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秦岭记  作者:贾平凹

函石峪里的栾街是镇政府的所在地,镇长每到东街就发现一个跛子老是看他的脚。一次,在东街遇到栾街村长,两人说起话,跛子又蹴在不远处死眼看着他的脚。镇长招了一下手,跛子过来,镇长问:你咋老看我的脚哩?跛子说:你那破鞋得补的。镇长是穿了一双旧鞋,后跟已磨得一边厚一边薄,但他不愿意人说破鞋,就说:你是鞋匠?跛子说:我阿伯是。镇长笑了一下,不再理跛子。跛子却看到镇长的裤子夹进了沟壕里,是一条缝,用手轻轻拉了拉。镇长觉得难堪,说:你干啥?跛子吓了一跳,知道镇长生气了,却用指头一划,把裤子再划成一条缝。镇长踢了他一脚,村长就把跛子轰走,骂道:不会说话就闭上嘴,不会来事就待到一边去!

有人把这事说给了阿伯,阿伯没吭声。阿伯有三个儿子都当了兵,一个在陆军,一个在空军,一个在海军,街上人把阿伯叫兵种。当陆军的儿子复员后在县上当了个局长,让爹住到县城他家去,阿伯不愿意,还在街上开他的修鞋铺子。阿伯把跛子喊来,并不指责跛子傻,说:你给我揽生意了?跛子说:我盼满街人鞋都烂啊。阿伯拍拍跛子头,说:憨娃呀,阿伯给你说,话少金贵,无事了不生非。

跛子记着阿伯的话,出了门就袖了手,街上有人吵架,他不再去围观。村长在指挥着各个门面房里的人清理街道上的垃圾,大声吆喝,满头是汗,他看见了村长后脖子上趴着个虱子,让虱子咬去,他也不说。

但跛子常去阿伯的修鞋铺子,阿伯一叫他,他大声应着,干些重活,跑个小脚路。旁人说跛子是兵种的答应:你好好伺候你阿伯呀,局长会罩你的。局长回栾街了几次,真的认跛子是四弟,跛子就戴上了一顶旧军帽。

后来,秦岭里修另一条铁路,经过函石峪,县上为了配合铁路工作,成立了支援铁路建设办公室,负责处理沿途人家房屋拆迁土地占用事宜,主任是局长的一个同学。铁路修到了栾街,工地上建了个物资场库,需要雇用个看护,村长给镇长推荐了跛子,镇长再给工地总管介绍,跛子换上了一套工装,就成了场库的守门员。跛子也坐得住,每日除了招呼进货的取货的外,只待在门房里,吃烟喝茶啃啃指甲。

阿伯去看望跛子,跛子在门房里坐着,敲了几下窗子,没反应,推门进去,倒把跛子惊得一怔。阿伯说:你对着墙发啥瓷的?跛子说:阿伯,人是假的。阿伯说:你脑子想啥哩!跛子说:你看墙上是不是有那么多的人样?墙是泥皮墙,雨漏过几次,斑驳不堪。阿伯看了,是能看出有无数的黑的白的色块和乱七八糟的线条,里边似乎像有着人的样子。跛子说:人就是色块和线条组合的么,说它有就有,说没有也就没有了。阿伯在门房里坐了一会儿,给跛子说西街的某某死了,他过会儿去吊唁呀,问跛子是否也随个礼,就说:昨天还来铺子里修鞋的,今早就心梗死了,我现今都觉得不真实,像做梦一样。跛子说:我说人是假的么。阿伯感叹:今天和昨天一个样,人说没了就没了,唉,世事是真的,这人活得还真是假呀。

第二天,一辆卡车拉来了钢筋,卸货时,跛子跑去指挥着倒车,不断地喊:倒,倒,倒。车到了一个土坑边,还在喊着倒,车后轮掉到坑里,猛地一颠,车上的钢筋哗啦滑出来,一下子把跛子戳倒了,顿时浑身是血,昏迷不醒。跛子被紧急送去了县医院,经检查,肾脏坏了。消息传回栾街,人都说:换肾是大手术,跛子哪有钱,这下丢命了。阿伯就去了县城。跛子是工伤,支铁办出钱为跛子换了肾。

住院了三个月,跛子回来了,场库已有了守门员,还安排着他去,两人一块值班。但身体恢复了的跛子和以前完全是两样了,抱怨特别多,骂钱势利,越有钱的钱像树叶子一样风一吹就要聚堆,越没钱的挣一分钱比吃屎还难。骂那些工长、监理长得都丑,怎么就都成了中层干部?骂采购员肯定会贪污的。他骂个不停,还必须要另一个守门员听,另一个守门员说:你累不累,我去吃饭呀。他们是轮流回家去吃饭,另一个守门员吃饭回来了他也去吃饭,他都要在衣服口袋里装上水泥。他每天回去不是在口袋里装些水泥,就是揣在怀里几个扒钉。一次回去时没拿东西,反身又来抓了一把小螺丝帽,另一个守门员说:你一天不占些便宜就是吃亏啦?再是,没事干了,不抱怨说话了,他就不再是啃啃指甲而是拔胡子。他拔胡子不用镜子,用手在嘴唇上、下巴上摸着摸着就猛地拔下一根。

回家吃饭的时候,跛子到修鞋铺去,阿伯问:都好吧?跛子说:不好。阿伯问咋啦不好,跛子说他想换换岗位,拆迁工作好,让阿伯给村长说说,再让村长给镇长说说。阿伯一听就躁了:你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雇用了你去挑肥拣瘦?跛子不听阿伯的话了,他自己去找村长。村长把他骂了一顿。他再去找镇长,镇长说:我没权力给你换。跛子说:你给工地总管建议么。镇长说:我脑子进水啦?跛子又去找工地总管,总管笑着说:你说说,你凭啥能调去拆迁组?跛子说:我是因公受过伤的,照顾也应该照顾着去干拆迁。总管还是笑,说:哦,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跛子以为总管同意了,回到场库等消息。可等了三天没人通知他,他又一次去找总管。总管不理他。他继续找了三次,总管都不理他,视他是一块石头,是风吹过来的一片树叶子。跛子以复查病请假去了县城,找到了局长,局长听了他的叙说,说:都给你换了肾了,不能再说了。跛子说:就是换了肾,主任认你哩。你一句话的事,他们就办了么。你不愿跑路,你写个信,我去找主任。局长说:我不写信,你回去吧。跛子说:我是你四弟哩,我给你磕头。双膝就跪下来,局长生了气,说:你咋是这号人?你走!跛子被推了出去。跛子在县城待了三天,白天里去局长单位,单位的门卫不让进,也不让在门口站,要站站到三米之外。晚上去局长家敲院门,局长从门上的猫眼中看着是他,就是不开门。跛子在院外的巷道里守着,巷道里有狗,他拾了个石头砸狗,狗叫得汪汪汪,他只说局长听到狗叫会出来看的,局长还是不出来。第三天晚上他去敲门的时候,用手捂了门上的猫眼,假着嗓子喊:邮递员,送邮件!连喊了三下,门开了个缝,局长见是他,门砰地关了。

等跛子从县城回到了栾街,他已经不是场库的守门员,被辞退了。跛子一跛一跛地在街道上晃荡,没人理他,他咕咕嚷嚷着这地不平,还是没人理他。

阿伯八十岁生日那天,局长从县城里回来,工地总管、镇长、村长也来祝寿。酒席上,几个人说起了跛子,都摇头,想不通他咋变得从让人同情到让人讨厌再到谁见了就害怕呢?阿伯说:是不是换了肾的原因?大家哦哦着,恍然大悟,说:这可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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