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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春日狂风青之炎 作者:贵志祐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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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一完全没有食欲,午饭只吃了一块羊角面包和牛奶。 大门和纪子担心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秀一敷衍说自己只是早饭吃多了,胃里难受。 他走出教室,再次来到文化社团的杂物柜,拿回赛车服、竞赛鞋、安全帽、护目镜,还有画到一半的画。如果等到放学后,参加社团活动的学生就会聚集在这里,他怕没机会拿回来。 把衣服塞进预先准备好的纸袋,存到自己走廊的柜子里。虽然到放学之前还有点危险,不过他刚挂上了在校内小卖部新买的号码锁,应该不会转眼就被偷了。 画也必须要处理掉。两张一模一样的画,只有进度不同,这实在太奇怪了。 美术课结束时给纪子看的画,是在模仿自己这幅画之后,又预先画满了一个小时的版本。不过秀一没想到纪子那么敏锐,连颜料的状态都注意到了。 正要塞进柜子的时候,他看到画布内侧有东西。 这是…… 秀一朝走廊前后看了看。没人注意自己。 他弯下腰,把画布稍微抽出来一点,又看了一遍。画布的木框内侧,纤细的褐色笔迹写了短短一行字。 “我是栉森秀一。因为太笨太笨,不太懂女孩子的心❤” 也就是说,上一次自己上完厕所回到美术室的时候,看到纪子手里拿着自己的画。那时候的纪子确实鬼鬼祟祟的,手里拿着蘸了浅褐色颜料的细笔。文字和木头的颜色相近,光线的角度不对就看不到,所以自己一直没发现。 但是距离那时候已经过了二十多天了。自己的注意力简直太差了。 秀一关上柜门,锁上号码锁。 这可有点麻烦。 现在放在美术室的那幅画,当然没有这行字。如果被纪子看到画布内侧,就会知道自己画了两幅完全一样的画。 最快的办法就是把这行字擦掉。如果要提高可信度,可以先把这张画布上写的文字擦掉,看看会留下什么样的痕迹,然后在那张画布上也留下同样的痕迹…… 但是,这个方法有困难。自己的反应这么冷淡,说不定会让纪子产生怀疑。 这行文字本来就很微妙。看起来也像是简单的恶作剧,但仔细品读,又能当做含蓄的告白。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是自己,肯定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证据轻易擦掉。 就算自己认为这是恶作剧,也应该做出直接向“米洛舍维奇”告发的样子,回击纪子。如果理解成爱情的表现,也还是应该做出直接向“米洛舍维奇”告发的样子,给纪子施加压力。 为什么要擦掉它呢?纪子肯定会这么想。 一旦开始怀疑,应该就会联想到各种问题。今天的美术课上,自己完全处于失踪状态。回来的时候,明明是阴天,自己却流了那么多汗。还有,刚刚画好的画,为什么颜料已经干透了。 ……这样看来,只能想点办法,隐瞒过去。 给那张画布也写上完全相同的文字吗? 可是,纪子的文字很独特。秀一不认为自己能模仿到足以欺骗她自己的程度。 这样的话,该怎么办才好? 秀一专心思考对策。幸运的是,下午上课的时间,还能用来寻找弥补的办法。 虽然麻烦,但也不得不做。而且更重要的是,在处理掉这个问题之前,怎样才能不给纪子机会去看画布的内侧。 那天放学后,秀一来到久违的美术社团。 班会结束的同时,秀一就去了美术室,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正要去检查绘画的时候,拉门打开的声音传了过来。 “哎?” 进来的是纪子。她看到秀一,一脸惊讶。 “怎么了?你来干什么?” “什么叫我来干什么?我也是正式的美术社社员啊。” “哪里是了?明明是幽灵社员。真是超诡异。难不成幽灵成不了佛,迷路跑到这儿了?” “随你说吧。真正的艺术家之魂,凡人哪里能理解。” 秀一抽出另一张画布,开始作画。 纪子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不过没过多久也开始专心画自己的画了。 再过一会儿,其他社员也纷纷来到美术教室。 秀一随手在画布上涂抹颜料,沉溺在思考中。 回去太早不是好办法。但是过了6点,母亲和遥香就到家了,自己要在她们之前回去。回去的路上把衣服处理掉,5点45分到家,那么15分离开学校就行了。 再想到后面的事,恐惧油然而生。回到家,必须由自己发现曾根的尸体,通报警察。 不过,曾根真的死了吗?自己一厢情愿地认为那种喘气式的呼吸就是终末呼吸,如果不是呢? 如果曾根的心脏摆脱了心室颤动的状态,开始恢复正常功能…… 那样的话,他应该会意识到自己差点被谋杀了吧。在那种情况下,他肯定不会报警。 他应该会亲自报复。 他现在是不是正在搓着双手等自己回家? 秀一被自己想象出的幻影吓得毛骨悚然, 别傻了。那是不可能的。曾根死了。从那种状态中自然恢复是不可能的……妄想。别再胡思乱想了,振作一点! “电击作战”还没结束。一切事情要等到自己报警、做过笔录之后,才算告一段落。 “……你在画什么哪?” 纪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看不明白吗?” 秀一说着话,朝画布看去,大吃一惊。他在大脑空白的情况下涂抹颜料,结果好像把心中的翻腾混乱完全暴露出来了。 奔跑中的动物剪影,像是只老虎,但那身影又像是前倾的人。背后有一双黄色无神的眼睛正瞪着它。前面有一条异常细长的蛇,正抬起红色与黑色的两颗蛇头。 而在摇撼整个画面的,是要将一切烧尽的青之炎。 “故意乱画的?” “……抽象画啊。一直都写生、写生,太无聊了嘛。” “真是的。我才想着你难得来一回,结果画的这是什么呀……” 纪子叹了一口气,回去继续画自己的画。 秀一看看手表。差不多该准备回去了。他用清洗剂洗了画笔,整理好画具,从美术室角落的架子上拿起那张有问题的画,再把自己刚才画的填到空出来的位置里。 纪子好像没有注意他的行动。 秀一悄悄走出美术室。 距离日落还有一个半小时以上,不过校舍里没有开荧光灯,已经有些昏暗了。 一下楼梯,就听到了小提琴和萨克斯的声音。管乐社的学生们好像一个个都关在教室里勤奋练习。节奏混乱、不成曲调的曲子,好像是帕赫贝尔的《卡农》。 秀一把装了赛车服的纸袋、带有纪子留言的画布,还有空的背包都从柜子里拿出来,在空无一人的昏暗玄关换了鞋子,走到外面。 外面比校舍里面亮,但可能是因为天阴,感觉已经像是黄昏了。 操场方向传来棒球手套接球时发出的干瘪声音。金属球棒击球时发出的高音,演奏出气势磅礴的交响。 秀一把两张画布都装进背包,走向网球俱乐部的停车场。 他解开自行车的链条锁,一只手抱住纸袋,慢慢骑出去。 由比浜的景色一片灰暗。本来这一带的沙滩颜色就和白沙相去甚远。 海风吹拂,潮水的气息比白天更强。两只大大的黑鸢展开双翅,像风筝一样迎风滑翔。稍远的地方,三只乌鸦也尝试同样在强风中保持静止,但怎么也承不住风势,被风吹远了。 沙滩上还有几只鸽子,好像在地上寻找掉落的饵食。它们缩着身子,像是在躲避上空盘旋的强大迫害者。飞的时候也卑微地贴着地面,丝毫不敢飞上天空。 过了稻村崎,在阴沉天空的背景下,江之岛化作昏暗的剪影。云层完全遮住了富士山。 在小动右转,进入467号国道。秀一沿着和白天完全相同的路线,回到了鹄沼的自家。他对路上的景色视而不见。 下午5点24分。家里没有开灯。 秀一留意着四周的动静,打开了门。他把自行车停到车库,然后先去外面,从玄关进入主楼。 杀人犯必定会回到现场。脑海中浮现出这句忌惮的话语。 不过,自己不是杀人犯。我只是放学回家,偶然发现了尸体而已。绝不能做出任何不合适、不自然的举动。 秀一首先回到二楼的房间,放下书包和运动背包,把上衣挂在衣架上,给裤子喷上水雾,用老式的熨斗熨平。 他换上蓝色的运动套装,先去厨房,从冰箱里取出盒装橙汁,慢慢倒进玻璃杯里,然后一口喝光。有种冰冷的液体沿着食道下落的触感。他把玻璃杯放进水池,灌满自来水。 再去一趟二楼吧,他想。但是腿却动不了。 不去不行。 心跳又加快了。秀一给自己鼓劲。 发现曾根尸体的可怕任务,不能交给母亲,也不能交给遥香。自己做的事情,只有自己来收场。 一步一步,秀一像是踏着正步一般走上楼梯,朝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去。 门依然半敞着。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 秀一把两只手在运动服上擦了擦。呼吸变得浅而急促。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推开门。 眼前是曾根横躺的身影。 两眼翻白,大张的嘴里露出一口乱牙。和白天自己离开这个房间时的姿势一模一样。似乎就这样死了。 秀一踏进房间,站了半晌,俯视曾根的尸体。显然已经死了。至少,“电击作战”中杀死目标的阶段计划,完美成功了。 不过,还是必须再做确认。他必须像一个善意的无关路人那样采取行动之后,才能报警,否则自己的陈述说不定会在什么地方产生矛盾。 他弯腰凑近曾根。 ……冷静。这只是尸体。可怕的是活着的人。死了的人,只不过是开始腐烂的肉。没有任何可怕的地方。 秀一别过头,伸手去摸曾根的脖子。 尸体的皮肤感觉干燥僵硬,就像蜥蜴一样冰冷。当然,没有脉搏。脖子也很僵硬,似乎用力按下也不会弹回。 死了。而且好像已经进展到相当程度的尸僵状态了。这已经不是个人了。 我杀了他。 秀一退后几步,走出房间。他冲到洗脸池,打开红色水龙头。热水冲进洗脸池。他在按压式容器里挤出洗手液,把触摸了曾根尸体的右手搓出许多泡沫,然后插进冒着热气的水流中。 烫。秀一慌忙抽回手。右手已经红了。 把红色水龙头关小一点,打开蓝色水龙头。这回他冷静下来,在温水中洗了手。 秀一观察自己在镜子里映出的脸。脸色有些苍白,不过看不出特别的异常之处。没事的。很平静。可以冷静交谈。 秀一下到一楼,拿起客厅的电话子机。 就当搞错,也不能马上就拨110。首先要拨119。 刚响一声,对面就接了电话。 “您好,这里是119。” “那个,嗯,人……那个,好像死人了。” “请冷静一点说。您的地址是?” 秀一回答着对方的问题,说明了地址、自己的名字、发现曾根的情况,等等。关于这番对话,他并没有排练过。如果自己的说明过于条理清晰,反而会显得不自然。 秀一听着自己回答的声音,有些满意。时不时打个顿,正是拼命想把事情说清的高中生形象。 这段声音恐怕会被录下来吧。后面也可能会有人重听,判断有没有可疑的地方。也就是说,必须认为对面在听的是警察。 自己是善意的发现者。放学后回到家,刚刚发现了尸体。有点惊慌是当然的。不过不要刻意演戏。保持语调平稳反而更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的时候,就保持沉默。 “……明白了。现在就派人过去。” 大致确认过情况,对方挂掉了电话。 秀一放下子机。腿微微颤抖。他刚坐到沙发上,就因为暂时从紧张中解放,而长出了一口气。 但是,还有一关要过。在某种意义上,接下来才是鬼门关。一个人的死,并不是一张事务性的死亡证明就能解决的。为了维持社会治安,不能放过有疑点的死亡案例,需要执行相应的手续和仪式。 只有安然无恙地通过这一关,社会才会承认,曾根不是被某人“强制结束”,而是自然死亡的。 而“电击作战”的存在,也将永远不会泄露吧。 消防局大约迅速联系了警察。很快就传来警笛声,让秀一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警笛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家门前。 秀一去应门铃,外面站着四个人。一眼看去,都是身穿廉价西服的普通上班族模样,但他们的锐利眼神中有着某种让秀一警觉的东西。其中三人是辖区藤泽南署的刑事科员,另外一人是法医。 家门前的狭窄道路上停着白色的丰田花冠。不是警车固然不错,但也许就是故意让人这么想的,所以秀一总觉得那是警察的搜查用车。 来人进入曾根的房间,开始检查周围的情况。一个人用手机不知道联系哪里。电话那头似乎是县警的搜查一科。 发现了什么可疑的地方吗?秀一努力隐藏心中的不安,保持表情的平静。 “是你报警的?” 一个个头不高、体格却很结实的人,询问秀一。他的相貌很端正,就像歌舞伎演员一般,却留着五分头,像渔夫一样晒得黝黑。 “是的。” 为了不被紧张压垮,秀一在心中诅咒说,眼睛瞎了吗?其他还有谁在? “能问你几个问题吗?那边是你的房间?方便的话,去那边说。” “是的。” 那人擅自走进房间。秀一无可奈何,只能跟在后面。 “房间不错啊。这么好的房子,真是让人羡慕。像我家孩子,都还在上小学,三个人挤一个房间,而且比这个房间还小。” 秀一拉开椅子请他坐,自己坐到床上。 “嗯,你姓栉森吧?全名呢?” “栉森秀一。优秀的秀,数字的一。” “家里几个人?” “三个人。算上我,还有妈妈和妹妹。” “哦。那,死者呢?” “他是曾根隆司……妈妈的、前夫。” “怎么写?” 秀一解释了汉字的写法。 “唔。从什么时候住到这里的?” 那人拿出记事本,开始记录。 “4月初左右吧。” “4月初……那,你母亲现在在哪里?” “刚才给她上班的地方打了电话,好像去哪里买东西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那,你给母亲打电话,是在联系过消防局以后吗?” “……是的。” 为什么连这都要问,秀一想。一般人遇到这样的情况,会先联系母亲吗? “你母亲白天都上班?” “是的。在镰仓的进口家具店。” “你和妹妹都在上学,那么曾根先生今天一个人在家里?” “嗯。” 那人从内侧口袋掏出香烟,下意识地想要晃出一根。看到秀一,又放了回去。 “要我去拿烟灰缸吗?” “嗯?啊,不用,不用了。反正我正打算戒烟。” 那人苦笑了一下。牙齿好像很坚固,但是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烟渍,果然烟瘾很大。 “哎,你会画画?” 那人的视线落在桌边竖立叠放的两张画布上。 秀一大吃一惊。他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把两张画好好藏起来。靠近自己的是纪子写过留言的。如果那人拿起两张画比较,就会发现差不多是同样的内容吧。 即使他不会马上怀疑,但万一去学校确认自己今天的不在场证明…… 幸运的是,那人对画并没有表示出进一步的兴趣。 “那么,曾根先生经常喝酒吗?” “嗯。基本上每天都喝。” “哦,每天都喝那么贵的酒?” 他似乎注意到了“百年孤独”。 “我想那是准备送礼的。” “那,乌鱼子也是?” “嗯,大概吧。” 果然厉害。那么短的时间,观察非常仔细。秀一提高了对他的警惕。 “趁着家里没人,自己翻出来吃了?” “是啊。大概……是这样吧,我想。” 提问停止了。那人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秀一意识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的右手上。刚才被热水烫伤的地方。秀一反射性地握成拳头,藏起发红的手掌。 “队长!” 里面的房间传来怒吼般的声音。那人说了一句“等一下”,离开房间。 秀一站在房间门口,目送那人的背影。尽头的房间里出来一个年轻男子,给这个喊做队长的人看了某样东西。 看到那东西的瞬间,秀一惊得脸色煞白。 血压计。 被曾根的终末呼吸吓到,忘记把这个放回母亲的房间了。 秀一回到房间,盘腿坐到床上。没事的,不要慌,那不是致命的疏漏。要说曾根那种人关心血压大概会让人很意外,不过也并非不可能。 刚才那个人,拿着血压计走进了房间。 “你认识这个吗?” “血压计。大概是妈妈的。” “妈妈的?一般放在哪里?” “嗯,应该在妈妈房间吧。” 就在这时,玄关传来开锁的声音,随后母亲的声音响起。 “谁在家里?秀一?怎么了?” 秀一对那人说了声“抱歉”,走出房间。他跑下楼梯。那人也紧跟在后面。 “妈妈,太可怕了。我回到家,曾根他……死了——” “哎?……怎么死了?” 友子茫然望着秀一。 察觉到母亲眼神中的质问,秀一吃了一惊。直接怀疑自己吗?这一点固然让人震惊,但在警察面前更加难办。旁边那个人,会怎么看待母亲现在的表情? “我不知道,大概是病死的。” “病死……?是吗?” “是栉森女士吗?我是藤泽南署的山本。” 那人向友子递出名片。秀一想起他还没有报过自己的名字,在旁边偷看了名片一眼。 警部补,山本英司……刑事科防盗组,是负责强盗之类的吧。 “曾根隆司先生的死因还不能确认,大约是睡梦中突然死亡的。” “突然死亡……?是婴儿身上会发生的那种吗?” “不是。青壮年也有很多这样的情况。睡眠期间的心律失常等等,学名叫做心室颤动……” 丝毫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听到这个词,秀一吓了一跳,不过并没有表现出来。 山本警部补将友子和秀一带去客厅。他在对面坐下,沉稳地说: “我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夫人您有血压计吗?” “是的。” 友子面带狐疑。 “是这个吗?” 那人把手里的机器拿给友子看。 “嗯嗯,是的。” “这是曾根先生房间里找到的,是您借给他的吗?” “不是,我没借过。不过,这个血压计怎么了?” “嗯,近年来生产的血压计,都有记录功能。所以我们刚刚检查过。” 山本警部补从口袋里取出超市收银条一样的薄纸,似乎是血压计的记录纸。 “这是最后的数字。” 友子接过山本警部补的纸。秀一也在旁边看。那上面印了过去十次的血压测量值,以及日期和时间。 大部分的高值在135到150之间,低值在110左右。唯有最后的数字不一样。 “5/11 12∶13 130-94” “这……不是我。这个时间我在上班,” 友子说。 “那就是说,这是曾根先生自己测量的?” “嗯,大概吧。” “明白了。也许是感觉到身体不太舒服,担心血压了吧……唔,虽然看起来完全是正常值。” “弄清曾根的死亡时间了吗?” 虽然觉得有些冒险,但秀一还是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这个啊,死后没过多久的话,通过直肠内的温度变化,可以相当精确地判断出死亡时间。大约是在这个时候吧。” 山本警部补用圆珠笔尖指向“12∶13”。 秀一在厨房,站着把热可可一口喝光。 他长出了一口气,疲惫不堪。各种事情乱七八糟地裹在一起,今天一整天的经历足以相当于过去十年。 遥香回来的时候,他和母亲都很担心。尽管遥香应该不知道,但毕竟是她的亲生父亲死了。不过遥香却显得很冷静,面对警察的询问,也条理清晰地做了回答。 到了平日里的晚饭时间,本想着警察差不多也该回去了,法医突然搭乘一辆奇怪的厢车来了。那是个满脸皱纹的老人,看起来快要退休的样子,但其他警察都很尊敬他。 老法医在房间里关了半晌,终于和来的时候一样,匆匆忙忙离开了。 秀一想,所有手续终于结束了。但接下来的消息却让他大为震惊。 曾根的尸体要去大学附属医院进行司法解剖。 山本警部补没有详细解释原因。关于曾根的死因,警方大概还存有疑虑吧。 没事的,不用担心。秀一对自己说。重点在于,仅凭尸检是无法判断死因的。不如说这一发展其实早在自己的计算之中。 而且在司法解剖中,应该也找不到曾根被谋杀的痕迹。最多只会在小腿上找到像是蚊子咬过的发红小点。只要检测不出任何毒素,一般应该不会有人怀疑那与人的死亡有关。 如果到最后也难以确定死因,那么就只能向山本警部补说的那样,将之视为“突然身亡”。就算是警察,也只是官僚机构的一部分,肯定也想尽早下个说得过去的结论,赶紧结案。不然的话,层出不穷的案件,根本无从收拾。就连那位法医,不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吗? 秀一喝光可可,离开厨房。他本打算趁着今晚处理掉两幅画,但实在太困了。看看手表,刚过午夜。不管怎么样,明天再处理也不迟吧。 经过客厅的时候,友子喊了一声“秀一”。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手里似乎是一杯热牛奶。放在平时,这个时间她已经上床了,应该是睡不着吧。 “还没睡吗?” “不知怎么,一点也不困。你今天也很累了吧。” “我没事的。” “嗯……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有空吗?” 会说什么?秀一感到心中有些戒备,不过还是默默坐到对面的沙发上。 “什么?” “说这种话,可能会让你觉得我很冷血,不过我真的松了一口气。” “……” “自从那个人过来以后,家里就是一团糟。你也很辛苦。我也知道必须赶他走,可是……可是,赶走他太难了。加纳律师也说过我,让我一定要好好处理。” “现在已经没事了。人都死了。说实话,我也觉得他死了才好。” “……是啊。对不起,一直让你担心。” 友子双手捧着装了热牛奶的杯子,像是暖手一样。 “到现在我才能说,最近这段时间,很担心你。” “我听遥香说了。我告诉她不用担心了。” “是啊。已经结束了……” 秀一对母亲的说话方式有些在意。当然,她应该没有发现自己把曾根“强制结束”的事。 “对不起,问这问那的,不过有件事还是想问问,不然我总担心得睡不着。” “什么?” 心跳加速。秀一没有想到,在警察离开之后,还会受到母亲的盘问。 “刚才,那个警察询问的时候……” “山本警部补?” “对。你说,今天你是乘江之电去学校的吧?” “是吧,大概说过,不记得了。” “真的?” “当然。怎么了?” “可是,除了下雨天,你都不会坐电车去学校吧?” “没有啊。我为了省下每个月的交通费,确实会尽量骑自行车上学,但是这几天身体不太舒服。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看起来像是有什么心事吧。” 秀一飞快地解释。 “……” “另外,今天早上我吃得有点多,实在不想骑自行车。” 友子露出一丝微微的笑容。 “这样啊……确实吃得很多。” “而且今天早上时间也早了点吧?坐江之电也完全来得及。所以就没骑车了。大门也笑我说,最近搞得太累了吧。” “大门,是那个和和气气的孩子吧?今天早上你是和大门一起上学的?” “是啊。” 友子似乎被说服了,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嗯……这样啊。” 秀一的心悄悄放了下来。不过,无凭无据就怀疑自己,这是不行的。他决定小小反击一下。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坐江之电也好,骑自行车也好,应该都没关系吧。” “是啊。对不起。妈妈想得太多,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什么奇奇怪怪的事啊?” “好了好了,不说了。真的对不起。” 友子很诚恳地道歉说。 “……你太累了,该去睡了。” 秀一有些坐立不安,站起身来。 “嗯嗯,喝完这个就去睡。你也早点休息。” “嗯。晚安。” 秀一走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不过,当他确定友子回到卧室以后,便悄悄出了房间,朝车库走去。 他在平时装冰水的大玻璃杯里,倒满了波旁酒和冰块。 要让自己的手停止颤抖,一杯不够。 这份紧张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总之现在只有忍耐。 眼皮逐渐变得沉重起来。但是,随着意识逐渐释空,被压抑的恐惧也慢慢在脑海中升起。 今天晚上,自己能在那个房间里睡着吗? 那地方距离自己杀害曾根的房间只有几米远…… 第二天,秀一按计划向学校请了假。 因为之前他从没有装过病,加上昨天又发生了那样的事,母亲似乎也没有起疑。 大约也是侥幸吧,秀一因为睡眠不足造成的眼袋,给头痛这个借口做了证明。 遥香对曾根的死亡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简直令人惊异。她照常去上学,只是有些担心秀一。 天气很晴朗,和昨天全然不同。这样的天气,如果能骑自行车在海边疾驰,应该很爽快。 一个人留在这么大的房子里,秀一穿着睡衣睡裤,拿上两张画,去了车库。 睡意难耐,但该做的事情还是先做了为好。 从收纳不常用工具的抽屉深处拽出油画绷布器。那像是个特大号的钳子。几年前世界堂低价处理,一时冲动买下了它,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买得太对了。实际上之前也就用过两三回。 从工具箱里拿出真正的钳子和锤子,放到油画绷布器的旁边。 他把两张画布翻过来放到工作台上,用钳子依次拔下钉子。 将两张画布都从木框上取下来,再把临摹画全的新画布和纪子写了字的旧木框组合在一起。 画布上带有木框的痕迹,不用担心装错位置。秀一用油画绷布器夹住画布,尝试拉开。由于很久没做,一直都不顺手。 他想了想,决定用另一组画布和木框做练习。一上来就挑战正式版本,把画布弄破就麻烦了。 首先拉开画布的四角,用钉子暂时固定,然后再处理四边,拉平皱褶,依次张开,同样用钉子固定。最后拔掉暂时固定的钉子,再一次拉平四角。 他把画布翻回到正面,检查还有没有皱褶。应该没问题吧。颜料没有剥落,做得很不错。 秀一心满意足,开始正式挑战。虽然只练习了一次,不过进展很顺利。 画布更换圆满完成之后,秀一吃了过点的午餐。冲澡之后,他把露营用的睡袋搬去车库,昏昏睡去。 担心的噩梦没有出现。秀一梦见的都是几乎没有什么脉络的片断场景,无休无止。在醒来之前,终于做了个像梦的梦。 他骑在自行车上。不知道骑向哪里。黄昏时分,大海绽放着美丽的光芒,像是无数的玻璃碎片。 自己要去哪里呢? 这样一想,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悲伤。 傍晚5点,设置的闹钟响起来的时候,脸颊贴在睡袋上的部分全都湿了。 起床半晌,还是甩不开抑郁的心情。头脑中尽是悲观的想法。 看山本警部补的样子,显然对血压计的数字抱有怀疑。警察会不会已经找到杀人犯的线索,开始搜查了?想到这里,秀一便觉得马上就会响起警笛声。警笛声逐渐靠近,最终停在家门前,然后响起门铃声。打开门,山本警部补站在外面,拿出银光闪耀的手铐,用沉重的语气说,栉森秀一,我们怀疑你杀害曾根隆司,现在逮捕你…… 秀一不想闷在狭小的房间,便去躺到客厅的躺椅上,翻开小说的书页。然而不管怎么努力去读那些铅字,一行字都读不进去。 遥香终于放学回来了。曾根之死似乎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冲击,还情绪高涨地和秀一聊天,想和他说社团活动的事。不过秀一只是在敷衍,什么也没听进去。 通电时曾根的脸庞浮现在秀一的眼前。惊愕而瞪圆的黄色眼睛。秀一浑身发抖。 这样的压力如果再继续下去,秀一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终于,友子喊他们去吃晚饭。坐到餐桌旁,看他的样子,似乎也基本上吃不下什么吧。 遥香放弃了说什么都毫无反应的哥哥,转而向友子手舞足蹈地说起刷新了自己跳远纪录的事。 “这么说来,今天警察打电话过来……” 这是从哪里说起的?友子的话顿时吸引了秀一的注意。 “说了曾根的情况,根据解剖的结果,确定是病死的。” “嗯?” 秀一目瞪口呆。 “所以让我们去把遗体领回来。” “讨厌啦!吃晚饭的时候别说这种事嘛。” 遥香露出苦脸。 “抱歉。不过我想总要和你们说一声。” 这一刹那,秀一沉浸在以前从未体会过的心情中。和现在相比,“禁酒作战”的成功等等,根本微不足道。 这样,一切终于结束了。令人目眩的安心。努力获得回报的成就感。绞尽脑汁制订的计划完美实现所带来的辉煌胜利之感。 自己确实有资格自夸。无论如何,身为高中生,独自一人挑战社会系统,获得了胜利。 强行按下大声叫好的冲动,秀一淡淡地应了一声,“哦”。 但是,感情的波涛摇撼着全身。突然,秀一意识到自己坚硬地勃起了,不禁很尴尬。他只得把身体紧紧贴住桌子,挡住不让母亲和遥香看到自己的下半身。就这样装着默默吃晚饭。 友子转移到接下去的话题。曾根没有任何亲属安顿他的骨灰。所以,通常只有送到藤泽市陵园的公墓去下葬,不过死在家里毕竟是事实,友子说她打算由栉森家支付火葬的费用,简单地供养起来。 秀一并没有反对。所谓葬礼,是为了安抚生者情绪的仪式。按这样的做法,如果能够少许舒缓母亲的心情,那就做吧。听到母亲的想法,自己心里也暗自松了一口气。对此秀一也有些意外。 虽然在日本史和古典文学的课堂上没什么体会,不过现在秀一感觉自己稍微理解了一点为什么藤原氏会害怕菅原道真的怨灵了。就连曾根这样的人渣,自己都有种愧疚的感觉,而陷害菅原这样的人才,让他先遭贬职,又客死异乡的情况,良心的谴责相比更为激烈吧。 驱除侵入栉森家的异物这一问题,至此完全宣告结束。眼下秀一最大的任务,是如何不让两个人看到自己的窘态,离开餐桌。那激烈的勃起,怎么也平息不下去。 在曾根“强制结束”一周后的5月18日,另一个重要课题,期中考试开始了。 秀一认为,如果不能在这场考试里提高成绩,“电击作战”就缺了画龙点睛的一笔。他觉得,如果成绩提高,那就证明自己并没有在杀人这种学生的本分之外的事情上投入精力。因此,他暂停了Z会的函授作业,集中精力应对期中考试,成果也相当明显。按照这个分数,进入年级前五也不是梦。 考试的前几天都是阴雨天,让忧郁的情绪格外放大,不过考试结束的5月21日是个大晴天,就像是祝福自己从一切厄运中解放出来一般。 “呜呜呜,完蛋了。” 纪子一边翻课本检查最后一场考试的答案,一边假哭。不过,这回是第一次一起参加高中的定期考察,不知道她的惨叫是真是假。她应该具有通过由比浜高中入学考试的能力,所以可能全都是故弄玄虚。 “栉森,你这次也很顺手吧?” 大门叹着气说。他是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考完试就是一副直面世界终焉的表情。不管怎么样,这个家伙的说法也不能当真。 “唔,马马虎虎吧。” “骗子。” 纪子一边走,一边从课本上抬起头,瞪了他一眼。 “你脸上可一直都挂着自信两个字呢。” “脸再怎么好看,也换不到分数。” “我可没说你脸好看!” “阿波罗尼斯圆。” “呜……” 秀一扔出数学考试里纪子声称自己一塌糊涂的题目。纪子一脸苦相。她死盯着课本,像是下定决心一用完就把它撕烂一样。她说自己数学不行,看起来不是骗人的。 “中线定理。” 秀一乘胜追击。纪子顿时停了下来。她把课本收进书包,眉宇间浮起阴沉的神色。糟了。好像有点过分了。 “好了,考试好不容易结束了,咱们三个去哪儿玩玩吧?” 秀一尝试缓和气氛,大门却摇了摇头。 “抱歉,今天没心情……” “什么啦,你这家伙真扫兴。” “真的不行。下回一定去。” 大门悄然离开,简直让人担心他是不是要去自杀。现在只剩下秀一和纪子。 “那?” 纪子好像还在生气。 “嗯?” “所以接下来干什么?” “接下来?” 看到纪子的表情,秀一赶紧往下说。 “对了,那,去那边逛逛吧。” “那边是哪边?” “小町路什么的。” “什么啦。这不是比上次还近吗?” “哎?真想约会啊?” 纪子一时语塞。 “……怎么啦?反正都是顺路。” 自行车放在学校里,秀一陪纪子闲散地走向镰仓站。还不是周末,人不是很多。进了小町路,买了紫薯冰激凌,一边走一边吃。 “这里面用了三种甘薯。” “所以呢?” “据说具有抑制游离氧的效果。” “那倒是不错。” 大概是纪子还在赌气的缘故,交谈总是不顺畅。不过秀一还是感受到久违的解放感。忽然,他对走在身边的纪子产生出从未有过的强烈欲望。她的一举手一投足,看起来都带有与此前全然不同的意味。撩起长发时露出的柔美颈项。膨胀的胸部。修长的双腿。 秀一感到自己的身体反应让行走都变得困难,慌忙把意识从那一点上转移开来。 无论如何,一切痛苦都结束了。再也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事了…… 就在这时,他看到前面走来一个高个子的男生,身穿由比浜高中的校服。 “喂,‘渣’!” 听到秀一的大叫,男生一脸嫌弃地停住了。 “我说了别那么叫我。” 吃着冰激凌的纪子,一眼看到男生的脸,痛苦地咳嗽起来。 “今天排球队没有训练?” “考试刚结束嘛。我也想多少休息一天啊。” “难道是约会?” “在这儿碰头。” “渣”一脸诧异地看着用手帕捂住脸、神色痛苦的纪子。 “你也在约会?” “没那么好啦。” “她怎么了?” “唔,大概是被冰激凌呛到了吧。” 等“渣”走了以后,秀一冷声说: “真是过分哪。看到别人的长相,居然能笑成那样啊。” “是谁过分啊。我……” 纪子抬起头,装得一本正经。 “人家才没笑。” “鼻子上沾着冰激凌。” 纪子慌忙伸手去擦鼻子,发现自己上当了,不禁脸上一红。 秀一以为她又要不高兴,不料过了一阵,她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开始活泼起来。 “我说你呀,最近这段时间,一直都怪怪的吧?” 回到镰仓站前,两个人在汉堡王里休息的时候,纪子忽然说。秀一措手不及,吓了一跳。她到底还是有所感觉吗? “不过啊,仔细想想,你一直都是怪怪的,所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她好像是想反击自己。秀一苦笑起来。 “对了对了,我们来猜谜吧?有一种鸟,广泛分布在欧亚大陆,叫声就像吹口哨一样,雀形目雀科的,是什么?” “……不知道。” “红腹灰雀。”[这里是个文字游戏。日语里的红腹灰雀叫做“uso”,刚好和“骗子”的发音一样。——译者] “……” “好吧,下一题。河里有河獭,海里有海獭。这是真是假?” “怎么可能有那种奇怪的动物。” “错!很可惜,真的有海獭。” “真的?……等等,河獭的英语是otter。但是,sea otter不是海虎吗?” “海獭是marine otter哟。”[也是文字游戏。水獭的日文是kawa-uso,后两个音节也是“骗子”的发音。sea otter和marine otter都是水獭亚科的动物,但属种不同。中文里所说的海獭一般指前者。——译者] 纪子镇定地说。秀一虽然很怀疑,但也没有追问真假。不管怎么说,纪子可是会把“地球生物纪行”这类节目全都录下来慢慢看的动物迷。 “好了,下一题。啄木鸟是有的,那么骗子鸟……”[还是文字游戏。——译者] “等等!” 秀一被喝到一半的可乐呛到,咳嗽着拦住纪子。 “你这说了半天,就是想说我在骗人是吧?顺便说一句,你说天堂鸟我还知道,骗子鸟这种,世上肯定不存在!” “你说对了!” “哪个说对了?” “哪个都说对了。” 纪子用吸管吸了一口巧克力奶昔。 “先说好了,如果是期中考试的成绩……” “不是那个。” 纪子的眼睛里没有笑意。 “那是什么?” “问你自己呀?” 秀一愣了一下。 “……不知道啊。” “那,给你个提示吧。前天考完试,我去了美术室,想去画一会儿画,换换心情。” “真有空。” 就因为总做这种事,数学考试才一直考不好吧,秀一想。 “前天在下雨。” “是吧。” “美术室里湿气很重。” “所以呢?” “提示结束。” “什么呀?” “想要知道的话,你也找个下雨天去美术室看看吧。” 纪子意味深长地说完,便沉默下来,只留下满心不安的秀一。 本来就令人忧郁的周一,从早上就开始下雨。 从鹄沼坐上的江之电,被沿线三所高中的学生塞满了。秀一用餐巾纸塞住耳朵,双手抓住吊环,眺望窗外的景色。 灰色的天空下着毛毛细雨,打湿了房子、铁轨、电线杆等地上的一切东西,把色彩完全变了样子。就像是有支巨大的画笔,给放眼望去的景色涂上了另一层色彩。 不过,占据秀一思绪的,并不是下一次要画的构图和色彩。 昨天一早,秀一骑自行车去了由比浜。海边雾气缭绕。秀一确认过几个用作标记的大件垃圾,跪到潮湿的沙子上,伸手挖掘。 但是,没挖到袋子。 秀一愕然。 为什么不见了?怎么想也想不出原因。旧轮胎明明还在原来的地方。塑料桶等也和记忆中的位置完全一致,唯有埋下去的袋子,连同“强制结束”曾根所用的整套工具,忽然消失不见了。 一开始以为弄错了埋的地方,可是在周围挖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就算是有人拿走了,但那也需要在垃圾里面挖,才能发现。为什么有人会知道这里埋了东西呢? 秀一感觉到某个不明来历的人对自己怀有恶意,不禁有种发自心底的恐惧。 经过了整整一天,那种恐惧的感觉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强。 第一节课是数学,早早发下了期中考试的答案。 看到分数,秀一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他对自己能考满分深信不疑,结果却是上高中以来第一次八十分。 秀一的脑海中浮现出是不是改错了的怀疑。他逐一确认扣分的地方,随时准备站起身来提出抗议。 然而很快他就陆陆续续发现了无法置信的小疏漏。为什么会犯下这么愚蠢的错误?答案确实是自己的笔迹,可是答题时的精神状态现在却无从回想了。 旁边座位的纪子正在看他,不过到了现在,秀一也不想再把答案挡起来,那只有显得更凄惨。看纪子的卷子,确实在她说的地方扣了很多分,不过总分基本上和她的预测差不多。 这样还想考进年级前五名,真是笑话了。 中午休息的时候,秀一不想和大门与纪子谈论考试分数,拿上面包一个人找吃饭的地方。 外面在下雨,所以没办法去校园和楼顶。最后不知不觉来到了美术室。 因为湿度大,颜料的味道比平时来得强。除了自己,当然没有别的疯子会在这样的地方吃饭。 配牛奶吃掉咖喱面包和甜瓜面包,把包装纸丢到垃圾箱,正要离开美术室的时候,他想起了纪子的话。 好像说是下雨天到美术室看看就知道了。秀一打量美术室周围。到底会知道什么呢? 他的视线落在房间角落里摆放画布的架子上。那是用铁丝网做的,便于干燥,二年级学生正在画的画都放在那里。 他走到架子旁边,抽出纪子的画看。 仔细再看一遍,秀一对她异常纤细和认真的笔触感到吃惊。她的构图很正统,而色彩的使用却带有明显的个人印记,与其说是依照对象的颜色,更接近于她自己心中理想的颜色。 放回纪子的画,秀一又把自己的画抽出来看。 刹那间,他以为自己拿错了。 秀一的画布中央有一个大大的凹洞。画布松了。当然,其他画布没有一张是这样的。 完了。秀一狠狠咬牙。 怎么会忘记这种基本的常识! 画布会随着湿度的变化伸缩。因此,在更换画布时,必须选择湿度高的下雨天,或者用喷雾器制造足够的湿气。 雨天换上的画布,会在晴天收缩绷紧。但相反地,在晴天、湿度低的日子里换上的画布,到了下雨天,就会像这样松开来。 纪子看到了这个,于是知道自己换了画布。 如果再想想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当然就会想到那天美术课的情况。 纪子知道自己必须溜去某个地方,为此不惜撒谎。 然后呢?她会知道自己去了哪里吗?以及自己是去干了什么吗? 秀一紧紧握住画布,怔在原地。 一家三口的团聚时光。 友子忽然说,“也该给他摆点祭品了”。然后又道,“他也没有别的亲戚了”,“我们来照顾他也是没办法的事”。 遥香说,“我去吧”。她把祭奠贡品模样的饭碗放到盘子上。虽然“已经成了骨灰”,“但毕竟是亲生父亲”,她急匆匆上了二楼。 秀一也跟在遥香后面上了楼。 遥香随意走进二楼尽头那让人忌惮的房间。秀一不想进去,但也只能跟着。 房间里安放了祖父母的佛龛,曾根的也被放在那里。周围摆着无数点燃的蜡烛。尽管没有风,略带青色的火焰还是在微微摇曳。 一开始以为死了,然而似乎并非如此。尽管毫无动静,但确实还活着。 电流让心脏停止,脑细胞也死光了,但即使如此,曾根还是没死。虽然将身体电解、缩到很小,但还是化作完全无害的存在,永远存续下去。 遥香供上饭碗,敲了敲铃铛。曾根就像小小的木雕佛像,动也不动。 啊,是这样啊。在后面看着的秀一,感到一股发自内心的安宁。原来如此。曾根没有死。自己确实想杀他,但他没有死。他只是换了个生存的形态。 从今往后,曾根也会永远在这二楼尽头的房间静静地接受祭奠吧。 秀一突然惊醒过来。房间里一片漆黑。他盯了天花板半晌,等待意识清醒。 过了半晌,一行泪水从左边眼角流向耳边。 终于能够真切体会和理解了。杀人,原来是这样的。 睡梦中,自己可以摆脱杀人的记忆,否认事实。噩梦从醒来开始。完全醒过来之后,意识到自己的杀人并不是梦,而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之后…… 做过的事情,无法挽回。 时间无法倒流。 事实无法抹除。 记忆无法遗忘。 直到活着的最后一天。 秀一闭上眼睛。哪怕再短的时间,也想忘却现实,逃避到梦境里那种温柔的谎言世界中去。 早上醒来,外面大风呼啸。 院子里的松树简直要被吹断了似的。无数枯枝和树叶被风高高卷起。 “风真大呀。” 友子望着窗外说。 “这么大的风,江之电还开吗?” “会停运吧?” 遥香说。 “这可不行啊。” “但是,也没客人上门吧?” “说不定过一会儿风就停了。” “我吃完了。” 秀一站起来。 “啊,慢走,小心点。” “哥哥,你也请假嘛——” 在两个人的道别声中,秀一出了玄关。本来打算去鹄沼站乘坐江之电,但又改了主意,从车库推出自行车。 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秀一自己也不明白。就是想试试骑车在这样的狂风中前进。 骑到沿海之前还没怎么费力。但是,从小动上了134号公路,迎面是混杂着灰色沙砾的强风,吹得脸和手都生疼。基本上都是逆风,即使有秀一的脚力,自行车也慢得像爬。 来到镰仓高中前面,秀一终于决定放弃并回家。回家的路是顺风,就像是有人在背后推一样,很是轻松。 要回家,必须在小动右转。但是现在也赶不上班会了。想到这里,秀一干脆放弃,随着风一直骑到了江之岛。 左转过了江之岛大桥。 在此之前,他从没有过冲动逃课的纪录。到底是什么在驱使自己,秀一也不知道。 他在参道入口的青铜鸟居前下了自行车。坡道两边的土特产商店都拉开了卷帘门,不过一个游客都没有。 这么大的风,电梯大概也停运了吧,结果看到还在运行,秀一很是吃惊。不过,今天他打算靠自己的双腿上去。 “新景点,江之岛。恋人之丘入口”。前面看到那块看板。秀一径直朝它走去。 海上波涛汹涌,拍打礁石,溅起白沫。肥皂泡一般的浪花直飞上半空。 在俯瞰大海的地方,是上次看到过的“龙恋之钟”,正在狂风中激烈地前后摇摆,响个不停。只是连那钟声都被狂风完全掩盖住了。 “……以后只要两个人当中的一个人说谎,或者做了什么不能告诉对方的事,这口钟就会自动响起来,提醒另一个人。” 纪子的话,回荡在脑海深处。 秀一伫立在狂风中,一动不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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