存处,一个人赏枫叶去了。 因为是平常的日子,所以游人不会太多。修子想起去年与远野两人在东山高台寺附近的小径上散步的情景。与高台寺庭院里游人如织的情景不同,这小径上幽深寂静。而寂静中的枫叶才更显出它的魅力。 修子沉浸在回忆之中,凭着记忆,虽说走了好几处弯路,但用了三十分钟,总算找到了那条小径。小径的右面好像是一大片宅基地,用竹栏栅圈了起来,这个竹栏一大半早已枯烂了,左面是一片缓缓的丘陵小山,路边有条潺潺的清溪。 修子心里想着那山谷深处上的枫叶,足下沿着小溪,朝小溪的深处走去。 突然一道阳光射来,眼前的枫叶被照得鲜红欲滴。枫叶在背阳的地方颜色是绛红的,在阳光下的颜色便是鲜红鲜红的了。 有时飘来一片云,将一棵枫树上的红叶映照得层次分明。 迎着阳光下鲜红的枫叶,修子不由得轻轻地举起了手。 一片一片的枫叶,直径不满五厘米,一小枝上有五片的,也有七片的。在阳光下除了红得可爱,还会反射出一些金色的光芒。 修子望着自己伸出的双手,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掌在阳光下竟是透明的。 有时,远野喜欢看修子的手,说她的手是白嫩而透明的。远野还喜欢抚摸她的手,将她的手放在阳光下照看,远野对修子的手真比修子自己还爱惜不已呢。 现在,修子看着阳光里自己的手掌,不由得想起远野那浓浓的情意来。这手上,远野的爱抚,又一下油然而生。 “怎么啦……” 在这深山密林中,彷徨徘徊之间,竟会有这种荡人心悸的感觉,修子不由得有些吃惊,有些害怕了。这样一个人再待下去,可能会被这枫叶惹得发疯的。 所以突然感到这寂静有些可怕,修子赶紧转身朝回走去。 小径坡度平缓,穿过枫叶丛林,溪水也宽畅了些,小径也变成了一条道路。也许是靠着山的缘故,枫叶已经开始谢落了,盖在枯枝上面的枫叶将溪水也映得红红的了。还有那道路上、小溪周围的石头上、羊齿草丛中、杉苔上,到处都覆盖着片片的枫叶。 从山谷里出来,走上比小径宽一些的道路,太阳又被云遮住了。 刚才山谷中那束阳光也许正好是云隙之中的一道光。 再过去一些,有几个休息的地方,但看来不会有出租车。 修子于是又顺着石子路朝东大路方向走去,走到一半,见有一个公用电话亭。修子起先不留意,几乎走过了头,马上又折回几步,进了电话亭。 透过电话亭的玻璃,可以看到来来往往的游人,但他们谁也不会注意电话亭里的修子。 修子调整了一下呼吸,又一次拨起了远野所在医院的电话。 从昨天至今已打过三次电话,所以号码记住了。也许是下午,打电话的人少,总机一下便通了,马上就接到了远野所在病区的护士中心。 “喂,喂……” 修子的眼前是似在燃烧着枫叶。 “对不起,能叫508室的远野先生听一下电话吗?” “是远野先生吗?” 接电话的护士声音好像也是新的。 “远野先生刚动过手术,不能接电话,陪他的人可以吗?” “也可以的……” 修子已做好远野不能来接电话的准备了。 等了好长一段时间,看来从护士中心去叫电话时间还真不少呢。看着电话盘上的号码,修子好几次想挂上算了。再数到五,如不来就挂掉,正这样想着,修子感到好像有人来接电话了。 “喂,我是远野……” 修子脑子里一下子浮现出那个头发束在脑后的姑娘。 “是远野先生的小姐吗?” “是的……” “您父亲的病情不要紧吗?” “请问您贵姓呀?” 修子姓“片桐”,但她却说了叫“片野”。 “我叫片野,小姐怎么称呼?” “我是远野的女儿,叫静子。” 报真名片桐可能会被远野的妻子知道,现在讲了个片野,也许远野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呢。 “其实……我是您父亲公司的客户,听说他受伤了……” 努力使情绪镇静,修子就像在对自己说话似的。 “脚上骨折了,还做了手术,现在情况怎样啦?” “是的,不过托您的福,已经没事了。” “那么,一直准备住在这医院吗?” “不,现在还不清楚怎么办……” “那么,暂时还要在医院住一段时间吧?” “爸爸说要回东京去……” “现在伤痛得厉害吗?” “不太痛了。” 远野女儿回答问题真是简单扼要。 “那么,您一直陪着吗?” “是的。” 修子又吸了口气,问道: “您母亲不来医院吗?” “妈妈,有一点……” 远野女儿的声音有一点打顿。 “那么,就您一个人?” “哎,哎……” “您还在上学吧?” “是的。” “那整天陪着父亲,真够呛呀。” 也许感到修子的问题太不着边际,远野女儿没有回答,修子于是赶忙换了个话题。 “我们都是很受您父亲公司关照的老客户了,所以很是担心,现在听您这么一说,就放心了。” "……" “反正,等他回东京后,再去探望他,请向您父亲代为问候吧。” “那个,您叫什么来着?” “片野。” “什么公司的?” 突然的问题,修子一下语塞了。 “丸之内的……东京玻璃公司。” “东京玻璃……” 水晶与玻璃是截然不同的东西,但再说明一些便就危险了。 “那好,多多保重,望您多多关照您父亲。” “非常感谢……” 放下电话,修子深深地吐了口气,才打了一个电话,可她感到好像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似的,很是吃力。 修子又一次深深地吸了口气,双手将头发捋了起来。 果然不错,那姑娘是远野的女儿,而且还知道她要在医院陪上一段时间。从电话里的口气听,姑娘对修子的电话有些莫名其妙,但却绝不会联想到打电话的人是父亲的情人。 但是,远野听了女儿的传话,会不会知道是修子来的电话呢? “东京玻璃公司的片野”,远野应该悟得出来,知道他受伤住医院的,本来就没有几个人的。 夕阳西下,山间的道路突然阴冷起来。被这冷气驱赶着,修子径直朝山下走去,一路上修子脑子里又在前思后想了。 特地赶到大阪来,却不能见一面,今后自己到底怎样与远野相处,将他占为己有呢?但又不能让他住到自己家里去。 自己牵肠挂肚地赶到大阪来,却又不能见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如果这次伤得很重,有个三长两短,难道自己也不能见上一面吗? 碰到这样的事件,连探望都不能堂堂正正的,这种关系又算什么呢? “回去吧……” 修子自言自语着加快了步伐,就像要快些逃出这阴冷的京都似的。 |
||||
上一章:夜长 | 下一章:斜阳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