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秦岭记  作者:贾平凹

褒斜古道有这样一段地方,山不连贯,各自直起直立,如插刀戟,形势陡然令人紧张。生在那里,就决定了你,山下的五马子镇历来便兴盛武风。民国时期五马子镇出了叫孙我在的人,长得腿短身长,坐着比站起来高,人戏谑是狗。十六岁拜了拳家张九条为师,白天在炭窑场上练阳功,晚上到荒废的墓穴里练阴功。初学了三年,褒斜道上哪儿都去过,行侠仗义。又学了三年,已经能使刀弄枪,能飞檐走壁,能投镖甩鞭,还会了轻功和缩骨术,却再不外出,只在镇上待着,三六九逢集市上露面,待人客客气气,脸上是笑,而每有屁放,人都听到的是嗡声。他是四十八岁上死的,死后四十年里,五马子镇上仍流传着他八宗英武。

一、他去看护瓜田,拿张席就睡在地头。他睡觉是架着二郎腿的,腿上似乎长了眼,瓜田一有响动,他就知道来的是野兽还是贼人。贼人偷了一颗他不理,又偷第二颗,便起来,却躬下腰假装系鞋带,警告着贼人赶快离开。没想贼人胆大妄为,瞧见他弯着腰,过来一手按他的头,一手扳了他的屁股往上揭。他没说话,仅一收劲,贼人的指头被沟子夹住,一时拔不出来,疼得吱哇叫唤。他再一放松,贼人倒在地上了,他说:别再来。贼人连滚带爬逃走了,甩着手,手指头已经没了皮。

二、天近黄昏,男人们都还在苞谷地里锄草,有狼进镇把张长久的小儿叼走了。张长久的媳妇一呐喊,左邻右舍妇女都去撵,狼跑到寺前照壁下,正碰着他从寺里烧香出来,人和狼都愣住。他说:是狗?他把狼叫作狗,是他要麻痹狼。狼果然就摇尾巴,把小儿放下来换口气。换了气还没把小儿再叼上,他就扑上去。狼也往起扑,两个前腿已经搭在他肩,他就势抓了狼的两个前腿朝上举。狼伸过嘴要咬他,他头一低,抵在了狼脖子下,推着狼往后退,狼像是被钉在了照壁上,气就出不来,一袋烟时间,狼扑哧扑哧拉了一股子稀屎,稀屎是白的,狼就死了。

三、那一年河里涨水,从上游冲下来的树木柴草、死猪烂狗、石头块,把镇前的桥三个桥洞堵住了两个,水越聚越多,桥随时都有塌垮的危险。去疏通树木柴草已不可能,必须用炸药包子去炸,但如何去炸,人们束手无策。他只脱了鞋,放在河边,拿了炸药包进了河。人都喊:腰里要拴绳!他说:把鞋看好。他竟然能在水皮上行走。走着走着,浪头过来,人看不见了,头也没有,两只手还露出来顶着炸药包。岸上的人一片惊呼,他却冒出来,好像一跳,又站在了水皮子上。桥洞下的树木柴草堆爆破后,河水畅通,但他的鞋被水冲走了。镇上表扬他,奖励他一双鞋,他穿上了,说:咦,我托生得不完全,怎么有着牛脚?

四、他家门口垒着两个碌碡,他每日早晨在碌碡上拍掌,拍时碌碡就发软,颤乎乎的,如同面团。七年过去,下边的碌碡还是碌碡,上边的碌碡不是圆的了,成为长方碇子。

五、那年头有土匪,一伙土匪就进了镇。镇是三排房子两条巷的,土匪从前巷的东头进来,他就在中间排的房顶上,跟着往西走。土匪有枪打他,他身上带了戳镖,却只揭瓦当武器。枪子从下往上打,他能躲开,瓦片从上往下砸,一砸一个准。土匪再从后巷由西往东来,他还在中间排的房顶上,跟着往东走。还是土匪从下往上打枪,他能躲开,从上往下砸瓦片,一砸一个准。三个土匪点了扫帚要烧房子,他甩出了三支戳镖,三个土匪同时死在了街上。这一股土匪没抢走一升粮食、一件衣裳、一只鸡,反倒伤了十二人,丢下三具尸首。三具尸首被镇上人点了天灯,十五年内,任何土匪强盗散兵游勇再没来过五马子镇。

六、毛生老汉九十大寿的那天请镇上人都去吃席,他腰里别了双筷子去的。要杀三头猪,其中三个人按住了一头,刀在脖子下捅了四下,猪不死,爬起来又在院里跑。跑过他面前,他给了一筷子,猪扑沓倒在那里不动弹。那动作太快,看不清筷子是怎么戳的,又戳在猪身上的哪里,让他用筷子再杀另外两头猪,他没有再动手。饭熟了,坐席吃饭,腥味招来苍蝇老是在面前飞,他吃着吃着,筷子在空中一夹,夹住一只苍蝇,扔在地上,用脚踩了,继续吃饭。

七、五马子镇在河湾东,河湾西是汀镇,两镇因各自在自己的这边河滩多修了地,把水逼到对面,经常引起纠纷,发生群架。这一年,河水在汀镇那边自然改了主漕道,汀镇人说是五马子镇修的地堰太高所致,上百人要到五马子镇闹事。他让镇子里的人都在家不要出来,他独自在镇街口坐着。镇街上一左一右两个石狮子,每个千八百斤重。汀镇的人一来,黑压压站了一片,来人说:孙我在,你有拳脚,可你一人能打过百人?他说:我不打,我是来迎接的。然后高声叫道:狮子,狮子,你们也迎接啊!就走到左边的狮子跟前,那是个脚踩绣球的公狮子,他把公狮子抱起来放到右边。右边的是背上爬着个小狮子的母狮子,他再把母狮子抱起来放到了左边。汀镇的人看得怯了,说:孙我在,你狗日的行!就退了。

八、他的名声大,就有了“拳打不过五马子镇”的话。百里外的白城关是水旱码头,那里有个武馆不服气,偏就在猴年,三个人来到镇上要拜会他。都是习武人,他热情接待。夜里喝酒,来的人有两个喝了一阵,头趴在了桌上。他说:这不行么!和另一个拿大碗对喝。那人喝了酒大腿根往外流汗,越喝越能喝,他便醉倒了。那三人就用铁链子把他捆了个结实,黎明前离开时,又把他放在门前的碌碡上,留下纸条:就这?天一亮,镇上有拾粪的人看见了,给他解铁链,铁链上还上了锁,解不开,他也就醒了。他醒来就开始蠕动,几次险些从碌碡上掉下来,但都没有掉下来,身子还在蠕动,像是蛇在蜕皮。后来铁链就脱落,他从碌碡上跳下来,说了句:就这!

他是四十八岁时去山上挖老鸹蒜,脚上扎了一个荆刺,并没在意。回来荆刺扎的地方开始化脓、溃烂,再是脚发黑,腿肚子发黑。黑到膝盖上了,人就死了。镇上人有各种说法,有说那荆刺有毒,不小心扎的,有说那是汀镇的人把毒荆刺扎在了他身上。但无论如何,是坏在一个荆刺上,一个荆刺把他的命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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