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龙恋之钟

青之炎  作者:贵志祐介

醒来已经是中午。秀一及时在闹钟响起前按掉了。

做了个讨厌的梦。

近来他经常梦到自己杀了人。杀人的过程已经结束,正在头痛如何处理尸体。大块大块的肉不知道怎么收拾,只得都藏在车库里,但到了夏天大概就会发出尸臭,必须尽快切碎,一点点运出去。梦里他真心为这事情焦急。

奇怪的是,杀人的事应该还没暴露,但警方的搜查行动却快速展开。那股气氛分分秒秒传递过来。

突然间场景变换,秀一正在134号公路上骑车。速度稍快就会遇上强有力的逆风,把自己推回去。秀一带着无限的悔恨和恐惧,拼命向前。本应该十分坚固的自行车车架,犹如橡皮泥一样扭曲软化,最后双腿落到地上,再也无法骑车……

意识到这是一场梦的时候,秀一既觉得自己太蠢,又有种发自内心的释怀。

意识还不是很清醒。在便利店值过夜班之后,秀一总是睡到6个小时左右就会醒,非常困倦。但是难得的休息天,他也不想把时间一直浪费在床上。

秀一打起精神起床,大大伸了一个懒腰,驱赶心中残留的不快感。窗外依旧是乌云密布的天气,仿佛马上就会下雨。

他和平时一样仔细刷过牙,快速冲完澡,坐到午饭的餐桌上。

瘟神今天也在平塚吧。最好他能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被那些同样的人渣捅死。

午饭是炒饭。米饭的色泽度绝佳,鸡蛋的蓬软度绝佳,火腿丝和碎葱花的焦灼度也绝佳。外观果然一如既往地完美。不过秀一心中暗想的是,自己做的炒饭,虽然相比之下外观惨不忍睹,但至少味道要好一点吧。

吃饭的时候,秀一注意到遥香很少说话。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在回二楼房间前,秀一问了一声。遥香默默摇了摇头。

“昨天晚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今天早上回家的时候,大家当然都在安安静静睡觉。秀一认为如果有事情发生,会打电话联系自己,于是也就去睡觉了。

“那个……也没什么大事。”

“好了,告诉我。”

“昨天夜里,我想上厕所,开门的时候……”

遥香不安地摆弄门把手。

“然后,他就站在那里……”

“他”指的是谁,没必要问。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肯定会有毫无防备的刹那。要尽快想个办法。

“然后呢?”

“然后我马上关了门,反锁上了。”

“后来还发生了什么吗?”

“嗯,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

“他敲的门?”

“嗯,我想是的。”

“后来呢?”

“……就这些。我没理他,后来就没声音了。”

那个混蛋到底想干什么?秀一心中同时涌起激烈的愤怒和疑问。难道他这一把年纪了,真想对这样的孩子下手?

遥香大概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不停地用指甲去挠门把手。

“……总之光靠这把锁不够。昨天我在锁店买了新的门锁,现在就给你装上。”

“真的?太好了。”

如果他一直躲着等遥香出来,多少锁也没有用。不过眼下至少可以稍微减轻一点妹妹的不安。

秀一从车库拿来工具箱,给遥香的房间门装上新的弹簧锁。连接螺栓的金属部件强度有点不够,于是秀一用电钻在墙上开孔,拿螺丝加上新的金属件加固。

房门的年代久远,不过门板是用厚厚的一整块榉木制成,铰链也非常结实,就算彼得·阿兹[Peter Aerts(1970— ),著名荷兰踢拳运动员。——编者]也没那么容易踢破吧。

遥香一脸开心的样子,反反复复试了好几次门锁,盯着沉重的卡栓伸伸缩缩的样子看。

怜惜妹妹的情绪涌上心头。

总而言之,不能就这样放置不管。还需要能传到车库的报警器,最好还需要高压电棒、防狼喷雾之类的东西。

明天去秋叶原或者新宿找找看吧。想到这里的时候,秀一记起自己已经有约了。

星期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按照电视里的气象预报,热带低气压减弱而变成的低气压停留在关东周边,从下午开始天气可能会再度变化,但至少放眼望去,湘南的天空还是一片湛蓝。

很受当地中学生欢迎的汉堡王就坐落在可以眺望江之岛大桥的位置上。这个地方本来一直都是生意兴隆的麦当劳,昵称“江之岛麦麦”,然而去年的某一天,突然换成了竞争对手的店铺,原因着实成谜。

纪子坐在二楼靠窗的座位上,眼尖地看到了秀一,朝他挥手。

秀一走上楼梯。

“哟,很早啊……”

说到一半停住了。

“怎么了?”

“啊,没什么。”

很少看到纪子身穿便服的样子,秀一不禁吃了一惊,但是这话可说不出口。

而且这家伙在想什么啊?从上到下一身白,搞得像是少女偶像一样。不管怎么说,头上戴一顶纯白的贝雷帽,这也太夸张了。

现在整个店里都在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这里。偏偏自己随便穿了件米色衬衫和休闲裤,太不搭配了。

“……好了,走吧。”

“等等。”

纪子慌忙把草莓奶昔喝完。

“去哪里?”

纪子笑嘻嘻地问。如果一直都是这个态度,倒也挺可爱的。

“这还用问?你以为为什么要约在这里?”

“嗯?”

“那边啊。”

秀一指向窗外的江之岛。从这里望去,江之岛就像是郁郁葱葱的绿树林。

“哈哈哈,别开玩笑了。好了,说真的,去哪里?”

“江之岛。”

“骗人。”

“我干吗骗你?”

“可是……”

纪子巧妙地眨动眼睛,表达出“怎么会想要去那里?”的意思。

“江之岛有什么不好啦。湘南著名的观光地,不少人还特意从东京赶来玩。”

“那是外地人嘛。我们当地人跑去江之岛干什么呀?”

“这就是盲点啊。你上一次去江之岛是什么时候?”

纪子想了半天。

“是吧?嗯?嘴上说得热闹,其实没怎么去吧。肯定会有新发现的。好了,就这么定了,江之岛!”

其实是不想走太远,希望找个尽可能近的地方解决。当然,这一点就算撕开他的嘴也不能说。两个人走出汉堡王,穿过134号公路的地下通道,走上步行者专用的江之岛天桥。

几只黑鸢在天空中盘旋。湘南的天空总有黑鸢和乌鸦争夺制空权,不过争强好胜的乌鸦似乎也害怕大个的黑鸢,在黑鸢聚集的地方,并不敢太靠近。

纪子抬头望天。

“这一带的黑鸢有点吓人。像是希区柯克的《鸟》。”

“好像那些店会给它们喂食。”

“哎?”

“你不是当地人吗?”

“可我家在北镰仓啊。”

“哦。”

“干吗啦?超恶心的。”

“而且学校周边也有黑鸢吧?”

“但是,你没觉得有点不一样吗?这边的种类不一样吧?”

“我说,直线距离只隔了5公里吧?”

“啊,可是,这里已经不算镰仓了。是边界的哪个市吧?”

“……抱歉,藤泽是农村。”

“不是这个意思啦。不过你看,我家在北镰仓嘛。”

两个人拌嘴似的聊着天一路往前走,秀一感到自己的烦闷心情慢慢纾解开来。来之前原本没什么兴趣,现在却判若两人了。

天气难得这么好,身边还有一个会让路人频频回头的美少女。只要她不开口说话,客观而言,这也算是令人艳羡的状况吧。

大概也是星期天的缘故,随处可见情侣或者一个个家庭出行。

穿过青铜鸟居,走上两边都是土产店的陡坡,便来到了江之岛神社。这里张贴着男女的厄年一览表。纪子毫无兴趣,正要走过去,秀一却站住了。

“怎么了?”

“不好,你看。”

秀一指向女性厄年那一栏。

“明年你18岁吧?那就是说,考大学的时候刚好是小厄年。真可怜。照这样看,重考一次差不多是免不了的了。”

纪子愣了一下。

“是吗……这一届的高中生,大半不都是吗!”

“说的也是。”

纪子奇怪地穿了一双高跟鞋,爬上陡坡就已经很吃力了,于是去坐了号称“江之电”的带顶棚的扶手电梯。

“要是‘纳尔’,大概半路就摔下去了。”秀一嘟囔说。

下了电梯,纪子问:

“我说,以前就想问,为什么管宫地香织叫‘纳尔’?”

“什么,你还不知道?”

“一点也不知道。还有,为什么杉山大辅叫‘四郎’,B班的窪田诚叫‘三岛’,还有叫他‘渣’的……”

“哦,没人告诉你啊。你的朋友还真少。”

“才不是呢!只不过问到这个的时候,大家都是一脸厌烦,避开不提。”

“你问了谁?”

“哎?杉山他们……”

哪有直接问当事人自己的道理。秀一对纪子的脑回路十分无语,但作为起绰号的责任人,秀一还是一边走一边给纪子上课。

“‘四郎’来自‘狂眠四郎’。”

“狂眠四郎……?”

好像听过这个名字,但是想不起来具体的形象。

“杉山的成绩一直都是全年级顶尖,大概每天晚上都学习到很晚。初一的时候,能从第一节课一直睡到第三节课,特别厉害。上课过程中都能这么疯狂睡觉,所以就叫狂眠‘四郎’了。”

“……”

“都说到这儿了,‘纳尔’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说到哪儿了呀,我怎么会明白……不过,大概是‘自恋狂’narcissist的简称?”

“不不不,这显然是‘嗜睡症’的英语简称嘛。”

“嗜睡症?”

“Narcolepsy。不分时间和地点,突然入睡的疾病。那家伙也是随时随地都能睡着。再严厉的老师上课也照样睡觉。失眠症患者真是羡慕得要死啊。”

“……你们班初一的时候,上课全班都在睡觉?”

“当然有人醒着。你动动脑子行不行。如果没人醒着,谁知道谁在睡觉?”

“是是是。我明白了。你说的没错……那,‘渣’同学呢?他也睡觉?”

“不是,他醒着。前提是锻炼没有太辛苦的时候。”

窪田诚长得非常高,从初一开始就是排球队的正式队员。

“‘渣’啊,一开始是叫‘盖渣’,但是和‘盖茨’容易搞混,就只喊他‘渣’了。”

“‘盖渣’是什么意思?”

“‘盖渣’源于‘占星师’,Stargazer。”

“‘占星师’?科幻动画什么的?”

“不是。你知道‘渣’长什么样吗?”

“不知道……只听过他的名字。”

“初一的英语辅导书上有一种鱼叫‘占星师’,那个照片和他很像。特别是眼睛朝上翻的表情。在日本,那种鱼叫做‘三岛虎鱼’,管他叫‘三岛’也是这么来的。”

“眼睛向上翻……”

“青蛙或者弹涂鱼那样的。”

“可是,一个人长成那样……会是什么长相……”

纪子一脸困惑。

秀一发现纪子困惑的表情尤其可爱。

他想起大约一年前她的样子。那时候被她狠狠一瞪,心里就会七上八下。现在完全换了一个人。

第一次见到福原纪子,是在初三换班的时候。当时的她一头褐色的卷发,精致的妆容,尤其是那双宛如护膝的泡泡袜,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她在班级里特立独行,许多同学明显都怕她。据说放学或者周末,她会特意乘电车去涩谷,和朋友在那边玩。甚至有流言说她可能在搞援交。

更可信的消息说,纪子的父亲是一流商社的精英,但是喜好女色,家里一直吵架。后来她母亲也像是报复似的搞外遇了。在那样的环境影响下,初一时候听话认真的纪子,也逐渐变成不良少女了。

秀一第一次见到纪子,不知怎么就觉得她表现出来的是伪装。实际上应该是更为优雅的女性吧。秀一觉得,那是因为她害怕受伤,所以封闭在满是棘刺的外壳中。

秀一有时候会把自己的想法随意说出口,现在也是这样。有一次他一不小心脱口而出:“福原其实是个很有女人味的温柔女生吧?”

听到的同学都目瞪口呆,而反应最激烈的却是纪子本人。她一脸惊慌失措地别开脸,连耳朵都红了。

有趣。这是秀一的第一印象。很有趣。

脑海里浮现出“达辛妮亚”这个名字。

那是《堂吉诃德》的故事。主人公堂吉诃德幻想自己是骑士,把廉价酒馆里的妓女阿尔东萨当成名为达辛妮亚的高雅公主,后面便尊称她为达辛妮亚,恭敬对待。当然,阿尔东萨先是摸不着头脑,又觉得他是在讥讽自己,对他破口大骂。

不过,后来发生了奇妙的逆转。

堂吉诃德经过治疗,失去了幻想,同时也失去了生存的动力。当他在床上濒临死亡的时候,赶来看他的是阿尔东萨。而且她说自己就是“达辛妮亚”,努力唤回堂吉诃德的幻想……

人这种东西,只要每天都有人和自己说同样的话,大概就会信以为真。尤其是当那和自己潜意识中的愿望一致的时候。

从那之后,秀一每天都会找机会和纪子说话,同时避免那些容易夸赞奉承、让人误解自己别有用心的话语。仅仅是普普通通地聊天,不着痕迹地强调“真正的”她不是不良少女,而是内心温柔的女孩子。

纪子和预想的一样,表面上很不耐烦,表现出抗拒。但是,她内心的动摇却反应在态度和表情上。特别是知道秀一完全不在乎周围人反应的时候,她似乎十分惊讶。

秀一也知道纪子开始被自己吸引。对于这种玩弄人心般的行为,他也不是没有丝毫愧疚的。毕竟自己所做的事情,本质上和洗脑实验没有区别。

不过,至少秀一确信,这个实验是在将她引向“正道”。再后来,随着每天都在说同样的话,秀一也慢慢分不清这是实验,还是自己真的这么想了。

一年后,两个人迎来了出乎意料的离别。初中毕业以后,纪子去了关西的高中。据说是父母离婚,纪子搬去了母亲的娘家神户。

道别的场景很简短。

纪子的服装与发色和一年前差不多。但她的眼神要比以前温柔许多。

以后会有机会再见的,秀一说。然而纪子沉默不语。不过最后在出教室的时候,她回头望向秀一。秀一感到那双眼睛里有某种东西在闪光。

就这样,“达辛妮亚效果”的实证实验无果而终……秀一以为。

直到一年后的本月初,纪子突然转入由比浜为止。

背景是纪子的父母复婚了。纪子搬到父亲所在的镰仓,接受了特别的转入考试。再怎么特别,要进入学区内排名第二的由比浜高中,在关西肯定下了相当的苦功去学习。

于是时隔一年,秀一再次看到纪子,对她的改变大吃一惊。

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可女士的改变岂不是更甚于此吗?

纪子把头发重新染黑,穿着整洁的校服登场,宛如学生手册的封面模特。与秀一眼神相交的时候,立刻转过头去,而黑发间露出的白皙耳廓却又红了。

那时候,秀一的心猛地一跳。

“你怎么走神了?是不是吃了什么奇怪的药?”

纪子伸手在秀一眼前晃了好几次。

“嗯?”

“你以前咬牙切齿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样子挺可怕的,现在这种呆呆望着远处傻笑的样子也很诡异。”

“反正不管我怎么样,你都有意见。”

“喂喂,走这边啦。”

不知什么时候,纪子走到前面去了。石板台阶上的缓坡前竖着一块告示板。

新胜地、江之岛。恋人之丘入口……龙恋之钟?以前来的时候好像没有这样的东西啊。

“我说,那边更好玩吧?”

“不行。这边。”

纪子不理秀一,自己领先往上走。秀一也只好跟在后面。

两个人来到可以一览大海的地方。

这里距离海岸不远,不过放眼望去,不知怎么就有种相模湾连接太平洋的感觉。岛上的这一边几乎看不到乌鸦和黑鸢。海面看似平稳,但往悬崖下看,海浪连绵不断地拍打在岩礁上,碎成满眼的白沫。

山丘凸出的顶端建了一幢小小的钟楼,只有两堵墙壁和一片屋顶。屋顶上刻着“龙恋之钟”几个字,下面垂着一盏小小的吊钟。

一对大学生模样的男女像是说起了什么笑话,一边笑一边共同敲响了钟。音色出乎意料的清澈。两个人朝秀一他们这里看了一眼,下去了。

秀一出声朗读钟楼导览板上的文字。

“当年,镰仓的深泽山中有无底沼泽,其中住了一条五头恶龙,村民深受其害,被迫献出幼儿做贡品,因此这里被称作子死越……哦,原来‘腰越’这个名字是从这里来的啊。”[古代日本将沿海地区的东北部称为“越”。“腰越”在日语中的发音和“子死越”相同。——译者]

学到了一个知识。秀一点点头,转身要走,纪子抓住了他的背心。

“你别念到一半就跑啊。后面可是个完美结局。”

没办法,秀一只能继续往下看。简单来说,就是有一天海上乌云密布,天摇地动,天女现身,于是便诞生了江之岛。五头龙因天女的美艳一见钟情,开口求婚,但因为作恶多端而遭到拒绝。从此以后,五头龙改过自新,终于和天女成婚。

“这也太莫名其妙了。”

秀一当即批判。

“什么奇怪了呀。只是传说而已,就算有点不合常理,不也是正常的吗?”

“就算按传说的标准看,这也太乱来了。恶龙干了那么多坏事,不但不用赎罪,还能轻轻松松和天女结婚?”

“有什么关系啦。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嘛。”

纪子偏要袒护恶龙。

“更奇怪的是,这个故事本来是要解释江之岛怎么诞生的吧?可是江之岛和整个故事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行了行了,别纠结这些小事了。”

纪子强行压下秀一的疑问。

“重点是,来到这里的男女,一定要共同敲响这口钟。不然的话,五头龙的可怕诅咒就会降临。”

“导览板上哪里写了?”

纪子来到吊钟下面,握住绳子。

“来,你也抓住。”

没办法,秀一只能一起摆动绳子,敲出比刚才那一组更响的声音。

“好,这样就OK了。以后只要两个人当中的一个人说谎,或者做了什么不能告诉对方的事,这口钟就会自动响起来,提醒另一个人。”

“所以到底哪里写了这些东西啊。”

纪子的表情突然认真起来。

“我有一件事想问你……可以吗?”

秀一条件反射性地想说“不行”,但纪子的认真态度让他不由得点了点头。心跳稍稍快了一些。

“……是石冈同学的事。”

秀一发现自己心里非常失望。

“要问那件事啊。”

“对不起。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

秀一双手扶在铁栏杆上,俯视相模湾。太阳还是和刚才一样照着,海浪略微大了一些。云好像也多了。

“前几天也问过,有人说你挑唆石冈同学去殴打他的父母和哥哥,这是真的吗?”

“这种说法,算是真的吧。”

“为什么?”

秀一叹了一口气。这件事情本应该一直藏在自己心底的。但是,他不能忍受自己再被她继续误解下去了。这也是一种自私吧。

“拓也计划拿刀刺杀他的父母和哥哥。”

“哎?”

纪子大吃一惊。

“而且不是想想而已。他是真的打算动手。我很早就认识他,相当确定他要干什么。他搞到的刀看上去不起眼,可是杀伤力很强。所以我把刀拿走了。但是光拿走刀还不够。他肯定会用别的凶器。所以……”

“所以你让他去打人,不要杀人?”

“那家伙的力气不至于打死人。空手去打,就是常见的家庭暴力而已,也不至于无可挽回。”

“可是……难道就没有别的解决方法了吗?”

“那家伙心里积累了太多对他家人的怨恨,眼看就要爆发了。所以怎么都要让他发泄一下,放点气出来。”

纪子陷入沉思。

幸好纪子没有追问自己是怎么说动石冈的,这让秀一心里松了一口气。要是她听了方法,肯定也会联想到她自己。

秀一每天都向石冈洗脑。

你父母只喜欢成绩优异的哥哥,不把你这个成绩差的弟弟当人。这么烂的父母,当然应该打一顿。你哥哥就像是父母的应声虫,也应该狠狠揍一顿,说不定能让他正常一点。

但是,如果动用武器,他们只会笑你没种,不用那样的武器就不敢反抗。靠双拳打倒他们,才是真正的胜利。要收拾那些家伙,本来就很轻松。人的脸庞只是骨头上面盖了一层薄薄的肉,弹性十足。充满力量的一拳打上去,肯定很过瘾……

秀一心中也有一点期待,说不定能够一次性解决呢。通过诉诸暴力这样的最终手段,父母也许能够意识到拓也在家里承受的痛苦。

但是,看前天出现在便利店的拓也那副样子,事情的进展并不顺利。拓也只是因为使用暴力受到惩罚,至于他为什么要那么做,没有任何人去想一想。

那么,挑唆拓也去打家人的激烈手段,错了吗?

不,不是的。那是紧急避险的行为。看到有人要跳崖,无论如何总要先把他拉回来才对。指责说拉他回来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这是没有道理的。

纪子开口了。看来她终于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我不能说你的做法不对。”

秀一点点头。

“但是,我还是认为,暴力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纪子正要继续往下说,秀一拦住了她。

“这是同义反复吧。”

“什么意思?”

纪子一脸茫然。

“你不是从一开始就定义这是‘暴力’了吗?‘暴力’的意思就是不正当地使用力量,对吧?而解决问题的力量当然不会是不正当的。”

“但我想说的是……”

“少林拳中有这样的说法:无力量的正义是无力,无正义的力量是暴力[这两句话没查到中文出处。——译者]。带有正义的力量,才能最有效地解决问题。说到底,除了力量,还有哪里能有实质性的解决方法?”

“……”

“当年,欧洲到处都是恐怖袭击,于是美国轰炸了利比亚。虽然全世界都批评那是国家恐怖主义,但恐怖袭击确实大幅减少。伊拉克进攻科威特的时候,也是依靠多国联军的军事力量击退了伊拉克。南斯拉夫估计也是同样的情况。”

“美国做的事情全都正确吗?”

“我可没那么说。比如在广岛和长崎投下原子弹,就和纳粹的集中营一样,都是人类历史上的污点。那明显是多余而且残酷的暴力……但是,话虽然这么说,力量的逻辑本身却并没有问题。在现实的世界里,天真的和平主义很多时候并不适用。对于不讲道理、无法沟通的对象,除了以力服人,还能怎么办?就看今天的日本,你不觉得满大街都是人渣,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吗?”

秀一停住了口。纪子目瞪口呆。

“……你不会是被吓到了吧?”

“有一点……”

自己怎么突然这么亢奋?秀一有点不知所措。自己心里一直压着曾根的问题。每次想起,都会怒火中烧。

“不说了吧。今天来这里又不是为了搞辩论。”

曾根的事情也会在潜意识中影响这段本应快乐的时光吗?

“对不起。怪我提起了石冈同学的事。”

纪子吐了吐舌头。

“不过,第一次约会的时候,一般不会热烈讨论国际政治的话题吧?”

曾根的旁若无人,简直就像是在试探秀一忍耐的极限。

他坐在客厅的老板椅上,读着报纸,就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悠然自得。看到他这副样子,秀一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快。

幸运的是,曾根似乎并不喜欢客厅的简洁品位,更喜欢待在二楼尽头的房间里。

但是最近他常常敞开房门,又擅自把厨房的CD机拿过去,半夜里也用大音量播放歌曲。那个房间里还供奉着祖父母的神龛,本应该是神圣静谧的场所,现在却成了栉森家里最让人忌讳的地方。

秀一和遥香极力缩短停留在二楼的时间。学习也会去客厅或者车库里。只有在睡觉的时候才会回自己的房间。

遥香会找各种借口尽量延迟睡觉的时间,所以睡眠不足,脸色很差,但友子和秀一都明白她的心情,也不好劝她早点睡觉。

上二楼的时候,遥香一定会要秀一陪伴。秀一会一直陪着她,直到妹妹进到房间锁上门为止。想上厕所的时候,遥香会敲三次秀一那边的墙壁。

但是,不管秀一怎么当心,要想24小时保护遥香,也是不可能的。

星期二的傍晚,秀一刚巧先回了房间,遥香在后面上楼的时候,很不走运地撞上了从里面出来的曾根。

遥香腿都软了,不过还是想从曾根旁边穿过,逃回自己的房间。可是曾根堵住了她的去路。

“你回来了也不和爸爸打声招呼?”

低沉的威吓声连秀一都听到了。他顿时从房间里猛冲出来。

“喂,你在干吗?”

秀一的声音让曾根慢慢把庞大的身躯转过来。四四方方的大脸。视线落在秀一手里拿的东西上。

秀一看看自己的手,这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地抓起金属球棒出来了。纯属偶然导致全面对决。秀一当即下定决心。

“我问你在干吗?说啊!”

这时绝对不能退缩。只有战斗。

“哥哥……”

遥香的声音快要哭了。

曾根面无表情。轻蔑地瞥了秀一一眼,再度凑近遥香。

“混蛋……!”

秀一向前踏出一步,曾根猛地转回身。

“干吗?你个兔崽子鬼叫什么?”

视线的高度相去甚远。八字眉下面的眼睛闪着黄色肉食兽般的光。

秀一暗骂自己心中升起的胆怯。现在要是退后,那就完了。要战斗。他用满是汗水的手握紧金属球棒。

“别打遥香的主意!你这……变态老头!”

本以为曾根会怒气冲冲地过来揪住自己,没想到他嗤笑起来。

“老爸教女儿礼貌,有什么不对了?是你想歪了吧?”

“什么?”

“哈,色色的小鬼,像发情的野狗一样,整天跟在遥香屁股后面,你是想上她吧?嗯?想上就说啊?”

什么?这家伙在说什么?秀一脑子一片混乱。是想激怒我,让我先出手吗?

不过,现在我可不会输。挥起这根球棒,分出一个胜负。等等。他是不是就在等我这么做?躲开球棒,或者抓住棒子,然后近身和我肉搏?

要是这个打算,自己也有办法应对。拿球棒朝他的脑门砸下去的同时,身子也撞过去,伸腿绊他,让他从楼上摔下去。一个醉鬼的反射神经,应该跟不上自己的速度。而且这个角度也不用担心波及遥香。

杀了他。

要是从楼梯上摔下去,可以当做意外事故。这家伙的血液里应该能检测出高浓度的酒精。妈妈和遥香绝对会和我的说法保持一致。

现在就是机会。

秀一竖起球棒。曾根脸色一变,似乎感觉到了杀气。他朝旁边移动,像是要探探虚实。于是曾根和遥香就站在了面对秀一的一条直线上。

糟糕。这样就不能用身体撞了。

那就做个假动作,敲碎他的膝盖。

这样大概不能算作意外事故了。但是,为了保护妹妹,也能算正当防卫吧。就算不行,自己还有少年法做后盾。就算杀了他,也不会判死刑和无期。

“你这兔崽子……来真的?”

曾根吼了一声。

明明已经下了决心,可是偏偏一步都踏不出去。最后的一步。往黑暗中去的一步。成为杀人犯的一步。到了这个时候,常识和良心还在碍事吗?或者说,是我还在害怕这个人渣吗?

一触即发的胶着状态。不行。照这样下去,握球棒的手会累,反而会被他趁虚而入。只能在自己占优势的时候先发制人了。可是……

看到秀一没有动作,曾根的表情又有了变化。明显比刚才从容了。

“怎么了,小兔崽子?刚才的耀武扬威去哪儿了?哈,该不是尿裤子了吧。”

秀一目不转睛地瞪着曾根。这个人渣,凭什么待在这个家里?这个流氓,寄生虫。心底腾起的熊熊怒火点燃了全身。金属球棒像是即将上阵的武士般微微颤抖。

“哥哥,不行!”

遥香大叫。

就在这时,下面传来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买东西回来的友子,把袋子丢在地上。她惊慌地跑上楼梯。

“怎么了?你们快住手!住手!”

友子插进秀一和曾根中间。

“秀一!放下球棒!”

秀一没有动。他被曾根瞪着,身体僵硬。

友子又向曾根转过去。

“你也住手!违反约定了!”

约定?什么约定?秀一茫然地想。

“我什么都没做。这个小鬼突然叫唤着冲出来。脑子坏了吧。”

曾根若无其事地撒谎。

“反正都住手吧,求你了。”

友子拼命恳求。她从挂在臂弯里的袋子里掏出钱包,数也没数就抽出几张钞票,塞进曾根手里。

“拿上钱去散散心。”

曾根用鼻子嗤笑了一声,像恶鬼般狠狠瞪了秀一一眼,慢慢走下楼梯。

秀一放下球棒。手指已经麻了,几乎没有感觉。

“哥哥……”

遥香哭着紧紧抓住秀一。

秀一摸着妹妹的头说“没事了”,但是心中充满了苦涩的失败感。他咬牙悔恨自己的无力。

电脑的桌面上,粉红色的3D虚拟宠物兔举着“今天是绿之日,全国放假”的牌子来回蹦跳。牌子下面显示的时间是下午1∶08。

距离加纳律师预定来访的1∶30,还有一点时间。

秀一特意把书本和文具拿到车库,打算做函授课程的作业,但是怎么也无法集中精神。

他把装了咖啡粉的滤纸放在马克杯上,倒进电水壶的热水。杯子里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把莎拉·布莱曼的CD放进CD机,选了随机播放,所以秀一自己也不知道会从哪首歌开始。带有哀愁气息的前奏之后流淌出清澈的歌声。“So Many Things”。从自己最喜欢的歌开始,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喝了一口黑咖啡,再次挑战英文阅读。

做到一半,遇到一个词组,“Last straw”。“最后的稻草”是什么意思?思来想去也猜不出来,只好去翻英语词典。

“Last straw/the straw that breaks the camel's back.”“压断骆驼背的最后一根稻草”,真是非常奇怪的说法。日文解释写的是“连续遭遇难以忍受的情况”。

但还是不明白这个词组的意思。秀一回到开头重读这篇英语长文,思考骆驼背和稻草的关系。

原来如此!这是临界点的意思。把稻草一根根往骆驼背上放,最终会抵达一个无法承受的重量界限,于是便会压断骆驼的背。这最后一根压断背的稻草,就是“Last straw”。

这样说来,它也可以翻译成“忍耐的限度”“忍无可忍”吧。

秀一用橡皮擦掉刚才的翻译,写上新的答案。桌子上半边贴了软木,要用垫板才能写字,否则铅笔会戳破纸张。

秀一又看了看3D宠物兔的牌子,1∶18。才过去10分钟。

秀一放下前臂,按掉用来限制解答时间的象棋计时钟,再拧动螺丝,打开中空的电脑主机箱,检查I.W.波旁101的剩余量。前些天刚刚从“盖茨”手上买过,现在又只剩下一点了。显然最近酒精消耗量在增加。

秀一把酒瓶放回原处,又从里面拿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

撕下胶带,小心翼翼地拆开卷了好几层的包装纸,里面是一把长约30厘米的刀,收在黑色的尼龙刀鞘里。

按下固定刀柄的暗扣,握住灰色的刀柄,秀一拔出刀。

这是一把左右对称的两刃刀。用尺子测量的刀刃长度是17.5厘米,而且中间还有一段是锯齿。被这把刀刺中,大概没人受得了。

那个人渣应该会当场毙命。

秀一凝望了半晌刀刃放出的危险光芒。刀上确实有种魔法般的东西。也许是错觉,但秀一感到它赋予自己力量,仿佛变得比实际更为强大和有力。

如果没有把它从拓也手里拿走,石冈家肯定会发生惨剧。这把刀迟早要还回去,但什么时候还,必须慎重考虑。

秀一把刀收回刀鞘的时候,外面传来脚步声。接着,玄关的门铃响了。

加纳律师。宠物兔的牌子显示1∶30。

秀一来到车库门边,侧耳静听。

开门的声音。接待加纳律师的是母亲。低低的声音在说,休息天还麻烦您上门,实在不好意思。

拜托加纳律师休息天来访,是因为从明天开始曾根又会出门。和律师直接面谈,曾根的态度也许会有所变化吧,秀一有一点淡淡的期待。

一切都是秀一的先斩后奏,只是事后才征求友子的同意,让她显得相当为难。

秀一回到桌边,调低音箱的音量,戴上耳机。

昨天他在客厅里装了窃听器。不是市面上卖的那种发出FM无线电波的机器,而是在电话机里偷偷装上高性能麦克风,将导线沿着电话线一并拉到车库。所以不会被不相干的其他人偶然间听到。

“……秀一呢?”

客厅里的麦克风传来加纳律师的声音。音质良好。

“出门了。因为这些事情不想让孩子们听到。遥香也让她去朋友家玩了。”

悄悄溜回家偷听母亲的谈话,秀一当然不是没有罪恶感。但是友子坚决反对秀一在场,他也没有办法。

为什么母亲对曾根的态度就不能这么毅然呢?

不弄明白这一点,就没办法采取任何对策。

“喂,你是谁啊?”

耳机里突然响起曾根的声音。秀一吓了一跳。

“我是加纳律师。很久以前,在调解离婚的时候应该见过。”

“谁认识你……呸。律师怎么了?只会耍嘴皮子。”

曾根的声音犹如破钟。

“打扰别人家的休息天,你来干什么?”

“想和您谈谈。”

“和你没什么好谈的!”

“可是,您住在这里,让孩子们很难办。”

“谁管那种小兔崽子说什么。这家的主人是友子吧?友子说过不行吗?”

“没有,可是……”

“那就别插手别人的家事!我说,你这家伙!不会是想找点麻烦,趁机捞钱吧?”

“谈话”几分钟就宣告结束。曾根劈头盖脸骂了加纳律师一顿,然后就起身离开了。

秀一非常失望。虽然也是预想到的情况,但这一次算是彻底明白了。对曾根这个人,任何沟通方法都不会有效果。他本以为律师这个头衔多少能有点效果,然而那也只是一厢情愿而已。

友子似乎回到了客厅里,对留在客厅的加纳律师说:

“老师……非常对不起。”

“啊,我没关系。”

加纳律师好像也苦笑起来。

“不过,让那个人一直留在家里,您不觉得对孩子的教育会有不好的影响吗?对于秀一的担心,我非常理解。”

“……是。”

“那样的人,再怎么同情他,他也不会感激您的恩义。反而会把您当成傻子,直到榨干您。”

友子默然无语。她和曾根结过婚,应该很了解他的品行。那到底为什么收留他呢?秀一想。

“总之先要求曾根离开这个家如何?如果他不同意,再采取法律手段。总之,首先您必须表示出自己的意愿。”

“是的。”

“有什么问题吗?我这样问也许很冒失,是不是他威胁你?”

“……不是的。”

秀一的直觉告诉自己母亲是在说谎。因为她没有采用任何一种有效的手段。但是,那个混蛋到底是怎么威胁的?

“难不成,关键还是女儿的事情?”

友子没有回答。基本上等同于肯定了。秀一大惑不解。遥香怎么变成关键了?

“……如果曾根要求监护权,会是什么结果?”

沉默了半晌,友子问。“监护权”的意思,秀一一时没有理解。

“没关系。法院不会把遥香判给那样的男人。”

“可是,在户籍上……”

“她的户籍还在曾根那里?”

“嗯。离婚的时候,只有我和秀一迁出来了。”

“那么,在住民票上,她只是这个家的‘同住人’?”

“是的。”

首次得知的事实狠狠打击了秀一,让他茫然失措。遥香是曾根的女儿……如果这是事实,为什么自己一直都没注意?

母亲再婚的时候,自己4岁。遥香应该1岁。如果是曾根带来的孩子,虽然应该有些印象,但也许是被当成不愿想起的事实,而在潜意识里封印起来了。

秀一努力回想往事。但是,遥香还是婴儿时候的记忆,一件也想不起来。那时候自己也只是三四岁,想不起来也很正常吧。

“……离婚以后,我也认真考虑过办理收养手续,但是怎么也联系不上曾根。”

“原来如此。尽管是那样的人,但毕竟是亲生父亲,还是需要他的认可啊。”

“老师,如果曾根不同意,就没办法收养遥香做养女吗?”

友子的语气第一次激动起来。

“亲生父母有明显不当行为的情况下,可以申请特别收养手续,但条件是养父母必须齐全。不过,遥香今年几岁了?”

“14岁。”

“这样的话,再有一年就可以自己提出申请做养女了。”

“自己提出申请吗……”

友子的语气又变得犹豫起来。

“您还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遥香?”

“嗯。我想找机会再说。”

友子的回答含糊不清。

“入学的时候是怎么处理的?”

“教育委员会寄来入学通知写的是‘曾根遥香’。我拜托小学用‘栉森遥香’这个名字喊她。中学也是……”

要是说家里人只有遥香的姓氏不同,秀一倒是想起来一件事。以前一直都没觉得奇怪,并没有深入想过。

至今为止,自己和遥香感冒生病的时候,母亲一定会亲自陪到医院。就算说自己一个人去也没问题,但她还是会特意请假陪同。秀一本来以为那只是母亲喜欢担心,但重点在于,自己长到这么大,母亲从来没有让自己看过社会保险证。就连修学旅行的时候都没交给他。

“老师,如果曾根上法院要求遥香的监护权,是不是遥香就什么都知道了?”

“是啊。考虑到她已经14岁了,家庭法院大概也会征询遥香的意见。”

“是吗……”

“不过,我想现在告诉她也没关系了。总不可能瞒她一辈子。”

“……嗯。”

母亲担心遥香知道她是曾根的女儿,和母亲、和自己并没有血缘关系吗?

不对,应该不止这一点。

如果曾根真的想把遥香带走,就算法院不认可他的监护权,他也不大可能就此放弃。他肯定会用更强硬的手段,比如暴力胁迫,等等。

直到加纳律师离开,友子也没有明确答复是否要求曾根离开。大约她也无法回答吧。

秀一陷入沉思。

遥香是曾根的女儿,这件事实在让人难以接受。但是,曾根的目标,真的是遥香吗?

他心里对女儿不可能有感情。如果有,离婚的时候就应该带走遥香,不可能直到今天都不闻不问。

曾根真正想要的,恐怕还是钱。用遥香的监护权引诱母亲,再一次从她身上榨钱出来。

这算什么父亲?纯粹的人渣。

秀一正要摘下耳机,又传来了声音。

“走了?”

是曾根的声音。他从二楼下来了。

“……嗯。”

“喊律师来?那个兔崽子!看来不收拾他一顿不行了。”

“不要!你要是敢碰秀一,我就报警了。”

曾根似乎被友子的气势压住,不说话了。

“你到底还要我们怎么样?给你房间住,还给你钱……”

“那点钱连叫花子都打发不了,零花钱都算不上。”

曾根嗤笑了一声。

“可是,对我们来说,那已经是很多钱了。”

友子深深吸了一口气说:

“请把存折还给我。”

“什么东西?”

“存折。你从壁橱里拿走的存折。遥香的。那是给遥香升学存的钱。”

“我不知道啊。大概是那个兔崽子拿走的吧。”

“你……”

突然响起摔东西似的巨响,秀一吓了一跳。他站起来想要跑过去的时候,母亲的声音再度传来。听起来不像是直接遭到曾根的殴打。

“爸爸拿孩子的钱去投资,有什么错了?嗯?”

“投资……?难道那笔钱?”

“我只是心疼可爱的遥香,想把钱翻个倍。要不是那个蠢货翻了车,本来是板上钉钉的事。”

“用掉了?全部?”

“废话真多。讲这些有意思嘛。一家人本来就该互相帮助。”

“我已经和你离婚了,完全没关系了。”

“我可还没点头哪。”

曾根睁眼说瞎话。

“现在我们还是一家人。到死都要同舟共济哦。”

“你……我们……”

“够了吧,别再惹我发火了。我什么都不怕。再给我找事情,我就先把那个烦人的小兔崽子杀了。”

然后,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秀一摘下耳机,离开车库,回到主楼。

他悄悄走向客厅。里面没有人。泡给加纳律师的红茶还放在桌上。

曾根好像回到二楼房间了。母亲在哪里?

秀一走上楼梯。他下意识地放轻脚步。

在去曾根房间的半路上,他听到母亲的卧室有动静。

秀一来到门前,想要敲门又停住了。他犹豫了片刻,把耳朵贴在厚厚的门板上。

传来的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声音。

秀一浑身僵硬,如遭雷击。愤怒和耻辱让他手脚冰凉,眼前一片血红。怎么可能……太过分了……

秀一转身冲去车库。等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的时候,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拔出了放在电脑机箱上的刀,紧紧握在手里。

从未体验过的激怒让他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愤怒如同滔天的火焰般燃烧,让视野变得通红。那个人渣恐怕对母亲……不知道多少次……

我要杀了他!把他砍成肉酱!

秀一的手握着通往主楼的门把,跪倒在地上。

畜生……这个畜生……

母亲一定是为了保护我们才屈从曾根的兽欲。

如果自己闯进去,会是什么结果?被最想隐瞒的孩子发现这件事,母亲会受到多大的打击?

而且如果杀了曾根,自己就成了杀人犯,会被警察抓起来。这种冲击性的事件也会是嗜血媒体最喜欢的题材,闹到全日本沸沸扬扬。那样的话,遥香的未来就毁了。

不行。不能这么做……

秀一发现自己在哭。

那个人渣的到来,把栉森家的小小幸福彻底毁了。

我的眼睛瞎了吗?真正需要保护的不是遥香,是妈妈啊!

自责的念头紧紧攫住他的心。

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断了。

“最后的稻草”。骆驼的脊梁骨轰然折断……

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干了。

秀一坐在桌子前面,从掏空的电脑机箱里拿出波旁101,直接对着瓶子喝下去,食管传来灼烧般的刺激。胃里涌上炙热的感觉。

他发现电脑死机了。粉红色的3D宠物兔,像是冻结一样固定在画面上。

秀一晃了晃鼠标,指针毫无动静。点击也没有反应。正要重新启动的时候,画面上突然弹出一条消息。

“该程序执行错误操作,强制结束。”

然后,兔子消失了。

“该人类执行错误行动,强制结束……”

曾根这个人类,只要活着,就会不断毒害周围吧。

他那样的人生,当然应该“强制结束”。

这一点毫无疑问。

但是,执行这一行为,却伴随着高度的危险。自己真的做好准备了吗?往黑暗中踏出一步的……

秀一靠在椅子背上,闭上眼睛。

静静的愤怒逐渐填满内心。与之前那种火焰般通红的愤怒截然不同。秀一的脑海中闪耀的是鲜艳的青色火焰。那也是代表了最深邃思考的颜色。但是,与那冷静的色彩相反的是,青之炎的燃烧温度,比红色的火焰更高。

秀一知道自己已经做出了决定。剩下的只是技术问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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