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秦岭记  作者:贾平凹

年佰是大黄坪的木匠,擅长盖房,五十岁后带着三个徒弟多在他乡揽活。这一年到二百里外的蒲峪,蒲峪是十里八里了两边的山就要合拢又未合拢似的形成个石门。如此十五道石门,石门山上都有一座佛庙,或道观或清真寺或天主教堂。盖房的走到哪儿都是看房,师徒四人在每一个石门山上看了,莫不惊叹那戗顶斗拱鸱吻阑额设计得高明,那套卯楔榫雕木刻砖做工精致。但这些都是古建筑,豪华奢侈,他们不敢妄想,也做不来,还是去附近村寨里浏览民居。

蒲峪里有茅屋,有窑洞,更多的是歇山式的瓦房,三间的四间的,石头垒的台基很高,黏土捶打的墙又厚,房顶却小,前后两面坡,一条正脊,四条垂脊,苫着瓦或木板。进得房内,柱、枋、梁、檩、柁、椽,正常结构,中间是庭堂,两边是卧屋。卧屋上加有隔层,树枝编的笆笆铺了,抹上泥,称作泥楼。泥楼上堆放着笸篮、席筒、草帘、麻袋、棉花套子一类杂物,泥楼下吊着腊肉、鸡蛋笼,一嘟噜柿瓜子,柿子随软随摘了吃。炕都大,连着灶台,做饭的烟气进入炕中,通过炕中过道从墙边烟囱冒出。屋门都是老榆木做的,厚实笨拙。后墙上没有窗,前墙的三个窗也小,却都是刻了花的菱格。而屋门上方,檩条之下,竟然还有一窗,高约五寸,宽到一丈,格子里塞着稻草把。年佰就觉得奇怪,为什么那里还安装窗子,如果是为了房内光明通风,却怎么又用稻草把塞得严严实实?

在峪里走乡串村十多天,年佰和徒弟并未揽到要盖房的活儿。一天,灰沓沓经过阳关洼村,村里狗咬得凶,他们才从篱笆上拔出木棍,有人闻讯跑来问能不能做棺。做棺也是木匠活儿么,能盖房还不能做棺?他们就住进了那户人家。做棺讲究油心柏木,材料八大块的为好,而这人家的是松木,还是十六块。主人说:木材上比不过人,咱比做工呀!你们做好了就是宣传,村里要做棺的人多啦!阳关洼村确实是个大村,谁都会死,死了要有棺,师徒四人做工精心,一丝不苟,每日村里都有人跑来观看,说做得好啊,又预约了三家。

棺做到第五天,知道了村里有个老人病了三年,睡倒了两个月,已经汤水不进十八天了,糊涂着,就是不咽气。村人的观念里,生可以难生,死一定要好死,像这老人,说活着和死了一样,说死了又还活着,那就是前世孽障重,遭受大罪。有邻居可怜他,去佛庙里为他祈祷,他不走,去道观里讨了黑线绳系在他指头上,他还是不走。就又请了一些教徒来,坐在炕前,对着老人说:听着,我们说一句你跟着说一句,耶稣救我!老人在炕上说:我救老天。教徒立即喝斥:胡说!耶稣救我!老人倒在炕上,是昏迷了。可昏迷了三天三夜,喉咙里仍是拉风箱似的响,就是不死。又过了一天,喉咙里没了响动,鼻孔的气息如丝,这回该到时候了吧,村里人能去的都去送老人,年佰师徒四人也相跟去了。老人在炕上萎缩着,失了人形,邻居一会儿用手在鼻前试试,一会儿用手在鼻前试试,游丝还有。旁边有人说:是不是阴间路上小鬼多,他没有买路钱?邻居说:在庙里烧过纸了呀。旁边人突然醒悟了什么,扭头往大门上方看去,惊呼道:哎呀,咋还堵着天窗,那无常进不来,他魂出不去嘛!众人回头也都看天窗,哦哦地叫着,忙找梯子,老人家却没有梯子,就拿了三根竹竿,一直捅天窗格子里的稻草把。稻草把被全部捅掉了,老人随之吭昂一响,像是从整个腹腔发出来的,脚一蹬,头歪到枕头下断了气,脸色骤然黑暗。

自此,年佰知道了大门之上檩条之下的长窗叫天窗,天窗是神鬼通道,更是人的灵魂出口。再为他人盖房,无论是歇山式的、硬山式的、悬山式的,一定一定都要有天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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