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男

秦岭记  作者:贾平凹

一个人出去采药再没有回来,以为已经滚坡横死,他却在一个晚上给村里人托梦:他是在鸡肠沟的瀑布崖上做仙了,让村里的人忘记他的好处,也让他的家妻忘记曾嫌弃过她的坏处。第二天,村人都在议论这个梦,那人的家妻却忘不了丈夫,哭天嚎地,央求人们帮她去找回自己的男人。

村里的人就一起去鸡肠沟。鸡肠沟乱石崩空,荆棘纵横,他们以前从未去过,果然在一处看见了那个崖。崖很高,仰头未看到其顶,长满了古木,古木上又缠绕了青藤。此时正是黄昏,夕阳映照,所有的男人都看见了崖头有一道瀑布流下来,很白,又很宽,扯得薄薄的如挑开的一面纱,风吹便飘。从那古木青藤的缝隙里看进去,却是许多白艳的东西,似乎是一群光着身子的人在那里洗澡,或者是从水中才沐浴出来坐卧在那里歇息。如果是人,什么人都有这么丰腴、这么白艳呢?托梦人说他是成了仙,仙境里没有这么多丰腴、白艳何以称作仙境呢?天下的瀑布能有这般白这般柔?于是,男人们的神色都变化,一时沉醉于非非之想中,样子发憨发痴。男人的变化,女人们觉察到了,但并未明白他们是怎么啦,因为她们未看懂隐在古木中的东西。但她们体会最深的是自己只有一个丈夫,当男人们一步步往崖根下走时,她们各自拉住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个。

一位勇敢的少男坚持往前走,他是新婚不久的郎君。他往前走,新娘往后拖,郎君的力气毕竟大,倒将新娘反拖着越来越走近崖根,奇妙的事情就发生了。远远站定的男女看见他们在崖根下的那块青石板上,突然衣服飘动起来,双脚开始离地,升浮如两片树叶一样到了空中,一尺高,三尺高,差不多八九尺高了,但他们却又静止了一刻,慢慢落下来。落下来也不容新娘挣扎,再一尺高,三尺高升浮空中,同样在七八尺的高度上静止片刻再落下来。这次新娘就一手抓住了石板后的一株树干,一手死死抓住丈夫的胳膊,大声呼救:帮帮我吧,难道你们看着我要成为寡妇吗?村人同情起这新婚的少妇,她虽然并不漂亮,但也并不丑到托梦人的那个家妻,年纪这么轻,真是不忍心让她做寡。并且,男人们都是看见了古木内的景象,那是人生最美好的仙境,而自己的妻子已死死阻止了自己去享乐,那么,就不能允许和自己一样的这个男人单独一个去,况且他才是新婚,这个不知足的家伙!于是乎,所有的男人在女人的要求下一人拉一人排出长队拖那崖根的夫妇,将那郎君拉过来了。新娘开始咒骂他,用指甲抓破了他的脸。他们在劝解之中,真下了狠劲在郎君的身上偷击一拳或暗拧一把。

少年郎君垂头丧气地回来,从此不爱自己的新妇。每日劳动回来,脱光了衣服躺在床上抽烟,吆喝新妇端吃端喝,故意将自己的那根肉弄得勃起,却偏不赐舍。新妇特别注意起化妆打扮,但白粉遮不住脸黑,浑身枯瘦并不能白艳。有时主动上来与他玩耍,他只是灰不沓沓,偶尔干起来,怀着仇恨,报复般地野蛮击撞,要不也一定要吹灭了灯,满脑子里是那丰腴白艳的想象。

这少男实在活得受罪了。

他试图独自去一次鸡肠沟,但每次皆告失败。村中所有的女人都在监视着自己的男人,所有的男人也就在监视着其他的男人。这少男的行动每次刚要实施就被一些男人发觉,立即通报了新娘。新娘就越发仇恨那个已经做仙的男人,她联合了村中的女人,用灰在村四周撒一道灰线,不让那做仙男人的灵魂到村中游荡;各自将七彩绳儿系在自己丈夫的脖子上,以防做仙男人托梦诱惑。而且,她们仇恨仙人的遗孀,唾她,咒她,甚至唆使自己的丈夫去强奸她,使她成为村中男人的公共尿壶,而让那做仙男人的灵魂蒙遭侮辱。

但少男还是偷偷地去了鸡肠沟。他背了猎枪和猎刀,说是去山林打猎而出走。他果然逆着鸡肠沟的方向去了山林,新娘和男人们暗中跟踪了半日后放心地回来,但少男在走出了遥远的路程之后又绕道去了鸡肠沟。他走到了崖根,也恰是一个黄昏,那古木青藤之内的东西看得真真切切。当他一走上那青石板,顿感到一种极强的吸力,身体为之轻盈,衣服鼓起犹如化羽,头发也水中浮草一样竖直摇曳。这一种美妙的体验使他立即想到了新婚夜的感觉,还未真正进入仙境就如此令人酥醉,他深深悟到了托梦人为什么宁肯抛弃家妻的缘由。他还未来得及捡起石板上的猎枪,双脚已离地三尺高了,他有点后悔不该将猎枪遗在这里,将来一定会被村人发觉他是到了仙境中去了而仇恨他。但这想法一闪即逝,他听着耳边的风声,甚至伸手抚摸了一下擦身而过的白云,身心透满了异常的幸福感。在愈来愈高的空中,那些丰腴白艳的东西越来越清晰了,突然觉得不应在背上还背着长长的猎刀,想拔下来丢到很远的洞中去,但他没有了力气,吸引力陡然增强,似乎是大坝底窟窿里的急流将他倏忽间吸了去了。

少男自然再没有回到村中去。首先是新娘惊慌了,接着是所有的男人都惊慌了。他们又是手拉手,甚至各自腰上系了绳索互相牵连着去了鸡肠沟。果然远远看见了青石板的猎枪,他们统统哭了,新娘为丈夫的抛弃而哭,男人们为自己的命薄而哭,哭声遂变为骂声,骂得天摇地动。但是当他们集体站到了青石板上,谁也没有一点要升浮的感觉。先以为是大家连在一起分量太重,慢慢是撒开手,解开绳索,还是没有感觉。大家都觉得奇怪了,男人们怀疑这一定是仙境中去了两个男人后已不需要更多的男人了,就吼叫着这世道的不公,而仙境也不公!有人喊:咱毁了这个崖!立即群情激愤,动手烧崖。崖上的草木燃烧了三天三夜,但因为有瀑布,仍有未烧尽的,而大火中那些黄羊、野猪乱跑乱窜,有的掉下崖来皮开肉绽,却没有什么人的惨叫。男人们背负了利斧开始登崖,见草就拔,逢木便砍,然后垂下绳索让别的人往上攀登。这项工作进行得十分艰巨,但无一人气馁,发誓攀到崖顶,彻底捣毁这个最美好也最可恶的地方。

他们终于爬到了崖顶,四处搜索,就在瀑布旁的崖头上,发现了一个天然的洞窟。火并未烧到这里,但一片刺鼻的腥臭味。走进去,一条巨大无比的蟒蛇腐烂在那里,在蟒蛇的腹部有一把刀戳出来。人们剥开蟒蛇,里面是一个人尸,一半消化模糊,一半依稀可辨,正是那位少男。

在洞后形成瀑布的山溪道上,满是一些浑圆的洁白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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