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最后的稻草

青之炎  作者:贵志祐介

星期六,每个学生都很浮躁。如果明天开始就是黄金周,那就连平日里的好学生也坐不住了。

不过即使如此,一、二节课的时候也只是比平时稍微嘈杂一点,但到了最后一堂班会课的时候,就演变到无法无天的程度了。学生们的心早就飞到了外面,交头接耳叽喳不停,纸条也是满天飞。而“哈巴狗”班主任犬饲也是一贯袖手旁观,丝毫不管。

被选为议长和副议长的学生,大约也知道班里一贯如此,在一片嘈杂声中继续一本正经地主持着讨论。

秀一没有加入这股骚动,不过对班会的内容(或者说毫无内容)也漠不关心。他半闭着眼睛,坐在座位上,像雕像一样动也不动。

旁边座位的纪子好几次和他搭话,但秀一心不在焉,没有理她。纪子很生气,把切碎的橡皮屑往他身上丢。有的砸到脑袋,但秀一只是觉得有点烦,还是没有什么反应。

漫长又无聊的时间终于结束的时候,班级里欢声四起。学生们如同退潮一般涌出教室,只留下运气不好的打扫值日生。

“我说,你怎么了?”

纪子脸上挂着明显的不满,质问秀一。

“嗯?”

“嗯什么啦。昨天你一放学就一个人跑了,今天又发了一天的呆。你是不是吃坏肚子了?”

“没有啊。”

秀一像是大梦初醒般站起身,开始收拾东西。

“啊,对了。我说,今天接下来你要干什么?”

“我有事。”

“哦……”

纪子先是有点失望的样子,不过马上眼睛又亮起来。

“今天就算了。那个,要是黄金周里有时间的话,去新的……”

“抱歉,”秀一拦住纪子的话,“我有事情要做。整个假期都没空。”

“哎,这么忙?”

“嗯。”

纪子似乎想问秀一要做什么,但是秀一没有给她机会。走出教室的时候秀一看了看纪子,只见她仿佛很寂寞的样子。

天空一片晴朗。骑着公路自行车走在134号公路上,强烈的日照把脖子晒得发热。海面上波光粼粼。

回家路上的景色和往常一样,唯一的不同,是秀一骑车的速度始终维持在全速的七八成左右。途中他看了手表的时间。上学的时候姑且不说,放学的时候从没有骑过这么快。

抵达鹄沼自家的时候,看手表用了16分43秒。和目标时间相比晚了1分多钟。放学比上学经过的上坡多,还有路上被红灯拦住,果然都是花时间的地方。不过自己还有余力。走直线的时候应该还能更快。算是不错了。还有时间练习。

玄关没有曾根的大头鞋。和预想的一样,今天他好像也上班去了。

曾根整个7月份的行程,已经全都详细输入了电脑的计划表里。

在互联网上检索“自行车赌赛”的关键字,找到了“南关东自行车竞技会”的主页。那上面登载了4月到9月的上半期比赛日程,从4月30日到5月5日,比赛会在平塚自行车赛场举行。

曾根参与自行车赛赌博的事,秀一很早就发现了。本来就是遇到赌局移不开眼睛的人,会在包含周末在内的三天里一大早出门,那么他会去的地方只能是公立赌场了。因为秀一自己喜欢自行车,所以对于自行车赌赛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换好衣服,三个人围坐在桌边吃晚饭。

秀一很难过,无法直视母亲的脸,但又担心态度过于不自然,被母亲看出端倪,于是他用了比平时更多的时间来逗遥香,两个人闹了好一阵,总算把时间打发过去。

吃过晚饭,秀一总算松了一口气。本来应该是温馨的团聚时刻,现在却一心盼着它快点过去。

当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全部做完之后,一切应该就会恢复原样了。他现在只能努力相信这一点。

秀一去了车库,启动第二台电脑,输入密码,调出计划表。连接网络的主电脑有可能被黑客入侵,所以涉及到计划的时候,全都使用拔掉网线的独立旧电脑。

确认过计划表上自己今天要做的事情,秀一关掉了Windows。

回到主楼自己的房间,换上最不显眼的白衬衫和裤子。稳妥起见,他还戴了一顶蓝色的运动帽。随后,秀一把前几天买的成套西装、黑色休闲鞋、衬衫、领带、腰带、墨镜,还有钱包一起塞进大大的尼龙运动背包里,离开家门。

乘江之电到终点站藤泽,出了站厅,经过二楼的天桥就能换乘小田急线和JR线。在天桥当中,去横滨银行藤泽支店的ATM取了当前计划所需的资金。乘坐小田急线到新宿的时候,一共用了两个半小时。

和上次一样,从新宿站的西口出来,钻进新宿中央大楼的洗手间。这一带都是办公楼,今天是星期六,所以远比前一次冷清。

换上西装,头发用摩丝固定成三七开,戴上浅褐色的墨镜,走出洗手间。也许是第二次的缘故,心跳也没有上次那么快了。

穿过铁路桥去往歌舞伎町,来到私人邮箱所在的大楼。下了电梯,默默推开铁门进去。签约时候的那个男的从里面探出头来,只是扫了秀一一眼,立刻又缩回去了。

秀一把钥匙插进锁孔里转动,打开邮箱的门。

小小的褐色海绵信封躺在里面。没有寄出人的姓名。

秀一并不知道“K's Convenience Pharmacy”这个主页能不能信任,原本也做好了被对方骗钱的准备,这个结果倒是让他颇为惊喜。

秀一确认过上面写的是“松冈四郎”的名字,便把包裹放进背包,离开了这里。

顺利拿到了药,这让他的情绪振奋了一些。有这么多的量,另一个计划说不定也能顺利推进了。

秀一决定先去纪伊国屋书店的总店,找些法医学相关的书籍。书上有许多写实的尸体照片,让秀一禁不住想要挪开眼睛。他挑了几本买下,然后又前往同一家书店的南口店。两家书店的距离比想象的远,花了他不少时间。

把买来的书放进寄存柜里,乘上都营新宿线,去往神保町。

在三省堂、书泉等书店里逡巡,翻看书籍的内容,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度过。原本预定还要去八重洲、涩谷、池袋等地方,但是今天都来不及了吧。

再度回到新宿,换上原来的衣服,从寄存柜里取出书籍,连同在神田购买的一并塞进运动背包,重得都快压断手臂了。他不希望书店留下自己买过法医学相关书籍的记录,自然不能用快递运送。

不过秀一总算还是赶在晚饭的时间前回到了家里。进家门的时候,他用帽子遮住了摩丝固定的发型,这个办法也和上次一样。

连休的第一天,和昨天一样都是好天气,但秀一一整天都把自己关在车库里。

需要迅速思考决定的事情堆积如山,没有时间慢慢来。这一次绝对不可以失败。

从一大早开始,秀一便继续昨晚阅读的法医学书籍。总共有11本书,合计超过4万块的高额消费。很多都是大部头。秀一在自己认为重要的地方贴上标签,做好笔记,一页页仔细翻看。连同吃午饭的时间在内,整整看了7个小时,眼睛实在受不了,耐心也消耗殆尽。大约读了全部内容的三分之二。

不过,辛苦也有相应的收获。秀一感觉自己已经差不多知道法医学是用什么方法来锁定罪犯的。如果这是期中考试的内容,自己应该能拿个高分吧。只是虽然这么说,但在当下这个阶段,核心计划还完全没有成型。这只不过是用来孕育计划的温床而已。

秀一坐在椅子上,大大伸了一个懒腰。

除了让曾根“强制结束”的计划,也需要一个从曾根的魔爪下保护母亲的计划。在一切结束之前,母亲都是野兽的猎物。

幸运的是,以保护遥香为目的想出的计划,可以原封不动挪用过来。

秀一决定推进这项计划,也算是转换一下心情。

所有不能被人发现的东西都藏在电脑机箱里。他打开机箱盖子,从里面拿出1.8升的盒装烧酒、寄去私人邮箱的包裹,以及不太干净的塑料注射器。

装烧酒的纸盒,比牛奶盒结实得多,外面还裹了一层塑料。上面有个开口,盖着塑料瓶盖。

秀一仔细观察盒子,研究从哪里注射药液。

不能让烧酒从洞里漏出来,只能选在高处的位置。最后,他决定选在最不显眼的地方,三角形凹槽最里面的部分。

把寄来的包裹打开,里面是装着药水的容器。塑料材质的瓶子形状,侧面还带有刻度。

秀一通过奇怪的网站订购的是一种名为氨基氰的药物。

氨基氰是一种抗酒剂,也就是用于治疗酒精依赖症的药物,具有阻碍乙醛脱氢酶2的作用。

他在《化学Ⅰ》中学过,进入人体的酒精,经过两个阶段的氧化作用被分解。

C2H5OH(乙醇)→CH3CHO(乙醛)→CH3COOH(乙酸)

如果乙醛没有充分分解,就会出现类似严重宿醉的情况,也就是颜面潮红、恶心、呕吐、剧烈头痛、极度心悸亢奋、呼吸困难、血压降低等症状。

换句话说,就是体会到饮酒带来的极度不快,从而通过条件反射切断饮酒的习惯。

药物用量是一天一次,每次5到10毫升。秀一正要用注射器吸取透明药水的时候,忽然犹豫了。

没人能保证这个瓶子里装的真是氨基氰。由于不是正规渠道购买的,说不定里面装的只是蒸馏水,也可能混入了致命的毒药。

秀一忽然笑了起来。如果那样的话,又有什么问题呢?

如果里面混了氰化物之类的毒药,导致曾根死掉的话,就可以声称自己以为里面是氨基氰才给他吃的。当然,这种借口不至于让自己无罪释放,但杀人犯是寄药来的“K”这个人物,而不是自己。

就算是真正的氨基氰,也会有20%的服用者出现药疹。所以以前会瞒着患有酒精依赖症的患者,混在诸如味噌汤里面骗他们喝,现在好像没有这种做法了。

这个注射器也是秀一上小学的时候采集昆虫的工具。以前曾经装过不明成分的有毒红色液体,用来秒杀疯狂挣扎的知了和蝗虫,现在他也只是用水简单冲了冲,里面说不定还残留着对人体有害的物质。

无所谓吧,秀一想。事到如今谁还关心曾根的健康。

1.8升的烧酒,如果一天就喝光,注入10毫升就足够了。不过,曾根是个大酒鬼,对宿醉也有抵抗力,再考虑到他的体型超出常人,稳妥起见还是决定注入20毫升。

秀一将针尖小心翼翼穿过涂塑处理的厚纸,避免把针孔弄得太大,推动针筒的活塞,注入药液,然后又轻轻晃了晃盒子,让药液均匀混合。针孔里没有漏出烧酒。

接下来,在曾根有可能和母亲两个人独处的前一天晚上,让他喝下这盒烧酒就行了。大概就会像刚进新家的猫一样老老实实的。

氨基氰的量很多,所以这个计划可以视情况反复执行。秀一将它命名为“禁酒作战”。

那天剩下的时间,秀一又继续研读法医学书籍,不过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大约凌晨0点,秀一合上了书本。接下来的路还很长。

作为睡前酒,喝了两杯波旁,回到主楼。上了二楼,检查曾根有没有回来。耳朵贴在门上不一会儿,便听到猪叫一样的鼾声。

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到床上,神经还是很兴奋,怎么也睡不着。

秀一决定采用最简单的入睡仪式,自慰。身边的女性唯一能浮现出来的只有纪子。在想象中,他让纪子做出的各种行为,被她知道肯定会勃然大怒。不过如果想得太变态,见面的时候很不好办,所以秀一还是尽量自控。

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不知为什么,遥香突然跳出来干扰。再加上曾根和母亲的事情也闪现在脑海里,让他慌忙停止。

虽然情绪没有缓解,不过还是勉强到了高潮。结束之后,四肢都透出倦怠的疲劳感。他拿塑料袋和纸袋仔细把用过的卫生纸包了两层,扔到垃圾箱。

秀一翻了个身,趴着沉入了深深的梦乡。

第二天是5月3号,天气微阴。秀一吃过早饭,随即骑上公路自行车出门。机械踩动脚踏的时候,也许是因为加速了血液流动,常常会浮现出不错的想法。而且整天关在车库里,说不定也会让母亲和遥香担心。

只不过他也并不打算走得太远。总之就沿着上学时的道路走,从由比浜经材木座海岸去逗子市。

真想骑自行车的时候,即使同样是去逗子,也会走山边的道路,从传说有幽灵出没的隧道上山,在绿树成荫的池子弹药库遗迹休息之后回去。这是他很喜欢的路线。

公路自行车飞驰在清晨的凉爽空气中。

关于最重要的“强制结束”曾根计划,目前还找不到头绪。昨天一整天吸收了太多的法医学知识,导致消化不良,反而陷入了混乱。

不过,在这样踩动自行车踏板的节奏中思考,问题点也自然而然地整理归纳出来。

他已经在脑海中斟酌过许多次了。

如果要杀曾根,必须在家里动手。在他喝得烂醉、不省人事的状态下,杀他就和捏死蚂蚁一样。相反,如果在外面动手,大概会面临相当的困难。

但在家里动手,最大的问题在于如何收拾尸体。首先,把那么巨大的身躯直接从家里运出去,那是不可能的。至于说瞒着母亲和遥香分解尸体,也不现实。

也就是说,曾根的尸体必然会在家里被人发现。既然如此,那就决不能让人怀疑是谋杀,必须被认为是病死或者事故死亡。

这两项当中,病死更为理想。事故死亡的话,警察肯定要做现场勘察,对事故性产生怀疑的可能性也会增加。另一方面,曾根患有酒精性肝炎,健康状态很差,这一点一般人都能看得出来。就算突然死亡,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所以结论就是,要将曾根的生命“强制结束”,必须找到一种在尸体上不留痕迹的完美方法。

然而,死因不明的尸体,法医一定会做尸检。一个外行真有可能瞒过专业人士的眼睛吗?

秀一突然想起法医学书籍中的若干记载。有好几种方法似乎可行。其中肯定会有答案。

说不定可行……

自从认真研究杀人方法以来,秀一第一次感到实现的可能性。

进入逗子市后,他已经穿过了两条隧道,来到了TBS披露山庭园的住宅区。他在这里折返,沿原路返回。

回到家,秀一用超快的速度冲了澡,连擦身子都嫌麻烦,把浴巾挂在脖子上,只穿了内裤,腋下夹着换的衣服跑去车库。

在二楼遇到的遥香喊:“哥哥!别穿成这样在家里跑!”但秀一也没空理她。

他就这样半裸着翻看法医学书籍,仔细重读贴标签的地方。

他关注的是“窒息”这一章。

“用绳状物体勒住脖子,即所谓‘绞杀’,通常会在脖子的皮肤上留下明显痕迹。但如果使用睡衣腰带之类宽而柔软的凶器,也可能在不留明显绳索状条痕的情况下杀人。”

“不用绳索,徒手令人窒息,即‘扼杀’的时候,用相对较弱的力量长时间压迫,也可以在颈部皮肤没有明显痕迹的情况下成功杀人。”

……有趣是很有趣,但都缺乏可行性。而且如果司法解剖时检查是否有肌肉内出血的情况,就很可能败露。

“同时塞住口鼻,即所谓‘阻闭口鼻’的情况下,很多时候并不会像绞杀或扼杀那样,留下明显的痕迹。”

对于新生儿,通常是用湿纸遮住脸。而对方是成人的情况下,一般会用靠垫。

但是,用这样的方法,即使曾根处于烂醉状态,又真能杀得了他吗?

另外,和心肌梗死之类的突然死亡相比,窒息死亡具有特殊的差异。

“急性窒息的时候,因为缺少氧气,全身的血液流量会明显增大,其结果会导致内脏淤血过多。急性心脏死亡的时候也会出现淤血,但那是静脉血无法回流,因而静脉系统中的淤血更多。”

虽然并不是非常理解,但重点在于,以法医学知识判断,还是能够区分出两者的不同。

继续搜寻几乎不留痕迹的死亡案例时,秀一看到“反射作用”这个项目。

“脸部接触冷水的时候,有可能通过三叉神经诱发吞咽运动和呼吸停止→埃贝克反射”。

“对眼球施加压力,刺激三叉神经—迷走神经系统,会导致心跳迟缓,偶见心跳停止→眼心反射”。

“用力屏住呼吸时,会发生循环障碍乃至意识消失的情况→瓦尔萨瓦反射”。

“用力拍打腹部时,迷走神经的兴奋传导至心脏,会导致心跳减弱或停止→高尔茨反射”。

“吞下大块物体时,喉上神经受到刺激,迷走神经反射性兴奋,引发心跳迟缓,有时会出现心跳停止及死亡→喉上神经反射”。

这些反射,在扼杀等情况下似乎也会发生。

“颈动脉窦受压迫时,会刺激迷走神经,导致血压降低、心跳迟缓和停止→颈动脉窦反射”。

这些“反射作用”导致死亡的情况,尸体不会出现急性窒息的特征,所以有可能瞒过法医吧。问题在于,如何找到不依赖偶然性、切实引发“反射作用”的方法。

窒息项目的最后,用专栏形式介绍了十九世纪著名的连环杀人犯。

“英国人威廉·巴克和他的同伙威廉·海尔知道当时医学院校缺乏解剖用尸体,出高价收购,于是计划连环杀人。他们开设旅馆,将住店的旅客逐一杀害。他们采用的谋杀方法十分奇特,骑坐在烂醉状态的受害者胸部,在压迫整个胸廓的同时阻闭口鼻。这一方法用巴克的名字命名为Burking(阻闭口鼻扼杀法)。用该方法杀害的人,状态和埋在砂土下相同,胸廓无法扩张,被固定在呼气状态,静脉血无法返回心脏,最终由于血液循环受阻而死亡。Burking受害者的尸体,几乎都没有留下谋杀的痕迹。”

……漂亮。也许这是理想的方法。

秀一手边刚好放着英日词典,翻开一看,里面是有“Burke”这个动词,意思是“使窒息、绞杀”。盎格鲁-撒克逊在传统上就有许多著名杀人犯,但创造出新动词的杀人犯,依然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吧。

不过,仔细想想,直接套用这个方法,还是颇为困难。

首先,秀一意识到这个方法需要相当的熟练度。即便是巴克,肯定也是在杀害多人的过程中,逐渐完成了自己的独特“手法”。

其次,不管怎么烂醉,在进行Burking的时候,体格上的优势应该是杀人一方的绝对条件。在快要窒息的时候,曾根会感觉到异常而挣扎醒来的吧。要完全压下他的挣扎,恐怕相当困难。

最后是决定性的难点。Burking的连环杀人之所以奏效,很可能因为那是在十九世纪。而现代的法医学有了很大的进步,估计也不大可能看不穿这样简单的杀人方法。

又碰了壁。时间已经是中午了。

虽然是连休,但午饭桌上还是坐了一家三口。秀一觉得遥香其实可以出去旅游,但似乎她并不想出门。大约离开了家人,独自一人会感觉不安。

午饭是意大利面和生菜沙拉。面酱只是买的罐头加了红葡萄酒,不过面条煮得恰到好处,让人颇有胃口。秀一上午用脑过度,大脑急需葡萄糖这个能量源。碳水化合物能够最快提供葡萄糖。

吃过饭,遥香凑过来想要一起玩,但秀一在被她缠住之前迅速溜回了车库。

这两天一直读法医学相关的书,实在读得有点头痛。秀一决定做做学校的作业,也算换换口味。本月18日开始期中考试。如果成绩突然下降,老师和同学都会关注,说不定也会产生怀疑。虽然事态紧急,但至少要维持最低限度的备考复习。

秀一读起中岛敦的《山月记》。这属于《新国语Ⅱ》的考试出题范围。明显的汉文笔调中,又有着独特的韵律和风格,从第一次读到时开始,秀一就相当喜欢。

故事非常简单。陇西的李征是著名的秀才,年纪轻轻便通过了科举考试,被任命为江南的副长官。但他讨厌恶俗的官场,希望以诗人之名留名后世。但是,文名难以轻易获得,在烦恼中,半夜里爬起床,口中怪叫着不明所以的话语,冲进黑暗里。

第二年,李征的朋友袁参赴任时偶然经过那一带,险些遭到吃人猛虎的袭击。但那老虎却不知为何没有杀死袁参,转身躲到了树丛里。袁参听到老虎口吐人言,低声嘟囔“好险”,这才知道那是李征。

而李征向袁参讲述了自己变成老虎的经过,以及现在的心境。

“约一年前,我奉公出差,夜宿汝水之滨。半夜醒来时,只听得屋外有人呼唤我的名字。我应声出门,见并无人影,可那声音却在沉沉夜色中不住地呼唤,我不由自主循声而去,不顾一切地奔跑着,不觉循路跑入了山林,也不知从何时起,竟然左右手着地奔跑起来了。又觉得自己浑身是劲,山岩巨石,轻轻一跃便能跳过。等我回过神来,却见自己的手指和肘部等处都长出了毛。此时天色已明,我跑到山溪边往水中一照,见自己已然变成了一只老虎。起初我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即又觉得自己身在梦中。因为我以前也曾做过那种知道自己身在梦中的梦。当明白这绝非梦境之时,我便惊恐万分,茫然不知所措。怎么会有这等事?我不明白。事实上我们原本就是一无所知的,不知情由地逆来顺受着,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这便是生灵之宿命。我立刻就想到了死。恰好这时,一只兔子在我眼前跑过。我一看到它,体内的人性就踪迹皆无了。等到人性再次恢复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嘴上已沾满了兔血,身边撒落着兔毛。这就是我变成老虎后的首次经历。自此至今,我的所作所为,实在是难以启齿。只是一天之中,必定有数小时恢复人性。在此时间内,我与往日一样,能够说人话,思考复杂的问题,甚至还能背诵经书章句。以这样的‘人心’来看自己作为老虎的暴虐行径,回顾自己的命运之际,便是最觉可悲、恐惧与愤慨之时。然而,随着光阴的流逝,就连这恢复人性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过去,我会为自己变成老虎而惊诧不已,最近却发现,自己竟在为曾经是一个人而纳闷了。真叫人不寒而栗。也许再过些时日,我心中的人性就会被兽性所淹没,如同旧宫基石渐渐地为泥沙所淹没一般。如此,我将彻底忘却过去的一切,作为一只老虎狂奔呼啸,即便像今天这样遇见你也会认不出故人旧友,将你撕裂吞噬也毫不后悔了吧……”[引自徐建雄译本,果麦2019版。——译者]

秀一转开了视线,不久以前还非常喜欢的文章,为什么如今却有种反胃般的不快感?不对,那不仅仅是单纯的不快感,更是一种近乎恐惧的感情。

秀一不想再读下去,合上《新国语Ⅱ》的课本,把它推得远远的。

他把咖啡滤纸放在马克杯上,倒进电水壶里的热水。虽然不能浪费时间,但也不想回去再看法医学的书。

他想从脚下的书包里拿数学的问题集,才发现放在主楼房间里了。秀一懒得跑过去拿,便抽出了《物理ⅠB》的参考书代替。

要恢复混乱的情绪,最好的还是理科系的教材。秀一为了避免自己胡思乱想,想要逃避到井然有序的世界去。

期中考试的范围是“运动和力”。力学体系中最简单的是直线运动,最为简单明快,容不下暧昧的解释。这是秀一最喜欢的内容。

他把打开的教科书放到桌子一头,去给咖啡滤纸继续倒水的时候,在桌子边上保持微妙平衡的教科书掉了下去。

捡起书,秀一看到课本打开在后半部分,粗大字体书写的公式映入眼帘。

“Q=IVt”

秀一本想翻回到原来的地方,但莫名对这个公式有点兴趣,于是看了看下面的解说。

“电流通过导体时会产生热量,这称为焦耳热。若导体两端的电压为V,通过电荷量为1库仑时,会有V焦耳的能量以热运动能的形式传递给电子。若电流为I安培,t秒间流经的电流量为It库仑。因此,传递的热能,即焦耳热Q,可表示为Q=IVt。”

电流……

秀一用机械的动作向咖啡里加入糖和奶精,再用汤勺搅拌。

电流说到底就是能量。在英语中,通常不说“electric power”,而是直接说“power”。

如果不是金属球棒殴打的那种力学上的机械力,而是更为复杂的力……

秀一差点把端到嘴边的咖啡洒出来。他记得自己好像在哪里看到过那样的描述。

他把堆在桌上的法医学书一本本抽出来,重新阅读贴了标签的地方。

有了。那是第六本书的“触电”一章。

“……触电死亡时,必然存在电流的入口和出口。即,尸体上会留有两处后述那样的电流斑。但是,以家用电为代表的交流电,由于正负极不断转换,所以不需要区分哪里是入口,哪里是出口。”

秀一的心底升腾起震颤般的兴奋。终于要找到正确答案了吗?就像是反复碰壁之后解开了数学难题一样。敏锐的嗅觉这样告诉自己。

“在高电压的情况下,人体内部电阻最多只有100欧姆,因此可以说对电流毫无防备。只有皮肤的电阻明显较大,能对人体起到有效保护。皮肤的电阻值,会随着身体部位、皮肤的角化程度、潮湿度、电流端口的接触面积、时间、电压的变化而不同,通常在4万欧姆至10万欧姆之间。”

不难理解那是相当大的电阻值。如何克服它,也许就是决定计划成功与否的关键。

“电流作用最致命的是对心脏的影响。因此,流经人体内的电流路径经过心脏的时候,致死的危险性最大。比如,从左手流向左脚,或者穿过两只手臂的情况,都是极其危险的。”

原来如此。目标是曾根的心脏。

“为什么电流直接经过心脏会带来危险?一般人会认为是整个心脏骤然麻痹、停止跳动,其实不然。那是因为心脏会陷入所谓‘心室颤动’的状态。名为窦房结的起搏器,会产生周期性的电脉冲,让构成心脏的每一条心肌纤维都按同样的节律收缩,进而令整个心脏产生统一的搏动。但是,这种电脉冲的节律会被更为强大的电流扰乱,导致各心肌纤维陷入各行其是的收缩状态,心脏无法完成自己的功能。这就是‘心室颤动’。这一状态持续5到10秒,会导致意识消失;10秒以上,会导致呼吸停止。如果3分钟内不进行除颤,大脑就会发生不可逆的变化,有可能死亡。”

接下去书中又详细讲解了终末呼吸期出现的所谓阿-斯综合征的症状。

无呼吸期持续一两分钟后,人体内的另一个呼吸中枢便会启动,开始终末呼吸。这又称为喘气式呼吸或者下颌呼吸,是下颌突出的张口呼吸。

略微想象一下就觉得遍体生寒。秀一赶紧看过这一段,翻到下一页,随即又发现两个好消息。

“电流给生物体带来的作用是功能性的,多数情况下不会留下清晰的痕迹。因此,即使解剖尸体,也很难确认死亡原因是否为电流。”

这正是秀一需要的信息。利用电流成功让心脏停止跳动,不就可以实现不留一切痕迹的完全杀人了吗?

“同样是电流,交流电远比直流电危险。通过心脏的直流电超过200毫安时,很容易引发‘心室颤动’;但交流电仅需一半的100毫安电流,就有同样的危险。此外还需要留意的是,虽然是巧合,但商用的交流频率50赫兹到60赫兹,会对心肌纤维产生最大效果的刺激。”

也就是说,对于引发人为的心室颤动来说,家用电源本身就提供了理想的环境。秀一不禁想要感谢日本的电力公司了。

但是,要克服皮肤所具有的大电阻,让电流成功通过心脏,感觉100伏的电压有点不够。应该用市面上销售的变压器把电压至少提升到200伏吧。家用电源对于这一点来说也很方便。电池之类的直流电源无法变压。

“强制结束”曾根的计划,看起来已经没有任何障碍了。但是,书上的下一段解说,又给秀一的心情泼了一盆冷水。

“虽然电流本身不会带来身体上的特征性变化,但电流产生的热量,会留下特有的痕迹,称为电流斑。它通常位于电源接口直接接触皮肤的部位。因为皮肤的电阻极大,所以这里会产生高热,留下形状特殊的灼伤。”

这一页上还刊载了典型的电流斑照片。中央凹陷,呈现烧焦似的黑褐色,而四周隆起,是陶瓷一样的青白色。

如果尸体上留下这样的痕迹,大概一眼就能看出是触电而死。

还有,电流斑也并不是任何情况下都会出现。比如当接触皮肤的电源接口面积很大,于是单位面积通过的电流较小时,或者涂抹盐水降低皮肤电阻时,即使触电死亡,也不会留下明显的电流斑。

总而言之,这就知道问题的关键在哪里了。

如何避免出现电流斑,是决定胜负的关键。只要能克服皮肤大电阻的问题,设置好电流的出入口,就可以引发心室颤动,除掉曾根,不留任何痕迹。

这也许是难以解开的谜题。但秀一认为,答案一定存在。

大方向确定了。秀一决定将“强制结束”曾根生命的计划命名为“电击作战”。

秀一慢慢睁开眼睛。他睡得一点也不好,整个晚上都在做可怕的噩梦。即使醒来以后,也感觉像是继续在做噩梦。

看看枕边的闹钟。上午9点30分。但房间里还是很昏暗。

秀一起床拉开窗帘。阴郁的雨水哗哗落在院子里。

秀一一边慢悠悠刷牙,一边在脑海中重整昨晚制订的计划。只有不留电流斑的电流路线尚未确定,其他部分的具体内容都已经逐渐成形了。

母亲大约认为秀一学到很晚吧,厨房桌子上留了一人份的早餐,盖着保鲜膜。她好像去洗衣服了。

秀一就着冷掉的牛奶和红茶,吃完了火腿蔬菜沙拉三明治的早饭,把餐具送到水池,去客厅打电话。

“盖茨”很快接通了他的手机。从那一头的嘈杂声音判断,好像在外面。

“我要订货。”

秀一直截了当地说。电话那头的“盖茨”应该在笑吧。

“要订什么?101可还没确定进货。”

“烧酒。‘百年孤独’,有吗?”

“盖茨”像是吃了一惊。

“你要烧酒?一直都喝波旁,怎么要这个?”

“不行吗?年纪大了,嗜好也会变。”

“没什么不行的,不过‘百年孤独’这东西可很难搞到,你知道吧?”

“没有吗?”

“哎呀,其实我有。”

秀一仿佛看到“盖茨”再度窃笑的样子。

“不过这东西相当抢手,好几个客户都抢着要,数量不够,我很头痛该给哪个。”

“多少钱?”

“这东西不能单卖。你大概不知道,它是和其他烧酒捆绑销售……”

“你就说多少钱吧。”

“盖茨”想了一会儿说:“6000块。”秀一昨晚在网上查过,价格从2500块到7500块不等。不管什么价,相对于官方定价都是暴利。

讨价还价了一会儿,最终以4500块成交。

“盖茨”用的借口大概是说自己看店的时候来了很难缠的顾客,怎么都打发不了,只能卖给他。

I.W.波旁101也用的是这种老一套的借口,秀一觉得他迟早会败露,不过那是他的事,和自己没关系。

“百年孤独”是为了确保曾根陷入人事不省的状态而准备的一个“诱饵”。此外还需要一个“诱饵”。搭配成酒鬼绝对无法抵抗的组合。

秀一拿上塑料伞出了家门。目的地是镰仓的高级食品店。

糟糕的天气里乘坐江之电上学的时候,会和沿线的三所高中——镰仓高中、七里浜高中和由比浜高中的学生一起乘车,不得不忍耐吵翻天的噪音。

今天大约是因为下雨,游客不多,非常安静。

秀一透过满是雨水的车窗玻璃,凝望灰色的风景。无数雨滴沿着垂线从深灰色的天空落下,在波涛起伏不定的海面上织出皱纹纸似的细纹。

我,真的要动手吗?

同样的问题问过自己多少次,秀一也数不清了。但是,尽管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自己心中还是没有涌起杀死曾根的真实感,这也是事实。

计划正在逐渐走向完成。然而制订计划与真正执行之间,有着天壤之别。

真的能下手吗?

会不会事到临头又害怕起来,让之前的准备全都付之东流?

每次想到曾根,就感觉憎恨化作青之炎喷涌而出。

这个无耻的寄生虫,不但把我们一家人当作猎物,还想把我们的血都吸干。这个人渣对母亲做的事情更不可能原谅。他只有死了,才会对世界有益,对人类有益。

但是,即使如此,无法否认的是,真要动手杀人,还是有种非现实的感觉。

秀一又想起遥香的事。

不管曾根如何可恨,他毕竟是遥香的生父。真要在遥香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夺去他的生命吗?

秀一想起前几天在二楼走廊里差点发展成厮杀的危险局面。那时候自己一直以为曾根对遥香抱有性欲,但实际上似乎并非如此。虽然也不能完全断言肯定没有。

那家伙虽然很无耻,但对血脉相连的女儿,也许还留有一点点感情吧。半夜敲遥香的房门,还有那天夜里喊遥香,也许都只是想和她说说话。

伤感的情绪刹那间笼罩住秀一。但他立刻抛开了这个想法。

即使那家伙对遥香没有邪恶的欲望,也不可能给遥香带来幸福。

不仅如此,在不久的将来,他必然会对遥香的人生造成毁灭性的影响。遥香要尽快和他脱离关系,才不至于受到伤害。

自己要是在这里退缩,就会给一家人的将来留下祸根。

现在必须强硬。只有现在。等这段时间过去,又可以过上普通高中生的生活。

“强制结束”曾根的方针,没有半点动摇。绝不能动摇。

在镰仓站下了江之电,从东口出来,秀一看到街面上绽放起五颜六色的雨伞花。雨势比自己离开家的时候更大了。

贩卖干货等高级食材的商店坐落在若宫大道上。

秀一走在路上,打量着橱窗里的商品,意识到自己的打扮和这里格格不入。上好的鲍鱼干吸引了他的视线,但那个需要烹饪,自己用不了。

他的目标是乌鱼子,刚好看见装在桐木盒子里卖,上面贴着“最高级·长崎产”的标签,还写着“比台湾产的卵粒小,可以品尝到黏稠香醇的美味”。作为“诱饵”,没有比这个更有吸引力的了吧。

但是,看到价格,秀一的眼珠子差点掉下来。一片就要4500块。看它的大小,估计至少要买两片。秀一忽然看到旁边还有便宜了将近一位数的乌鱼子,不禁动心想买那个,但仔细一看,原来是用鲨鱼籽做的替代品。

已经到了这一步,还是别省这笔钱了。

秀一回想起乌鱼子的味道。烤过也很好吃,不过生吃的时候有一种大海本身的风味。给那个人渣吃,未免太浪费了。不过想成是死刑犯最后的美餐,倒也不必生气吧。

秀一扔出9000元大钞,买了两片乌鱼子,又请店家贴上“致礼”的烫金纸。

回程时,他在东急生鲜店买了“电击作战”的各项实验用品。整鸡一只(当然,去掉了鸡翅、内脏和鸡头),果冻粉一打,猪肝,还有盐。递出收银条的女店员,做梦也想不到这是为了杀人计划购买的东西吧。

回到家里,秀一马上把鸡和猪肝塞进冰箱,又把冷冻室的温度设置为“强”。珍贵的乌鱼子则藏到电脑机箱里。

吃过午饭,回到车库,等待他的是相当繁重的工作。但首先需要收拾整理。算上今天,连休只剩两天了。

他首先重新检查了买来的法医学相关书籍,用扫描仪把自己认为记载了重要信息的地方扫描下来,刻录到电脑的外置存储器MO光盘里。

接下来拆掉所有书籍,把封面和内页分开。坚固的装帧无法靠臂力撕开,秀一用电动线锯,把封面、封底、内封逐一切下来。

他拿上火柴,把十一本书的内页和封面搬出车库。后院角落里有个老焚烧炉,自从有人投诉二英问题以来,基本没再用过。

秀一把纸张一叠叠扔进焚烧炉,点上火,用长柄火钳调整火势,尽量降低烟雾,逐一焚烧。

最后一叠纸差不多彻底烧成灰的时候,遥香从主楼走了过来。

“啊,哥哥,你在干吗?”

“我把不要的纸烧掉。”

“这个焚烧炉不能用的吧?妈妈以前说过的。”

“嗯。不过已经烧完了。”

秀一用火钳把烧完的灰捅得看不出原本的形状,关上焚烧炉的门,不让遥香继续偷窥。

“在烧什么呀?好像是书?”

“我珍藏的小黄书。”

“哎?真的?”

“当然是假的。”

秀一本想实验看看焚烧炉能不能把封面也烧了,但遥香在一边看着,只能放弃。他回到车库,用研磨机磨掉封面上的文字,用绳子捆起可怜的书籍残骸,再次拿上塑料伞,离开家门。下坡走过几家商店,来到境川桥。大约因为还在下雨,几乎没有行人。

境川的水位增高,褐色的浊流打着漩涡。秀一看过四下无人,从栏杆下面把碍事的东西扔下去,然后回家。

今天必须把实验的准备做好。

最先准备的是密闭型的旧耳麦。以前经常用这个听深夜广播节目,后来因为接触不良,左耳有杂音,所以一直都没用了。

他试着用耳麦夹住左肩,感觉离心脏有点远。再试试夹到左臂下方的侧肋,这一次罩住耳朵的部分刚好贴在心脏上方。

秀一很满意,于是开始拆解耳麦。他取下耳罩、振动板、线圈,只留下两个空壳,再用回形针卷成蚊香状做电极,接到空壳中间的电线头上,然后把耳麦线另一端的插头用美工刀切掉,换上家用电器的插头,裹上绝缘胶带。

秀一蹑手蹑脚回到主楼。母亲好像出门买东西去了。遥香也没看到,大概在二楼的房间。秀一悄悄来到厨房,拿上大碗、搅拌器和保鲜膜,还有装满水的水壶。

回到车库,他把买回来的果冻粉倒进大碗里,加入很多盐,再用水壶倒水进去,用搅拌器搅拌。

秀一又把改造后的两个耳麦空壳朝向同一侧,用胶带固定,里面填上加了盐的果冻液体。黏稠的液体刚好盖住回形针做的电极。盖上保鲜膜,再小心翼翼地放回冰箱,注意不让液体洒出来。

接下去,他又取出猪肝,把切成的片卷起来用风筝线绑住。将红黑两色的万用表探针刺入卷好的猪肝里,相隔2厘米左右,再把中空的整鸡用锥子戳出四个洞,穿过绳子,系成十字,把绳子的交点调整到内部空间的正中,然后把刚才卷好的猪肝带着探针固定在上面,再倒上足够的胶水,把穿绳子的洞密封起来。

等胶水干了之后,秀一把剩下的加盐果冻液一股脑倒进整鸡的内部。剩下的液体量不够,秀一又把果冻粉、盐和水倒在一起搅拌,补上同样的液体。

填满了鸡的内部之后,裹上保鲜膜,再用胶带封住缝隙。

他把整鸡也放进冷冻室,同样小心注意不让液体从保鲜膜的缝隙里漏出。

这样,实验的准备就完成了。接下来就是等到果冻凝固了。

秀一把用过的大碗和搅拌器仔细洗干净,放回厨房。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都用来复习准备期中考试。虽然还有两周时间,但接下来很可能抽不出空。

大约是受到昨天经过的低气压影响,连休的最后一天,天空乌云密布。

从早上起床开始,秀一满脑子都是实验设计的正误问题。在头脑中制订计划的阶段,觉得可以顺利完成,但自己毕竟不能做到尼古拉·特斯拉[Nikola Tesla(1856—1943),塞尔维亚裔美籍发明家、物理学家、机械工程师、电气工程师。——编者]那么精密的思考实验,在实际执行之前,什么也不敢断言。

他心绪不宁地吃过早饭,直接去了车库。

打开冰箱,检查果冻有没有顺利凝固。

半球形的透明果冻填满了耳麦的空壳。他本来担心鸡的体积太大,不过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鸡是人体的模拟品。其皮肤的电阻至少应该和人类的皮肤差不多吧。用果冻固定在内部空间中心的猪肝,模拟的是心脏。把刺入猪肝的探针接到万用表上,可以测量通过这里的电流。

改造后的耳麦,就是将致命的电流送入心脏的凶器。

秀一打开万用表的开关。液晶画面显示毫安。

他用填满果冻的耳麦空壳夹住鸡,然后将接了电线的插头插进插座。

整整接通5秒的电,然后拔掉插头。刹那间,万用表上闪现出几个数字。成功了。电流经过了心脏。

但数字又迅速恢复到0。怎么回事?

答案看看耳麦就一目了然。

果冻融化了,就像是放在烈日下的水母一样。虽然只是短短5秒,但产生的热量融化了覆盖电极的部分,导致通电终止。

更糟糕的是,鸡皮上隐约呈现出漩涡状的纹路。果冻融化以后,电极直接接触到了皮肤。

秀一很气馁。这个办法完全不管用,还要想个更有用的办法才行。

加盐果冻是他为了克服皮肤电阻这个难关想出的办法。首先,电源接口和皮肤的接触面积越大,电流越容易通过。其次,皮肤沾到盐水的时候,电阻会变小。秀一本想将这两点巧妙结合在一起,但遗憾的是,实验证明这条路走不通。

问题还是在于焦耳热。热的问题看来要一直纠缠到“电击作战”的最后。

秀一抱起胳膊。要是能搞到医院里检查和除颤时用的导电膏就好了。

但就算搞到了真正的导电膏,也不能保证皮肤上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因为在检查中不可能使用这么大的电流。另一方面,在急救除颤的时候,留下灼伤也不会太介意的吧。

这次的实验因为用的是死鸡,所以除了接口直接接触的地方,没有留下什么明显的痕迹,但如果是活生生的人,恐怕至少会让皮肤发红。而且那是能在一瞬间融化果冻的高温,估计会造成重度烧伤。再加上伤痕又在左胸的前后……

秀一摇摇头。再怎么琢磨这个点子,也想不出好办法。

真正动手的机会只有一次,绝对不能失败。只有放弃计划,再一次从头开始思考。

讽刺的是,连休结束后的6日,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踩着公路自行车的脚踏,秀一满心都是疑问。

他还没找到不会产生电流斑的新通道。也许这5天时间,自己做的全都是徒劳。

“电击作战”说到底也许只是画饼而已。这么简单的完全犯罪是不可能的。

秀一的心情非常低落,他决定想想另一个作战计划。那个计划应该没问题……

昨晚已经开始了第一次的“禁酒作战”。其实也就是在曾根回来之前,去他房间把盒装烧酒换成加了氨基氰的东西而已。

不过,如果抗酒剂能和预想的一样发挥效果,今天放学回去的时候,应该就能欣赏到曾根的样子了。

秀一走进教室,邻座的纪子朝他打招呼。

“早、上、好。过得怎么样?”

“还行吧。你呢?”

“嗯,很好很好。”

纪子好像想说什么,但又是吞吞吐吐的样子。

“说起来啊……进展顺利吗?”

“嗯?”

“啊,你不是说,连休里有事情要做吗?”

“啊,那个啊……彻底失败。”

“是吗?不过,说是那个——”

纪子探出身子的时候,后面有人拍了拍秀一的肩膀。

“喂,好东西。”

看了看“盖茨”递过来的纸袋里面,秀一想起来了。肯定是电话订购的高级烧酒。

“哦,辛苦了。”

“辛苦个鬼啊!钱啊!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赊账行吗?”

“你欠揍哦。”

“盖茨”做出要抢回纸袋的样子,秀一只能不情不愿地掏出钱包,付了4500块。

没有得到可见的成果,唯有资金源源流出。

虽然知道不能泄气,但怎么也甩不掉自己的挑战太没头脑的想法。

即便在听课的时候,电流斑的问题也一直萦绕在脑海里。秀一的意识在偏离上课内容的地方全速运转。

但到了第四节课的时候,实在没办法坚持下去了。大脑消耗了太多的葡萄糖,血糖降低,秀一感到肚子很饿。

他停止思考,意识回到眼前打开的课本上。

这是《英语Ⅱ》的课堂。谚语般的文字跃入眼帘。

“It is easier for a camel to go through the eye of a needle,than for a rich man to enter into the kingdom of God.”

“……骆驼穿过针的眼,比财主进神的国还容易呢。”

这时候白神老师刚好在讲解这段文字的意思。

秀一想起函授课程作业中出现的“Last straw”这个词组。最后的稻草压断了骆驼的脊背。欧美人好像很喜欢骆驼。

“这是《圣经·新约·马太福音》中的句子。从这里引申出的‘the eye of a needle’,意思是‘不可能实现的企图’。这个词不理解,长篇阅读就会变得很难懂。”

不可能实现的企图……这正是自己现在做的事情。秀一自嘲地想。让大电流通过人体又不产生电流斑,也许正是穿过针眼般的难事。

白神老师拿粉笔在黑板上奋笔疾书,写下另一段文字。

“to look for a needle in a haystack”

“这个词组里也用了‘needle’,一起记下来。在稻草堆里找一根针。它的意思也是‘挑战不可能的任务’。明年的现在这个时候,你们差不多也该对这个词的意思深有体会了。”

白神老师是众所周知的毒舌。第一次上课时他说的话,秀一记得很清楚。你们大概觉得自己英语不行是因为脑子不好,可能确实是这样……

尽管如此,“在稻草堆里找一根针”,好像也正是送给当下这个自己的话。正确答案必然存在于某处。只是,在当下的此刻,那只是埋在稻草里的一根针……

就在这时,秀一的脑海中突然炸起白色的闪光。

他情不自禁想要大叫。

是这个!太简单了!这种事情怎么一直没想到呢?

这一刹那,“电击计划”完成了。秀一终于想到了对曾根的心脏电击,又不留下电流斑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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