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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暴雨青之炎 作者:贵志祐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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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本警部补不停地眨眼,显得相当憔悴。浓密的胡须从脸颊蔓延到下颌,产生的阴影让人联想起歌舞伎的妆容。 “昨天晚上,或者说今天早上,睡得还好吗?” 提出这个问题的山本自己,给人一种根本没睡的印象。 “不,不太好。” 秀一老实地回答。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在紧张。昨晚刚刚执行完“毒刺行动”,处于异样的兴奋状态中。现在冷静下来,便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处在一个难以处理的状况之中。 今天不是在大房间,而是在小房间里问询,更增加了压迫感。 “是吗,是啊。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大概是睡不着吧。马上又带到警察局,也是太难为你了。” “不,我还好……是因为石冈死了。” “嗯。总而言之,我们也想尽快得出结论。” 山本警部补用下巴示意放在桌上的小小显示器。 “后来把店里的监控录像又看了几十遍,托它的福,到现在眼睛都睁不开。” “……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奇怪的地方吗?嗯,说奇怪也是奇怪,说不奇怪也不奇怪。” 山本警部补含糊其辞地说。 “一般来说,这样的录像带,不会给案件的当事人看,不过还是想请你看一看。” “当事人”这个词,也是很微妙的说法。也许并没有很深的含义,但听上去像是故意避免使用“嫌疑人”。 山本警部补按下放映机的播放键。 秀一屏住呼吸。安装在“心连心”天花板上的监控摄像头所拍摄的画面出现在屏幕上。 秀一站在柜台后面。正对的自动门打开,戴着全罩式头盔的拓也走进来。 拓也笔直朝秀一的方向走去。 山本警部补按下暂停键。 “到这里,注意到什么了吗?” 秀一重重吐了一口气,感觉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注意到什么?” 秀一再次望向屏幕。画面暂停在拓也大步走向柜台的瞬间。磁带似乎受损很严重,画面边缘就像是画布涂抹剩下的样子,闪烁不定。 “特别是这里……” 山本警部补指向拓也。 “你没觉得,自动门一打开,石冈就笔直朝你那边走过去?” “嗯,是啊。不过,那又怎么……” “便利店里亮,外面暗,所以外面往里面看的时候会比较清楚。但实际上,店里面有朝外摆放的杂志,玻璃上又会贴海报,所以除非凑近看,否则无法确定里面有没有顾客,我没说错吧?” “嗯,我想应该是的。” “我们也调查了安装在其他地方的监控录像,没有发现石冈在外面观察的动作。但是,自动门一开,他还是目不斜视朝你那边走。一般来说,门打开的时候,总会停一下,看看店里面的情况吧。” 秀一舔舔嘴唇。 “他是不是本来就知道那个时间段没有顾客?” “是吗?那个时间段一直没有顾客吗?” “嗯……通常都没有。我和店长会把那段时间叫做‘平静期’。” 山本警部补默默抱起胳膊。 “唔。不过,一般人不是店员,应该不知道这一点吧?” “……是啊。如果以前也在这个时间段来过,说不定会知道。” “那需要来好几次吧?” “嗯。” “或者说,和店员闲聊,偶然听到的?” 秀一停了一会儿,才回答说: “你是说,拓也是从我这里听到的?” “我觉得也许有这个可能啊。上一次石冈去的时候也是半夜吧?那时候有没有说过?” 说不定这是个陷阱。秀一小心翼翼地回答。 “可能有过吧,不记得了。” “嗯,对哦。毕竟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 放映机好像超过了暂停的时限,画面又动了起来。山本警部补按下倒带按钮。 逼近秀一的拓也退了回去,自动门关上。秀一不自然地擦拭柜台,又急匆匆出去,向杂志架伸出手。 再次暂停。 “这里,你在重排杂志?” “嗯。因为不忙。” “整理杂志我明白,不过半夜里为什么非要把朝外摆放的杂志换掉?” “没有其他事情的时候,我会时不时换一换。” 秀一坦然回望对方的眼睛。 “原来如此。时不时啊。” 这一次,山本警部补按下快进键。 秀一动作怪异地回到柜台后面,自动门打开,拓也进入。 换成播放键。 拓也大步走向秀一那边,抬起右腿,坐到柜台边上,翻过去。这时候,右手已经拿上了刀子。落到柜台里面,便立刻用刀抵住秀一的咽喉。 暂停。 “这里。我怎么看都像石冈拿刀抵住你的咽喉。” “看起来确实是这样。” “但是,实际上并没有抵住?” 秀一再看了一次画面。和偷拍用针孔摄像机差不多的清晰度,连表情都看不清楚,更看不出刀子与咽喉的皮肤之间有没有空隙。 “我觉得可能没有接触。” “记不清了?” “嗯,如果被抵住的话,应该留下割破的伤口吧。” “哦。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 “只要看那把刀……” 说到这里,秀一意识到危险。从拓也举刀,到刀身刺入,应该没有时间让他细细观察那把刀。 “昨天晚上你对我说过,那是双刃刀,不适合抵住咽喉威胁人。” “嗯。确实说过。你记得很清楚啊。” “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 山本警部补点点头,再次按下播放键。 拓也用刀抵住秀一的咽喉,用力将他的身体往后推。相对的,秀一是处于防御的一方。 秀一抓住拓也的双肩。 暂停。 “这里。你用两只手抓住石冈的肩膀。” “是啊。不过我完全记不得了。” “通常如果咽喉被刀子抵住,就会很担心刀。要么会用手挡在刀子和咽喉之间,要么至少也会条件反射性地去抓对方拿刀的手。而你的动作相当大胆啊。” “这个,我刚才说过,完全记不得了。说不定连他用刀抵住我都没意识到。” “会这样吗?他刚才可是让你清清楚楚看到刀子了……” 山本警部补按下播放键,然后立刻又暂停。 “还有这里。” 画面上扭打的两个人失去平衡,即将摔倒。 “你练过柔道?” “嗯。初中参加过柔道社。” “段位呢?” “只有初段。” 与事实有关的问题,只能老实回答。秀一尽可能迅速坦诚地回答。 “我虽然这副样子,其实是三段。大学也是柔道社的。虽然是轻量级,但一直做先锋,号称得分手。现在时不时还会去警察的道场练一练。” “是吗。” 秀一感觉到问题正在慢慢逼近核心。心跳逐渐加快。 “看这个画面,希望你能回想一下。” 山本警部补指指画面。 安装在柜台内侧天花板上的摄像头,从斜上方俯瞰两个人的身影。 秀一的身体朝后仰,微微屈膝,右腿踏出,腰部扭转,左腿似乎在离地。不过,小腿往下的部分都在画面外。 “我感觉你的左脚正要把石冈的右脚从外往内绊。” “嗯?” 秀一发出疑惑的声音。 “但是,完全没拍到脚啊。” “嗯,确实,关键的地方看不到。不过,这时候你正要做的是支钓入足吧?上身扭转,左脚去刈对手的右脚,然后……” 山本按下慢速播放键,秀一的身体慢慢下沉,消失在画面下方。拓也倒在他身上。 “看起来你像是倒向正后方,施展引入技的样子。当然,在柔道中,不可能有这样的连续技。因为你后背先着地,会被对手得分。但是,这里不是柔道比赛,我猜你是不是打算用寝技制服对手。” 不知不觉中,秀一不禁想要认同他的话。他赶紧把这个想法拨开。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那就完了。这说不定也是个陷阱。秀一振奋精神,用强硬的语气抗议。 “请别开玩笑。那怎么可能做到?” “做不到?” “那时候有刀抵着我的咽喉啊。那么危险的时候,怎么可能施展引入技?” “就在刚才,你还说你没意识到有刀。” “那是……” 秀一调整呼吸,飞快思考对策。 “可能是吧。总之我完全不记得细节了。但是,刈对方的腿,倒向正后方,再用寝技对付,怎么想都感觉很奇怪。” “奇怪吗?” “如果没有意识到对手的刀,应该用体落技。就算柜台内侧太窄,用不出来,也应该退后,用大外刈摔倒他。” “就是说,你往后倒是偶然?” “嗯。踩到什么东西,脚下滑了……总之,事情太突然,脚下也没站稳的状态。” “是吗。看你的动作,倒觉得很沉稳。” 秀一意识到山本警部补的态度和昨晚有着微妙的差异。开始怀疑自己了吗? “嗯,没关系。你既然明确否认,那么绊脚的事实应该不存在吧。” 两个人的身影都从画面上消失了。但是,仔细观察,倒下去的拓也的运动鞋还在画面上。 山本警部补解除了慢速播放。画面稍微清楚了些。 就这样继续播放。拓也的脚在画面里时隐时现,像是在挣扎似的。 秀一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紧紧抓住。冷汗直流,头晕眼花。他简直无法继续看下去,但还是靠意志坚持注视屏幕。手指甲嵌入掌心。渗出的汗水悄悄擦在裤子上。 他知道,山本警部补的视线一直盯在自己身上。 好吧,再怎么怀疑也正常。那本来就是刑警的工作。 不过,怀疑终究只是怀疑。要建立能够通往真相的假设,需要发散的想象力。无论如何,应该绝对找不到确凿的证据。 秀一按捺住起伏不定的心情,对自己说。 拓也的脚,突然跳了一下,然后掉在地上,痉挛般地抖了两三下,然后再也不动了。 “这里。” 山本警部补暂停了画面。 “你现在看到,有没有觉得奇怪?” “……唔,怎么了?” 再一次倒带,播放两个人倒地之后的录像。 “刀子刺进石冈的胸口,一直以为是在两个人一起摔下去的那个瞬间。右手握住刀子的状态下,倒下去的时候右肘顺势向前伸,刀刃刚好就会刺到左胸。因为是整个体重压上去,所以刀刃进得很深,直达心脏。这个解释是最合理的。但是,看这段录像,这个前提就有点奇怪了。” 秀一沉默不语。 “倒下去之后,从石冈的脚看来,并不像是临死前的抽搐,只是一般的挣扎而已。但在几秒钟后,突然展现出激烈的摆动,然后逐渐减弱,直到停止。也就是说,将这个激烈摆动的时间点视为刀子刺入心脏的时刻,才是最合理的吧?” 秀一克制住内心的冲击,摆出严肃的表情,望向山本警部补。 “什么意思?是说我抢了石冈的刀子,刺死了他?” 山本警部补挑起眉毛。 “即使是那样,大概也是正当防卫吧。” “别开玩笑了。我绝对没有那么做。仅仅几秒的时间,把对手紧紧握住的刀子抢过来,反手刺死他,我哪有这个本事?而且自己一点伤都没有?” 秀一摊开双手给山本警部补看。 “……你说的没错。那确实非常困难。” 山本警部补意味深长地看着秀一的手掌。他在看自己的抓痕。秀一的直觉意识到不对,缩回了双手。 “只是,按照最初的想法去看,还是有很多地方解释不通。其实,我也期待你能帮我解答这些问题。” 山本警部补静静地看着秀一。 “绝不是对你抱有什么怀疑。” 画面中,流淌出的血淤面积迅速扩大。 回到家,秀一重重吐了一口气,试图恢复平静的态度。今天母亲坚持说要跟着,但自己说服她不要来,果然还是正确的。如果一起来的话,她就会看到自己在接受询问之后的不安模样。 不过,总之这样就是告一段落了。警察该问的也应该都问完了。如果接下来还有询问的话,那应该就变成对嫌疑人的调查了。 但那是不可能的。不应该可能。 这一点很有自信。 没有任何物证。单靠今天山本警部补那种旁敲侧击般的薄弱证据,应该无法逮捕自己。而且他们连真相都还没发现。 不可能发现。警察也许很擅长仔细搜查现场,用易于找到的物证构建事实关系。即使是监控摄像机拍下来的画面,也看得非常仔细,让秀一叹服。不过,靠那样的方法,绝对不可能跳跃性地想到,刺杀拓也的刀子本是在别处。 可以想到的危险,只有沿着山本警部补的怀疑继续下去,把那个绝无可能的故事完善起来而已。比如说,两个人一起倒下去的时候,拓也不巧弄掉了刀子,被自己迅速捡起,刺杀了他…… 即使他们真的做出那样的推测,只要自己不承认,也绝对不能提交公诉。前提本来就错了,也找不到间接证据。 而且,在这样的剧本中,自己被判谋杀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山本警部补提到的正当防卫,还有面临生死危机时的心神恍惚,这样的抗辩理由应有尽有。 最终除了不予起诉、当庭释放外,不可能有别的结果。 也就是说,手里已经有了九成九的胜算。接下来只要不轻举妄动,就没有任何可担心的。 正要从口袋里掏钥匙的时候,门开了。 “你回来了。” 友子微笑着站在门后。 “我回来了。” 秀一走进玄关,就听到咚咚咚的脚步声,遥香飞奔出来。 “哥哥!没事吧?” 秀一苦笑。 “没事没事。只是走个流程问问我而已。” “嗯……太好了。” 遥香眼中含泪。秀一脱了鞋进屋,摸摸妹妹的头,把她的头发揉乱。如果是平时,这样拿她当小孩的做法肯定又会遭到抗议,唯有今天随他揉了。 “客人在等你。” 友子带着笑说。 “客人?我的?” “嗯。非常可爱。” 遥香有点吃醋地别过脸。 来到客厅,只见身穿朴素上衣和短裙的纪子,正拘谨地坐着。看到秀一的脸,满脸紧张地站起来。 “……栉森。” “纪……福原,怎么了?” “我还想问你呢!我听到了新闻,虽然没有报出栉森的名字,但我想说不定就是你,所以给很多人打了电话,找到了店长的联系方式。” 纪子顿了一下。 “你有没有受伤?我简直不敢相信,强盗竟然是石冈。怎么会变成这样……” “好了,请坐下说。没事的。秀一也很走运,没有受伤。” 友子柔声说,扶着纪子的肩膀,让她坐到沙发上。 秀一也默默坐到对面的单人沙发上。 桌上放了茶壶、茶盘和四个茶杯。纪子向秀一的杯子伸手,遥香抢先一步,给秀一倒上红茶。 秀一往杯子里加入砂糖和牛奶搅拌。一时间,客厅被沉默包围。他知道纪子一直在看着自己,但却不敢抬头。 “刚才,加纳律师打电话过来,他很担心你。如果有什么需要,他随时都愿意帮忙。” “这次不需要律师。” 秀一淡淡地说。 “我又不是嫌疑人。” “嗯……是啊。” “我说,栉森?” 纪子小心翼翼地开口。和学校里的态度判若两人,简直可以说是一反常态。 “你受了很大的打击吧?我很理解你的心情。” “不可能理解吧?” 秀一冷冷地回答。 “除非你有过同样的经历。” “这……当然没有。” 纪子努力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那肯定是非常可怕的经历……所以如果能让你的心情稍微缓和一些,我什么都愿意……” 纪子红着脸,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大约意识到,在母亲和妹妹面前说这种话,实在太羞耻了。 “那,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秀一喝了一口红茶,用生硬的语气说。 “嗯!随便什么事,你说吧。” 纪子眼中闪着光,探出身子。 “你能回去吗?” “嗯?” 纪子好像一下子没能理解秀一的意思。 “我很累。昨天基本上没睡,刚才又一直在警察局。我想好好休息休息。” “啊,对不起,我……” 纪子有点沮丧。 “秀一,人家难得来看你,怎么这么说话?” “不不,是我太鲁莽了。对不起。我回去了……” 友子想要挽留,纪子还是站起身,匆匆道别。再走出客厅前,她又回身微微鞠了一躬。 秀一依然望着杯子,一动不动。 玄关传来轻轻关门的声音。 “……好吧,很累了吧,去睡一会儿?” 友子看到秀一的态度,似乎很同情纪子,但也并没有训斥秀一。 “嗯。我去睡了。” 秀一出了客厅,去车库拿了101,回到自己房间。 仰面倒在床上。天花板感觉比平时遥远。 疲惫感从身体的深处渗透出来。整个房间仿佛在滴溜溜地旋转着。 在刚刚“强制结束”曾根之后,他曾经感觉到自己做下一件无法挽回之事的恐惧。而现在他连拓也都杀了的时候,强烈涌进心中的,是胸口开了一个无底大洞般的丧失与空虚。 这样的感受,到底要忍受到什么时候? 到了明天,会有一点改变吗?或者后天…… 现在什么都不想思考。他只想尽早消除自己的意识。秀一抱起101的瓶子直接喝。食道的灼热刺激感呛到了他,让他咳嗽起来。慢慢地,就像麻醉生效了似的,大脑变得朦胧,终于一切都暗了下去。 星期一,秀一和平时一样去上学。 遥香劝秀一说,“休息一天才好”,但秀一害怕的是,哪怕只休息一天,自己恐怕就再也没办法去学校了。 从他在停车场锁自行车的时候开始,就感觉到学生们仿佛在远远围观。走进校舍,那感觉更加清晰。 没有任何人靠近自己。在走廊和楼梯上,学生们露骨地避开他,在足够远的地方交头接耳。 秀一来到教室,之前的喧闹声刹那间安静下来。 默默坐到座位上,纪子在旁边座位问候了一声,“早上好”。 秀一没有回应。他从书包里取出课本和笔记,放到桌子上。 “那个,前天对不起,我……” 纪子正要说话,教室的门打开了,“哈巴狗”走了进来。离班会还有不少时间。看到秀一的时候,他露出惊愕的表情,朝他招招手。 秀一没有看纪子,站起身,走向“哈巴狗”,被他带去了教师办公室。 令人吃惊的是,教师们的反应和学生们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年轻教师投来好奇的视线。女教师的举止中仿佛流露出怯意。接近退休的老教师则是冷淡地无视。 “今天本打算下了班去你家的。还以为你会休息。” “哈巴狗”的声音中带着困惑,似乎是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对待秀一。 “星期六接到警察的通知,今天一早召开了紧急教师会议,唔,总之这次的事情,责任完全在于过世的石冈……” “哈巴狗”喋喋不休地说着教师会议的事情。秀一半路打断他的话。 “老师,您要和我说什么?” “哎,啊,要说什么嘛……” 看他的表情,似乎真的相信自己喋喋不休说这些没内容的话,就能安慰学生了。 “我以为,教师会议的内容,告诉我也没什么用处。” “嗯,说的也是……” “栉森!” 背后传来怒气冲冲的声音。 “你那是什么态度?有没有做反省?” 那是教日本史的老教师,公认的废话多。 “反省什么?” 秀一平静地反问。办公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你!你的同学死了,你就没有一点……” “您是说对于石冈拓也的死,我负有责任?” 从来没有还过口的学生的突然反抗,让日本史教师有点吃惊。 “这,那个,法律上也许没有责任……” “那么,您是说道义上有责任?” “责、责任、那个责任……” “好了,小中老师,别说了。栉森也受了很大的打击啊。” “哈巴狗”试图调停,但秀一并不领情。 “我只是在便利店打工而已。是石冈拓也拿刀闯进店里。他用刀抵着我,纠缠中摔倒下去,失手刺中了自己的胸口。这种事情,我到底有什么过错?” 日本史教师仿佛被秀一的言辞压倒,声音降了下来。 “我并没有说那是你的责任。只是班上的一个同学失去了宝贵的生命,对此至少应该有些严肃的态度……” “您是说,我要对那个想杀我的人更加表示出悼念?” “没、没有要杀你吧。只是一时头脑发热,想要抢钱……” “小中老师,石冈事先和您商量过犯罪计划吗?” “你、你说什么?” 日本史教师一脸茫然。 “否则,您到底有什么根据来推测石冈的动机呢?” “栉森,好了,别说了。” “哈巴狗”不知所措地说。 “石冈从一开始就想杀我,绝对没错。” “你,你说这话……” “我是案件的当事人。我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杀意。请不要仅凭臆测就随便说话。询问我的刑警也认为,石冈是怀着杀我的目的闯进便利店的。如果您有疑问,不妨去向他了解一下,自然就会清楚。他是藤泽南署的山本警部补。” 办公室里的所有教师都仿佛石化一般,连咳嗽声都没有了。 秀一环视他们一圈,说了一句“对不起”,走出了办公室。 连续几天都是阴云密布的天气。 秀一伸展身体,像是伏在桌上一样,打量教室。开着日光灯,教室里也还是有些昏暗。 面对讲台,小小的桌子和椅子排成六列。现在是午休时间,座位上没有学生。只有无人的课桌反射出钝光。这到底是哪里?我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大白天关在这样的箱子里? 秀一闭上眼睛。传到鼓膜里的,是和平时一样犹如潮水般无意义的喧嚣声。 聚集在教室门口的学生们兴高采烈地聊着没什么意义的话题,哄笑不已。秀一只觉得他们如今都是非常遥远的存在。 距离事件发生大约过了一周。虽然敏感的反应潜伏下去,但基本上所有的学生还是不会和他说话。例外的只有大门和纪子,以及始终坚持做生意的“盖茨”几个。 秀一睁开眼睛,茫然望向同样年纪的少男少女们。在他们当中,许多人已经有过性爱的经验,九成以上都有喝酒的经历。说不定还有人尝试过轻度的毒品。 不过,说到杀人,恐怕终其一生,也不会有人经历吧。 而我确实杀了人。 初中生、高中生因为一时冲动而持刀杀人,可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但是,基于缜密的计划,杀死两个人的高中生,应该没有几个吧。 而且不仅没有受到惩罚,还能在这里悠然自得。虽然说是自己制订的计划,但也觉得相当不可思议。 教师和学生们都装作看不到自己的样子。秀一觉得,也许自己真的变成透明人了。 入口附近的谈笑声忽然停了。抬眼望去,纪子正在走进教室。她的脸色虽然苍白,但嘴角带着活泼的笑容。她径直朝秀一走来。 学生们注视着纪子,看来都很关心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够了吧。没必要顶着众人的嗤笑纠缠自己吧。秀一满心烦闷。 “栉森……” 纪子打了一声招呼。 秀一站起身,默默地转过身,背对纪子离开。 正要出教室的时候,有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又被甩了?栉森有那么好吗?嗯?实在不行,我来顶替他吧?” 秀一回过身。 调戏纪子的是堀田亮。他趿拉着室内鞋,勾肩缩背,手插在口袋里。纪子绷着脸,转过头不理他。 “怎么啦。别不理我嘛。试着和我交往看看嘛。” 堀田露出猥琐的笑容,去抓纪子的胳膊。 突然之间,堀田那张长满青春痘的油腻脸庞逼近秀一的眼前。细小的眼睛震惊地望向秀一的时候,秀一才意识到是自己猛扑了过去。 他扑向了比自己高出将近10厘米的对手。 周围的桌子翻倒在地,发出轰然巨响。女学生尖叫起来。 秀一骑到堀田身上,正要再给他几拳。但不知为什么,身体无法动弹。似乎是好多只手从背后拼命抱住了自己。 好几个人把秀一从堀田身上拉开。 “你他妈干什么?找死啊?” 堀田一起身,就捂着脸怒吼起来。他流了鼻血。看来至少有一拳正中他的鼻梁。 “你他妈脑子进屎了……?” 堀田还想继续骂,但是看到秀一的脸,气势就弱了下去,不再作声了。 沉默笼罩了四周。秀一伸开双臂,表示自己不打算再动手了。后面抱住他的两三个人慢慢放开手。 秀一扫了纪子那边一眼,她正脸色苍白地捂着嘴望向自己。 秀一大步走出教室。他一走过来,大家纷纷让开道路。 经过走廊,上了楼梯。教室里的情况不看也知道。纪子应该低下头,孤零零地坐在座位上。堀田大概会满含怨恨地踢身边的桌子。而同班学生们则是兴奋地交头接耳。 你已经变成大家的笑柄了。为什么不在乎呢? 只要你想,马上就能找到更好的男朋友吧。 是的,秀一很想对纪子这么说。但是,现在他连纪子的面都不愿意见。他无法正视纪子的眼睛,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总是闪闪发亮,如同黑色的宝石。 在去楼顶的楼梯半路,秀一遇到了正从上面下来的“盖茨”。 “喂,订货。” 秀一一说,“盖茨”点点头,但并不显得怎么高兴。 “我要波旁。” “101还没进货啊。” “什么都行。更便宜的。” “盖茨”皱起眉头。 “……四玫瑰、早时倒是马上就能拿来。” “我说了什么都行。五六瓶吧,一起给我。” “喂,你……” “没要你一次带过来。分两三次也行,每天一瓶也行。对了。最好别在学校里。约在外面哪里吧。” “我说你啊,喝太多会搞坏身子的。” “盖茨”居然会关心自己的健康,秀一苦笑。 “没事,你只管拿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问题吧?” 他拍拍“盖茨”的肩膀,没再说什么,跑上楼梯。 通往屋顶的铁门开着。 天空更加阴沉,仿佛马上就要下雨。这样的天气,难怪屋顶没人。 不过,却像是很适合他现在的心情。 秀一抓住铁丝网,眺望占据了整个视野的相模湾景色。远处一艘大型货船正在缓缓航行。 他张开右手,举到眼前。 忽然间,刺杀拓也时的触感,清晰地浮现出来。 粗糙冰冷的刀柄。蛤刃刺入拓也肋间时的虚无手感。手上的刀整个戳进胸口的那一瞬间,刀身看起来仿佛凭空消失了,就像魔术一样。 秀一颤抖起来。 他从未想象过自己会有这样的反应。 日本人和“罪与罚”之类的强迫观念无缘,因而很适合进行杀人的完全犯罪。他曾经愚蠢地这样认为。 到了现在,他才第一次认识到,折磨杀人者内心的,不是对神的畏惧,也不是良心。至于世人的评价或者外人的流言,更是无关紧要。 犹如受诅咒的头箍般紧紧勒住心脏的,乃是简简单单的事实。自己杀过人的记忆。不管去哪里,自己这一生,也逃不出那个记忆。 不管杀掉的是什么样的人渣,不管有多要紧的理由,那些都无法成为辩解,也无法成为安慰。 今后不管人生中会有怎样的快乐、遇到怎样的感动,过不了多久,还是会想起自己杀过人的事实吧。 秀一深深叹了一口气。 情绪的突然变化,自己也没有想到。本以为那种深深的低落、无精打采的状态会一直持续下去,但却也会像刚才那样突然爆发。 自己到底还能不能控制情绪,秀一已经完全没有了自信。酒精也只能是暂时的逃避而已。 也许还是需要借助药物吧。他想,是不是该在那个“K's Convenience Pharmacy”网站上订购精神安定剂了。 但是,他想起自己没办法用私人邮箱收货。钥匙在纪子那里。 既然这样,不如去涩谷或者新宿,从日语怪异的商贩手里买危险的药物。秀一自暴自弃地想。 私人邮箱的事情,一直沉重地压在意识的角落里。 邮箱里还躺着假刀。用诡计谋杀石冈拓也的决定性证据。 当然,自己预付了半年的使用费,也没有别的包裹寄去,应该不会有人出于怀疑去开启,更不可能交给警察。 但是,掌握自己命运的证据一直悬在半空,这似乎加剧了情绪的不稳定。 要说悬而未决的事情,被拓也拿走的电线当然也是。按照拓也的性格来想,他大概会直接塞到桌子抽屉里。不过,附上纸条解说真相之类的安排,他应该不会去做的。 事件过去了一周,遗物可能也整理过了。就算被拓也的父母发现,大概也只会当成普通的杂物吧。 秀一一度考虑过要不要借上香的名义去拜访拓也的家。如果幸运的话,说不定能找到电线,偷偷拿回来。 但是,这一点很难。 比起儿子的死,拓也的父母似乎更震惊于儿子抢便利店的事实。他们显然希望将这一事实隐瞒起来,尽早忘记。葬礼也是悄悄举行,没有通知任何人,更是顽固拒绝与事件相关者的接触。 拓也的父亲只有一次打电话过来道歉,母亲说,他们希望今后让事情默默平息。 虽然是受害者的身份,但拓也死了,自己却毫发无伤,所以如果主动要和对方接触,他们也会犹豫吧。 而且,万一被警察知道自己在拓也家找电线的事,那才是自寻死路。 秀一忽然发现有人从校舍里走出去。是两个人。全都穿着白衬衫,手里抱着外套。怎么看都不像是学校的老师。 秀一把脸贴到铁丝网上,仔细望去。 果然没错。 右边那个是山本警部补。还有一个人不认识,但肯定也是刑警。 他们来学校干什么? 秀一意识到自己的腿在发抖。 警察还在继续搜查吗?到学校来调查,可能是在怀疑自己。 不对,等等。 这里也是拓也的母校。虽然近来都没上学,但听听班主任的介绍,也是很正常的吧。 是的。而且,在办公室,自己对小中那个蠢货发火的时候,提到了山本警部补的名字。学校方面说不定为此向警察提出了抗议。虽然是抢劫未遂而死,但没有证据就给拓也按上杀人未遂的罪名,那算是怎么一回事。 山本警部补也许是为了辩解和道歉来学校的。 但是,心里的某个地方,知道那只是自我安慰。 警察没有那么闲。要调查拓也的情况,现在也太晚了。 虽然不知道在怀疑什么,但目标显然是自己。 仿佛和秀一心有灵犀似的,在走到校门的时候,山本警部补抬头朝这里望来。 秀一条件反射地缩回身子。 被看到了吗?心脏怦怦直跳。 虽然是阴天,但天空背景还是有些亮光,而且还有铁丝网挡着,应该分辨不出自己的相貌。 白痴,有什么好慌的? 这所学校的学生,从楼顶往下看,到底有什么错?根本没必要慌慌张张躲起来。 但是,心脏的疯狂跳动毫无平息的迹象。怎么也拿不出再度靠近铁丝网朝下看的勇气。 每天去学校上学,逐渐变成一种酷刑。 骑自行车在湘南公路上奔驰的时候,也常常有种警察在某处监视的感觉。 搜查在自己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缓缓推进的噩梦,以及毫无来由的、总有一天自己将会被逮捕的恐惧,正在逐渐变成现实。 也许就在上课的当中,教室门突然打开,走进来几个刑警,然后就在全班同学面前宣读逮捕令,把他铐上手铐带走…… 不管怎么告诉自己,那种事情绝不可能发生,但恐惧还是挥之不去。 情绪依然在低沉和相反的突然激昂之间来回反复。但从时间长度上说,绝大多数都是心情抑郁的期间。 在这样的时候,头脑中反反复复的只有悔恨。 秀一不断幻想着事情没有发展到现在这种状况的场景。在某处的平行世界里,事态展现出完全不同的发展。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得到解决,简直像是轻喜剧一样。 曾根因为某种缘故,没有来栉森家。或者来了之后很快就死于癌症。还有在策划杀死曾根的计划时,他却死在交通事故中。 曾根在别处惹到了其他人。赛车场上不巧遇到了那个仇家,被他用切生鱼片的刀刺死了。秀一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震惊。在晚饭的桌上,一家人感慨日本的治安也不行了。遥香担心地说,哥哥,太危险了,还是别去赛车场了。自己说,不会去的。自己虽然喜欢骑自行车,但隔着铁丝网看比赛,一点也不好玩。 自己成功停止了曾根的心跳,回去的路上发现拓也骑摩托跟踪自己,于是将电线直接拿到学校,藏到柜子里。虽然差点被纪子发现,但还是妥善处理掉了。 最终,拓也什么也不知道。他后来也没有再来学校,就那样游手好闲地度过了一生。 拓也从由比浜沙滩拿走了电线。但是,回去的路上被卡车撞了,当场死亡。检查事故现场的警官看到了拓也带的电线,迷惑不解。这是什么东西?不过反正和交通事故无关,当然很快也就被遗忘了。 拓也并没有想要威胁自己。在那之后,他大概是想再找人聊天,经常深夜里到便利店来玩。秀一和他聊得多了,没过多久,以往的友情又复苏了。而电线也成为一段尘封的往事…… 然而不管怎么想,现实不会改变。 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忘记这一切? 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一堂课又结束了。 铃声一响,秀一立刻出了教室。他寻找没有任何人发现的地方,漫无目的地在学校里徘徊。 旁边座位总是投来温柔守护自己的眼神。对于秀一来说,那也是他无法留在教室的原因之一。 每天早上,纪子都会向秀一问一声“早上好”。即使没有回应,她也依然带着笑容。休息的时间,她也会小心翼翼向秀一搭话,不惹他生厌。不管秀一如何无视她,她的态度从来没有改变过。 纪子似乎想要把自己从痛苦中拯救出来。然而一切都是基于误解。她以为自己是因为好友死于事故而产生了荒谬的罪恶感。 对于秀一来说,那份温柔和体贴,是令他难以忍受的东西。 6月25日,星期五。从早上开始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尽管紧紧关着窗户,教室里还是回荡着下雨声。 第一节课上完的时候,纪子说: “栉森,今天能去你家吗?” 她的态度就像是这两周以来,秀一一言不发的事情从未存在过似的。 秀一终于回了她一句。 “去干什么?” 终于有了回应,纪子笑了。 “准备考试啊。再过一周就是期末考试了。两个人一起准备,不是更好吗?” 秀一望着打满雨滴的窗户。 “今天下雨,你坐江之电来的吧?一起回去吧。” 秀一沉默不语。他生气自己忍不住还是接口了。接下来再也不说了,直到纪子放弃。 但是,纪子似乎把秀一的沉默自说自话地理解为答应了。 “可以哦?我不会待很久的……” 就在这时,铃声响起,教师走了进来。对话就这样中止了。 一整天的上课内容也完全没听,6个小时的课程就这样结束了。班会一过,秀一便迅速拿上书包起身。 “啊,等等,一起走。” 虽然纪子在喊,但秀一不理不睬,跑出教室。 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梯,来到玄关。 雨势太大,一群女学生举着伞在犹豫。秀一推开她们,撑起伞跑到外面。 手上感觉到雨水打在尼龙布上的冲击。很快,袜子和鞋子都湿了,脚下带起的飞沫甚至溅到了脸上。 但秀一还是埋头往前跑,总之要甩掉纪子。如果她到了车站也找不到他,应该就会放弃了吧。 不过,跑到半路的时候秀一忽然想到,下一趟开往藤泽的电车是在39分发车。他以往都是等班会结束以后,仔细收拾好,慢悠悠走过去,刚好赶上开车。 这样自己会被追上的。 秀一穿过江之电的由比浜车站,来到海岸路旁的一家咖啡店。 看到秀一湿透的样子,店员给了他一条毛巾。秀一点了一杯热咖啡。 天气太差,除了秀一,一个客人都没有。店里的桌子上放了四五本杂志。秀一打算在这里打发些时间再回去。 把杂志全部读完之后,秀一抬起头。雨势依然没有减弱的迹象。 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在鹄沼站下车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5点。 秀一看着湿透的柏油马路往前走。 从孩子的时候开始,他就一直喜欢下雨,原因他自己到今天也不知道。让他画景色的时候,其他孩子都会千篇一律在右上角画个太阳公公,唯独他会高高兴兴画下雨。 下雨是上天的恩赐,能够抚慰干涸者的心灵,消除愤怒的火焰,化作奔腾的泪水,吸取痛苦和悲伤。以前虽然没有明确意识到这一点,但如今却有了真切的感受。 他不禁想干脆丢开伞,让从天而降的清净之水好好洗涤,将自己身上一切污秽都洗干净。 快到家了。收起伞也没关系吧。回去立刻洗澡就行了。那样至少心情能好一点。 不过他还是垂着头,握着伞把。他觉得,自己连丢开伞面对上天的资格都没有。 雨水在柏油马路上蜿蜒。静谧的雨声在伞上打出不规则旋律。仅仅是这些,就似乎足够安慰自己了。 来到家门口,收起伞的时候,秀一吃惊地站住了。 纪子站在门前。 “……你好慢呀。” 红色的雨伞下,纪子朝自己露出笑脸。 “你来多久了?” 秀一不知说什么。湿透的头发和校服,还有毫无血色的嘴唇。不问也知道,一放学纪子就过来了。 母亲还没回来,遥香今天也说好了回来晚。纪子一直在瓢泼大雨中等自己。按照刚才的雨势,有伞也没什么用吧。 “先进去吧。” 心里满是罪恶感。这样会感冒的。秀一打开玄关的锁,招呼纪子进去。 “会弄湿走廊的。” “行了,别管这些,快上来。” 秀一把纪子带到二楼的浴室,自己回了房间。 她显然需要换衣服。遥香的衣服怎么看都嫌小,而拿母亲的衣服也不大合适。最后,秀一还是拿出了装在塑料袋里的全新衬衫、内裤、以及相对中性的成套运动服。 纪子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样子,等着秀一。上半身完全透出了里面的内衣和肌肤。 秀一尽力不去看纪子,打开淋喷头放热水,调节温度。浴室里顿时升腾起雾气。 “栉森,你先洗吧,我没事。” “我没那么湿,快进去,会感冒的。” 秀一说完,走出浴室,关上门。门后传来纪子的声音,“嗯,谢谢”。 大约两分钟时间,纪子就出来了。胭脂色的运动服果然太大了,她把袖口和裤脚都往上折了些。 “洗完了?” “嗯,多谢你,我已经暖和了。” 纪子偏着头,用毛巾拍干头发。刚才近乎苍白的脸色已经完全恢复了血色,肌肤也熠熠发光。 “你也快去洗吧。” “嗯……在我房间等会儿吧。就在那边。” 秀一把吹风机递过去,纪子的脸上显出小小的酒窝。 往头上淋热水的时候,秀一意识到现在的状况很暧昧。 孤男寡女独处在家轮流洗澡。 而且母亲和遥香短时间内都不会回来。 混蛋,你在想什么呢? 秀一赶走脑海里的甜蜜幻想。 你以为你还有这个资格吗? 秀一匆匆洗完出来,穿了和纪子不同颜色的蓝色运动服,走进房间。 纪子鸭坐在地上,用电吹风吹头发。那是只有女生才能做到的姿势,小腿向两侧叉开,屁股坐到地板上。 “我的衣服放在洗衣筐里了,我去拿一下。” 她说着话站起身。 “校服和内衣都放到干燥机里了,大概要一个小时才能干。” “呃,你把我的衣服从筐里拿出来了……” 纪子满脸通红。 “别犯傻。我整团放进去的,没有乱翻,放心吧。” “哦,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你那样子回去,也不合适吧?” “话是这么说……” “只是裙子可能会有点皱。” 纪子扭扭捏捏地说。 “栉森,你是不是有点看不起我?” “哎,什么意思?” “因为我随随便便跑到你家,连内衣都乱放……” “别说傻话了。像遥香那家伙,就算当着我的面也会乱脱衣服。” “她是你妹妹嘛。” 秀一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又恢复到原先那种肆无忌惮的说话方式了。 我确实喜欢纪子啊。在丧失了爱她的资格之后,才意识到这一点,真是太讽刺了。 秀一突然沉默下来,纪子担心地看着他。 “栉森,你的头发还是湿的。” 秀一摸摸自己的头,默默点头。没有好好擦,不过放一会儿也会自然干的吧。 “等等。” 纪子站起身,来到盘腿坐的秀一身后。感觉到她在摸头发,秀一试图回头。 “你……?” “别动。我帮你擦。” “没关系的。” 纪子用毛巾轻抚般擦拭秀一的头发。如果要甩开她的手,那也显得太过分了,秀一只好保持原来的姿势。 纪子纤细手指的抚摸非常舒服,秀一闭上眼睛。 如果只是要把水分从短短的头发上弄掉,最多一分钟也就够了。但纪子并没打算用吹风机,一直用毛巾擦他的头发。 秀一轻轻叹了一口气,好想一直这样下去。 如同盔甲般紧紧封闭起来的心灵,松开了一道缝隙。就像甘甜的雨水滋润了久旱开裂的大地。 自己能接受纪子的温柔吗? 不行。理性的声音说。最终只会伤害到她。 但是,渴求救赎的情绪,已经高涨到无法忍耐的程度。已经到极限了。我想有人接纳自己。希望有人对自己说,你不是坏人。 回过神来的时候,秀一的右手已经抓住了纪子的手。 “放手呀,没办法擦了。” 但是,纪子的手完全没有做出挣脱的动作。 秀一站起来,把纪子紧紧抱进怀里。 “栉森……” 纪子满脸通红地仰头看着秀一。 “我喜欢你。” “我也是……” 长长的吻。自从体育馆那次以来。纪子的嘴唇,甜蜜、温暖、柔软。她的气息芬芳,让秀一头晕目眩,身体被感官的欲求填满。 “纪子……” “什么?” “可以吗?” 没等纪子回答,秀一便把手伸到她的膝后,抱起了她。纪子吃惊地全身紧绷。秀一就这样把她抱到床上。 自己正在利用她来逃避痛苦。这样的想法掠过脑海。但是,已经无法停止了。 再次短短的一个吻,秀一拉住运动服,准备脱掉它。 “啊,等等,我自己来……” 纪子害羞地转向一边,双手交叉掀起运动服的下摆。乳房立刻显露出来,让秀一心神荡漾。虽说她没有换洗的内衣,这也是当然的。 纪子的脸变得通红,大概是很不好意思。 但是,秀一现在没有去照顾纪子心情的闲暇了。纪子脱下运动服之后,急忙双手掩住自己的胸,但秀一抓住她的手,强行拉开。 纪子稍微抵抗了一下,立刻就不再用力。 她的乳房形似洋梨,像牛奶一样雪白,透着少许青色的静脉。因为是仰躺,所以有些扁平,但还是显出隆起的形状,证明尺寸很大。秀一从下缘向上握住,轻轻揉搓,手感犹如蓬松的蛋糕。 纪子怕痒似的扭动着身体说: “你太坏了……” 秀一下意识地要缩回手。 “只有我脱了。” “啊,对了,抱歉。” 秀一用在舞台后面换装的速度脱掉了运动服。 剩下的只有内裤。纪子瞄了一眼鼓起的部分,不知所措地挪开视线。 秀一再次伏在纪子身上,用口含住乳房。乳头立刻有了反应。他的右手同时爱抚另一只乳房。 纪子已经任由秀一摆布了。她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起来。 秀一抓住运动裤的边缘。这次纪子没有抵抗,一动不动。 不过,下面露出自己准备的男性内裤,让秀一不禁苦笑。 “这个果然难看啊。” 前开的纽扣穿在女孩子身上,有种怪异的猥亵感,不过那宽松的沙滩裤造型,素色的纹理,又有种我见犹怜的感觉。让纪子穿成这样,秀一觉得很对不起她。 “我应该准备好替换的衣服……如果一开始知道会这样。” 纪子噘起嘴说。 “性感内衣吗?” “一般的啦……” “嗯,反正都要脱掉,没区别。” 秀一伸手去脱内裤,纪子慌忙用双手挡住。 “怎么了?” 纪子紧闭着嘴不回答。 “啊,知道了。是要我先脱吧?想看我的?” “才、才不是!” 说完这句,纪子背过了身子。秀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从背后贴过去,抱住她的身体,在耳边柔声低语。 “怎么了?我该怎么做?” 纪子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 “你……有经验吗?” “嗯,两三次吧。” 秀一这才反应过来。 “你是第一次?” “嗯。” 秀一先是意外,然后心中充满了怜惜。那些家伙说她在做援交,真是该死。 “这样啊,我知道了。” 秀一又一次吻了纪子。比刚才的更加长久、浓烈。 “不用怕,交给我吧。” 说着,秀一握住纪子的手。纪子露出安心的神色。 她爱我、信赖我,将一切都交给我。想到这里,秀一的心中再度燃起对她的浓浓爱意。 肌肤与肌肤紧贴在一起,用身体感受彼此的激情,这是多么亢奋的愉悦啊。两个人都知道彼此的青涩和稚拙,但两个人之间也存在着足以超越这一切的牵绊。 尽管如此,秀一心中依然盘踞着无法挥去的阴影。 即使在将膨胀欲裂的高昂部分缓缓插入纪子体内的时候,一块犹如乌云般漆黑的东西依然牢牢盘踞在意识的角落里。 纪子终于迎来的小小高潮,只不过是对将来的真正高潮做出的预告而已。不过,她的身体中切实生出极大的满足,而秀一也随着她的感觉,差一点在两个人的合体中释放。 不过,即使是在那最高潮的瞬间,那黑云依然死死占据在同一个地方,如同雪白墙壁上的黑色斑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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