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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秦岭记 作者:贾平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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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子河从玉山出来,往东行十里和沙沟河合流,这地方叫两岔口。周围坡梁上的耕地少,又高寒不能种麦子、棉花,但植被好,栲树檞树橡树栗树成林。 一开春,有人家就砍栲树,锯成棒了,架在棚里开始生木耳。这木耳大得像蝴蝶,总担心它要飞,棚门上迟早都挂了锁。四月底采檞叶,檞叶包粽子清香,那就采很多很多,清洗干净,濡服在檐下的箔子上等待着端午节了去卖。八月里橡子和栗子都成熟了,人们就来了精神,势翻着睡不着。橡子磨了面能做凉粉,虽然苦涩,多调些辣椒和醋,也能吃得头上冒汗。但橡子落在树下得及时去捡,否则山鼠会叼走,一只山鼠往往要把几十斤橡子储藏在洞穴里。而栗子不知道它几时炸壳,一炸壳,叭的一下,栗子弹射出去,远的可以到四五丈外。栗子弹射是想把种子四下扩散,可它值钱呀,每当雨后的夜里人们听到炮仗似的响声,天亮还是从塄塄坎坎的草窝里石头缝里把它们收回来,一颗不留。收完了栗子,就准备着打猎了,因为柿子红了,果子狸要出来,苞谷穗子长得像牛犄角一样了,野猪也出来。逮果子狸不费事,只要它上了柿树,人拿个网子守在树下,它一下来便能网住。野猪力气大,但还是笨,有猎枪的打一枪没打死,它会顺着子弹扑过来,就再一枪,肯定打死了。若没有猎枪,挖陷阱,陷阱里插上竹尖,上面伪装了,让它自己掉进去。果子狸肉鲜嫩,可以和萝卜一块炖,野猪肉有些腥,盐腌烟熏,做各种腊味品。当然,最自夸的是河边石缝裂隙里有无数的洞孔,流出的水甘甜,用来酿苞谷酒。沿河岸的村子里多有茅草房,那都是小酒坊。 河从两岔口向东再流八十里,拐一个弯,弯北是麻焦山,岗前一面坡,弯南一簇左盼右顾的乱峰。有名的蝎子镇就在河北坡上。蝎子镇一直出产煤,也是出产煤才有了蝎子镇。这十多年间煤业兴旺,除了县城蝎子镇是最热闹的地方。成千上万的人在这里挖煤,挖出的煤在镇子外堆得到处都是,一辆接一辆的运煤车从街上驶过,煤渣乱撒,烟尘飞扬,天是黑的,地是黑的,屋顶、树上是黑的,就有说镇街上的人尿尿都是黑的。但什么叫点石成金,煤就是点石成金呀,蝎子镇一下子富起来,外来的人越来越多,商场、饭店、酒楼、歌舞厅、洗脚房、台球馆到处都是。镇街原本在半坡,不断扩张,房屋就一部分顺坡而上建到了坡顶,一部分就顺坡而下建到了河边。河边用石条和木桩栽在河岸的岩石上,上面盖了一排小木楼,又是开张了新的饭店和酒馆。 每个清早,河面上的雾气才散,从两岔口来的木排漂流了一夜,差不多都到了。木排上的人全戴着竹帽,扎着裹腿,有的还披了蓑衣。他们带着瓮装的苞谷酒,整捆的檞叶,用葛条拴着的一吊一吊的腊肉、腊肠,以及木耳和做好的橡子凉粉。已经不用高声讨价还价了,小木楼这边招呼:来喽?木排上回应:来喽!各有各的关系,山货土特产便送到各个饭店酒馆。待到太阳出来,河面上一片红,镇街的集市开始,这些人大多的就去那里卖眼看新鲜,或者买衣帽鞋袜,买缝被褥的棉花,买孩子用的笔和作业本。少几个的人则提了留下的一罐苞谷酒、几包野猪肉干,到张记糖炒栗子铺来,高声叫喊:老板,老板! 张记糖炒栗子铺的老板就是两岔口人。他的铺面也在河边,并不是最好的位置,但他在铺屋后多支了五块木板,购买了四五副钓竿,供人垂钓,一个小时二十元,生意还不错。来人认老板是两岔口最能行的人,一口一个这铺面是两岔口的接待站呀、办事处呀,把他奖起。老板也得意,拿出一盒奶油蛋糕做下酒菜。奶油蛋糕是稀罕物,机器做的,城镇人过生日吃的东西,大家都觉得体面。于是,来的人打听镇街的事,老板询问两岔口的事,闹闹哄哄了半晌,奶油蛋糕吃完了,一罐子苞谷酒也喝光,都醉了,再把吃的喝的吐出来。 后来,镇街上经常看到一些穿着西服,拿着蛋糕饼干面包,喝高了趴卧在商场外台阶上的醉汉,就被人认出来是两岔口的。因为两岔口人总想把自己打扮成镇街人,但他们的西服是廉价的,袖口上的商标没有撕。翻开西服,果然里边是脏兮兮的破褂子,裤带仍是破布条拧成的绳子,就说:去喊张记糖炒栗子铺老板吧,让他背人!老板来把人背回铺里,醉汉还不清醒,趔趄在铺屋门外的钓鱼架上往河里尿,问道:我是不是也尿黑水啦? 多少个日子里,两岔口人除了张记糖炒栗子铺的老板外,还没有第二个常住镇街的,但他们已经十分满足了,认为能出入镇街,就最光荣和幸福。他们真心地盼望蝎子镇发展了再大发展,繁华了再大繁华,镇街是煮了肉的大锅,他们就啃块骨头,喝口腥汤。 但是,到二〇一六年,国家整治环境污染,关闭了一批储量分散、设施陈旧的煤窑,蝎子镇就在其中。蝎子镇没了煤窑,釜底抽薪,一切都凉了。非常快地,没见了轰鸣的机器,不来了运载车,人纷纷外流,商场酒馆饭店一个接一个关门。到后来,河边的小木楼也拆除了,而上游来的木排,苞谷酒、腊肉没人收购,檞叶木耳凉粉推销不出去,两岔口的人在岸头哭鼻子流眼泪。木排就再不来了。张记糖炒栗子铺虽然还在,顾客很少了,仅靠垂钓的收入维持。 一日,没有来垂钓的,老板自己去钓,一整晌只钓上一条,挂在了铺屋的后门闩上。想着这条鱼又小又瘦,该是从两岔口游下来的吧,那两岔口现在是什么样呢,还在用栲树棒生木耳?还是起早贪黑捡橡子?栗子收成怎样?檞叶采了多少?猎到了多少果子狸和野猪?烧成了多少苞谷酒?这些都如何才能变为钱呀,没钱这日子如何过得!心情郁闷,坐在那里吃烟,却听到有声音说:我要回去。老板回头看看,铺里铺外没有人,就问:谁?你要回哪儿去?又是声音:哪儿来回哪儿去。老板还觉得好笑,牛肉罐头从牛那儿来的能回去成牛,人是从娘肚里来的能回去个胎儿,猛地觉得是鱼在说话。鱼怎么会说话呢?惊慌失措,把鱼从后门闩上取下来扔进河里,河面上是无数闪耀的金星星,一下子全没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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