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秦岭记  作者:贾平凹

进紫荆峪经木塔寨、连塘镇、花子坪,来云石门关,到二马山。二马山是一低一高两个山头,分作前马山和后马山。前马山上有一座刘家宅子。宅前竖了牌坊,宅后建有戏楼,宅子南北三递院,厅堂厢房,亭榭阁台,所有建筑都是红墙绿瓦,隆脊翘檐,雕梁画栋,壮观得使整个前马山都在放光。

宅子的主人叫刘广美,名字有些女气,其实是个胖子,人没到肚子先到,裤腰比裤腿长。刘广美四十岁的时候,已经是巨富,二马山下的河湾有上千亩土地,生意也做大,仅在山外省城里就有布庄、茶店、盐行、中药铺子和酒楼。因为父母习惯了山里的环境气候吃食,不肯进城,大老婆又得伺候父母,也是衣锦还乡,荣宗耀祖,一九四五年的冬天,他带着十八匹骡子驮着金银财宝回到了前马山要造一处宅子。

二马山上多红黏土,他所定制的是来云石门关窑烧的大青砖。从山下往山上运大青砖太费劲,他雇了一百头山羊,每头山羊身上捆两块,一天山羊上下山四次,运送了三个月。大梁、柱子、檩木是砍伐了后马山上的红松,每棵全是两人合抱粗,四丈五长,无论八抬十六抬的纽子都无法抬动,就在后马山修整出一道坡槽,雪天里泼水结冰,用绳索从冰道上拉下来。开地基拉木料死过三人,刘广美认为大工程都是有奠的,给了死者家里丰厚的抚恤。他聘请的都是紫荆峪方圆三十里的能工巧匠。负责和泥的人,每堆泥里一定得按比例有绵纸浆,有糯米汤。负责磨砖棱的,一天只许磨出三块。那个石牌坊建起来,仅辣面吃去了两斗。所有的房子在地基四角埋上十补药丸,柱顶石下安放石龟石蛙。为父母盖的庭房,四面墙上各嵌一块金砖。大老婆的卧屋,地上铺的墙上砌的,又全是蓝田玉片。三年六个月,宅子落成,宴请了一百零八桌,有省城的参议,有商会的会长,县党部县政府县保安队都来了人,还有七乡八村的乡绅、地主、财东、学校的董事和校长。县长送了匾,上面写着“积厚流光”,就悬挂在正堂上。

刘广美在二马山住了一周,返回了省城里。宅子里住着父母和大老婆以及二十个长工。日子肯定是油掺面的日子。父亲酷爱花草,常领人去后马山挖来杜鹃、山丹、蕙兰、蔷薇、菊花、蒿梅、野生牡丹,宅子的前后左右地里百花盛开,蝶纷蜂乱。一日上山挖山芍,采得了一筐蘑菇,回来要吃鲜,没料老两口中毒身亡。刘广美奔丧回来,第二次住在宅子里,住过了二老“三七”后才走。那时已经是一九四八年的春上,省城里风声鹤唳,城里有从前线撤回的散兵游勇,有强盗和饥民,时不时抢劫杀人。刘广美就被人盯上了,一个夜里盐行遭到血洗,他和小老婆那夜在盐行里结账,一个被刀砍死,一个被绳子勒死。

紫荆峪解放后,二马山的刘家宅子被收没,成了乡政府办公所。刘广美的大老婆自然而然是地主分子,居住在村里一间牛棚里,每日同贫下中农一块下地劳动。六十岁时,人头发全白,牙掉了一半,又有肺气肿,派去养蚕。一茬一茬的蚕吃饱了桑叶开始吐丝,丝却把自己裹起来形成茧。她干的活是把茧用温水浸泡了,再把每个茧剪开取出蚕蛹。那些年里逢着饥荒,蚕蛹是最好的东西,但别人剪出蛹了偷偷在口袋藏一把,拿回家炒着吃,甚或在剪时就往嘴里塞一颗两颗生嚼,她不敢。她是从没吃过炒蚕蛹。到了一九六四年,她跌了一跤,卧炕两个月人就死了。临死前,她老是做梦刘广美在叫她,叫她去督促长工把捆了砖的山羊往山上赶,叫她去厨房里看浇灌墙缝的糯米汤熬好了没有。还梦到她变成蛀虫了,钻进了桃子里,钻进了地瓜里,钻进了蒸馍里。这些梦在昏迷醒过来时,她没有说,旁边人问:你醒啦,想吃些啥?她突然说:我想吃炒蚕蛹。旁人去生产队的库房里给她申请了十八颗蚕蛹,用铁勺在灶膛里炒了,拿来她已经张不开口。给嘴里喂了一颗,而她断了气,没有咽下去。

前二马山的刘家宅子七十年了,没有一块木头腐烂,没有一处砖墙裂缝,啥都好好的,现在县上把它定为文化旅游的景点。游客们来了,进了那牌坊,只看见宅门楼顶上的蔷薇就惊叹不已。那是刘广美当年栽的,藤蔓已覆盖了院墙,爬上了宅门楼顶,绚白的粉红的繁花盛开,像云一样溢出来。他们说:啊,多好的花!这花是刘家宅子的,但我们都看见它的美丽,闻到了它的清香,这花就是我们的。

后来,有人在游客留言簿上写了一句:谁非过客,花是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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