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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秦岭记 作者:贾平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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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个冬季,太白山还不到下雪的时候就下雪。下得很厚,又不肯消融,见风起濛濛,只好泼上水冻一夜,结一层一层冰块,用锨铲到阴沟去。年关将近,还不曾停止。有人蓦地发现雪不是雪,没有凌花,圆的方的不成规则,如脂溢性人的头屑,或者更像是牛皮癣患者的脱皮。人们就惊慌了:莫非是天在斑驳脱落?天确实在斑驳脱落。 脱过了年关,在二月里还脱,在四月里还脱。 害眼疾已失明了一目的娘在催促着儿子,没日子了,快去山顶寨求婚吧。后生把孝顺留下,背着娘的叮咛,直往山顶寨去。 三年前,后生相中了山顶寨的一个少女,在山圪里两人亲了口。当少女感觉到一个木橛硬硬地顶在她的小腹时,一指头弹下去,骂道: “没道德!”戴顶针的手指有力,木橛遂蔫下去,原是没长骨的东西。后生却琢磨了那三个字,便正经去少女家求婚。但少女的娘掩了门,骂他是野种,你娘是独目难道也要遗传给我个单眼外孙?甚至还骂出一句不共戴天。 现在,天要斑驳脱落了,还共什么天呢? 勇敢的后生来到寨上。正是晚上,一群鸡皮鹤发的年迈人在看着天上的星月叹息,说天上的月亮比先前亮得多了,也大得多了。原来月亮是天的一个洞窟,一夜比一夜有了更多的星星,这是已经薄得不能再薄的天裂出的孔隙了。后生知道年迈人已无所谓,他没有时间参与这一场叹息,只是去找他的少女。但寨子里没有一个年轻人,打问之后方得知他们差不多于一个晚上都结婚了,这个还算美好的夜里,不愿辜负了时光,在寨后的树林子里取乐。他一阵心灰,却并未丧气,终于找到了少女。少女披散着长发,长发上是一个腊梅编成的花环,妖妖地在树林子里骑着一头毛驴,一边唱着情歌,一边焦急地朝林外探询。他们碰在对面的时候,都为着对方的俊俏而吃惊了。 他说,你是结婚了吗? 她说当然是结婚了。 他没了力气地喃喃,那么,你是在等着你的丈夫了。 是等我的丈夫,她说,也是等所有爱过我的人。说罢了,又诡秘地笑,同时后生听到了一句“我知道你也会来的”。仅这一句话,后生勃发了狼一样的无畏,他们在毛驴的上下长长久久地接吻了。 后生高兴的是少女毫无反抗,当看见她首先将外衣脱下铺在地上,还说了一句“能长在手心多方便,一握手就是了”,他倒微微有一些吃惊。世上最急不可待的莫过于此了,但她却一定要他使用她带来的避孕套,他不愿意,他希望不合法的妻子能为他生出一个儿子来。她严肃异常,谁还生儿子,让自己的儿子降生下来受罪吗?这么争执着并没有结果。其实一切都发生了,他们几乎是昏过去几次,几次又苏醒过来。在少女的头脑里,满是一圈一圈的光环,她在光环中出入,喝到了新启的一罐陈年老醋,吃到了上好的卤猪肉,穿着一双宽鞋走过草地。她说:我的花骨朵儿绽了,我不亏做一场人人人了了了……声音由急转缓,高而滑低,遂化作颤音呻吟不已。 从此后生被安置在树林里,少女天天送来吃的,吃饱了他的肚子,也吃饱了他的眼睛,吃饱了他的心。不免要想起那个古老的故事,说是一个男人被劫进女人的宫中,享受着王子一样的待遇,最后却成为一堆药渣。现在的后生没有药渣的恐惧,倒做了一回王子。他在树林子里跳跃呼叫,如一头麝,为着自身的美丽和香气而兴奋。他甚至不再忧天,倒感念起天斑驳脱落的好处,竟也大大咧咧地走到寨子里,不害怕了少女的娘,还企望见一见少女的那一位小丈夫。寨子里的人并不恨他,并且全村人变得平和亲热,不再殴斗和吵架,忏悔着以前的残酷是因为制造了钱币。钱币就弃之如粪土了。善心的发现,将一切又都看作有了灵性,不再伐木,不再捕兽,连一棵草也不砍伤。 天继续斑驳脱落,肤片一样的雪虽然已经不大了,但终还是在下。 少女日日来幽会,换穿着所有的新衣。在越来越大而清的月亮下,他们或身子硬如木桩,或软若面条,全然淫浸于美妙的境界。他们原本不会作诗,此时却满腹诗意,每一次行乐都捡一蓬槲叶丛中,或是一株桦下,风前有鸟叫,径边乱花迷。后生在施爱中,看见雪似的天之肤片落在少女的长发上,花花白白地抖不掉,心中有一股冲动,想写些什么,便用她的发卡在桦皮上写道: 谁在殷勤贺梨花 昨也在撒 今也在撒 他还要再写下去,但已经困倦至极没一点力气,他软软地睡着了。少女小憩后首先醒过来,她没有戳醒后生,她喜欢男人这时候的憨相,回头却瞧见了桦皮上的诗句,竟也用发卡在下面写道: 假作真来真作假 认了梨花 又恨梨花 末了便高望清月,思想哪一日天不复在、地壳变化,这有诗的桦皮成为化石,而要被后世的什么什么动物视为文物了。 不知过了多久,后生听见深沉的叹息而醒了,身边的少女,亲吻时粘上的那节草叶还粘在额上,却已泪流满面,遂拥少女在怀,却寻不出一句可安慰的言语。 咱们数数那星星吧。后生寻着轻松的事要博得少女的欢心。这夜里只有星月,他不说明那是天斑驳后的孔隙。 两个人就数起来,每一次和每一次的数目不同,似乎越数越多,他们怨恨起自己的算术成绩了。 后生的想象力好,又说起他和老娘居住的房子,如何在午时激射有许多光柱,而每个光柱都活活地动。少女却立即想到了房顶的窟窿,没有笑起来,却沉沉地说:你要练缩身法的。 是的,他的一切都是她所爱的,唯独怨恨的是他的个子,他的个子太高了。后生并不解她的意思,自作了聪明,说不是有个成语,天塌下来高个子撑吗?她狼一样凶恶地撕裂了他的嘴,咆哮着说不许再胡说八道,因为寨子里人都习练这种功法了。 后生自此练功,个子似乎萎缩下去。而不伐的树木长得十分茂盛,不捕的野兽时常来咬死和吃掉家畜家禽,不砍伤的荒草已锈满了长庄稼的田地。老鼠多得无数,他一睡着就要啃他的脚丫子;有一次帽子放在那里三天,取时里面就有了一窝新生的崽仔。后生有些愤恨,它们在这个时候,竟如此贪婪!这么想着,又陡然添一层悲哀,或许将来没有了天的世界上,主宰者就是这些东西吧? 一日,少女再一次来到树林子,他将他的想法告诉了少女。少女没有说话,只是领他进寨子去。寨子里再没有一个人,巷道中、墙根下到处是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他疑疑惑惑,少女却疯了一般地纵笑,一边笑着走一边剥脱一件件衣服,后来就赤条条一丝不挂了,爬到一座碾盘上的木板上,呼叫着他,央求着他。等后生也爬上去了,木板悠晃不已,如水石滑舟,如秋千送荡,他终于看清碾盘上铺着一层豌豆,原是寨中人奇妙的享乐用具。他们极快进入了境界,忘物又忘我,直弄翻了木板,两个人滚落到碾盘下的一堆乱石上。乱石堆的高低横侧恰正好适合了各种杂技,他们感到是那样的和谐,动作优美。他说,寨中的人呢,难道只有咱们两个人在快活?她说他们就在身下,在快活中都变成石头了。后生这才发现石头果然是双双接连在一起的。他想站起来细看,少女却并不让停歇,并叮咛着默默运作缩身的功法。后生全然明白了,于是加紧着力气,希望在极度的幸福里昏迷而变成石头,两个在所有石头中最小的连接最紧的石头。 天仍在斑驳脱落。斑驳脱落就斑驳脱落吧。 后生和少女已经变化为石头了,但兴奋的余热一时不能冷却。嘴是没有了,不能说话,耳朵仍活着并灵敏。他们在空阔的安静的山上听到了狼嚎和虎啸,听见了天斑驳脱落下来的肤片滴沥,突然又听到了两个人的吵架声。少女终于听出来了,那不是人声,是鬼语。一个鬼是早年死去的老村长,一个鬼是早年死去的副村长。他们两位领导活着的时候有路线之争,死了偏偏一个埋在村路的左边,一个埋在村路的右边,两个鬼就可以坐在各自的坟头上吵,吵得庄严而有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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