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车库

青之炎  作者:贵志祐介

“请在这里稍等片刻。”

20多岁的女性业务员把秀一引到入口附近的小房间。看起来就像是用预制板简单隔出楼层的一块地方而已。六叠大小的空间里,放了一张细长的胶合板桌子和六张钢管椅。与其说是为了接待客户,不如说更像是商谈用的会议室。

“加纳很快就来。”

秀一微微鞠躬,坐到椅子上。事务员透过无框眼镜扫了他一眼,点头致意,关上了门。

秀一低头看看自己的打扮。虽然是星期天,但他还是故意穿上了由比浜高中的校服。学校校服是对成人社会恭顺的标识,更容易获得同情。其中有这样一层计算。

刚才的事务员显得对他很感兴趣。确实,高中生一个人来拜访律师事务所,肯定是极少见的情况。

秀一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掉肩膀和手上的水滴。鹄沼一早就在下阴郁的雨,到了横滨也是一样。手帕一下子就湿透了。

“久等了。”

敲门声响起,走进来40多岁的男子。秀一将湿透的手帕塞进口袋,站起身。

“你好,我是加纳。”

男子递出的名片上写着“律师 加纳雅志”。

“初次见面,我是栉森秀一。”

“嗯。你是栉森清藏先生的孙子吧。”

“是的。祖父4年前过世了。”

“这样啊。你的祖父我记得很清楚,好像是10年前了。那时候事务所刚刚搬来这里,接受了他的委托。”

加纳律师示意秀一落座,自己坐到对面。

他的身高比秀一略矮,面庞端正,浓眉宽颔,声音中也充满力量,但土灰的脸色和充血的眼睛显出慢性的疲劳。灰色头发油腻腻的,贴在额头上。西服领子上都是头皮屑。感觉像是忙得连整理仪容的时间都没有。

律师这个职业的工作果然很繁重吧。就像今天,明明是休息日,但似乎要接待其他客户,不得不开门。

秀一在祖父留下的通讯录中看到加纳律师的名字,试着打电话过去,得知今天事务所刚好开门。对秀一而言,这很走运。因为平时要上课,单单往返横滨就需要花费不少时间。

“你说今天想咨询一些法律上的问题?”

“是的。我想了解,当有外人赖在家里不走的时候,要怎样才能把他赶出去?”

加纳律师的神色微微一动。

“外人?”

“是我母亲的前夫……再婚的。”

加纳律师点点头。似乎已经预见到这个回答。

“曾根隆司?”

“是的。”

本来只要听到这个名字就很厌恶,但从律师嘴里说出来,不禁有种释然的感觉。也许是因为自己的烦恼得到专业人士理解的缘故。

但反过来说,10年前处理的事情,还能立刻报出名字,大概也说明这个对象相当棘手。

“是吗?果然……”

加纳律师抱起胳膊。秀一突然担心起来。

“那个……非法占据我家房子的状态,是叫非法入侵吧,能赶他出去吗?”

“嗯,话是这么说……你母亲住在房子里?”

“是的。母亲和妹妹,一共三个人。”

“那么户主就是你母亲了。所以只要你母亲向法院起诉,就可以要求对方交出房间。”

很正式的回答。当下恰恰是因为做不到这一点才束手无策,不过知道走投无路的时候还有法律做后盾,至少稍微安心一点。

“不过,为什么放曾根隆司进来?我觉得一开始就明确拒绝,也不至于留下后遗症。”

“嗯。如果我在家,绝对不会让他进到玄关里面。只是那天遥香从学校回家的时候,他突然来了,然后硬闯进去……”

“遥香是你妹妹?”

“对,现在是初二的学生。她本来有社团活动,一般都比我回家晚得多,唯独那天碰巧提早到家了。”

“是碰巧吗?”

加纳律师的眼神很锐利。

“什么意思?”

“曾根是不是预计到你妹妹哪天会提早到家?比如说,如果多次去学校蹲守……”

秀一感觉自己身上冒出了冷汗。自己一直没有怀疑过这一点,实在太疏忽了。那家伙在去自己家之前,到学校蹲守过遥香吗?而且还蹲守过不止一次?

如果真的那么做过,那么他只是单纯想要找个闯进家里的机会吗?还是说,出于别的动机……那个混蛋会不会对遥香怀有什么污秽的欲望?

“曾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加纳律师的声音把秀一拉回现实。

“10天前。”

“那就是4月初的时候吧。后来曾根就一直住在你家?”

“是的。”

“你母亲为什么没有让曾根出去?”

“那是……”

秀一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没有用决绝的态度拒绝曾根呢?

“我母亲好像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看起来她希望那个人自己离开……”

秀一想要解释,却不知道怎么让加纳律师理解。听起来就像是离婚的夫妻想要破镜重圆,但反对的孩子寻找各种借口破坏一样。

“其实我能想象出来。”

“嗯?”

“在给你母亲和曾根隆司做离婚调解的时候,见过他很多次。我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不认为到了今天你母亲还会想和他复婚。”

秀一想,来找加纳律师果然是正解。如果是完全不了解情况的人,自己就必须从头解释曾根是什么样的人,也不会找到这么强有力的支持者。

“不管怎样,说到底还是看你母亲的态度。如果没有你母亲的委托,我也不好采取行动。”

加纳律师完全理解现在的情况。

“我想最好还是你母亲来一次。我知道你比实际年龄成熟可靠,但毕竟还是未成年。虽然我不该说这种话,但那种男人住在家里,恐怕不是什么好事。不管是对你,还是对你妹妹。”

秀一点点头。

“老师,今天我还想请教另一个问题。”

平时喊习惯的“老师”,在这个场合有着不同的含义,有种微妙的违和感。

“什么?”

“我想了解10年前母亲和那个人离婚时的经过。还有那以前的事情,如果您还记得……”

“唔,那个啊。”

“当时我只有7岁。母亲也不想提及那时候的事。”

加纳律师抱起胳膊。

“问了之后要怎么样?”

“不知道。只是在想,能不能找到什么解决问题的头绪。”

秀一从校服口袋里取出学生手册,把带照片的学生证拿给加纳律师看。

“这个大概也不能当证明,总之先请您看看。”

加纳律师苦笑了一下。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皱起许多皱纹,出乎意料地有种老好人的感觉。

“哎,我并没有怀疑你的身份。行了,我就说说能说的吧。”

敲门声响起,刚才的事务员打开门,捧着盘子进来,把茶杯放到桌上,优雅地鞠了一躬,静静地出去了。秀一感觉她像是在对自己微笑,大概是纪子所说的被爱妄想吧。

“我听到的经过是这样的……你的父亲,好像是在交通事故中去世的?”

加纳律师喝了一口茶。

“是的。”

“留下你的母亲独自抚养年幼的孩子,后来通过朋友的介绍,认识了曾根隆司。他是房产公司的营业员,一开始看起来也是挺友善的人。”

那个人的形象隐约浮现在秀一的记忆角落里。西装笔挺,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脸上始终笑嘻嘻的。四四方方的大脸庞上生着一对八字眉,标准的正直相貌。笑起来的时候也不会失礼地张大嘴巴,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为了掩饰不整齐的牙齿吧。

那人弯腰伸手的时候,年幼的秀一躲到了母亲身后。他本能地感觉到那个人身上有种不可信任的东西。脸上虽然挂着笑,眼神却很可怕。他如今的外形和从前毫无相似之处,唯有眼神从没有变过。

“总之,离婚调解困难重重。我和你母亲谈过很多。有一次我曾经问她,为什么和曾根这样的男人结婚。你母亲那时的回答让我印象很深,到今天还记得。”

加纳律师似乎也在回忆当年。

“你母亲和曾根结婚的最大原因,大抵是因为和你的祖父栉森清藏先生相处不太融洽。他是大正时代出生的人,为人相当严格,连一双筷子怎么放都要讲究。你母亲自从结婚以后就一直过得很压抑,想要尽早离开栉森家。但是清藏夫妻宠爱你这个孙子,要脱离户籍就需要有合适的理由。在那种情况下,你母亲结识了看起来颇为绅士的曾根,结果受骗上当。你母亲说,这真是自作自受了。”

秀一低垂下头。

“那次的婚姻十分失败。曾根隆司这个人,表面上温柔体贴,实际上好吃懒做,酗酒、赌博、沉迷女色,可以说是最渣的男人。他时常旷工不去上班,领了工资也不会补贴家用,反而盗用你母亲的存款。从早到晚喝酒、家暴,你母亲和年幼的你都挨过打。”

沉睡的记忆苏醒过来。这一次远比刚才的记忆鲜明。

从小学回到家,曾根正在公寓的六叠[六叠即六张榻米大小。一叠约1.62平方米。——编者]间里喝酒,身边倒着一升装的空瓶。他满脸通红,就像是日本猕猴,双眼发直。

秀一本来没有在身边见过喝醉酒的人,但也意识到应该躲远一点,便轻轻溜进公寓,把书包放到自己桌上,打算马上离开。

但就在这时候,他感觉到背后有危险的气息。回头一看,曾根站在身后。他用可怕的眼睛俯视秀一,怒吼一声“你他妈回到家也不打招呼?”,紧接着狠狠一拳打了下来。

秀一被打飞出去,在地上滚了几圈,额头撞到柱子上。除了疼痛,鲜血从双手间不断滴落的景象更让他震惊。

之后发生了什么,秀一不记得了。但那时候的伤口,至今还淡淡地留在额头上。

“你母亲之所以下决心离婚,也是因为最担心你。她害怕照那样子下去你说不定会被他杀了。”

对年幼的秀一来说,曾根隆司就是恐怖的化身,当然不敢亲近。而这样的秀一更受到曾根的虐待,陷入恶性循环。

封印的记忆重新被唤醒,与此同时肾上腺素也开始分泌,心跳加速,掌心也渗出汗水。

接着浮现出来的影像是书包。“曾根秀一”这个令人厌恶的名字上,“曾根”两个字被涂掉了。那是秀一在冲动的驱使下用马克笔涂掉的。结果后来被曾根看到了。秀一意识到危险,连忙逃出家门。

他光着脚躲在公园里,连大气都不敢出,后来看到母亲带着遥香来找他。然后三个人坐上出租车,直接去了鹄沼的祖父家。汽车颠簸了很久,秀一记得中途还不得不停下来让遥香呕吐。

从那以后,直到今天,一直住在那里……

“你母亲带着你和妹妹逃到了清藏先生的家里。清藏先生委托我处理你母亲的离婚事宜。在这件事之前,清藏先生也曾经委托我处理若干民事诉讼相关的事情。”

秀一喝光了变冷的茶水,试图平静自己的心情。

“后来很快就离婚了吗?”

“没有。刚才说过,困难重重。不对,说困难重重都是轻的。”

加纳律师的表情变得很复杂。

“作为律师,我应该充分保护自己的客户。但是对于那种人,当时能采取的手段实在有限。”

“那家伙做了什么吗?”

“啊,不是,他并没有采取明显的暴力行为。他在这些事情上非常狡猾,绝对不会让警察抓到把柄。他只是闯到鹄沼的家里,赖在玄关不走,不断威胁辱骂。这就已经很让人吃不消了,他还会蹲守在半路上,逼得你母亲后来几乎没办法出门。”

“这是跟踪骚扰啊。”

“放到现在是有这样的说法。”

“近年来经常有判决禁止接近受害人半径100米的范围。”

“当时还没有那样的认识。不过向法院解释了情况之后,作为临时处理措施,也获得了行为禁令……行为禁令,是针对某人,禁止其做出某种特定行为的禁令。在你母亲这件事上,就是禁止曾根进入栉森家。但是,他确实太狡猾,事先就预料到这一点。你们逃离之后,他就搬出了公寓,变成居无定所的状态。工作当然在更早之前就没了。”

“什么意思?”

秀一没有理解话里的逻辑。

“也就是这样一种情况:法院的禁令,必须要送到对方手上才能生效。”

秀一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秀一重新认识到自己要对付的是什么样的人,不禁愕然。

“警方有民事不介入的原则,离婚调解状态下的夫妻问题,他们不会干涉。”

“那个人很了解法律?”

“唔,关于这些地方的法律漏洞,他大概是在房产之类的纠纷上了解到的吧。”

加纳律师叹了一口气。

“如果不是清藏先生那么刚毅的人,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过,最终还是成功离婚了呀。那家伙最后放弃了?”

“没有。”

加纳律师摇摇头。

“如果发起离婚诉讼,当然能赢。但是你的祖母春女士非常担心他危害家人,所以很遗憾,最终是用钱解决的。清藏夫妻拿出了养老的积蓄、解除了保险,给了曾根一大笔钱,这才终于办完了离婚手续。”

太不合理了。本来不是应该母亲这一方要求抚养费才对吗?

不过,祖父也许认为,不管花多少钱,只要能和那个男人切断关系就值得吧。祖父母付出那么大的牺牲,放弃了老后的享受……把儿媳和孙辈的幸福放在首位。

秀一回忆起祖父母晚年的简朴生活。在他的记忆中,祖父母从来没有出远门旅行过。他们总说自己喜欢散步,没有地方比鹄沼和镰仓更好。

祖父母的默默牺牲换来一家的幸福。秀一在心中双手合十。

然而那个瘟神还是厚颜无耻地出现了。完全不遵守他和祖父母的约定……

秀一意识到加纳律师正在看着自己。自己也许露出了非常可怕的表情。

他努力把绷紧的表情复原。

回去的时候,横滨站还在下雨。

这个时间,曾根隆司应该在横滨鬼混。正因为如此,秀一才能离开家里。

那个男的就在直线距离不远的地方活动。单单这么一想,心里就很烦闷。

坐东海道本线转江之电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傍晚了。

看一眼厨房,友子正在做白菜卷。不放任何带有甜味的番茄酱,也不用番茄泥,而是以番茄汁为主,加入大量红葡萄酒焖煮,这是栉森家的独特做法。不仅外观诱人,味道也堪称逸品。大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香气。

友子看到秀一,露出放松的神色。曾根果然还没回来。遥香好像去朋友家玩了。

“去哪儿了?”

友子问。

“横滨。”

秀一若无其事地回答。

“和朋友一起?”

“不,我一个人。”

“呵。”

友子露出有点意外的表情。

“去看电影?”

“不是,去见律师。”

秀一观察母亲的反应,友子似乎并不觉得吃惊。

“律师?由比浜高中的学长?”

“是加纳先生。妈妈,你很熟悉他吧?和那家伙的离婚,委托他处理的。”

友子默默把香草叶放进大锅里搅拌。

“我去请教该拿那家伙怎么办。”

“……哪里来的钱?咨询费很贵的吧?”

“我带了一些钱去,但是他说不要。一块钱也没收。”

“为什么?”

“因为我是高中生吧。”

“没这个道理。要是高中生就不收钱,律师事务所也开不下去吧。”

“这样的话,大概是因为他觉得离婚调解的时候没有尽到责任吧。”

友子望向秀一。

“什么意思?”

“因为最后还是花钱解决的吧?给了他一笔钱。所以加纳先生觉得有点愧疚。”

友子在水龙头下洗了手,取下围裙。

“然后呢,加纳先生还说,想和妈妈谈一次。”

“为什么?”

“谈什么不是很显然的吗?要赶走那家伙,必须妈妈起诉才行。”

“哦。”

秀一对母亲不温不火的态度感到很焦躁。

“不要只是‘哦’啊。和加纳先生好好谈一谈,他说他会帮忙的。”

“是啊,过段时间让我想想。”

“过段时间?”

“总之现在还没到时候。再等等吧。”

“为什么啊?加纳先生也说了,那种男人放在家里,对遥香也很不好。”

“我知道。”

“知道了然后呢?我真是搞不明白!”

秀一心底突然生出一股怒气。虽然知道不该责怪母亲,但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你不会是还想和那家伙复婚吧?”

话一出口就很后悔,但已经迟了。

友子睁大眼睛看着秀一。秀一做好了被母亲怒骂一顿的准备,但友子只是默默走出了厨房。

秀一产生了强烈的罪恶感。母亲眼中没有愤怒。这一点让秀一最为后悔。母亲的眼中,只有无限深邃的悲伤和疲惫。

吃过晚饭,秀一在房间里做完一天的功课,去了车库。

友子至今没有买车,这也是因为当年秀一的父亲死于交通事故的缘故。去镰仓上班的时候,一直都是坐江之电。

所以,虽然车库的空间很大,足够放下三辆小型汽车,但慢慢却变成了堆满杂物的大仓库。

初一的暑假时,秀一尝试把这间车库清理干净。

他首先花了一周时间,把看起来还能用的东西分出来,摆了个摊位,低价卖给同学和邻居。剩下的大型垃圾,再联系环卫所花钱处理掉。差不多算是收支平衡。

然后秀一又用了两天时间打扫脏兮兮的内部。常年堆积的尘埃让水泥地成了一片漆黑,一开始秀一也不禁束手无策。

他断定一般的方法太费时,决定采取略微激进的手段。秀一把水管拖到车库,将三个水龙头整整开了一天。积累下来的巨量尘土总算被冲刷掉了。等差不多能看见水泥地面的时候,秀一蹚着没过脚踝的水流,再用刷子清洗。

墙壁和天花板倒不是太脏,最难对付的是卷帘门内侧。秀一对它也投入了大量的物力,在洗涤剂、刷子、冲水的轮番攻击下,总算弄干净了。

友子白天上班,看不到秀一奋战的样子。不过走进焕然一新的车库,也情不自禁发出赞叹。只是过了一阵,收到当月的水费账单的时候,倒是发了一通脾气。

母亲预先已经答应过秀一,只要他把车库清理干净,就可以自由使用那个空间。随后的三年间,秀一搬进来各种东西。房间里装不下的大型工作台、能放松的躺椅、冰箱,等等。其中大部分都是别人不要的大型垃圾,捡回来在院子里清洗干净之后放进来的。

也多亏了这样,现在就算到了深夜,也可以调整自行车、画画、改装电脑等等,自由做自己想做的事。虽然熬夜到几点都没人责怪,不过第二天睡眠不足,到头来苦的还是自己。在自己对自己行为负责的原则下,秀一也尝到过好几次苦头了。

现在,秀一正靠在躺椅上,打量车库内部。

靠近卷门的天花板下面,用钩子挂着目前没用的自行车车架。正下方是摆放松下公路自行车的空间。

旁边的墙壁上有道门通往住处,墙上挂着自己画的油画和水彩画。秀一最拿手的是以下雨和落日为主题的风景画。画架上也摆着还没画完的画。画的是相模湾的夕阳,只是画到一半失去了兴趣,也就丢在那里了。

秀一现在坐的地方,内侧放了两张长桌。

对面右边是电脑桌。上面放着三个机箱(其中一个是空壳)、两台显示器、一台打印机、两个音箱。

他把附近人家当作大型垃圾扔出来的餐桌桌脚切短了大约10厘米,在打算摆放重物的里面一半贴上9毫米厚的软垫,外侧贴上软木质的贴纸,充当键盘的防滑垫兼鼠标垫。

左边是结实的工作台。除了一整套正式工具之外,还有老虎钳、线锯、研磨机等等。再旁边是小型冰箱。

内侧墙面上用螺栓固定了三块长杉板,兼做书架和CD柜。上面混放着书籍和CD,还有以前热衷的飞机模型、怪物手办等等。

秀一打开电脑,伸手选了王菲的CD,插进光驱里。

电脑扬声器里流淌出通透的歌声。完美的高音,无愧于亚洲歌后的称号。以前唱的是粤语歌,自从改为普通话之后,仿佛变得更加优雅和动情。虽然两种语言都听不懂,不过反复出现的“我快乐”这一句却让秀一相当喜欢。

打开空的电脑机箱,取出偷藏在里面的波旁酒。深灰色的标签上写着独具特色的I.W.HARPER101。101表示的是标准酒度,换算成酒精度需要除以2,也就是50.5度。和最畅销的40度金标波旁酒相比,还是这种更为浓烈香醇。

把101倒进烈酒杯,从冰箱里取出冰块和冷水,倒进大玻璃杯。先喝一口101纯酒,在口中充分品尝过香醇的味道之后,再用冰水混合咽下。秀一甚至能感受到波旁酒特有的火团般感触落进胃里。

吐出一口火热的呼吸,微醺如约而至。

抽烟的危害太大,秀一不打算碰,不过适度的饮酒能够缓解神经的过度紧张。只要不过量,对健康也不会造成影响,只要是有自控力的人,就算尚未成年,喝酒也没关系。这是秀一的理论。

他扫过书架上的一排书脊。基本上都是国内外的推理小说。本格作品很多,不过秀一从很早以前开始,最喜欢的就是以罪犯的角度描写罪行的小说,也就是所谓的“倒叙派”。

他抽了几本出来,大致翻了翻,没找到什么能供参考的内容。

如果真打算动手,应该看的不是小说,而是相关的专业书籍吧。

虽然也意识到这一点,但具体该看什么专业书,秀一毫无头绪。满大街都是顶着“杀人指南”一类标题的书,实际上应该不可能卖什么真正有用的杀人指南吧。

思来想去,秀一决定还是在网上查查看。他自己从房子里拉了一根电话线到车库。

通过搜索引擎寻找各种网站,秀一一边浏览一边思考,慢慢整理自己的思路。

没有任何大学会开设“杀人学”这种成体系的学科讲座。所需的知识只能根据相应的计划逐一查找。

不过,不管任何情况,唯有一个专业领域是必须的。

法医学。

围棋、将棋之类的动脑游戏,必须预测对手的下一步,才能拟定自己的战术。与此类似,要实施完全犯罪,也必须预先掌握警方的手段。

想到这里,秀一搜索了法医学相关的网站主页,但并没有获得想要的信息。这方面的内容也许只能去书店或者图书馆查阅相关书籍了。

……不过,自己调查这些事情,到底是有多认真呢?

已经喝完了第三杯101。醉意让头脑有些昏沉。

绝不能让那家伙再这样为所欲为。唯有这点决心不会动摇。

当然,必须从合法的手段开始依次考虑如何实现这个目的。总而言之,首先还是要说服母亲去和加纳律师商谈。

但是,如果最后剩下的选项只有“抹杀”……

秀一叹了一口气。

不切实际的幻想也就罢了。他并不认为自己真的能在现实中杀人。

沉溺于荒诞无稽的想法中,说到底就相当于自慰而已。

认真一点!现实一点!好好想想到底要怎么解决目前面对的问题。

急着想找一个彻底的解决方法,那是天真的小孩想法。想要让曾根迅速从眼前消失,那是做不到的。目标应该是想办法改善状况,让情况变得至少能让人忍受。

那么,目前最应该做的是什么呢?做什么才能在曾根的魔爪下保护家人呢?

一个想法逐渐在头脑中成形。就算一切顺利,也只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但说不定会有很好的效果。

为此,首先需要在网上搜集信息。秀一再度返回搜索引擎的页面,输入自己想到的关键字,开始查阅信息。

就在他开始集中精神的时候,突然吓了一跳。玄关处传来声音。

是曾根。

现在才回来,肯定是今天很走运。如果输了,只会剩下回来的车票钱,不可能这么晚。大概是赌赢了钱,不知道在哪个小酒馆里举杯庆祝狗屎运吧。

秀一侧耳细听曾根用他自己擅自配的钥匙打开门走进家里的动静。

等了一会儿,秀一关上车库的灯,打开门。

家里一片漆黑。二楼走廊里传来曾根旁若无人的脚步声。结实的地板咯吱作响,暗示着他的超量体重。

母亲和遥香应该都在床上听到了这个声音。想象两个人畏惧的模样,秀一有种难以忍受的心情。

曾根打开走廊尽头的房间门,进去了。

秀一又等了一会儿,没再听到任何动静。不久以后,传来激烈的鼾声。

秀一来到尽头的房间外面,静静地关上门。他轻手轻脚下了楼,返回车库。

怒火翻腾。

为什么就因为那种人渣,每天都要过得这么辛苦?

这世上确实存在早死早好的人。抹杀那样的人,不应该受谴责。而且,把有害于社会的垃圾一扫而空,这不是值得赞赏的行为吗?

秀一看了一眼电脑屏幕。还是联网的状态。他想起自己本来正在搜集信息,于是开始再度浏览医学相关的网页。

必要的知识慢慢积累,大致的计划逐渐成型。问题在于如何弄到必需的药物。那种药物虽然不是违法的药品,但市面上并没有销售,通常只能通过医生的处方获得。

思来想去,要买那种药物,好像也只能通过网络。

自从出现过利用网络销售的氰酸钾自杀的案件以来,警方便开始严厉取缔非法贩卖药物的网站。寻找这些被称为“药店”的网站,变得相当困难。以一般的检索方法,怎么也找不到。

秀一用“krac”“krack”“crack”“warez”“糖豆”等流行的黑话做关键词,逐一查阅可疑的暗网、BBS,寻找相关的链接和URL。

三个小时之后,终于找到了一个网站。那是私人设立的服务器,只能在特定的时间访问。

画面背景一片漆黑,红字标题“K's Convenience Pharmacy”浮在上面。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运营这个网站,不过能订购的药物从褪黑素、百忧解、米诺地尔之类的一般药物,到听都没听说过的东西,应有尽有。

秀一飞快浏览庞大的列表。“Cloud9X”“5-HTP”“St.John's Wort”……里面好像终究没有包括毒药和精神药物,不过却有不少在日本国内原则上必须有医生的处方才能购买的药品。

一个个看下去没有尽头,秀一直接跳到五十音图的“Sa”行。“海藻酸钠悬浮口服液”“盐酸吡西卡尼”“雷尼替丁片”“山地明”……

然后,秀一终于找到了“氰胺口服液”的名字。

他点击“订购方法”。

订购好像可以直接在这个网页上进行,然后通过银行转账将钱转到指定账户,或者通过邮局汇款,在确认收到款项之后两到三天,就能收到商品。

最后还有备注信息:如果将购买的药品在日本国内批发、零售、转卖、赠送,全都属于违法行为。

秀一陷入沉思。这个网站能相信吗?不知道。先付钱的危险在于对方可能不发货,网站本身也可能从此关闭。

如果只是钱的问题,最坏情况下损失也就损失了。但是,订购的时候,被对方掌握自己地址的危险性,却不能掉以轻心。而且最致命的地方是,在接收商品的时候,自己的住址和姓名全都会暴露。

秀一暂且把“K's Convenience Pharmacy”这个网站放进收藏夹里,决定等到解决了这个问题之后再来订购。

像这样的暗网站点,过一段时间不去访问,很快就会消失。秀一试着点了点以前放进收藏夹的一个网址。

本以为早已经无法访问,但是屏幕上却显示出黑白照片。那是一张稚气尚存的初中生的脸。

当年震惊全日本的刑事案件少年嫌疑犯。网页上不仅列出了他的真名,还公开了住址、籍贯等个人信息。

少年法禁止报道未成年嫌疑犯的照片和真名等信息。但在每个参与者都能随意发送信息的网络社会,这样的规定基本上没有任何效力。即使逐一捣毁日本国内的网站,也只是让他们躲到国外网站上去,就像打地鼠一样。

秀一本来对日本的法律抱有疑问,认为不应该仅仅因为未成年就给予优厚的人权保护。既然犯下那么大的罪行,真实相貌被公布出来也是当然的。

但是,现在他却怀着完全相反的观点观看这张照片。

这是个警告。

如果失败,就会像这样公开示众。

如果到头来真需要付诸最后的手段,那么绝对不能发生任何差错。

第二天星期一,放学以后,秀一急匆匆回家,换上便装,然后就迅速出门,乘坐江之电去藤泽换乘小田急线。

到了新宿站,首先在车站的店里买了两种报纸,然后又在广场的摊位上买了斜纹和印花的领带各一条,还有浅色的墨镜。

出了新宿站东口,秀一又找了一家廉价西服店,买了一套最常见的深蓝色西装、两件防皱衬衫。接着又在鞋店买了款式和皮鞋相同的黑色休闲鞋。

在文具店买了简易印章。随便哪个姓氏都行,于是秀一根据自家所在的“鹄沼松冈”,选了“松冈”的印章。和“佐藤”“铃木”之类的姓氏相比,感觉这个姓氏更真实一点。旁边就是药店,秀一进去选发胶。里面有喷雾、发胶、发蜡等各种商品,秀一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还是买最容易使用的摩丝。

他把买好的东西塞进背包,然后从新宿站西口离开。走过高楼林立的街头,钻进新宿中央大楼的地下洗手间。这一带他以前曾经来过一次。

全身都换上西装之后,看看镜子,感觉自己还是挺帅气的。用摩丝把头发固定成三七分,再戴上浅色墨镜。没有多余赘肉的脸庞,多少有点过于年轻的感觉,不过看不出是高中生了。

接下来就有点挑战了。秀一走进咖啡馆,开始研究报纸上的广告。

报纸上有不少“私人邮箱”的广告。秀一没有手机,就用咖啡馆的电话联系,姑且先找了四家。

秀一首先去拜访就在新宿的两家。剩下两家在新桥和上野,秀一希望尽量能在新宿弄好。

第一家在西新宿某幢商铺楼的一楼。正面是大玻璃窗,有种房地产公司的氛围。入口附近有一排小型带锁寄存柜。

戴眼镜的中年女性微笑起身迎接。个人使用,每个月2500元。汇款单和无法装入寄存柜的包裹可以代收保管,一天200元。

秀一很中意这里,但要签约的时候发现了问题。这里需要驾照或者保险证之类证明身份的东西。秀一借口说今天刚好没带,尝试纠缠了一会儿,眼见得女性的态度冷淡下来。秀一断定这里不行,决定放弃。

第二家在各方面都和第一家形成鲜明对比。它坐落在高架桥后面,歌舞伎町的一角。虽然都是同样的商铺楼,但里面的门面种类明显不同。

从只能勉强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楼梯走上去,在二楼乘上犹如货梯的昏暗电梯。在五楼下来,家居般的铁门上贴着一张小小的纸,上面只有文字处理机打出来的公司名。

敲门进去,里面走出来一个叼着香烟的穷酸相男人。下颔用创可贴贴着脱脂棉,看起来就有一种靠不住的感觉。门口附近堆着私人信箱的柜子,通道窄得就像黄鳝洞。

秀一说自己是刚才打电话来的,于是被带进里屋。房间里毫无装饰,只有不锈钢的桌子和两张椅子。桌上扔着铅笔和填字游戏的杂志,似乎刚刚还在玩。

男人默默指了指墙上贴的使用须知。私人信箱的使用费,每月5000元。是刚才那家店的2倍。其他费用综合起来也是这家店更高。

秀一说自己想签约,男人就把协议放到了桌上。写下伪造的住址和“松冈四郎”这个假名,按下刚才买的印章。付了半年的25000元,拿到了邮箱的钥匙。到最后也没让秀一拿出身份证看。

从昏暗的大楼走到明亮的户外,秀一不禁松了一口气,想要伸展身体。

那天深夜,秀一经过两次“跳转”,连接到“K's Convenience Pharmacy”。即使如此也不能完全防止追溯到自己的日志,但这种程度的风险不得不冒。

秀一按照主页上指定的格式,用假名订购了药品,将今天刚刚签订协议的私人邮箱设置为地址。

星期二,学校里发生了一点小事情。

第四节课是选修的美术。学生们前往美术室,各自画各自的课题。大部分都选了比较简单的石膏胸像素描,而有几个有心创作的学生选择用油画描绘美术室窗外的风景。秀一也是其中之一。

美术老师山田,绰号“米洛舍维奇”,上课时间也忙着制作自己面向展会的作品。只要能在限期内完成课题,学生在上课时间跑去哪里他都不管。

由比浜高中的学生都比较认真,虽然老师的监管不够,但也不至于溜去哪里玩。最多是对素描感到单调的学生低声闲聊,或者躲开别班老师的视线,偷偷溜回教室而已。

秀一从洗手间回来,看到纪子手里拿着秀一的画在看。右手还拿着画笔。

“你可别在上面画机器猫啊。”

听到秀一的声音,纪子回过头,一脸受惊吓的表情。不知为什么,耳朵都红了。虽然纪子喜欢脸红,但还是有点怪。搞不好这家伙真想在上面画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吧。

“……我就是看看。”

“我理解你想学习我这个榜样,但是光靠模仿可不会进步。”

纪子把画放回画架。秀一迅速扫了一眼,幸好发现得早,没有遭毒手。

“抱歉,你的画根本做不了参考。”

“水准太高了吧。”

“我承认技术水准确实不错。”

纪子的画笔堪堪点到画布上。笔尖还蘸着浅褐色的颜料。秀一差点闭上眼睛不敢看,幸好纪子的画笔及时转去指向了窗户。

“如果我的眼睛没问题的话,现在外面应该是晴天。”

“你的眼睛有没有问题我不知道,不过换了谁来看,今天的天气都是大晴天。”

“既然这样,为什么你的画里在下雨呢?”

“米洛舍维奇”抬起头,望向这边。纪子捂住嘴,放低声音。

“一直到今天,美术课上从来没有下过雨。”

“你记错了。”

“我没记错!”

“米洛舍维奇”又瞪了这边一眼。纪子安静了一会儿,又开始追问。

“要是拿这样的画给老师看,绝对会被骂。”

“不会的。‘米洛舍维奇’记不得有没有下雨。”

纪子本来又要大声说话,幸好控制住了。看起来还算有点学习能力。她用压低的声音慢慢说:

“其他的画都是晴天,只有一张下雨,不会觉得奇怪吗?”

“……行了,先不说这事。”

秀一忽然想起来,打断纪子:

“你不是不和我说话了吗?”

自从石冈拓也那件事之后,纪子就没和自己说过话。

“我可没说过那种话。”

纪子显得有点难为情。哈哈,原来是想和好。

“哈哈,想和好?”

纪子哑然,说了一句“……笨蛋!”,愤然走开。

到了下课的时间,秀一把画板挂到美术室角落里用铁丝做的架子上,洗了画笔和调色盘,回到教室。

去食堂的路上,秀一看到了纪子的背影。

只有她一个人。她是转学生,在班上还没有特别亲密的朋友。

秀一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纪子一脸惊讶地回过头,立刻鼓起腮帮,就像被钓上来的河豚。

“什么事?”

秀一想说点出乎意料的话,但是一下子想不出来。

“去约会吧。”

一点创意都没有。秀一等着纪子惊讶的反应,但她只是皱起眉,直直看着自己。

秀一有点担心。难不成她是真的生气了?

“你说真的?”

秀一刹那间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即又反应过来。这肯定是将计就计,先配合自己演戏,最后再让自己出个洋相。

“当然是真的。”

秀一也决定往下演,笑嘻嘻地说。

“什么时候?”

“嗯,这个星期天怎么样?”

“……好啊。”

纪子说完,转身快步走开了。

秀一呆在原地。

就像是自己下的套却把自己套住似的。相扑比赛上被人绊住大腿倒扔出去的感觉。

不过,秀一也没有感到太后悔。为什么呢?心跳稍微有点加快。

这是什么情况?我在开心吗?自己的反应有点奇怪啊。拿纪子当对象……

大门拍了拍秀一的肩膀。秀一终于回过神来。

这一周过得还算平稳。

曾根直到周一都会去横滨,然后从周二到周四都泡在酒精里。从23号周五开始,连续三天去平塚鬼混。这是很早就知道的。

所以秀一从周二开始提高了戒备,不过曾根没有表现出过分的行径。

友子囤了一大批便宜的纸盒装烧酒和烤鱼片,曾根睡醒了就牛饮,喝醉了继续睡,生活倒也挺规律。

难道母亲也在策划完全犯罪?秀一忍不住开始怀疑。曾根差不多是肝硬化的状态了吧,照这样继续下去,迟早会来个食道静脉瘤破裂什么的,去地狱报道(虽然收留他的地狱大概也会觉得头痛)。

但要等到那一天,也未免太慢了。

无论如何,好的曾根隆司就是死掉的曾根隆司。不过像这一周基本上都处在昏睡状态的曾根隆司,也算勉强说得过去吧。

星期五,秀一放学回到家,曾根不在家里。果然和预想的一样,他从今天开始去平塚了吧。

秀一松了口气,放下书包,换上便装,乘坐江之电去了藤泽。遥香拜托他去锁店买门锁。

回到家,一家三口人吃晚饭的时候,响起了曾根回来的脚步声。今天好像运气不错。友子在曾根的房间里备好了酒菜,得以避免在厨房碰面。

到了11点半,秀一悄悄去看了曾根的情况。他已经呼呼大睡,鼾声大作了。看起来不像是装样子,不过还是叮嘱遥香有事情立刻用PHS[Personal Handyphone System,个人手持式电话系统。一种在日本时兴起来的通讯技术,中国的“小灵通”大多使用此技术。——编者]联系,又补充说锁好自己的房门,绝对不要开,这才外出。

明天是第四个星期六,学校不上学。第二天是休息日的星期五和星期六,要从半夜0点到凌晨5点,在便利店打工。

“心连心”便利店是中型连锁企业,但也有一部分怀着梦想的人加入开店,结果却失意关门。所以人们又给它起了个“心碎”的绰号。讽刺的是,店铺商标就是一箭射穿两颗心的图案。

秀一推断,很多连锁店之所以惨淡经营,是因为贵到吓人的加盟费差不多占去了营业利润的一半,而本部又不提供任何支持。

鹄沼店的经营也相当吃力,不过总算还能支撑。话说回来,秀一轮值的深夜时段里,来买东西的客人非常少。本来还不如缩短营业时间,但协议上有规定,自己不能做主。虽然站在秀一的立场上说,时薪高,又轻松,其实没资格抱怨。

“栉森,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店长神崎先生叠好带有心形图案的围裙说。

“好的。”

扫了一圈,店里的顾客只有一个蹭杂志看的上班族,还有一个在挑选打折便当的老人。在这个时间段只有这么点人,不禁担心是不是快关门了。尤其是每天过了半夜3点就进入到“风平浪静”的状态,直到第二天早上供货卡车开来为止,简直连一只蚂蚁都没有。

“今天夜里也要麻烦你一个人了。”

神崎露出抱歉的表情。他的上唇蓄了胡子,才刚4月就晒得黝黑。

“啊,没关系,反正也轻松。”

“我和老板说过几次,夜班不能总是一个人。尤其你才17岁,说起来本就不应该值夜班……可是老板夫妻也快过劳猝死了。老板娘的风湿病又一直在犯。按照现在的经营状况,也实在请不起更多的人了。”

神崎慎太郎店长是由比浜高中的学长,很照顾学弟。他今年29岁,还是独身,嗜好冲浪。他单手提着冲浪板骑车的技术已经超越了单纯的杂技范畴,堪称神技。

“没人会来这一带抢便利店嘛。”

“也对,没人会拿咱们这种卖不了几块钱的店当目标。旁边就是罗森、全家、711什么的。”

“对了,有件事情,不知道怎么开口……”

秀一开口说起自己之前一直想说的事。

“我想请一段时间的假。”

“哎?怎么了?”

“嗯,家里有点事情,而且晚上想尽量留在家里。”

“嗯,嗯,是吗。有点不好办,突然间找不到人接班啊。”

神崎一脸苦色。

“就一段时间,应该没事的。”

“嗯,因为有你在才放心啊。电脑也很熟。”

便利店里的电脑用的是WindowsNT和98,有时候还需要打工的秀一来指导店长和老板怎么用。

“能不能再想想?另外你有什么问题也可以说说,我看看自己能不能帮忙?”

“……其实也没什么。”

神崎一直很照顾自己,他这么拜托,自己也不好意思拒绝。结果这天晚上没有得出结论。

夜更深了。今天和往常一样,顾客稀少。

很闲。

工作手册上规定了没有顾客时应该做什么。秀一麻利地清洁打扫、整理商品之后,就没什么事情可做了。本部的手册似乎也没考虑到会闲成这样。

与其白白浪费时间,不如做几道函授习题。但是监控录像在盯着,也没办法这么做。装摄像头的一半目的也是为了防止店员的懈怠和监守自盗。

没办法,秀一决定去调整杂志的摆放。杂志书架不仅面向便利店内部,也有对外的展示功能,秀一发挥自己的色彩感,用心提升展示效果。虽然也觉得大半是在对牛弹琴,但总比无所事事要好。

拿起杂志的时候,外面传来巨大的发动机轰鸣声。

透过玻璃,大型摩托车的轮廓映入眼帘。骑在上面的是一个戴着全罩头盔、身穿黑色T恤和牛仔裤的男人。

那人下了摩托,依旧戴着头盔,朝店里走来。

不会是来抢便利店的吧?

秀一小跑回了收银台。

自动门打开,来人继续戴着头盔走进店里。

“这位客人……”

秀一说话的同时,也握住了预备在柜台下面的金属球棍。如果对方亮出刀子,就靠武器的长度差异先发制人。

“在店里请摘下头盔。”

来人慢慢转向秀一的方向。出现在头盔下面的,是一张熟识的脸庞。淡淡的眉毛,双眼皮,下垂的眼角,细而尖的鼻梁,染成褐色的短发。

“……石冈?”

秀一的手放开了金属球棍。石冈拓也四下打量着走过货架。

“怎么了?好久不见。”

“你穷得出来打工了。”

“不行吗?我可不像你,我家没钱。”

石冈拓也没有笑。他拿起“正宗横滨中华街便当”“北海之味·海胆鱼子饭”端详一阵,又很嫌弃地放回去。

这家伙为什么来这种地方?石冈家去年搬去了镰仓的梶原,骑摩托倒也不算很远,但应该没有原因让他来这里。

“最近你都没去学校啊。”

“学校?去也没用。”

“但我在学校附近倒是经常看到你。”

“……你看错了。”

午休的时候,秀一经常在学校附近看到拓也的黑瓷涂装摩托车。本以为他是怀念老朋友,但他总是保持距离,连话都说不上。不过看起来他自己并不想提这件事,秀一也没有追问。

石冈拓也回避着秀一的视线,在店里走来走去。

这家伙到底来这里干什么?秀一很奇怪。他应该不是偶然路过,而是带着目的来的。但是秀一没有询问,只是注视着他。眼下这个时间,他既是唯一的客人,又是好久不见的老同学,也让秀一有些高兴。

“你精神不错。”

拓也一言不发。他没有停步,一直在店里来回走动。

“家里人都好吗?”

拓也的脚步陡然停下。

“……那些人渣,”拓也恨恨地说,“死了才好。”

“是吗?但如果真的死了,也有很多麻烦事吧。”

“恨不得杀了他们。”

拓也第一次和秀一视线相交。

“要不是你多管闲事,我早就杀了。那一回……”

秀一笔直迎上拓也的视线。拓也瞪了秀一半晌,终于移开视线。

“现在还是处不好?”

拓也转过身,不理会秀一的问题。

“那再来一回就是了。像上回那样。”

“闭嘴!别人家的事,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拓也激动地大叫。

“你知道那一回我后来吃了多少苦头……”

拓也的话卡住了。

“行了,那个还我。”

“不行。”

秀一冷冷地说。

“别他妈耍我。那本来就是我的刀!”

“不高兴你去报警啊。现在还给你太危险了。”

拓也发出喉咙卡住一样的声音,把手里的商品用力砸到地上。

塑料包装裂开,奶油和布丁的碎末飞溅开来。

拓也戴上头盔,转身出去了。

秀一等到拓也的摩托车留下爆破声消失,这才去收拾地上的残骸,然后在收银台扫了包装上的条形码,付了对应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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