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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秦岭记 作者:贾平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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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在树林子里采蕨,突然天裂了缝,又合起,落下一疙瘩雷来。娘躲在槲下,雷把槲顶决了,娘逃到窝崖去,窝崖是佛窟,雷还是撵进来。娘不跑了,说:“龙你抓我了去!”轰然一声,光火飞腾。娘并没有烧成一截黑炭,鞋尖上绣的那朵绒花还艳艳红;崖壁上的石佛没了头。 娘的胆便破了,吐很苦的唾沫,再不采蕨,挨门守望儿子。儿子去太白的深处围猎,山深似海,儿子是最勇敢的猎手。世界的一切都又安静,娘去河边提水,一篙之水流动湉湉,心不敢兢,冷看落日里飞鸟已远,一朵云滞留屋上,就回坐堂前。这时候,却听见了蚂蚁叫,又听见了蚯蚓叫,叫声如枯木上长喙的鸟,三下快,三下慢;有草的涩味,有土的咸味;还有类似七星瓢和萤火虫的气味;接着有敲门声。 娘将门打开,门口并没有人,关上又听见敲门声,再打开,还是没人。娘疑惑了半刻,立即骇怕,很苦的唾液从口里流出来,门牢牢地关上了。 笃,笃,笃。谁又在敲门,门响着金属声。 “谁?” “把门开开。” “你是谁?” “我。” “我是谁?” 娘就是不开门。数天数夜的时间里,她把家中所有的竹竿都截了,做成一截一截的竹管,套在了手指上和脚趾上,提心那门终有被敲破的时候,有什么人要来捉她,她的手脚可以从竹管里抽掉。 终于儿子回来了,是个晚上,门还是不开;娘不信是儿子。 “娘,是我。” “是我?” “我是你儿。” “我是你儿?” 儿子把佩戴的长剑从门下缝伸进半截,说娘识得儿的剑,娘说不是剑是一道月,但却闻出了儿子膝盖上的那一片垢甲的味,说你是我儿,儿从后窗你进来。儿子进来,肩上是枪,腰间是剑,提了十三只黄皮狐狸。问娘为什么不开门,娘说总有敲门的。说话间,娘又说谁敲门,儿子说没有,娘说有,儿子说没有就没有,把门开开。门很沉重,门口没有人,门扇却比先前厚了几倍。 “你瞧,多亏这门!他们没能进来,影子全留在上面。” 门的厚度果然是一层一层奇形怪样的图影的印叠。 儿子豪气顿生,在屋中燃起火堆,拔刀剥下一层图影,图影是一个高瘦的人,面目并不熟悉,一刀劈二,丢进火堆烧了,娘说有人肉的焦煳味,也有牛肉的味。儿子用刀又剥下一层,图影是一只模样怪异的熊,却生有人之脚。儿子将熊身烧了,断下人脚,用刀尖划出一截,拿手往下捋,像剥柳皮一样。儿子在春天里有剥柳做口哨的手艺,但脚皮没有剥下来,一气乱刀斩成碎末。再剥一层,是三只眼的奇物。再剥再剥,剥下的有野猪有马有蛇舌的女人和长角的男人。儿子说:“我怕你吗?不怕!”一层一层丢在火堆去烧,屋里充满了难闻的臭味,但没有血和肉。儿子是懂得只要有肉煮在锅里,漂上来的油珠即可知这些是人还是兽。 “人油是半圆珠,兽肉的油珠儿才圆。” 儿子心情激动,遗憾没有刺激到一个猎手的强烈的快感。如果一刀砍下去,是人是兽,肥嘟嘟的肉分开,殷红的血渍在墙上如一个扇面,在火光的映照下鲜亮发明,或者血如红色的蚯蚓沿着皮肤往下滑移,那该是奇艳无比的景象!儿子剥到最后一层了,不甘心地叫道:“来一个活的!”图影突然凸出,还未看清是人是兽,那物已张口向儿子扑来。儿子一刀剁去,哐啷滚下头来,果然是颗人头。待去捡拾,那没头的身子却压过来,儿子被压在下边了。儿子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肋骨咔咔地发出欲断的声音。急一脚勾踢,身子飞起来撞在木柱上,再跌下去不动了。这却是猪的身子,还是母猪,十八个奶头紫红肿大,如两串熟透的葡萄。而同时有四只五爪般的脚在方向不定地乱跑。儿子笑道:“往火堆中跑,往火堆中跑哇!”四只脚便果然入火,已经成炭团,发出爆响。 儿子将刀提起来,用衣襟揩上边的血,叫道:“娘,你儿子怕谁呢?门不要再关,我要看看谁敢来敲门?!”将刀哐地扎在门扇上,一扭头,火光将自己的影子正照在墙上,兀然吓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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