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

情人  作者:渡边淳一

冬天衰弱阴冷的残阳之中,一列火车慢慢地远去。悄悄袭来的冷风中,闪着浑浊光亮的铁轨缓缓地朝右拐去。站台上,修子眺望着这些景色,又一列火车踩着同样的节奏滑进了站台。

星期天的傍晚,车站上显得非常嘈杂。与平日不同,乘车的大多是父母带着孩子,或者是成双成对的年轻姑娘和小伙。修子站在车厢的中间,手抓着车杆的吊圈,感到有些疲惫。

今天下午被真佐子叫去她家,一直搞到现在才回来。

真佐子与她丈夫都很好客热情,特别是真佐子还亲手做了修子喜欢的冰激凌和奶油蛋糕招待她,她丈夫也殷勤地让修子观赏了他种的洋兰,还为她们照了好多照片,而且告辞时还特地亲自开车送修子到了车站。

真佐子夫妇真心诚意地招待自己,修子很是感动,但又有些后悔,不该一个人来真佐子的家。

真佐子结婚后,修子去品川她的家里还是第一次。本来约好与绘里星期天中午在涉谷见面后一起去的,可绘里临时有急事不能去了。修子便也打算不去了,可真佐子却说没关系的,一定要修子一个人去她家。修子没办法,只好一个人去了。现在想想,还是感到一个人去真是大错特错了。

真佐子与丈夫在修子面前表演了整整一个下午,那种亲密无间的情景,使修子愈发感到自己的孤独与伤感,但在他们面前又不能流露,只好强赔着笑脸应酬,甚至还抱着真佐子丈夫那4岁的小女儿照了张相。幸福美满的新婚家庭。真佐子那笑脸露着心满意足,可是在修子眼里却是别有一番滋味的。

当然,真佐子夫妇并不是存心做给修子看的。为了使修子不介意,他们还是很花了一番的心思,这一点修子是明白的。

可是,修子越是感到人家在同情她,心里就越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越是有点坐立不安。特别是不知不觉之中,真佐子的言语有些卖弄起来,什么“亲爱的……”呀,“我老公……”呀,听得修子心里肉麻得要死。

而且真佐子的丈夫也不知趣地对修子说起“下次,可要喝修子的喜酒喽”“如有兴趣,给修子介绍一个男朋友”等等,啰里啰唆的,使修子更加烦心了。

“别客气,不用管我的事,你们俩幸福美满就谢天谢地了。”

修子被逼得真恨不得这样回敬一句,但到底还是压住了,只是一个劲儿地苦笑。

如果有绘里一起来,也许她会帮修子开脱的。

“修子自有修子的活法”“别太卖弄自己吧……”这样不客气的话,绘里是极有可能说得出来的。

想到这里,修子不由得怨恨起不能一起来的绘里来。

绘里是很聪明的,也许她压根就是找借口不想来。

当然,绘里不会这么坏,但她不来,两人的情分,修子一个人承担,实在是有些太累了。

两个小时,说着要告辞,又被死拖活缠地多待了一个小时。两个月前,真佐子还是修子最亲密的朋友呢,虽说还有绘里,但潜意识中修子对真佐子更抱有一种亲近感。可现在,真佐子对修子来说已经是离得远远的了。

这不是吵架,也不是赌气。真佐子也还是像以前那样诚实、天真、幼稚得可爱。

可是,这诚实变成了她自己的诚实,可爱成了她丈夫的可爱,对修子来说反而是一种烦恼了。

如果责怪真佐子,可她又不是存心的,她心里也许一点也不感到自己是在卖弄自己的幸福,她只是认为修子也和自己一样感到很高兴呢。

况且,今天的一切,真佐子并没有一点的恶意,她是诚心诚意地招待好朋友的。想到这些,修子的心里有些好受了。再想想自己,心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嫉妒,只是看到一种与自己格格不入的生活情景产生的一些反感而已。

现在,独自一人静下来时,感到真有些疲劳,这是与真佐子夫妇强打精神应付的结果呀。

不过,看上去真佐子确实感到很幸福。本来真佐子是相信结婚的,认定结婚后便要住到丈夫家里去的,所以现在她可说是如愿以偿了。

当初,听说真佐子订婚了,男方是离过婚的,还有孩子,修子还担心她会不会幸福,现在看来这是杞人忧天了。

幸福就好,修子这么想着,可自己心里却感到如果是自己,是绝不会点头同意这种婚姻的。这是因为,真佐子能感到幸福,自己却不一定。羡慕真佐子而简单地走与她相同的道路,修子是绝不情愿的。

修子回到家时,初冬的天空已是暮色霭霭了。

打开阳台上的窗户,换换新鲜空气,又倒了杯啤酒喝着,修子不由想起母亲的年龄。

母亲三十三岁时已经有了自己与弟弟两个孩子,还担负起照顾公婆的责任。本来母亲喜欢绘画,也想出去找一份设计图纸之类的工作。

可是,结了婚,有了家,生儿育女的,便失去了外出工作的机会。等孩子大了,再要工作,自己也失去了信心,于是,便这样糊里糊涂地过了下来。

也许是对自己的人生感到后悔,所以母亲没有反对修子学英语,自己找工作。有时母亲也唠叨着要修子快些结婚,可从来没有让她辞去现在的工作。

也许是受母亲的影响,修子的想法是,即使找到称心的人结婚,也不打算放弃工作做个家庭妇女。她想最好家庭、工作两不误。也许想法太天真,但修子却感到有了孩子也不放弃工作,如果不可能,自己情愿就不结婚。这样坚持自己的理想,一转眼已是三十多岁了,对女人来说,这是个不容忽视的实际问题。

修子并不想责怪什么人,她只是不想走自己母亲的老路。

可是,到了三十多岁的现在,修子扪心自问,自己比母亲活得更充实吗?回答却并不是肯定的。

迄今为止,在外资企业工作,作为社长秘书,表面上应该是令人羡慕的。可是,到了这把年纪,再这样干下去,能不能说是人生的最佳选择,修子心里实在是没有把握。

初冬日短,也似乎在启示着修子,让她感到自己年龄不小,青春难驻的焦虑。

似乎是为了拂去心头的烦绪,修子一下喝完了咖啡,接着烫起上午洗的衣服来,完了又整理了一遍衣橱。

这样在里面的屋子里忙了一阵,绘里来了电话:

“怎么样,真佐子家里……”

与平常一样,绘里的电话总是直截了当的。

“没去,算你走运。我是让他们搞得筋疲力尽了。”

修子将真佐子家里的情景对绘里讲了一遍,绘里便苦笑着说:

“真佐子一点没变呀……”

接着绘里又问道:

“还有,那个小孩怎么样呢?”

“看她叫真佐子妈妈的样子,应该是很好的吧。”

“一下子又要当妻子,又要当娘的,真佐子真够受的了。”

“不过,那丈夫看上去蛮体贴人的,真佐子很感到幸福的呢。”

“他结过婚,当然要对真佐子好一点喽。”

绘里总是不失时机地评说人家。

“那么,一定劝你也快些结婚了吧?”

“一点不错,劝了好几次呢。”

“自己才刚结婚,就摆老资格了,真佐子这样老三老四的,你可不能饶了她呀。”

“可我没结过婚,也没办法呀。”

“怎么,你也服软啦?”

“不是软不软的事……”

修子开始含糊其词起来,绘里放低了声音:

“我说,你那个他怎样啦?”

说起远野,修子不由得坐在沙发上将脚搁了起来。

“再过一星期,就可出院了……”

远野在大阪医院住了五天,就带着石膏回到了东京,住进市谷的一家医院。回到东京后,远野每天给修子打电话,所以,修子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

据医生的说法,过一个月拆去石膏,再恢复半个月,便可完好如初了。

现在还在长骨头,如上着石膏出院的话,也是可以的。可出院后得拄着拐杖,所以还是住在医院里稳当。

还有一个真正的理由,远野不想出院是不想回家,不想整天看他老婆的脸色。

远野买了一部手机。在病房里,远野就用手机指挥公司日常工作,每天电话忙得不亦乐乎。

“你还没去看望过他吗?”

"……"

远野回到东京后,修子还没去过一次。

上次去大阪,也没见上面,这事修子从未对绘里说起过。

“现在医院里,有谁陪着呢?”

“已经好多了,有护士就够了,没有人陪着。”

转到东京医院后,远野身边没有人陪着了。可修子脑子里还是不能抹去他妻子和女儿的影像。

即使现在没人在,保不定有什么事,她们会突然去医院也说不定的。实际上,远野生活还不能自理,内衣之类不用说,就是信件和各种日用品也必须有人每天从家里给他送去。

虽说远野与妻子不和,可这些事情她还是会给他做的吧。

修子不去医院探望,一方面是因为她有这些顾忌,另外这也是她的一种意志。

“你是想得太多了。”

“不是太多,他可是人家的丈夫呀。”

“那么,干脆将他带到你家里养伤算了。”

“你说什么呀……”

“就像松井须磨子一样,这样他老婆也就死心了。”

大正时代,话剧明星松井须磨子爱上了有妻室的名导演岛村抱月,并与他同居了。后来抱月得了恶性流感并引发肺炎,如果让他住院,松井须磨子怕被他老婆抢回去,所以就将艺术剧场附近自己的房间当了抱月的病房。最后,由于没有很好地治疗,须磨子又忙于演出、排练,丢下抱月一人,所以抱月孤苦伶仃地死去了。当时如果住进医院,抱月也许不会死。但须磨子是绝不肯将抱月让给他老婆的。

“我可没这么厉害呀。”

“可是,如不这样做,那人是抢不到手的呀。”

“你别说了……”

修子确实爱着远野,可却从来没想过要将他从他妻子手中夺过来。也许有人会说修子太天真了,太老实了,但修子要求的只是远野有时能与自己在一起就足够了。况且,现在远野住在医院,趁这机会将他抢回家来,这种近似趁火打劫的做法,修子是压根儿没有想过的。

“怎么,又在心里打什么小算盘啦?”

“什么小算盘呀!”

“总之,应该去看他一次,他也是十分寂寞的呀。”

“每天通电话的,不要紧的。”

“可是,见不见面是大不相同的呀。到这地步了,还有什么前怕狼后怕虎的。”

修子不去医院,倒不完全是怕碰见远野的妻子、女儿,只是不想惹麻烦。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修子想利用这段时间认真考虑一下自己与远野的关系到底该怎么办。

到底是与远野这么继续下去呢,还是重新找个生活方式?远野住院应该说是给了修子考虑这些问题的时间。

“你还是爱着远野的吧?”

修子稍微考虑了一会儿,点头同意:“是的……”

爱不爱他,被人问起,总是回答是的,这回答是从与远野交往至今一直不变的。可是一样的回答,现在说来其内在的含义有了些微妙的变化。现在说“爱他”有了些动摇的成分,本来是爱远野所有的一切,现在是有了一定的条件。这具体是什么条件呢,修子自己也说不明白。

“他这次住院也一定会仔细考虑的。”

“考虑什么……”

“考虑与你的事呀。生了病,会对自己以及周围的人与事重新考虑的。”

“你是说,会变得冷静一些?”

“冷静?”

绘里不解地反问,马上又理解说:

“这一方面是有的,反过来头脑更加发热的情况也是会发生的。”

"……"

“你不也是头脑发热赶到大阪去了吗?”

确实,当时是有些头脑发热,现在有点清醒了。不过,说是清醒了,也许还不太确切,只应该说,修子现在能够比较客观地考虑自己与远野的问题了。

“我是怎么会去的呀?”

“这个问题你问我,我觉得还不是因为你爱他?”

绘里这么直截了当地说明了,修子也只能承认。可是她内心里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连她自己也无法说得清楚。

整整一个星期,修子什么也不想,只是拼命地工作。

这样说,并不意味着秘书的工作这一个星期突然忙了起来。来访的客人也并没有增加。秘书工作本来就是每日有些变化,但总的来说是不会有什么大起大落的变化的。

不过,只要找事干,秘书这工作又确实是没完没了、干不完的。譬如说整理来访客人登记簿、剪贴报纸等等,都是很占时间的事情。另外将窗帘颜色调换一下,台布、咖啡器具也换上新的,这样便使修子忙得不亦乐乎了。

“啊,这样,焕然一新,感觉好极了!”

社长为此高兴地表扬修子。但他没有察觉修子的真正意图,修子是没事找事,希望使自己无暇考虑自己与远野的事情。

在公司时,修子便不会再想到远野的事。

可是夜深人静,候好时间似的,远野的电话便会来访。

总是夜里八时前后,这也许是医院熄灯前最空的时间吧。这天的电话也是八时刚过。

“在干什么呀?”

远野的电话总是以这么一句话开始的。

“没什么,每天老样子。”

修子也是平常的回答,可远野总能从她语气里感觉出什么来。

“今天,忙吗?”

于是,修子便报流水账似的将一天的事都说给远野听,接着远野将他在医院里一天的事说给她听。

下星期远野便可拆掉石膏,再拍个X光照片,检查没问题便可出院。

主治医生三十多岁,也是千叶县人,与远野同乡。这位医生与护士主任关系很好。今晚没吃医院的饭菜,出去吃了寿司等等。远野滔滔不绝地说得很起劲。

修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答应着,不时喝上一口咖啡。远野说起来话,总是没完没了,所以修子也习惯了,并不十分认真地听着。

说了一个段落,远野突然问道:

“今天说好你给我打电话的呀?”

“是的,正想打的时候,你来电话了。”

修子说的是真话,可远野也许感到她是在搪塞呢。

“医院里,太晚来电话很不方便的。”

说是因为工作关系,远野也要征得医院同意才能在病房里使用手机。单人房间,虽说随便什么时候打电话都不要紧,但熄灯后再打的话,可能会影响其他房间的病人。

“明天有什么安排呀?”

远野一问,修子想起了明天的安排。

“可能,要在外面吃晚饭。”

“和谁?”

“美国来的客人。”

这位客人是在公司新产品发布会上认识的,是美国的一位工业设计师。

“就两个人?”

“也许是吧。”

“当心一点才是呀,外国人出手很快的。”

“你这话……”

确实,外国人对女性的交往很是随便,可也不会一下子就提出非分要求的。况且修子也不是小孩子了,即使对方要求,她也不会轻易就范的。这一点主意,修子还是拿得稳的。

“几点回来?”

“不会太晚的。”

“那好,我十点给你打电话。”

以前远野是从来不过问修子的行动的。说去吃饭,他也只是“是吗……”地点点头,从不问与什么人、去什么地方之类的问题。偶尔问一下,也是关心地说一声“不要太晚了呀”。

刚才他说的话,像“出手快呀”什么的,说明他住在医院里,担心修子会抛弃自己,或者是嫉妒心在作怪。

“明天是星期六呀……”

远野突然想起来似的说道:

“下午,能来医院吗?顺便去筑地我的宿舍里给我取一些内衣和书来,好吗?”

“可是,你马上要出院了。”

“但X光检查还不知怎样呢。”

“让你女儿去拿吧。”

“她没那里的钥匙,那里的钥匙只有你有呀。”

“那样的话,我去你宿舍取了东西,给你寄去。”

“不行,很急的呀。”

“明天去取了,马上寄出,后天就到了。”

“我是要你给我送来呀。”

看来要内衣、书是借口,要修子去医院才是真实意图。

“你为什么不肯来医院啊?”

“没有什么理由的。”

“那么,就来吧,这里是单人病房,谁也不会注意的,已经二十多天没见到你了。”

修子的脑子里浮现出了远野的脸来。确实二十多天没有见过面了,可修子脑子里的远野形象却格外分明。

“求你了,来一下吧。”

修子沉默不语,远野哀哀地叹了口气:

“冷酷无情……”

瞬间,修子闭上了眼睛。

现在不能去见远野,不是因为冷酷无情,如果真是冷酷无情,也就没有这么多话要讲了。不去看望远野,是修子给自己定的规定。在他住院期间,坚决不去看他。这是她从大阪回来时给自己下的死命令。如果破坏了这规矩就等于背叛了自己。

老实说,修子也想借这个机会,来试一下自己的意志。

与远野一开始交往,修子就认为自己爱的是与自己在一起时的远野,其他时候的远野与自己是无关的。现在住在医院里的远野便是其他时候的他,与己是无关的。

如果破坏了这个规矩,就破坏了迄今为止修子的信念,修子自身的一切也就会崩溃。

“我不是冷酷无情。”

“那么,就应该马上来看我呀。”

对激动中的远野讲自己不去看他的理由,是说不清楚的。

“祝你早日康复吧。”

现在修子能说的只有这句话了。

搁下电话,修子与平时一样总是感到有些疲倦。

电话太长是一个原因,而且与远野讲话,便会联想起他的妻子、女儿来。修子真有点不堪重负。现在她们当然不会在远野身边,可修子总感到她们时时刻刻在远野的身边。

修子产生这样的错觉,也许是因为住院后的远野身体衰弱,依赖家庭的形象太明显,不知怎的,上着石膏躺在病床上的远野与平时工作时的远野是不大一样的。看那样子,使人联想起回到家里是作为父亲、丈夫时的远野。

这几年来,修子被远野拥抱着,他的形象是强有力的,坚韧不拔的,颇具包容力的,同时也是十分傲慢的。他不是那种婆婆妈妈、怜香惜玉的男人,而是雄赳赳的、超然洒脱、闯荡人生的一条汉子。修子就是被他这种气质所征服的。

可是这次意外受伤使远野内在的懦弱暴露了出来。这并不是说他必须回到家庭里去,只是这次住院说明,他这么放荡不羁的汉子也会被家庭给束缚住的。

当然,修子并不责怪远野这一点。远野有妻子,虽说产生了危机,但他还是有家庭的,修子心里对此是清清楚楚的。

有关远野另一方面的情况,修子如果不知道,也就眼不见心不烦。可这次却一下全部都窥视到了,对修子来说,这是十分强烈的刺激。

当然,修子要是明说了,远野是会一个劲儿地否认的!

“我受伤住院,也没叫妻子来,叫大阪的女儿来,也是手术后没办法的事。实际上回东京后不是谁也没来吗?”

可是,住院一个月,妻子、女儿能不去医院吗?内衣、日用品不是家人送来又能哪里来呢?不管远野愿不愿意,客观上还是需要妻子、女儿的帮助的。

另外,远野这次住院,与妻子的关系会不会发生些许变化呢?还是如以前一样处在冷战状态吗?是否有所缓和呢?

好多在外不归的丈夫生了病便死心塌地地回到家里去。远野又是怎样的呢?

修子想着,想着,又想到在筑地的远野宿舍碰上远野妻子的事来。

当时,修子被远野妻子一顿抢白,一点儿也没有回嘴。经过一段时间以后,再站在远野妻子的立场上考虑一下问题,她的心情也是能够理解的。要是换了自己也许还要厉害一些呢。她说修子是“偷东西的贼”,也是有些道理的。修子能够这么设身处地为远野的妻子着想,也许是因为她觉得即使被骂了,最终远野也还是控制在自己的手里。这是一种胜利者的骄傲,这样的骄傲使修子能够宽容地面对远野妻子的逞性妄为。

可现在不对了,远野住在医院,修子就明显地处于弱势。他的妻子名正言顺的,要比修子强多了。

这种时候,年轻、漂亮、真心相爱,一切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只有一个事实:谁是名正言顺的,谁就是真正的胜利者,谁就占着绝对的优势。

“哎,算了吧。”

修子突然感到自己最近老是这样唉声叹气的。

从大阪乘新干线回东京时,想去东京医院看望远野又决定不去时,独自一人去真佐子家里时,修子都这么“算了吧”地感叹的。

“哎,算了吧。”这么一声感叹,透着一种对别人的无可奈何和对自己的退让妥协。

随着年龄增大,也许自然地唉声叹气便会多起来,可总感到自己这么灰心丧气还是为时过早。修子这么百无聊赖地想着,打开电视,倾身躺在了沙发上,双脚也无顾忌地跷得老高。

没有心思再喝上一杯咖啡,但嘴里却有些无味。

于是修子站起身,去倒了一小杯利久酒,关了电视,放上一段勃拉姆斯钢琴独奏曲。

平时总是睡不着时才喝利久酒的。今天却不是为了睡不着,只是想喝些含酒精的东西,使自己有些醉意。

一点一点地,就像在舔似的抿着利久酒,同时欣赏着钢琴曲,修子开始精神恍惚起来。

单身的好处,便在这种时候体现出来了。

不受任何人的干扰,一个人凭靠在沙发上,让想象的翅膀自由飞翔。这种悠闲,这种洒脱,实在是那些有丈夫、有儿女的家庭主妇所无法体验的。

二十几岁时很怕嫁不出去,上了三十岁,一种女人的倔强便油然而生,或者说自己独有的生活习惯,已经根深蒂固了,再要改变已是非常不容易的。

这样想着,修子喝完了一杯利久酒,恰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修子仰起身子,伸出一只手,抓过沙发一端的电话。

“喂,喂,是修子小姐吗?”

是冈部要介的声音,好像是算准了似的。

“现在,一个人吗?”

想想也是,远野受伤以来,还没见过冈部要介呢。

“上次对不起呀,饭吃到一半……”

远野受伤那天,修子中途回家,心里一直对冈部要介存有歉意。自己的行为也太任性,冈部要介一定十分生气,所以也就一直没来联系。

“那个受伤的先生怎样啦?”

“谢谢你惦记着,已经好多了。”

“这就好了。”

冈部要介的语调显出少有的稳重,接着突然冲出了一句:

“能见上一面吗?”

上次对他那样失礼,他还想见面,修子一下子摸不准冈部要介的心思。

“不会让你为难的,只是再见你一次。”

“只见一次?”

“是的,其实,我要结婚了。”

“结婚,你要……”

“以前就认识的,这次决定结婚了。因此,想再见你一次……”

“可是,你不是要结婚了吗?”

“所以,在此之前,再一次……”

"……"

“我是真心爱你,所以再最后一次,一起吃顿饭什么的……”

修子只感到冈部要介是在开玩笑。深更半夜打来电话,也许是对平时轻视自己的女人的一种报复吧。说自己要结婚了,来气气修子,以此引起修子对自己的重视。

可是,听口气并不像开玩笑,而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下决心打的电话。

如果是这样,就更不能理解他是什么用意了。

迄今为止,冈部要介一直追求修子,突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地宣布要与别的女人结婚了,这实在令人难以捉摸。与冈部要介最后一次共进晚餐是在一个月前,当时他没有说要结婚,而且是女朋友也没有的样子。

而更令人费解的是他特意为此打电话来。

本来,如果真的爱修子,便不应告诉她自己要结婚的事。

这种做法,只能让人认为他是得不到修子,便有意刺激她。表面是郑重其事地向修子报告自己结婚的消息,实际上是在向修子夸耀:“怎么样,气不气呀……”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还开得出口请修子一起吃饭。而且这理由是:“因为我是真心爱你的……”

马上要结婚的人了,又与别的女人约会,这样做道德不道德呢?

要是爱着自己结婚对象的话,又以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要与修子约会,这样做不是有失检点吗?这样做不是等于说自己是有着心爱的人的,只是没办法才与现在的姑娘结婚的吗?

这也许是冈部要介存心要抬高修子,可修子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已经决定与别的姑娘结婚了,再来说其实是很爱你的,这实在不像是男子汉干的事。

想到这些,修子口气冷冷地拒绝着:

“既然你已决定结婚了,与我见面就没必要了吧?”

“不要这么尽说无情的话嘛。”

修子并没有别的意思,可冈部要介却好像感到修子在讥讽他,便迫不及待地解释道:

“我们是经人介绍,半年前认识的,双方父母硬逼着快些……”

“与我见面浪费时间,你还是去陪陪你的新娘吧。”

“她是每天见的,这一个月来,几乎都有些厌烦了。”

冈部要介说着,提高了嗓音说:

“与她见面次数越多,就越想见见你,我这心情你理解吗?”

好像冈部要介喝了酒了,起先语调平稳,可随着心情越来越激动,舌头也有些打结了。但是他的话还是有些分寸的,没有到胡言乱语的地步。

“这次我结婚,全是由于你。”

突然怪到修子身上来,修子更加莫名其妙了。

“是因为你对我太无情,我才死心结婚的。”

“可是,我对你并……”

“当然,你跟我没有关系,是我自己决定的,可这都是因为你。”

“我已经33岁了,不能老是光棍一个呀。”

这个问题,自己也一样,修子不由得微微点头,暗自嗟叹。

“到了必须结婚的年龄了,可你全然没有与我要好的意思,你的心只在那个人身上,对我总是视若无睹。”

确实,修子没有与冈部要介结婚的打算。

“这样很好,反而促使我下了决心。所以我不会恨你的,本来你并没答应我什么,是我自作多情。全是我自己的责任,咎由自取。”

"……"

“可是,我们不管怎么说也是曾经要好过,在我结婚之前,再见上一面也不为过吧。”

苦口婆心,大多是用来形容女人的,可看来这样的男人也是不少的。喝了些酒,又是不直接面对面地说话,冈部要介今晚说话完全是无所畏惧的。

“你也许认为我有些不正常,可实在是我从来没遇上过你这样的好女人。”

听着冈部要介的话,修子好像轻飘飘地飘进了云层里。也许冈部要介就是有这种使女人飘然欲仙的才能吧。

“一开始,我就是这么打算的。被你甩了,决定与别的女人结婚前,一定要最后见你一次。现在我就是在这么做的。”

消除了顾虑的冈部要介,说话十分动人流利。

“最后,再见一次,吃一顿饭。”

“可是,见了又怎样呢?”

“没有怎样,只是见见面,这样我心里也就踏实了。”

“什么踏实了?”

“与别的女人结婚,便不感到对不起你了。”

好像冈部要介在独自编织着一个浪漫的故事。

与心爱的姑娘分别,与不爱的女人结婚。为了最后美好的回忆,两人一起共进晚餐。相对于冈部要介这种浪漫的幻想,修子的想法要现实得多。

虽说听了冈部要介的甜言蜜语,心情十分舒畅,但修子的头脑还是十分清醒的。

与已决定结婚的男人一起吃饭有什么意义呢?这并不是因为修子冷酷和狡猾,这是作为一个女人最基本的道德准则。有的女人会忘记这种道德,但大多数是会牢牢记住的。这也许是上天赋予那些容易沉湎于爱情的女人的一种武器吧。

“再见你一次,我将一生不会忘记你。”

修子不由得笑出了声来。

马上要结婚了,为了不忘记冷落自己的女人,邀她一起吃饭。冈部要介也许是自我陶醉在这浪漫的幻想中,可与这种男人结婚的女人,实在是天大的不幸。既然决定结婚,女人就认为这男人最爱的是自己,可想不到他竟背着自己对别的女人软磨硬泡。

这也许是男人与女人的最大区别,男人是过于具有浪漫幻想主义了。修子也许是太冷酷了,她不想成全冈部要介的这种浪漫。

“祝你新婚幸福。”

“你是不肯见面吧?”

“你还是好好地宝贝你那新‘太太’吧。”

“当然宝贝的,可这与见面是两回事呀。”

“见一面,让人误解了,我可就犯不着了。”

“你这话……我没别的意思,只想最后见一次面,一起吃顿饭……”

“我,恕不奉陪了。”

“等一下,你是在生我的气吧?”

“我干吗生气呀?”

修子强压着烦躁反问道。

“我也知道你不是小气量的人。”

“你是我的好朋友,一直受你照顾不少,非常感谢。另外,我总是十分任性,自己也感到很对不住你。”

“那么,就见一次面吧。”

“婚礼,定在几时呀?”

“初步定在明年春天。”

“那么,等你结婚,我再去看你吧。”

“我想现在还没结婚时见面,这样不受约束,也不怕周围人议论……”

“这以后也不用怕的呀。”

“可结婚了,有老婆管着……”

“那么结了婚,与夫人一起见面怎么样?”

冈部要介一下无声了。修子便又用母亲关照儿子似的口气说道:

“婚礼的日子定了,请告诉我一声,我会给你发贺电的。”

修子说到此,便又加了一句“祝你健康”,便挂了电话。

再看钟表,已经十一时了,寂静的屋子里,回旋的钢琴曲使人愈加感到夜的深重。

修子在这静谧之中回想着刚才冈部要介的电话。

他那样诚恳地邀请,陪他吃顿饭也许也是应该的吧?

可不知怎的,修子近来特别固执。自己也想处事柔软圆滑一些,可一碰到事便沉不住气。这倒不是一开始便想“这么固执”的,只是讲话讲到不投机时,就一下控制不住自己。

这种不善通融的秉性是与生俱来的呢,还是最近突然暴露出来的?

应该说,今晚修子的固执是发挥得淋漓尽致的。

起先听到冈部要介说要结婚时,修子心里确实感到突然,同时又有一种被抛弃的孤寂,慢慢地心里便产生了对冈部要介的不信任感。这样一来,便感情冲动,不顾一切,最后对冈部要介冰冷如霜了。

现在冷静下来想想,冈部要介的要求也并非无理取闹。接受他结婚前最后一次的约会邀请也未尝不可。联想到自己平时有好些对不住冈部要介的地方,修子觉得自己实在应该给他一点安慰。

可为什么就不能这么做呢?

修子不由得对自己的固执感到吃惊了。

以前自己并不是这样的,可最近怎么啦?

修子的脑子里,自然地又浮现出远野的身影。

也许这么固执,是爱上远野以来才有的变化。

回想起来,与远野的恋情总是在紧张的波涛中挣扎。与有妇之夫恋爱是世人所不容的。这潜在意识使修子总感到有人在背后戳自己的脊梁,所以脾气也就变得越来越固执。

本来,人经常生活在紧张中并不是件坏事。

修子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始终保持着娇美的容貌,工作也十分出色。这也许都应归功于紧张。如果有了家庭,心宽体胖的,就没有这股劲道了。紧张也许真是女人保持青春常驻的原动力呢。

可是,有时紧张过分了,也是有害的。

最近,修子就觉得自己不太有修养了。

譬如,去真佐子家,他们夫妇那样真情地款待自己,可自己心里却并不感谢。另外,对绘里的烦恼,自己不但不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反而还说那种事应该自己解决,用这种话去呛绘里。

知道远野家人不在医院,也不去探望,今晚冈部要介来电话,也没有理智地对待。所有这一切都是缺乏足够修养的表现。为什么会这样呢?自己心里很着急,可就是改不了。

“果真是头上生了角,活得不耐烦了……”

不管怎么说,这种种表现,是为了作为一个女人的信念,是确确实实的。

自己爱的是两人单独在一起时的远野,其他时候的远野与自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修子老是这样告诫自己,而且付之于行动。这是一种信念,是修子那种固执的性格所决定的。

这样做是对是错,暂且不论。这种信念,如果不坚信的话,对远野的爱当然不能维持,就是修子自己也会发生混乱。现在对远野的爱发生了动摇,但由于有了这信念,这动摇便能控制在最小范围内。换句话说,正是为了防止心灵的大幅度动摇,修子才拼命地坚持着自己的固执和信念。

“感到有些累了吧?”

修子喝着杯里剩下的利久酒,对着镜子,自己问着自己:

“挺得住吗?”

在这夜深人静的房间里,只有勃拉姆斯的钢琴曲在轻轻地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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