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消失的棒球棍、回来的《贼喜鹊》

奇鸟行状录  作者:村上春树

我身穿毛衣和短大衣,毛线帽戴得低低的,翻过后墙下到阒无人息的胡同。到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人们尚未起床,我放轻脚步顺胡同走到“公馆”。

房子里仍是六天前我离开时的样子。厨房洗碗池仍旧堆着用过的餐具。没有留言条,录音电话没有留言,肉桂房间的电脑屏幕早已僵死,空调机一如往常保持着室内恒温。我脱去大衣,摘下手套,烧水泡红茶喝着,吃几片带奶酪的饼干权作早餐,然后洗好洗碗池里的餐具放回壁橱。九点钟了,肉桂依然没有出现。

我走到院子掀开井盖,弓腰往里窥视。里面仍然黑洞洞的。对这井我现在已十分了解,仿佛了解自己肉体的延长,其黑暗、气味和岑寂已成为我的一部分。在某种意义上,我比了解久美子还更详细地了解这眼井。当然我还清楚地记得久美子,闭上眼睛,她的声音相貌身体和举止的细微处都能一一记起,毕竟同她在一个屋顶下生活了六年。但与此同时,又似乎觉得她身上有了自己记不那么鲜明的部分,或者说已不如以前那样对自己的记忆具有十足的自信,就好像无法准确记起失而复得的猫的秃尾巴的卷曲形状。

我坐在井沿上,双手插进大衣袋,再次环顾四周。看样子马上就要下起冰冷的雨雪。没有风,空气干冷干冷的。一群小鸟像勾勒暗号图形一样以复杂的线路在空中盘旋几次,之后箭一般不知飞去了哪里。片刻,传来大型喷气式飞机沉闷的马达声,其姿影则被厚厚的云层挡住了全然看不见。阴晦到如此程度,白天下井也不必担心上来时阳光刺伤眼睛。

但好半天我什么也没做,兀自在那里静坐不动。无须急躁。一天刚刚开始,还不到中午。我就这样坐在井沿上任凭脑海里浮想联翩。过去在这里的石雕鸟被搬去哪里了呢?莫非此时点缀在别人家院子里,依然以展翅欲飞的姿势表现它那永远无从实现的冲动不成?抑或去年夏天拆除宫胁家空屋时被当垃圾扔掉了呢?我很有些怀念那只石雕鸟,觉得院子由于石雕鸟的不在而失去了往日微妙的谐调。

过了十一点,不再浮想联翩之后我开始下井。顺着梯子下到井底,我照例做了个深呼吸确认周围空气情况。空气没有变化,多少有点霉气味儿,但氧气没有问题。接下去,我伸手去摸靠井壁立着的棒球棍。但球棍哪里也找不到。球棍不见了,毫无踪迹地不翼而飞。

我在井底坐下,背靠井壁。

我叹息几声。没有目的的空虚的叹息,一如无名空谷中心血来潮地掠过的风。叹息也叹累了,便用双手“咔嗤咔嗤”搓自己的脸颊。到底谁把棒球棍拿走了呢?肉桂?这是我所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性。除他无人知道那根棒球棍的存在,也不会有人下到这井底。可是肉桂为什么非拿走我的棒球棍不可呢?黑暗中我无奈地摇头。这是我所不能理解的,或者说是我不能理解的很多事之一。

反正今天只能在没有棒球棍的情况下进行了,我想。没有办法。棒球棍原本不过是护身符样的东西。不怕,没有也毫无关系,一开始我不是两手空空走到那个房间的吗?如此说服自己之后,我拉绳合上井盖,继而双手拢在膝头,在深深的黑暗中静静闭起眼睛。

但一如上次,意识很难集中于一点。纷繁的意念悄然潜入脑海干扰集中。为把意念驱逐一空,我开始考虑游泳池,考虑我常去的区营二十五米泳道室内游泳池,想象自己在游泳池往来爬泳的光景。我忘掉速度,只管静静地缓缓地游动不止。我将臂肘从水中悄悄抽出,由指尖轻轻插入,以免发出不必要的声响,溅起不必要的水花。我像在水中呼吸一样将水含入口中再徐徐吐出。如此游了一会,渐觉身体竟如乘缓风,自然随波逐流。传入耳畔的只有我规则呼吸的声息。我如空中飞鸟在风中飘忽,俯视地面风光:远处的街市、渺小的人影、流动的河渠。我的心绪充满祥和,不妨称之为心旷神怡。游泳是我人生旅途中发生的最为辉煌的事情之一。尽管没有解决任何我面临的问题,但也没受任何损失,也没有任何缘由可以使我受损。游之泳之!

蓦地,有什么传来。

意识到时,黑暗中我听到类似飞虫羽声那“嗡嗡嗡嗡嗡”低沉单调的吟哦,但不同于真正的飞虫羽声,而更带有机械的人工的意味,其波长犹如短波调频一样时高时低变化微妙。我屏住呼吸,侧起耳朵,试图弄清声音来自何处。它既像来自黑暗的某一点,又似乎发自我自身的脑袋。漆黑中极难分辨。

将神经集中于声音的时间里,我陡然坠入睡眠。这里边完全不存在“睡意”这种阶段性认识,它来得是那样的唐突,就像在走廊上不经意行走时有人一把将自己拖入全然陌生的房间。这如深泥层般的昏睡不知包笼了我多长时间。我想大概不长,或许一瞬之间,但当我偶然回过神时,发觉自己竟置身于另一种黑暗。空气不同,温度不同,黑暗的深度和质量不同。黑暗中混杂着隐约不透明的光,且有似曾相识的浓郁的花粉气味扑鼻而来——我是在那座奇妙宾馆的房间里。

我扬起脸,环视四周,屏住呼吸。

我穿过了墙壁。

我坐在地毯上,背靠贴着墙布的墙壁,双手在膝头合拢。我醒得完全彻底,一如睡眠的无比深重。由于对比是那样的极端,好一会才能适应自己的觉醒。心脏发出很大的声音,迅速收缩不已。没错,我是在这里。我好不容易来到了这里。

在重重设防的细密的黑暗中,房间看上去与我记忆中的样子毫无区别。但眼睛逐渐适应黑暗之后,细小部分便多少不同起来。首先电话机位置变了,由床头柜移至枕头,在枕上悄然伏身。其次瓶中的威士忌减少了许多,现在只剩瓶底一点点。冰筒里的冰块已彻底融化,成了混浊的陈水。玻璃杯干得甚是彻底,手指一碰不难看出沾有白色的灰尘。我去床边拿起电话机,把听筒贴在耳上,却已绝对死寂。看来房间已被弃置很久遗忘很久了,完全感觉不到人的气息,唯独花瓶里的花依然保持近乎怪异的蓬勃生机。

床上有谁躺过的痕迹。床单床罩和枕形有点乱。我掀开床罩查看,但已没有余温,化妆品味儿亦未留下。我觉得那个人已离床很长时间了。我坐在床沿上,再次缓缓四顾,侧耳谛听,但一无所闻。房间仿佛被盗墓者运走尸体的古墓。

这时,电话铃突然响起。我的心脏如蜷缩的猫一般就那样冻僵着。空气瑟瑟发颤,飘浮的花粉被击中一般睁眼醒来,花瓣在黑暗中微微扬脸。电话?可是电话刚才已如深深埋在土里的石头一样死寂。我调整呼吸抑制心跳,确认自己确乎置身于这房间中而并未移往别处。我伸手用指尖轻触听筒,须臾慢慢提起听筒。铃声共响了三四次。

我“喂喂”两声,但电话在我拿起的同时即已死掉。无可挽回的死,如手中托着沙袋一般重。我以干涩涩的声音重新“喂喂”一次,不料我的声音被厚墙一样的东西原封不动地反弹回来。我将听筒放回,然后又一次拿起贴上耳朵。寂无声响。我在床头坐下,屏息敛气等待铃声再度响起。却不肯响。我望着空中的灰尘又一次照原样失去意识在黑暗中昏倒沉沦下去。我在头脑中再现铃声。现在我已无法判断是否真的响起过铃声。但如此怀疑下去,事情根本无法收场。我必须在哪里画一条线,否则连我自身这一存在都岌岌可危。铃声确实响了,毋庸置疑,并且又在下一瞬间死了。我轻轻干咳一声,然而咳声也倏然在空气中死去。

我站起身,再次在房间内走动。我注视脚前的地面,仰望天花板,在茶几上坐下,轻轻靠住墙壁。我若无其事地拧动球形门拉手,打开落地灯又关上,关上又打开。当然,门纹丝不动,灯无动于衷。窗口从外面封死了。我试着凝神谛听。沉默如光溜溜的高墙。尽管如此,我觉得里边仍有什么想欺骗我——似乎全都在鸦雀无声,紧贴墙壁,隐去肤色,不让我觉察其存在。所以,我也佯作不知。我们在巧妙地互相欺骗。我再次清清嗓子,用指尖碰了下嘴唇。

我决定重新检查一遍房间。又按了一次落地灯开关,灯不亮。打开威士忌瓶盖嗅了嗅残留的酒味儿,味儿一如往常。Cutty Sark。我拧好瓶盖,放回茶几原来位置。出于慎重,我又提起听筒贴在耳上。死死的,死得无法再死。继而在地毯上缓缓踱步确认鞋底的感触。耳朵贴在墙壁上,集中神经看能否听见什么,当然什么也听不见。接着站在门前转动球形拉手——尽管自知徒劳——结果很容易地向右转了一圈。但我好一会儿都无法将这一事实作为事实接受下来。刚才,它还像给水泥固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我将一切还原为白纸,再一次从头核实。缩手,伸手,左右转动球形拉手。拉手在我手中左右旋转自如。有一种舌头在口腔中鼓胀般的奇妙感触。

门没锁。

我把转动后的拉手往里一拉,令人目眩的光从门缝泻入房屋。我想起棒球棍。若有那球棍在手,原本可以再沉着一些。算了,忘掉棒球棍!我毅然大大地打开门,左顾右盼确认无任何人之后,走到走廊。一道铺有地毯的长长的走廊。不远的前方有一个插满花的大花瓶,是吹口哨的男侍敲房门时我用来藏身的那个花瓶。记忆中,走廊相当之长,且中途拐了好几个弯后岔开了。当时我碰巧遇上吹口哨的男侍,尾随其后来到这里。房门上钉有208的门牌号。

我一步一步稳稳地朝花瓶方向走去。但愿能走到电视荧屏上曾有绵谷升出现的那座大厅,那里当时有很多人,且有动感,弄得好,说不定可以从中发现一点线索。但那无异于没带指南针就闯入漫无边际的沙漠,倘若既找不到大厅也返不回208房间,我很可能滞留在这迷宫般的宾馆中而无法回归现实世界。但我无暇犹豫。这恐怕是最后机会。我每天等在井底持续等了半年,现在门终于在我面前打开了,况且不久井也将被人从我手中夺走,若在此裹足不前,迄今为止花费的时间和精力势必化为泡影。

有几个拐角。我的脏网球鞋无声地踏着铺满地毯的走廊。不闻人语不闻音乐不闻电视机声,空调机换气扇电梯声也听不见,宾馆安静得犹如被时间遗忘的废墟。我拐过好些拐角走过好些门前。有几条岔路,每次我都选择右侧的。这样,在我想返回的时候,只要向左向左即可回到原来房间。方向感已荡然无存,弄不清自己是朝着什么前进。门牌号的排列顺序颠三倒四乱七八糟,毫无用场,还没等记住便已纷纷滑出意识不见了,不时觉得有和上次相同的门牌号出现。我站在走廊正中调整呼吸。难道我像迷失在森林中那样在同一地方团团打转吗?

正当我茫然伫立时,远处传来似曾听见的声音。吹口哨的男侍。口哨吹得有板有眼,吹得如此漂亮的别无他人。他仍如上次一样在吹罗西尼的《贼喜鹊》序曲。那旋律并不容易用来吹口哨,他却吹得潇洒自如。我沿走廊朝口哨方向前进。口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大概他正沿走廊朝这边走来。我找一根柱子躲在阴影里。

吹口哨的男侍手托银盘,上面同样放着CuttySark和冰筒和玻璃杯。男侍目视正前方,以仿佛陶醉于自家口哨的神情从我面前快步走过,看也没看我一眼,样子似乎在说正争分夺秒着呢。一切都一成未变,我想。肉体仿佛被时间的逆流冲了回去。

我立即尾随男侍。银盘随着口哨不无惬意地一摇一闪,明晃晃地反射着天花板的灯光。《贼喜鹊》的旋律咒语一般无数遍周而复始。《贼喜鹊》究竟是怎样一部歌剧呢?我所知道的仅仅是其序曲单纯的旋律和离奇的剧名。小时候家里有托斯卡尼尼指挥的这一序曲的唱片。较之克劳迪奥·阿巴多那充满青春活力和现代感的流畅华丽的演奏,托斯卡尼尼则令人热血沸腾跃跃欲试,就像经过一场激烈格斗之后把强敌压在身下而即将开始慢慢的绞杀。但《贼喜鹊》果真说的是偷东西的喜鹊吗?等一切水落石出,我要去图书馆查查音乐辞典才是。如果有全曲唱片卖,不妨买来听听。噢,怎么样呢?也许届时我会失去兴趣。

吹口哨的男侍如机器人一样稳稳当当正步前行,我稍拉开一点距离跟在后面。他去哪里不想我也知道:他准备给208房间送新的CuttySark和冰筒。实际上男侍站定的地方也是208门前。他把盘子换到左手,确认门牌号,伸腰端正姿势,事务性地敲门。三下,又三下。

听不清里面有无回音。我躲在花瓶后面窥看男侍的动静。时间在流逝,但男侍简直像考验忍耐力极限一样直立在门前凝然不动。他不再敲门,静等着门打开。一会儿,祈愿大约传到了里面,门从内侧打开一条小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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