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四十二秦岭记 作者:贾平凹 |
||||
鸡头坝是个山坳,地少又薄,两个月不下雨,即是凶岁,人就饭吃不饱肚子,酒喝不够脸红,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新上任的村主任带领全村老少修梯田。 梯田修了十年,十年里都是年馑。开石没有炸药,用柴草把石头烧红,再浇水激开。红黏土太硬,从河沟里挑淤泥,改良土质。各户人家除了锅、菜刀和门上的锁,别的铁东西都搜腾来打成了钎子、撬杠、镢头和锨。所有的柳树每年被砍拔,做抬棍,编笼筐。鸡叫头遍没有人睡过觉,天明起来也顾不上洗脸,人忙得像是被狼撵着,这狼就是村长。他四十多岁,老得如同七十,脚手变了形,一歇下来便让人拿了木板子在脊背上拍,越拍要越重,脊背才松活了,不再酸痛。出大力,又没有好饭食,尤其二八月里青黄不接,杨柳叶子、榆树皮、蕨根,能吃的都蒸了煮了往嘴里塞。上工时腰里还别了一个小布袋和门上的老式钥匙,小布袋里装的是软柿子拌稻皮子晾干磨成的炒面,吃了屙不下,屙时用老式钥匙掏。劳累饥饿过度,在抬石头时伤残了腿脚有四人,一头栽下去就死了的有两人。在垒堰时伤了两人,死亡一人。在沟底挖泥,伤了一人,死亡一人。赶着牛去犁坡顶上新修的地,人和牛从坡上一同滚下来,死了一头牛,也死了一个人。这牛杀了分肉,肉太少人太多,村长决定一大锅煮了,每人可以连汤带肉盛半碗。但肉还没有煮烂就分着吃,有人就一块肉卡在喉咙,吐不出咽不下,当时就憋死了。这人不是在劳动中死的,是吃死的,后来的村奋斗史上没有提他。而那张牛皮蒙了鼓,就架在了村委会办公室的屋顶上,屋顶上还插了一面红旗。每到刮风下雨,旗欢得嚯嚯地响,鼓也时不时自鸣。 县广播站来了记者,采访村长,问:你怎么想着这样修梯田?村长说:向山要地,向地要粮么。记者再问:你觉得能改变山坳的贫穷?村长说:我们一定会富裕!记者又问:你想象一下,富裕了你们会是怎样的生活?村长说:想喝酒了,就往够里喝。顿顿肉臊子拌捞面,吃三碗,辣子油汪汪的,再加一疙瘩蒜。 山坳四周的坡梁终于都修成了梯田,一圈一圈,层层递进,真的是梯阶啊,一直往天上去。坡梁下的田里引了泉水,种小麦、种水稻、种苞谷、种高粱。半坡梁的田里土质薄,种荞麦、种谷子、种红薯和黄豆、绿豆、豌豆、扁豆。坡梁顶上干旱,种上蓖麻,种上南瓜,栽上柿树和枣树,柿子、枣子都可以当粮食吃。地多了,又逢着雨水厚,三年五年,村子是真的富起来,家家有粮,也就养猪养羊养鸡,饭菜里有了腥味,而且开始用苞谷高粱烧起酒了。 但是,村里人差不多都患上了胃病。一吃饱肚子就疼,一吃硬的东西,如锅盔、甑糕、肉馅饺子、米饭、韭菜饼子,就克化不过,吐酸水,胀得睡不下。有些人中午吃些苞谷糁里煮面片,早上只能是小米稀汤,晚上是麦面糊糊。有些人晚上压根不敢吃。村长就气得骂:瞧呀瞧呀,这都是些啥命呀!还怎么到共产主义?被骂的人倒是笑着,因为现在一顿吃得少吃得稀或者不吃,与以前吃了上顿不知下顿吃什么是两码事,而柜里有的是粮食,这心里不慌啊!就说:鸡头坝鸡头坝,咱是鸡么,站在麦堆上了也是刨着吃么。 县上评“农业学大寨”先进村,鸡头坝被评上了,通知村长去县城表彰大会上领奖状。村长临走时到梯田里又转了转,正是八月中秋节前三天,坡梁顶上的枣子红了,他说:好好品品甜。摘了一把吃起来。吃过了两颗,吐出了枣核,枣核两头尖。吃第三颗,陪同的人拍打他肩上的土,说:咋没换身新衣服?没想这一拍打,枣核却咽了肚。陪同人忙让抠喉咙往出吐,没吐出来,他说:没事,肚里还长棵枣树不成!就独自上路了。 去县城五十里,村长走到三十里处的沟道里突然肚子疼,疼得厉害,又想屙,就下裤子蹴在一块巨石后。后来有人猜,村长肚子疼是咽进的那颗枣核横着下行,两头的尖锥剖破了肠子。他越是用力,剖破的伤口越大,血流出来,人随之昏迷,远近没有行人,连一只鸟都没飞。 村长是失血过多而死亡的,第二天被人发现抬回了鸡头坝,埋葬在了坡梁顶上的田里。现在坟墓还在,站在村口了,一抬头就能看见。 |
||||
上一章:四十一 | 下一章:四十三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