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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秦岭记 作者:贾平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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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河东岸的草花沟一直偏僻,但从沟垴到沟口十三个村寨,人们相互都认识。若突然少了一个人,一个萝卜一个坑,就显得空旷。要是突然多起一个人了,被窝里塞进一条腿又感到拥挤。二〇〇〇年的那个夏末,数天里,每个村寨都曾出现过一个戴竹帽的人,两条腿似乎不齐整,踩路上也一脚深一脚浅,而太阳火辣辣照着,竹帽筛下的光点使他的脸像长满了大白麻子。村寨的人疑惑这来的是谁。说是游客吧,他提着一根竹竿,拿着一只碗。说是乞丐,却穿着干净的白衣白裤。这人经过村寨,狗就咬,他没有举竹竿打狗,嘴吹了竹竿的一头,声音混沌低沉,狗就乖卧了,这是在吹箫,可哪见过箫这么长?这时候天上常常会有鹳,鹳飞过了无痕迹,也有花就在附近开放,能闻到香气,或者是一阵子白雨,哗哗哗地落下来,又极快地过去了,不淋湿衣服。他陌生,形状奇怪,人们并没有反感,竟莫名其妙地觉得亲近,便拿了馒头、柿饼,还有烤熟的苞谷棒子给他,他不吃,最多要了碗水喝。他喝水喉耳骨不动,水直接灌下去了,就直着眼睛看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棵树,甚至看过来的猪和牛,远处场畔上正打滚的毛驴。然后,盯住自己的影子,若有所思。村寨的人就说:你是在寻找什么吗?他却什么也不肯说的,提上竹竿,拿着碗,去了另一个村寨。 十天后,这个人走出了草花沟,在月河上过桥去西岸。河面很宽,桥是十几根独木接连起来的,又窄又长,他用竹竿敲打着,走到桥中间了低头看,水往下流,桥往上行,叫了声哎呀,人就跌下去。人在河里很快就被剥去了衣服,而且不再让看到天,他漂浮了十五里,赤裸裸的,身子一直趴伏在水皮上。 草花沟十三个村寨的人半年里还忘不了那个陌生人,眼前常回闪他一身的白衣白裤吹竹竿的样子。想不通他怎么就出现在草花沟呢,他肯定是在寻找,可寻找什么呢:前世和来生?婚姻和爱情?青春和希望?还是丢了魂,要寻找魂的。他不是七老八老的,年轻轻的,说死就死了,或许他受到了什么委屈和伤害,郁郁寡欢,在过桥时眩晕而失了足落水。或许河水如镜,他在河水里猛地看见了自己,才哎呀一声,故意跌下去自杀。 第二年春上,草花沟里开始生长竹子,草花沟从来都没有长过竹子呀,这竹子越长越多,形成了一片一片竹林。半夜风过,竹林里有一种声响,混沌低沉,像是在诉说什么,又听不出诉说了什么,老往睡梦里人的骨头里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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