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

秦岭记  作者:贾平凹

儿呀,爹要走了,谁都要走这步路的,爹想得开,儿你也不要难过。爹咽了一口气后,你把爹埋到尖峰上你就是孝子了。

秦岭记

儿子一直伏守在爹的床前,泪水婆娑,想爹是患的脑溢血,或者心肌梗塞就好,爹无痛苦地走,儿女们也不看着爹的难受而难受。脑子清清楚楚的,就这么在爹的等待下和儿女的看护下,一个人绝了五谷,痛失原形,肿瘤慢慢地消平了呼吸。爹有过千错万错,现在的爹全剩下好处了,儿子咬着牙,再不让眼泪流到脸上,他却不停地去上厕所。厕所在檐廊那头。天正下着雨。

十五年前,儿子是爹的尾巴,父子俩一块儿到集市上去。太阳红光光照着,爹脱了毡帽,一颗硕大的剃得青白的脑袋发亮,两只虱就趴在后脑处,而且相叠在一块儿了。“爹,虱在头上××哩!”爹正要与熙熙攘攘的熟人打招呼,狠劲地一甩,将儿子牵襟的手甩掉了。“爹,真的是在××哩!”爹已经瞪了一眼,骂出一句最粗土——其实是散佚在太白山的上古雅辞——“避!”儿子就也生气了:“避就避,哪怕虱把你的头×烂哩!”从那时起,爹对于儿子失去了伟大的正确性。

“德!”这是爹又在叫着儿子的乳名训斥了,“吃饭不要咂嘴,难堪,猪才吃得这么响的!”儿子的咂嘴声更大了,直至饭完,长舌还伸出来刷掉唇角的汤汁,弄出连续的响音。

儿子正在兴趣地扫除院土,爹突然高兴,说今日没有给老爷画胡子了。儿子不做声,将扫除的土复又撒回原地,掀开了捶布石,石下面有两只青头蟋蟀,专心去以草拨逗了。爹动火起来,抓过儿子开始教训,教训是威严而长久的,儿子却抬起头说:“爹,你鼻子上的一颗清涕快掉下来了!”爹顿时中止训话,窝到一边去了。

儿子到了恋爱的时节,爹认真地叮咛着恋爱就恋爱姣好的姑娘,不要与村中的年轻寡妇接触,免得平白遭人说三道四。儿子末了领回来的,却偏偏就是那个寡妇。

雨还在下,儿子立在尿缸边上尿,尿得很多。他疑心是眼泪倒流进了肚里才有这么多的水又尿出来。

病床上的爹并不知道天在下雨,他还以为这檐前长长久久的一溜吊线的水是儿子在尿,脑子里想象着那尿由一颗一颗滴珠组成落下去,他不懂得文章中的省略号,但感觉却与省略号的境界相同,便寻思他真的要死了,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将是一个缩小了的他,但这个他与他那么不和谐,事事产生着矛盾。父子是人生半路相遇的永不会统一的缘分吗?他已经琢磨了十多年自己的儿子,相拗的脾性是不可能改变了。既然你娶了寡妇做妻就安生去过你们的日月,却要吵闹,发凶性砸家具,越说媳妇快把锅拿开别让他砸了,一榔头就砸在锅上。“我的儿子会怎样处理我的后事呢?”爹唯一操心的是这件事了。太白山七十二座尖峰,我的一生犹如在刀刃般的峰尖上度过,我不愿意在我另一个世界里仍住在刀刃上,儿子能满足我的意愿吗?

“德,你还没尿完吗?”爹在竭力地呼唤了。

儿子也错觉了屋檐的流水是自己在尿,慌忙返回床边。

“爹,屋檐水流哩。”

爹想把自己静静思考后要说的遗嘱告诉儿子,听了儿子的回答,认定儿子又是在拗着他说话了,长长地叹一口气,说:

“儿呀,爹死后,爹求你把爹埋在那尖峰上,爹不愿埋在山下那一片平坦的洼地中,也不需要洼地四周植上松柏和鲜花,你记住了吗?”

儿子点着头,看着爹微笑地闭了双目,安详长息。

儿子嚎啕起来,突然悔恨起自己十多年执拗了老爹。“把我埋到尖峰上。”这是爹最后一次对儿子说的话,儿子不能再违背着爹的意愿啊!儿子邀请了众多的山民,开始将爹的棺木往尖峰上抬。尖峰高兀,路陡如刀,实在抬不上去,运用了很长很粗的铁绳牵着棺木往上拉,棺木虽然破裂,但是爹终于埋在了爹想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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