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心

青之炎  作者:贵志祐介

将物体与水平面成夹角θ,以初速度v向斜上方投射,等同于水平方向速度为vcosθ的匀速直线运动和垂直方向速度为vsinθ的上抛运动的叠加。

物体在t秒后到达抛物线的顶点,开始下降。在这种情况下,最高点的高度h,可以用公式h=×gt2来表示……

秀一把小石子往天上扔,回想这回考砸了的物理考试。自己到底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会答错?

就像周围的一切事物突然都从顶点开始下降似的。

期中考试的全部科目都因为无数难以置信的低级错误,导致自己的年级排名跌了20位以上。

和纪子也是。自从小町路的约会以来,都是不温不火的关系。画布的事情没法解释,如果秀一提出和好,说不定也会被她挖苦,所以很难办。

其他同学也都不太和秀一说话了,大约是他突然间变得心事重重,大家都敬而远之吧。唯一不变的,只有坚持做生意的“盖茨”和大门。

不过秀一倒不觉得烦心,反而有几分庆幸。

6月2日午休的时候,秀一也躲开周围的嘈杂,去了校舍后面的背阴处。

这里只能看到文化社团的部分杂物柜、杂草丛生的荒地,以及铁丝网做的篱笆,毫无风景可言。唯一的优点在于不必和任何人说话。

秀一不想再提考试的事了。

来到这样的地方,就会想要抽根烟吧,秀一想。即使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想做,终究也觉得手上空空的。

天空阴沉沉的。最近这段时间,似乎晴天很少,基本上都是阴天。

就像是那天的天空……

秀一忽然暗叫了一声。

他看到一个男生翻过铁丝网进来了。和那天秀一出入的地方一模一样。

有人不遵守校规,去外面吃午饭了吗?不过,那个男生的头发是熟悉的褐色。仔细看看……那不是石冈拓也吗?

他还没发现自己。虽然身上穿着校服,但明显很紧张,就像是溜进敌营的新手间谍。4月以来,他一天都没来过学校,所以也不奇怪吧。

不过,看到他鬼鬼祟祟翻过铁丝网进来的样子,就算穿着校服,估计也不是为了回来做由比浜高中的学生,差不多只是为了混进学校的保护色吧。

石冈拓也经常会骑着摩托车在学校周围转,秀一就看到过好几次。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进来。他到底来干什么?

秀一慢悠悠朝拓也走去。

拓也看到秀一,好像吓了一跳。

“哟,难得嘛。”

秀一打了声招呼,拓也露出诡异的笑容。

“呵,特地来迎接我……真是贴心啊。”

“你是来找我的?”

“没错。找你有点事。”

拓也的双眼皮眼睛闪烁着挑衅的光。

“来得正好,省了我去教室找你。要是被学校的人逮到,也挺麻烦的。”

“找我干什么?午休只剩5分钟了。”

“别担心,马上就好。很简单的。”

拓也把手搭到秀一的肩上,耳语般地说。

“有件事要拜托你。”

“刀是不会还你的。”

拓也嗤笑了一声,围着秀一转了起来,就像是不良中学生敲诈低年级学生的样子。

“刀?哼哼,那东西随它去吧。不过呢,最近我有点麻烦,能不能帮个忙?老朋友嘛!”

他刻意强调了“老朋友”这个词。

“想让我帮你改性子,好让你每天能来上学?”

秀一这话一出口,拓也顿时发火。

“操,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苍白的脸逼到面前。瞪着秀一的眼睛,有种说不出的疯狂之色。

“你是特意来打架的?”

秀一静静地回了这一句,拓也刹那间顿了一下,随即又显出冷笑。

“怎么可能嘛,别说傻话了。我怎么会找老朋友打架呢?”

“那是干什么?”

“只是想借点钱。嗯……先借30万吧。以后需要的时候再说。”

“开什么玩笑。”

“哎?……哎哎哎?行不行啊?你就这么回我?”

“凭什么借你钱?”

“这个嘛,你不想让你妈和你妹伤心吧?万一警察把你抓了,杀人啊。”

“……你在说什么?”

自己能够冷静地听完拓也的话,秀一也觉得意外。也许心里暗暗预测到这一天的到来了吧。可是,拓也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到现在你就再别装傻了。我碰巧看见了。那天你从学校溜出去,从上到下穿了一整套的赛车服。一开始我还没认出是你。”

秀一克制着自己不要露出慌乱的神色。他完全没想到那时候被拓也看见了。

“咱们国家什么时候把逃课算作杀人了?”

“见你穿成那样,我好奇你要去哪儿,就跟在后面,不过留了足够的距离,你没发现吧?你骑得是很快啦,像飞一样,不过我骑的是摩托车,跟上你轻轻松松。

“……”

秀一很想说英语里的自行车也叫bike,不过还是没说话。[日语里的摩托车发音是bike。——译者]

“还想听吗?”

拓也似乎很享受这种猫玩老鼠的心情。

“说说看。”

“你回到家里,过了一阵又出来了。我还有点失望哦。本来以为能看到什么好玩的事,结果像是忘了东西回家去拿一样。不过,回学校的路上,你的样子很古怪。我就一直又跟到由比浜高中附近。真是……跟着你到处跑,我也很头大。”

“真是辛苦你了,白跑了半天。”

“没有没有,毕竟也有相应的收获嘛。我看到你在由比浜沙滩里埋了什么东西,所以等你回了学校,我再折回去挖了出来。和探宝一样,挖出来不少好东西啊。像是做了奇怪改装的电线啊、变压器啊……”

“午休马上要结束了,你想说的就是这些?”

秀一看着手表问。

“这点够做审判的证据了吧?”

拓也像是看穿了秀一的强自镇定。

“一开始我也没弄明白你扔的是什么。我的脑子毕竟没有你好使嘛。”

“听你的意思,现在都明白了?”

“当然咯。”

这头蠢猪怎么可能理解“电击作战”的全貌,秀一想。要是乱猜瞎蒙猜中了,那还真是走了狗屎运。

“为了搞清楚那天你在家里干了什么,费了我不少时间哪。哎呀呀,真是吓死我了。同一天的中午,刚好就是你在家里的时间,曾根那家伙死了,说是心脏麻痹。”

秀一噗地笑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意识到自己走投无路的时候,所有一切都变得荒唐可笑。

“你笑什么?”

拓也的表情又变得狰狞起来。

“拿我当傻子?”

“不不……只是觉得好笑。”

小腹里涌起痉挛般的狂笑冲动。完全没想到自己那么精心筹划的计划会败在这样的地方。

“别笑了!”

拓也怒吼。

“每次看到你那张充满优越感的臭脸,我就想吐!一直都是这副鸟样。什么都是自己最了不起,周围人都是傻逼。装出一副亲切的样子,其实谁都看不起,你他妈够了!”

秀一冷静打量石冈拓也这个从小的朋友。

不知道是因为自卑还是单纯的孤僻,他对自己似乎怀有无法消除的憎恨。

以前自己还把这家伙当好友,真是太奇怪了。他烦恼自己和父母的关系,计划杀死全家的时候,自己还把这当成自己的事情,认真想办法阻止。

早知道会有今天,当时就应该放手不管。反正这家伙最后只会自我毁灭。

“行了,不说废话了,赶紧给我准备30万。听到了吗?”

“等等啊,现在手头没那么多钱。”

秀一故意松口。拓也露出满意的神情。

“你不是在便利店打工吗?说自己没钱,骗鬼呢?”

“真的。钱都花在自行车和电脑上,基本上没剩下。”

拓也把手伸到裤子后面的屁股口袋里,掏出一把刀,用拇指按下按钮,弹出刀刃。

“别再耍我了!”

拓也抓住秀一的胸口,用刀抵住他的喉咙。秀一没有抵抗,怕刺激到他,真的刺过来。

“没耍你……等两天啊。我想办法凑钱去。”

秀一咽下唾沫。从触感上看,抵住咽喉的应该是刀背。

“一开始这么说不就行了!”

“……不过,凑钱需要点时间。”

“要多久?”

“这个,两三周……”

“少开玩笑了!三天!我就等三天。”

“至少给我一周吧。那样我大概还能多凑一点。”

“多凑一点……?”

拓也有点糊涂。

“大概还能多凑10万吧。”

“……真的?”

“到现在我还敢骗你吗?你不是有证据吗?”

“哦,对,我忘了。”

“所以你先把刀子收了。被人看见可不好办。”

“啊,对对。”

拓也慌慌张张把刀刃折好,收回屁股口袋,打量四周。

抛出诱饵,总算争取到一个星期的缓冲。秀一摸着喉咙想。

现状对自己压倒性不利。在这段缓冲时间里,必须要想出某种对策。

宣告午休结束的铃声响了。

下午上课的时候,秀一的大脑全速运转。

“与先生相识是在镰仓,那时我还是个年轻的学子。”[引自谭晶华译《心》,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译者]

这是《新国语Ⅱ》的课。被点名的学生正在朗读夏目漱石的《心》。

拓也的威胁要怎么处理?

很显然的是,绝对不能按照他的要求交钱出去。

从这一点上说,拓也的威胁,也暴露了他的手法拙劣。因为他等于从一开始就宣称后面还会不断敲诈。

在这样的情况下,其实应该说自己只会要一次钱,哪怕这种假话会被一眼看穿。毕竟,受威胁的人也可能相信他的话,乖乖按照要求去做。

“……两天之前,我去过由比浜,蹲在沙滩上长时间观察洋人们下海的模样。”

话说回来,拓也的话,自己本来也一个字都不相信。

不可忘记的重要原则是:“不能向恐怖分子和胁迫者妥协。”无意义的让步,除了会让对手变本加厉,没有任何作用。一开始就必须做好心理准备,付出一定程度的牺牲,彻底解决问题。

但是,难就难在如何彻底解决。

当前的情况下,最过激的手段,就是和曾根一样,也把石冈拓也“强制结束”。

但是,这里存在明显的难点。

石冈拓也已经知道自己杀了人。所以他应该清楚自己也可能成为目标。

这与曾根那时候有着明显的区别。曾根没有任何戒心。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被杀。

要实现完全犯罪,这是很大的阻碍。

那么,反过来说,这次又有哪些对自己有利的地方呢?

首先想到的就是体格上的差距。曾根是个相当壮实的男人,恐怕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尽管后来整天泡在酒里,但如果正面冲突,自己并没有打赢他的自信。

但石冈拓也就不用怕了。他虽然独来独往,但都是虚张声势,而且害怕遇上真正的恶棍。他要反抗自己的父母和哥哥,也想依靠刀子,实在没什么胆量。

拓也的个头挺高,只是骨架脆弱,没什么力气。大概空手也能轻松杀掉。秀一仔细想象了一下那个过程,忽然感到一股呕吐般的冲击。自己到底怎么了?拓也和曾根不一样,他以前还是自己的好友啊。自己竟然想要杀他,就像要踩死虫子一样。杀过一次人的人,就会毫不在意地继续夺走别人的生命吗?

……不过,没有任何别的办法,这也是事实。给拓也钱,并不能解决问题,而除此之外,也没有阻止威胁的手段。如果自己杀了曾根的事情败露,受波及的不仅是自己,母亲会很伤心,遥香也……

只能动手。

“……那时候,我在心里开始尊敬你了,因为你向我展示了毫不客气地从我胸中捕捉活生生体验的决心,还想打开我的心脏,吸吮我流淌着的温暖的鲜血。那时我还活着,厌恶死亡,才拒绝了你的请求,另约他日再谈。此刻,我想自己捅破心脏,让我的鲜血喷射到你的脸上。在我的心脏停止跳动之时,若能在你的胸中孕育出一个新的生命,我就满足了。”

……刀。

《心》的这一段,在秀一听来,宛如天启。

那把刀太妙了。就算警察调查那把刀的来历,也不会调查到自己这里。知道拓也的刀在自己这里的,只有他和自己两个当事人……

想到这里的时候,秀一突然一怔。他想起还有一个人知道。

纪子。在江之岛约会的时候,自己顺口说出来了。

为什么要多嘴说那个?有什么办法不让纪子乱说呢?

不过,以后可以找些借口。推说自己还掉了也行。

日野原老师看向这里,秀一把注意力转回到上课上。再怎么想,也想不出更好的点子。不管怎么说,纪子应该不会那么神经质吧。期中考试的成绩不行,上课再走神,老师们就会对自己投来过分关注的目光。

以前读过漱石的《心》,不过故事情节全都忘光了。课本上的是精华版,秀一急急忙忙重读了一遍。

一般认为故事的主人公是漱石自己,从偶然认识“先生”这个人物的地方开始。主要内容采取的形式是主人公收到的“先生”书信,也就是遗书中的坦白。

在东京的大学读书时,“先生”爱上了借宿处寡妇的独生女“小姐”。那时候,为生计所困的好友K和他住在一起。K的性格孤僻,不过慢慢也融入了住处的氛围,向“先生”坦白自己倾心于“小姐”。

“先生”冷静地观察三角关系中的情敌。

“当我发现K在理想和现实中犹豫彷徨、摇摆不定的时候,我的着眼点集中在如何才能将他一举击倒。我当即乘虚而入。”

“先生”以语言做武器,对K进行精神折磨,更是谎称生病,甩掉了K,成功与“小姐”结婚。

然后在某天晚上,“先生”发现K自杀了。

“那时候我所得到的第一印象,与K突然进行爱的自白时差不多,一看到他室内的景象,我的眼球就像玻璃假眼珠那样失去了转动的机能,我就像一根木头一样竖立着一动不动。宛如一股疾风刮过我身之后,心想:糟透了!一道一切无法挽回的黑光,将贯穿我的未来,瞬间恐怖地笼罩住横亘在我跟前的整个人生。而且,我颤抖瑟缩起来。”

这个人到底怕什么呢?秀一觉得很怪异。自己漏掉了什么重要的地方吗?也许是在暗示K的死只是伪装成自杀,实际上是“先生”杀害的?

但是翻了好几遍,并没有找到类似那样的描写。

一切都在如愿发展,为什么还要这么后悔?这甚至不是完全犯罪。“先生”根本没有自己动手啊。

接下来“先生”的真心懊悔,更加超出了秀一的理解。

“一年过去了,还是无法忘掉K,我时常于心不安。为了驱逐这种不安,我努力让自己沉溺在书本中,开始用狂热的劲头用功起来,还期待着用功的成果有朝一日可以公之于众。然而,勉为其难地设定一个目标,又想着勉为其难地使之达成,那是骗人的,也是令人不快的。我怎么也无法把自己的心埋入书本。于是又合抱双臂,眺望起人世间来。”

“同时,我还在反反复复地思考K的死因。”

“从那个时候起,我的心中不时会闪现出可怕的阴影。一开始,那是从外面袭来的,令我十分惊讶,寒毛凛凛。可是不久之后,我的心就与那可怕的阴影相互呼应起来,最后,即便不从外面闪现,也宛如天生潜藏在自己心底似的存在。每当此时,我都会疑心莫非自己的脑袋出了什么问题,然而,我不想请医生或其他任何人为我诊治。”

这完全是抑郁症吧,秀一想。K的自杀引发的某种罪孽妄想……神经细胞内缺乏血清素的结果。尽快去看医生才对吧。虽然明治时代的精神科医生有没有本事治疗抑郁症也是个问题。

然后,“先生”那过于脆弱的心灵,终于撑不住了。

“……当我在这一牢笼之中再也无法枯坐下去,又实在无法冲破牢笼之时,我感到归根结底,对我而言用最最轻松的努力能做成的事,唯有自杀。或许你会瞪大眼睛问为什么。其实,始终攥住我心的那股不可思议的可怕的力量控制了我活动的方方面面,只留下一条死路供我自由行走。除非你一动不动地待下去,只要稍稍有所行动,那么,除了这条死路,便别无他路可行。”

听着朗读,秀一也逐渐感到抑郁痛苦。

照这样发展下去,也许迟早只会剩下自杀这一条路。

既然如此,还不如现在自杀轻松吧。这样大概也不会牵连家人。自己死了以后,拓也应该也不至于故意宣扬自己杀人的事情。秀一听说过,嫌疑人死了,警察就不会再用心搜查……

啊,不行。

自杀是最后的手段。

等一切破灭、全盘失败之后,再想这个吧。

没事的。自己能搞定。

酒精中毒的人渣按计划“强制结束”了。拓也肯定也能同样顺利处理掉。

不管采用什么手段,自己肯定会赢。

从刚才开始,纪子就一直出现在视野的一角,看着自己。

难不成自己的样子有哪里不对吗?一定要小心。不能再让她怀疑了。动作要自然、普通。让她觉得自己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但是直到上完课,秀一也不敢和她对视。

借着荧光灯的光线,秀一仔细观察戈博的标识。

看上去就很危险,果然是相当有名的刀。紧挨刀柄的地方刻着“GERBER”,刀身中间刻着“MARK Ⅱ”。用这两个单词在网上搜索,秀一总算弄清了这把刀的情况。

这把刀两边都有刀刃,算是匕首。从刀尖往下看,刀身呈现扁平的菱形。这叫做“蛤刃”。

据说,“MARK”的原版是越南战争时制造的,后来又有了复刻版。这一把应该是复刻版。原版的价格已经十几万了。那个价格,拓也肯定买不起。

刀身用的钢材是440C不锈钢。原版的“MARK Ⅱ”用的据说是L6高速钢。从锋利度和刚性上说,原版的材质更好,但因为容易生锈,所以戈博公司近年来的刀具全都改成了不锈钢。

如果是L6高速钢,为了防锈,刀身就应该磨得像镜子一样闪闪发亮。这也可以看出它是复刻版。秀一拿到的这把刀的刀身,有着细微的研磨线。

刀柄是铝质,用装甲加工方式加工成灰色石材一样的外观。黑色的刀鞘是尼龙的一种,防弹尼龙。原版用的应该是褐色的皮革。

把刀从鞘里拔出来,只见上面粘着细微的黑色小点。仔细观察,好像是贴在刀鞘内侧的硬质橡胶碎片。

刀刃整体长达17.5厘米。其中靠近刀柄的地方是锯齿状的波浪形刀刃。这种形态似乎叫做半锯齿型。

枪支刀具管制法的限制是6厘米。这把刀如果没有锯齿部分,原则上禁止进口。不过,用这把刀真正刺人的时候,锯齿会拉扯伤口,反而更增加危险性。

刀柄和刀身之间有着向两侧伸展的刀锷,也叫护手。带有护手的最大目的,当然是为了防止手滑,握到刀身而受伤。不过反过来说,有了护手挡住手,就能用力把刀身刺进去。

秀一眯起一只眼睛,从侧面观察“MARK Ⅱ”的刀身,确实带有很小的斜度,大约相当于2度左右。

之所以存在这个斜度,按照网上查到的资料,有两种说法。

其一认为是为了隐藏的时候紧密贴在身上,不过这个理由好像并没有什么说服力。

另一个认为“MARK Ⅱ”从一开始就是以杀人为目的设计的刀具,在横向刺入的情况下,带有角度的刀刃,更容易插进肋骨之间。

这样的话,确实可以迅速杀死一个人。作为凶器,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就在这时,小学一年级时的记忆忽然浮现在脑海里。

他和拓也两个人曾经去镰仓的山里捡橡子,结果迷路了。都说秋天日落得早,刚觉得西面的天空变红了,周围就急速暗了下来。秀一都要吓哭了。

可是,拓也反而先哭了起来。秀一看到这个样子,觉得自己必须振作起来,于是牵着拓也的手,鼓励着他,穿过漆黑的山谷,寻找回去的路。

终于找到来时道路的时候,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谁也没有说话。虽然没有必要再握手了,但拓也到最后也没有放开手。

……而现在自己却在计划刺杀他。

秀一摇摇头,挥去感伤的情绪。

没有别的办法。

如果自己在这里让步,那么杀死曾根的事情迟早会败露。到那时候,不仅自己,母亲和遥香也会坠入地狱。

现在不能放弃。走到了这一步,已经不能回头了。

而且说到底,拓也干出敲诈勒索这样的卑鄙行为,本身就是他的错。

秀一在手中盘弄“MARK Ⅱ”。粗糙的刀柄像石头一样冰冷,剥夺着手掌的温度。左右对称的刀刃,散发出近乎冷酷的美艳光芒。

单看外表,只有一侧刀刃的求生刀也许显得很凶恶。双刃的短剑型匕首会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优美印象。但是,要切割人体、破坏心脏,这是最合适的形状。它与划破空气的最尖端喷气战斗机一样,有着独特的功能之美。

自己真打算用这把刀刺破拓也的心脏吗?秀一扪心自问。

近来一直都有着不明所以的沉滞气氛。不知怎么,总是意气消沉,好像一切都在下坠。就像是与破灭的预感结伴而生一样。

不过,在此刻的心中,隐隐的激昂不断沸腾。青之炎再度熊熊燃烧。

有人敲门。

秀一迅速把“MARK Ⅱ”收回到空的电脑机箱里,伸手点击鼠标,把刀具相关的网页窗口关掉。

又是敲门声。秀一默默起身,慢慢走过去,打开门。外面果然是遥香。

“怎么?”

“嗯,哥哥你又关在车库里了……”

遥香不高兴地噘着嘴。

“我很忙啊。”

“可是,不是约好的……”

“等我空了会来的。”

遥香又想像前一次一样进到车库里。

“睡觉去吧。”

“让我进去一下嘛。”

“不行。这么晚了,孤男寡女同在一间密室,不好吧?”

“哎?可是,我们是兄妹啊。”

遥香还不知道。不过,自从知道事实以来,秀一看遥香的态度禁不住就有了微妙的变化。

“就算是兄妹,不行就是不行。”

秀一想要关门,遥香双手推门抵抗。

“你……?”

遥香的表情变得很严肃。

“果然是这样。”

“是哪样?”

“我们不是亲生兄妹吧?”

秀一顿时语塞。她发现了?可是,当下自然不能简单地承认。

“你说什么?”

“因为很奇怪啊。我小时候的照片,一张也没有。问妈妈也总是不肯正面回答。”

“……”

“我不是妈妈的孩子吧?对吧?”

“怎么可能……”

“我……其实是那个人的女儿?”

那个人指的是谁,不用问也知道。

“你在说什么啊。你怎么可能是那种人的孩子?”

秀一终于开口。

“你当然是妈妈的孩子,是我的妹妹啊。”

“可为什么没照片?”

“照片之类的东西,逃离那个人的时候没带上。妈妈不是说了嘛。后来大概被他扔了。”

“真的?”

“是啊。所以你别胡思乱想了。”

“唔……可是……”

“可是什么?”

“那个人说过,‘你是我女儿’。”

秀一愕然。

“那家伙什么时候说的?”

“以前不是和你说过,有一回我打开门,看见他站在门外吗?后来他又敲过门,就在那时候小声说的。”

“那当然是骗你的!那家伙是变态,只是想骗你开门。”

“可是他还说他得了癌症,快死了,想多看看我……”

“哎?”

“而且后来不久他就真的死了。所以我想可能是真的。”

“笨蛋。你就这么容易相信啊!”

秀一再次感到对曾根的愤怒。都已经死了,还在惹麻烦。

“而且他也不是因为癌症死的吧?”

“嗯……可是,毕竟是死了,确实觉得他有点可怜……”

遥香的话让秀一怒火中烧。

“不许同情那种人渣!那种人渣被杀也是自找的!而且……”

秀一猛然顿住了。

遥香目瞪口呆。

要想个办法把不小心说漏嘴的话掩饰过去。可是,自己的头脑一片空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们在干什么?”

友子的声音从遥香背后传来。

“已经很晚了。”

“嗯、嗯。我只是来看看哥哥在车库里干什么。”

友子奇怪地来回看他们两个。秀一有种平白无故被冤枉的感觉。

“看,妈妈生气了吧。”

秀一终于回过神来,推着遥香的背说。

“好,好啦。”

离开的时候,遥香回头看了秀一一眼。她的眼睛闪烁着秀一以前从未看到过的沉重光芒。

“心连心”便利店的招牌就像是在漆黑的夜里照亮海面的灯塔一样耀眼。

简单的商标,一支箭射穿重合的两颗心。

“心连心”商店。作为破坏第二颗心脏的舞台,还真是合适。

“今天天气很不错啊。真的是梅雨季节了吗?”

店长神崎的脑袋里,好像依然还是想着冲浪。

“明天多云,天气预报说的。”

“多云啊。反正不至于像气象局的‘梅雨通告’那么不准吧。”

蓄着漂亮胡须的脸上满是忧虑。人生如果只有这样的烦恼,实在是幸福的人呢。

“那么,接下来就拜托了。”

“是的。”

走了几步,神崎又折了回来。

“怎么了?”

“栉森,前几天你不是说有点事情的吗?我说可以帮你想想办法,结果就不了了之了。”

“啊,那个,已经没事了。”

秀一挤出笑脸。店长好像也挺担心自己。

“真的没事?”

“没事的。已经过去了。”

不过又有了新问题。这话秀一没说。

“是吗。那就放心了。还继续打工吗?”

“嗯,我也想继续打工。”

前提是这家店没倒掉。

“那好,以后也多多拜托了。”

“您客气了。”

店长也好,老板也好,都是很好的人。再过不久,自己就要给这家便利店带来很大的麻烦。秀一微微有些心痛。

等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秀一再次仔细观察店内。不过,有闭路电视监控,他也不能有太奇怪的举止。

借着整理杂志、重贴商品价格标签的机会确认要点。

店内共有六台监控摄像头,其中四台从四个角监控陈列商品的货架,一台拍摄入口。因此,拍摄收银台内部的只有一台。

其中一台似乎是为了监控店员的非法行为而设置的。所以拍摄的主要是收银台的抽屉,而地面附近则有很多死角。

秀一其实很想去工作间仔细确认监控的区域,但不管顾客再怎么少,收银台也不能没有人,而且如果这个行为日后被发现,那将是致命的。

监控摄像头的角度基本上都记下了。临近行动前确认一次应该就足够了。

这一次的计划大纲,必须比上次考虑得更加周详才行。

用戈博的“MARK Ⅱ”刺杀拓也固然可行,但问题在于如何脱罪。可选的方法有几种。伪装成自杀。伪装成他人的犯罪……但是,每一种恐怕都不会顺利。

不过,最难的还是避开所有人的耳目,杀掉拓也。一切顺利的可能性虽然不是完全没有,但最终可能还是要依靠偶然性。秀一实在不想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偶然。

既然如此,便只能设计出这样的情况:自己正大光明地刺杀他,但又不会被问罪。比如说,正当防卫。

……偷梁换柱。

想到这个词,以及选择这家便利店作为舞台的刹那,计划便完成了九成。剩下的就是一个个解决掉有可能相伴发生的问题而已。

最后还有两个问题。其中一个是如何把拓也骗到这个计划里。不过,这大概不是什么难题。他头脑简单,很容易上钩,再加上小孩子般的脾气,就像会穿校服溜进学校那样,应该可以利用。剩下的就是用话术对付了。

然后只有处理“凶器”的问题了。

这一点,秀一起初没有想到容易的办法。不过,距离便利店后门20米左右的邮筒成为最终的答案。而且必要的准备工作自己已经做完了。

秀一看看手表。刚过半夜3点。和平时一样,进入了平静期,没有一个顾客上门。这也是计划的要素之一。

当然,执行计划的当天,半夜3点之后也会有顾客偶然上门的可能性。但是,整个计划所需的时间仅仅是三四分钟,计划执行过程中遭遇顾客上门,从至今为止的经验看来,这种可能性可以不必考虑。

秀一观察着店里的布置,特别是入口到收银台的距离、收银台地面的情况、从收银台通往工作间的门等等,在脑海中绘制图像,不厌其烦地确认。

凌晨5点,下了夜班回家的时候,秀一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

计划需要新的代号。稍微想了想,秀一决定命名为“毒刺行动”。这有双重含义,一是取自海湾战争中声名大振的地对空导弹,二是像毒蛇的毒牙一样“刺”的意思。

秀一还想到描写诈骗犯的著名电影《骗中骗》[这部电影的原名The Sting有“刺”之意。——编者]。不过,秀一并不想安排一个电影那样的温暖结局。

第二天6月6日是星期天。秀一忍着大夜班的睡意,趁上午去了藤泽市内的购物中心,买齐了必要的材料。

吃过午饭,小睡了一小时,在闹钟响起之前按掉闹铃,来到车库。

工作台上放好了几种木板、圆棍、金属零件,还有螺丝等小东西。

在工作之前,首先要让头脑清醒。去购物中心的时候,顺便买了咖啡豆。很久没有磨豆子了,磨完之后车库里就充满了芳香的气息。他在马克杯上放好滤纸,从上面慢慢倒入热水。

加入砂糖和奶精搅拌,一口喝完咖啡,再从一贯的隐蔽场所取出戈博的“MARK Ⅱ”。

从刀鞘里拔出刀,用餐巾纸擦掉黑色橡胶的碎屑,再一次仔细观察。

“毒刺行动”里,需要两把刀。一把是实际刺杀拓也的凶器,另一把是掩人耳目的刀。

凶器已经在这里了。如同长有致命毒牙的眼镜蛇一样的刀。剩下的就是掩人耳目的刀。秀一起初觉得简单,但现在又开始觉得这个问题或许相当难办。

本来最好的办法是再搞一把同样的刀。这样的话,就不可能分辨出两者。

不管如何坚硬的刀,只要用带有金刚石磨具的手持研磨机去研磨,总能把刀刃彻底磨平的吧。就算握住刀身、摩擦脸颊,也会像初生的小蛇一样毫无危害性。

但是,这就需要再搞一把“MARK Ⅱ”,而这显然是相当冒险的行为。如果穿上西装去著名刀具店,大概也不至于要求出示身份证明。但是,这种刀估计卖得不多,而且购买的时候有可能被店员记住自己的长相。

另外,就算顺利搞到了“MARK Ⅱ”,用研磨机磨平了刀刃,还是会有问题。即使没有刀刃,这么薄的坚硬金属板,在激烈的打斗中,依然相当危险。弄不好也会有受重伤的可能。

另外,如果同时研磨刀身两侧,直到把刀刃完全磨平,刀身就会变得很窄,锯齿部分也会完全消失。这样的话,与凶器相似的前提就难以成立了。

还有,在“处理”的阶段,“MARK Ⅱ”的225克重量,也可能成为一大障碍。

基于上述的思考,秀一决定自己制作一把外表和“MARK Ⅱ”相似的假刀。

当然,尽管对自己的手艺有些自信,但也不敢说自己能做出肉眼区分不出的精巧模仿品。不过,便利店里的监控摄像头,一般只有极差的分辨率。用的镜头很便宜,磁带也是反复使用的。所以即使是录下来的影像,结果常常连自己的家人都认不出来。“心连心”鹄沼店当然也不例外。

尽管如此,还是要考虑到警察会对录像进行计算机处理、提高清晰度的可能性。要尽可能制作出逼真的模仿品。

起初秀一想做那种能把刀刃缩回刀柄里的玩具刀。不过那种刀的机构很复杂,而且看过“MARK Ⅱ”的精细做工,知道这条路走不通,于是秀一改变了方针。他的目标是追求简单而真实的模拟。

首先要决定木头的材质。

秀一从买来的东西当中取出最轻的美洲轻木的木板。秀一记得自己小学的时候经常用这个做模型飞机。这种木板又轻,又容易加工,是他最中意的材料,不过强度如何还是个问题。

美洲轻木用大美工刀就能轻松切割。秀一先试着把它切成“MARK Ⅱ”的刀身形状。

他用手指挤压揉搓切好的假刀身,发现并不像想象中那么脆弱。执行“毒刺行动”也要不了多长时间,也许能撑得住。

不过,厚度好像是个问题。现在用的是1厘米厚的木板。这显然厚了很多,但如果削薄的话,强度又明显不够了。

果然还是需要使用更硬的木头。

秀一把各种木板削薄,确认强度,最终决定刀身用轻而结实的桧木,刀柄部分用坚硬的栎木。

首先从刀柄做起。用线锯把栎木棍锯出必要的长度,然后用凿子凿出大致的形状,再依次使用雕刻刀、锉刀和砂纸进一步加工。

不过,防弹尼龙加工出来的粗糙质感确实很难模仿。用最粗的砂纸打磨表面,再涂上厚厚的模型用银色涂料。等干燥之后,再用美工刀的刀刃轻刮表面,然后用一次性筷子涂上薄薄的灰色涂料。

秀一想做出细微颗粒发光的效果,但成品并不令他满意。特别是和实物放在一起,不同之处一目了然。

不过,在监控摄像机的录像里,大约分辨不出两者的区别吧。

秀一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和天气预报说的一样,今天从早上就是多云,不过温度很高。紧闭的车库里没有空气流通,更感觉闷热。

擦擦额头的汗,秀一脱得只剩T恤和短裤,盘腿坐在椅子上。

接下来是刀身。

桧木比美洲轻木的强度高很多,但比起真正的“MARK Ⅱ”,还是要厚不少。

秀一尽量准确地临摹出几何形状,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削好桧木板,又用了差不多同样的时间,拿雕刻刀仔细雕刻出锯齿的形状,最后再用小型刨刀把表面刨光滑,漂亮地完成了刀身的仿造。

打磨剩余的桧木板表面,尝试涂上银色的涂料。

不行。秀一很失望。

涂料的银色,与不锈钢的光泽毫无相似之处。相比起来,涂料完全不会反射光线。

再去一趟购物中心,买些金属材料吗?想到这里的时候,秀一忽然灵光一闪。

他出了车库,去主楼的厨房。幸好母亲不在。

打开水池上的橱柜,偷偷拿了一卷铝箔。印有银行名字的赠品堆积如山,少了一卷也没人会注意的吧。

想到这里,秀一又顺手拿了一卷塑料保鲜膜。

正要关上柜门的时候,他忽然看到了另一样东西。为了封住水池的缝隙,贴了许多铝质的厨房用宽胶带。这个比铝箔纸厚,而且可以直接粘贴。

秀一快步走回车库。两相比较,铝箔纸太薄,还是铝胶带用起来更方便。

秀一先在一开始用美洲轻木做的刀身上贴了铝胶带试验。

感觉很不错。虽然不管怎么贴都有皱褶,但用塑料尺来回刮几次,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再把真正的“MARK Ⅱ”刀身拔出来仔细对比。

肉眼能够看出明显的差异,不过用监控摄像头应该分辨不出来了。

虽然这么想,但以防万一,秀一还是决定要多多小心。

再一次把真刀和假刀放在一起比较,贴了铝胶带的假刀,光泽更亮。

“MARK Ⅱ”的刀身是经过研磨的,仔细看去,纵向有着无数的细线。当然,便利店的摄像头不可能看到这些细线,而用同样的方法,也许可以调整光泽的强弱。

秀一用黄铜制的裁纸刀反复沿纵向摩擦贴了铝胶带的轻木刀身。果然和预想的一样,有了纵向的细线,光泽就和真正的刀身相似了。

那么接下来就是桧木刀身的加工时间。秀一花了许多时间研磨胶带,做出了相当满意的东西。

最后制作的是护手部分。在某种意义上说,这可能是最困难的地方。虽然只是个小部件,而且涂黑就行,但要怎么保证它的强度,反而是个大问题。

秀一决定用买来的材料中最坚硬的橡木做护手。但是,如果削成和真刀一样细,总担心容易折断。监控摄像头拍到假刀的时间最多只有几秒钟,但如果中途撞到哪里坏了,那就万事皆休了。

所以秀一用薄薄的金属片像三明治一样上下夹住木片,提高强度,然后用强效胶水紧紧贴上,再涂上黑色涂料。

等护手部分干了以后,再把各个部件组装起来。这里也必须把强度作为第一目标。

用三根最粗的铁丝,插到栎木做的刀柄里,涂上足够的木工胶,套上护手,再插进刀身。

终于完成了。

秀一检查自己的劳动成果。即使作为演出的道具,大约也可以归在制作精美的一类当中吧。这样的假刀既不用担心受伤,在善后处理的时候,重量也不会引起他人的怀疑。慎重起见,秀一用秤称了称,只有120克。大约是真的“MARK Ⅱ”的一半。

松了一口气,看看时间,距离晚饭还有30分钟左右。

秀一把吊在车库天花板上的自行车车架放下来,从车胎里掏出一把小小的钥匙。

“毒刺行动”是孤注一掷的作战,必须做最坏的打算,要考虑警察来家里搜查的可能。这样的话,这把钥匙的存在将是致命的。

直接扔掉也是一个选项。但是,如果可能的话,还是希望给未来留一个选择的余地。

思来想去,秀一认为最妥善的方法是寄存这把钥匙。

当然,寄存的地方需要慎重挑选。

秀一拿过油画的颜料盒。

纪子也有一模一样的颜料盒。他们一起去买的。颜料管的大小是20号,刚好能装下钥匙。

选什么颜色也要考虑。秀一挑出“朱红”“绯红”“氧化铬绿”三种颜色候选。其中纪子最不会用的应该是“氧化铬绿”。那是很暗的绿色,介于绿色与灰色之间。纪子绘画的特征是犹如基督教圣画般鲜艳的色彩,应该没什么地方用到这种颜色。

说起来,这种颜料的名字直接来源于“氧化铬”,大约也说明就连颜料的厂家也对这种颜色评价不高。

秀一用刚才从厨房拿来的保鲜膜包住钥匙,用透明胶带固定,取下“氧化铬绿”颜料的盖子,又从尾部打开,慢慢把钥匙塞进去。等同于钥匙体积的颜料自然从前面挤出来。

把颜料管复原,今天的工作便全部完成了。秀一把现场仔细收拾干净,离开车库去吃晚饭。

星期一是下雨天。虽说梅雨季节里下雨实在正常不过,但是最近好像从来没有晴过。

秀一的脑海里,从清早开始就萦绕着卡朋特《下雨天和星期一》的旋律。

放学以后,做完当天的值日清扫,秀一去了美术室。包括纪子在内的三个女学生,正在认真画画。

秀一一进来,三个人都抬起头,不过立刻又埋头去画自己的画了。纪子也一样。

秀一来到她身后,盯着她的画看。

纪子默默地画了半晌,终于沉不住气,回过头。

“有什么事吗?”

“没事,只是看看画。”

“……哦。”

她又转回去接着画,但显然很在意秀一。

“我想和你解释一下。”

“嗯?”

“撒谎的事。”

纪子默默回头,盯着秀一的脸。

“……对了,海獭原来真的存在。我很惊讶。”

“哦。”

纪子的表情明显在说,别管这些小事了,赶快讲要紧的。

“那幅画,我带回过家里,想再润色润色。然后看来看去,结果突然发疯,把画布戳破了。”

秀一把纪子的颜料一根根拿起来,在手里摆弄着说。

“为什么?”

“因为我也觉得很奇怪。明明是晴天,非要画雨天的景色。”

“……这,难道是因为我那么说了?”

“也有这个原因。”

秀一偏开视线。他无法直视纪子的眼睛。

“不过,说到底,真正的理由还是我自己不喜欢吧。”

“那后来呢?”

“戳破画布以后,我才注意到木框上有人写了奇怪的字。”

纪子的脸红了,她低下头。

“所以我也不能丢掉。”

“为什么呢?只是……只是乱写的呀。”

“可能吧。不过对我来说可不是乱写。”

看到纪子的反应,秀一感到强烈的罪恶感。但是事到如今,只有把谎话说到底了。

“所以我从头把画又画了一遍,把新画换到写了字的木框上。但是,我忘了湿度的问题,结果变成那副惨样。”

房间里的另外两个女生完全停下了手里的画,竖起耳朵在听。

“可是,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力气重画呢?”

“因为怕被你知道我舍不得扔掉那些字,感觉很丢脸。”

纪子连耳朵都红了。

“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秀一说到这里,盯着纪子。

纪子转回到画架的方向,胡乱画了几笔。但是,显然她的心已经不在画上了。

“好了,明天见。”

秀一悄悄离开。

“哦,嗯……明天见!”

纪子依旧面对着画,声音显得很开心。

另外两个女生看着纪子,悄悄咬起耳朵。历来都是一副超然模样的栉森,突然对纪子“告白”的消息,明天就会在整个校园里传开吧。

关上美术室的门,秀一摊开手掌,看着刚刚换掉的“氧化铬绿”颜料。

和预想的一样,一次都没用过。

下楼梯的时候,秀一感到莫名的烦躁。为什么呢?明明一切在按计划进行。

为什么心口会感觉如此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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