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与你常在

气球人  作者:陈浩基

“小朋友,怎么一个人待在这儿,不去跟其他小孩子玩耍吗?”

“对,大叔,我不是本地人。哈哈,我以为我的伪装很成功,您怎么能一眼识穿呢?”

“大人们都看不穿,小孩子反而能看破真相呢……成年人老是误会我是坏蛋,可是我真的不是喔。我可能很容易招来误会吧。”

“我没有故乡,也没有家,没有目的地,就是四处漂泊……这样的生活也蛮惬意的啦。”

“对对对,就是自由。我嘲笑那些穷尽一生追求某事物的人,在我眼中,他们都很愚蠢。他们追求的成就,对其他人来说很可能不值一提,假如他们发觉这一点,一定会绝望得想自杀呢。”

“以前我认识一个蛮有学问的家伙,他就是这种笨蛋。初相识时我俩挺投缘的,我足足当了他二十四年室友哩……本来以为他是个有趣的人物,但我帮他追求到原来的目标后,他的欲望一再膨胀,渐渐依赖我替他干一堆下三烂的勾当,像权力啦,女人啦……啊,这话题对你来说太早了。”

“我之后就决定不再跟他人深入交往、建立长期关系,只四处结交朋友,偶然碰面聊几句便继续旅程。我知道我在他们眼中是个难能可贵的泛泛之交,即使相处时间短暂,他们都可以从我身上获得好处,或是受我启发……小朋友,今天你我有缘,我们也来交个朋友好不好?”

“名字?我有很多个名字啊……嗯,你可以叫我提姆。我最近用的名字是提姆•休普,前阵子用的是密斯特•霍伯,也用过史密斯•波伊。”

“有几个名字有什么好奇怪的?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跟事物的本质毫无关联。太阳不叫太阳便不会发光发热吗?麻雀不叫麻雀就不会飞翔吗?所以有很多名字,或者没有名字,都改变不了人和事的本质。”

“我来历不明?哎哟,这句话太教我伤心了。”

“我说过跟我交朋友的人都有好处吧?我可以送你一件东西喔。”

“不,不是那些有名字的东西,我送你的,是一种无法以语言或文字代表的事物……或者可以说是一种‘能力’吧……”

“既然你要结婚退休,我也不阻止你了。”坐在驾驶座的中介人对我说,“毕竟这十多年来你替我赚了这么多,我劝你继续工作未免太贪得无厌了吧。我们这些地下业者,能平安退休可不容易啊。”

这天中介人约我出来,本来是给我委托,但我才跟他碰面便告诉他退休的决定。我原以为他会反对,意外地他回答得爽快——我是有想过,假如他诸多刁难的话,我就让他活不过明天。

“你同意就最好。”

我实在厌倦那种刀口舔血的生活了。“气球人”的传说愈来愈广为人知,我每次行动便愈多顾虑,明明简单的工作也变得复杂。也许只是我想太多,但小心驶得万年船,我的能力始终就只有一项,一旦被人识破,我跟一般人没分别……甚至比一般人更脆弱吧。

“我想你之后会改名换姓,搬离现在的住处吧?我俩以后就分道扬镳,后会无期。别指望我会送你结婚贺礼,你也别请我喝喜酒。”中介人笑道。

中介人不愧是业界老手,他完全不问我未婚妻的事——他应该很清楚,一个杀手打算归于沉寂,告别前半生,就不该打听他的下半生,彼此变成陌路人,便不会因为知道得太多而丧命。

当然,说不定耳听八方的他早对我的事情了如指掌,甚至知道我那个昵称叫丽塔的妻子的来历,只是装聋扮哑,保障自己的安全而已。在地下业界,聪明而话少的家伙活得最长久。

“那我们今天就此别过……”我瞄了瞄搁在他大腿上的公文袋,问道,“话说回来,你本来想委托我对付什么人?”

“嗨嗨,才刚说退休的家伙怎么忍不住了?人家演员歌星好歹退下几年才复出,你却不用三分钟便反悔了?”中介人大笑。

“不,只是好奇,你很少约我约得那么急。”

“因为对方指名要聘用你,还限定今天内回复。”中介人打开公文袋,“你说退休,我回去向委托人建议其他人选就好了……老实说,酬金没特别高,目标难度虽然算简单,但后续麻烦可能很多,是个烫手山芋。最理想的情况是所有人不愿意接手,我退回委托就行。”

“什么后续麻烦?”

“你自己看就了解。”中介人将目标的照片和个人档案递给我。

目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生,乍看没有什么特别,我心想是半天可以搞定的对手,只要找个社交场所握一下手便成——可是,当我看到家庭背景一栏时,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再重新望向标注目标人物名字的一栏。

——葛蔚晴。

那个追踪我多年的葛幸一警官的女儿。

“家属遇害,条子们一定发飙,万一走漏风声我一定吃不完兜着走。”中介人以拇指在脖子前挥了挥,“你是我手上最有把握伪装意外死亡的从业者,所以假如你不接这委托的话,我想其他人也不敢接。”

“她是葛警官的女儿……”

“嗯,就是那个你很怕的家伙的女儿。”

“我才不怕他咧……”我故意嘴硬道,“委托人是什么身份?是跟葛警官有过节的黑道,想杀死他女儿来教训他吗?”

“应该不是。委托人找我时戴着墨镜、口罩和帽子,但一看就知道是年轻女生,结结巴巴地提出委托。凭我多年看人的经验,八成是争风吃醋,报复被人家抢男友之类的。”

那些照片中,有不少是葛蔚晴跟不同帅哥吃饭逛街的偷拍照。资料上说,她是个资优生,十六岁便破格获音乐大学录取,不到二十岁便毕业,出道成为钢琴家。在大学期间已拿过不少国际钢琴演奏比赛冠军,加上年轻貌美,难怪迷得一众公子哥儿拜倒石榴裙下。意料之中的是,获得无数爱意的同时,自然也会惹来强烈恨意,倒是部分人的恨意化成杀意,只能叹句是她命中注定的不幸。自古红颜多薄命,美女早死似乎是常态。

“嗯……或者我干这最后一票再退休吧。”我想了一会儿,对中介人说。

“哦?怎么改变主意了?想向姓葛的复仇,还是来个下马威?这不像你的作风吧?”

“虽然我想退休,但葛警官和他那个劳什子调查小组不见得会放过我。”我叹一口气,“万一他们从旧案子找到线索,追查到我身上,那我的退休生活就完蛋了。反过来说,让他的女儿死于非命,使他在私生活上充斥不安的情绪,那就能影响他的判断,妨碍他的工作。假如失去女儿能令他一蹶不振最好;即使他能挺过去,也得花些时间,几年后他退休,我就无后顾之忧了。”

“呵,好吧,那我回复委托人说你接下委托了?”

“没问题。”

“头款我今天会汇进你户头,尾款待完成委托收妥后再给你。”中介人伸出右手,“这就当是我们最后的合作,以后我们应该不会见面了,祝你好运。”

我打开车门,以公文袋拍了拍中介人的手掌,一边踏出车厢一边笑道:“别给我来这装感触的一套,而且,你不会想跟我握手的,再见了。”


“什么?你不需要我送你东西?你没兴趣?唉唉,别那么绝情嘛,我保证送你的东西很有趣喔。”

“小朋友,你大概是我遇过最特别的人了……就算不是最特别,也是数一数二的吧,居然问我‘有趣’是啥概念。有趣就是……嗯……似乎很难三言两语解释清楚……”

“想不到我会被你这小鬼头难倒了。我先问你,你没有想要得到的东西吗?没有想吃的美食吗?人就是有欲望,才会对事物产生兴趣,然后‘有趣’这个概念才具备意义——”

“没有?什么也没有?你不想在学校受欢迎吗?或是有花不完的金钱?可以买很多玩具之类的。”

“想不到我会从一个孩子口中听到这个答案呢,很好,很好……或者就是年纪小,反而能够说出这答案吧。”

“小朋友,你蛮有意思的,我更中意你了。请忘掉我说的什么‘有趣’,对,我是骗你的。”

“世上太多随波逐流的笨蛋了,毫无意义地诞生于这个世界,然后汲汲营营地像虫子般过活,最后莫名其妙地死去,化为尘土。纵使有人能达成某些成就,被称为‘伟人’,但一切终究皆为虚无,有形的世界不过是人类自以为是弄出来的假象。开拓文明的科学家、作品被广为传颂的艺术家、改革思想观念的哲学家,其实跟一事无成的乞丐没有分别,毫无差异。”

“啊,这些内容对小孩子有点难懂吧。总之我想说,你跟其他人不一样,本质上更接近我这种家伙……上帝真爱开玩笑,竟然让我今天遇上你哩。”

“我决定了,就算你不跟我交朋友,我也要送礼物给你。这礼物会让你成为人外之人……不,你本已是人外之人,我只是让你跟我一样,可以在本质以外来观察这世界而已。”

“有形与无形、有趣和无趣,其实是相同的。”

“这个世界就是极端有趣地无趣,所以我才可以嘲笑一切、蔑视一切,哈哈哈。”


翌日我开车前往葛警官住所附近进行监视,开始准备功夫。葛蔚晴仍跟父母同住,这增加了盯梢的难度,毕竟我得注意她那个干练精明的老爸。雪上加霜的是我近日睡得不好,老是做奇怪的梦,万一行动中分心走神,身份曝光,我往后的第三段人生便会泡汤。

也许我就是因为太在意开展新生活,才会老是做梦,梦见一些小时候的模糊片段。

梦里好像有个叫史密斯还是什么霍伯的男人跟我说些什么,内容细节我都忘记了,但似乎我真的曾跟这家伙碰面,只是一直遗忘掉。大概因为我正打算舍弃这段担任杀手的第二人生,才会让再之前的那段黯淡回忆浮起,提醒我何谓活着。

我读过某些研究反社会人格的书籍——我想我也该归类为这些作者的研究对象吧——书中都声称“患者”的童年际遇对确立反社会的个性有着明显的关系,暗示小孩子假如没得到亲人关爱、缺乏同辈认同等等,便可能导致病态人格发展。虽然我的确在孤儿院长大,但我觉得这种说法完全是狗屁。

我小时候所住的孤儿院里,经营者没有虐待、劳役孩子,或是将孤儿当作性玩具贩卖给变态富翁之类,年长的院生们也没有霸凌、欺压不合群的小孩,就是一个一般人眼中很正常、很普通的慈善机构。院长和老师们受大部分孩子爱戴,他们也会追踪被领养小孩的个案,确保他们在新家庭中健康成长。孤儿院没有财政压力,金主是个从事餐饮业的商人慈善家,院舍的土地属于孤儿院,不怕地产商侵占。据我所知,从这所孤儿院出来的孩子,几乎全在社会各行业大展拳脚,有优秀的成就,符合院长和老师们的期待。

但很明显地,我不是其中之一。

自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对他们的关爱无感。院生们向我示好,我也无意回应。我不喜欢也不讨厌他们,对我而言,他们只是一个个“存在”而已,就像你不会觉得路边的石子对你有任何意义一样。

我在他们眼中是个孤僻的孩子,但我实在无意伪装合群,跟他人打成一片。

跟对自己没好处的家伙厮混,有何意义?

至少,我身边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能勾起我兴趣、牵动我情绪的人。我只在乎他们跟我有什么利害关系,他们会不会影响我的生存权利而已。

我第一段人生的头十年就是在这所孤儿院度过。我不是在十岁时离开孤儿院,而是孤儿院离开了我。

它被一场火烧掉了。

大概是我在公园被搭讪后数天的事吧。那天半夜我莫名其妙地从睡梦中惊醒,心里涌出一股无法压抑的不安感,驱使我违反门禁,偷偷窜到外面。我在公园大树下躺了半晚,结果清晨回去时却看到一片颓垣败瓦,以及一具具从废墟抬出来的尸体。当时我在现场听说起火原因有些可疑,五天后纵火的犯人便被警察抓到,那家伙刚刚出狱不到一个月。据说他出狱后光顾一间餐厅时因为衣衫不整被拒于门外,于是存心报复——孤儿院的赞助者便是那间餐厅的东主。

我知道事实后没有半分惊讶,反而觉得心安理得。这世界就是如此荒谬不合理,这才是常态,是现实的本质。我没有为丧命的老师和同伴流下半滴眼泪,我们都是只是过客,活着只是处理麻烦的过程。好人、坏人,善人、恶人,殊途同归,统统躲不过同一个终点。

之后我辗转在不同的院舍生活,见识过很多恶意、贪婪、野心、欲望与谎言,渐渐适应这社会的生存法则,也让我愈来愈觉得世事可笑。文明、制度、信仰、阶级,诸如此类都不过是人类为了自我利益创造出来的冠冕堂皇的借口,现实就是一个垃圾堆,而世人在里面打滚,明明活在地狱却硬拗自己活在天国。这不是十分可笑吗?

在模糊杂乱的记忆中,我小时候常去的那个公园里,某个小丑打扮的男人不时现身逗孩子玩耍。他的表演十分无聊,唯独他用气球扭出的种种动物紧紧抓住我的视线。我不了解那是什么原因,也许它们表现了我对生命的看法——所有事物本质上都是相同的,任你扭曲、变化成不同的模样,骨子里都是一样的一条长气球。而且最可笑的是它们都同样脆弱,轻轻一刺,有形的事物便在刹那间消失,只剩下一片小小的、不起眼的橡皮残骸。

终有一天我也会变成那种残骸,但在那天来临之前,就让我继续披着一般人的外皮,嘲笑这个世界吧。

“咔。”

葛警官住所车库电闸门打开的声音让我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早上八点,葛幸一警官开车上班,接下来一个多小时也没有动静,只见到他妻子接过快递送来的邮件。到晚上九点葛警官回家,葛蔚晴也没有现身,只有偶尔从屋内传出的钢琴声。首天的监视,可说是一无所获。

我发现我低估了这委托的难度。葛蔚晴是个钢琴家,她不用上班,没有外出规律。我盯梢的头三天她只离家一次,而且她是开车到市中心的音乐厅跟乐团总监见面,大概是商谈表演细节,会面后直接开车回家,我没有半刻接近的机会。其余时间她都留在家里,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这种深居简出的目标可说是相当棘手。

我翻查了她的公开表演行程,她未来两个月都没有活动,最近的一次在三个月后。我相信随着表演日期临近,为了跟乐团排练她离家外出会愈来愈频繁,但假如她仍是开车“点对点”地来往住宅与演练会场,那我也没有什么可以下手的时机。而且,在我研究她的背景资料时,发现了最最最麻烦的一个关键。

在某杂志的访问里,她透露自己有轻微的强迫行为——为了保护手指,她在日常生活中无时无刻不戴着手套。乐评家称葛蔚晴拥有纤细而灵巧的弹奏技巧,她在访谈里却苦笑说自己粗心大意,连翻书也很容易被纸边割伤,因为小时候一次手指割伤影响比赛表现的阴影,她立志当钢琴家后就老戴着手套,只有练习和表演时才脱下。

这叫我十分头痛。

我原本想葛蔚晴是公众人物,只要假装成粉丝,请她握手,我便能完成任务。可是我现在要另觅办法。我当然可以在她的演奏会上抓住完结的一刹那,借献花为名碰一碰她,但我一来不想等到三个月后,二来我抗拒在众目睽睽下接近对方——我不只害怕被摄影机拍下我的样子,更要担心她老爸会认得我的背影,毕竟数年前我差点被他抓过一次,天晓得他的“刑警直觉”有多强。

这一筹莫展的困局持续了五天,直至周末才露出转机。

星期六下午五点,葛蔚晴开车离家。我尾随她的车子来到西区柏杨广场的停车场,只见她提着一个硕大的肩包离开车厢,走进停车场旁的大型购物商场。为了防止她离开我的视线,我只好下车跟踪,而她登上商场的手扶梯后,笔直往二楼的洗手间走过去。我以为她人有三急,于是站在角落假装浏览橱窗,眼角紧盯着洗手间出入口,等候她出来——没想到我差点大意犯错。

她变装了。

葛蔚晴出门时,穿的是一袭黑色的连衣裙,跟她平日与乐团中人见面的装束差不多,然而十五分钟后她从洗手间出来,身上的衣服全数换掉,上半身变成荧光绿色的背心和粉红色的外套,下半身换上一条紧身黑色迷你裙和黑白条纹的过膝袜,鞋子也从原来的女装布鞋换成鞋底足有五厘米高的粉色短靴。她那头黑色长直发被浅灰色的双马尾假发盖过,脸上由原来的淡妆变成辣妹独有的银色眼影和蓝紫色唇彩,脖子上还围了颈圈,耳朵挂着心形的耳环,右腕戴着闪耀着蓝色磷光的手环。假如我没有留意到她背着的肩包和手上的手套,我一定会以为是别人。

我以为她换衣服后会开车往下一个目的地,但她回到车子,只将肩包放进车厢,再次锁上车门,回头往停车场出口的方向走去。我不晓得她变装的理由,但我知道就连她老爸老妈也不可能认得她现在的样子。这是天才钢琴家葛蔚晴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吗?

接下来看到的一幕更令我感到讶异。

站在停车场后方一条小路旁,葛蔚晴一边玩手机,一边望向两旁车道。因为她站在路边,我猜她是在等车,于是我坐回自己的车子,准备继续跟踪监视。这时天已黑,加上她的装扮令我想起一些在路边招客的廉价妓女,虽然我认为以她的身世和才能不会需要靠卖淫来赚钱,但这世上就是有性成瘾的家伙,或者她追求的是另一种满足。假如这是事实的话,对我来说更是好消息,只要当一晚她的恩客,就铁定能触碰她的身体,输入指令完成委托。

当我寄望皮条开车来接她或是她主动向驶过的司机招生意时,却没想到接她的车子跟我预想的完全相反。

一辆红色的货柜车在对面的车道停下来了。

开车的司机没啥特别,跟一般常见的职业司机差不多,倒是坐在旁边的人和葛蔚晴一样,穿着色调夸张的荧光衣,头发染成绿色。他下车跟越过车道的葛蔚晴像熟朋友般拥抱一下,再打开货柜门,让她登上去。因为货柜车迎面而来,我看不到货柜里的样子,但我瞧见葛蔚晴上车时挥手并露齿而笑,似乎货柜里还有其他人,她向他们打招呼。

啥鬼?

看到那货柜我只想到人口贩卖,可是我没见过“卖家”跟“货物”如此友好,后者看到货柜时更一脸欢喜。绿发男登车后货柜车便离开,我除了继续尾随外别无选择,车子一路往西区海岸驶去,最终目的地和我预测的一样,是西区货运码头。

我没有通行证,无法驶进码头货柜起卸区,只能停在外围,透过铁丝网观察情况。货柜车驶至一个泊位停下,接着码头工人们熟练地让吊臂扣上那二十英尺[1英尺相当于30.48厘米]长的红色货柜,将它吊起,移到旁边一艘已经放着两个货柜的接驳船上。绿发男上船后便开航,我无法继续跟踪,只好眼巴巴看着它向漆黑的海洋驶去。

坐在车厢中的我一脸懵然,搞不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幸好我有抄下红色货柜上的标志和号码,费了一点工夫,在网路上找到答案。

O2派对:潮流尖端、全城启动!海洋中心的狂野舞会,独一无二的超凡体验!

一家叫“有机海洋 Organic Ocean”——简称O2——的派对公司早年买下一艘800TEU级的退役货柜船,将它改装成派对场地,定期举办派对,每次招待约一千人。O2派对和一般的电音派对差不多,聘请一流DJ刷碟混音,让客人们狂欢通宵达旦,倒是这家公司很聪明,将场地移师到远离人烟的海上,一来不用担心噪声和灯光影响居民,招来投诉;二来参与者可以更肆无忌惮地享用酒精和迷幻药品。一般宾客只要在指定时间于西区或南区的码头登上接驳渡轮,便可以在半个钟头内到达派对场地“O2号”,而主办单位更设有VIP名额,让一众贵宾享受独特的派对体验——货柜接送。

根据网页说明,O2用来接送VIP的货柜经过改装,里面就像夜店的贵宾房,不但有沙发、空调和音响,更有冰箱和小酒吧等等,部分VIP货柜甚至有调酒师和DJ,每个可以容纳约十人。贵宾只要通知主办公司接送地点,货柜车便会按时驶至,接过所有人后抵达西区货运码头,直接由接驳船将货柜运送至O2号上。“走出家门开始派对,派对完结直接到家”是O2的行销卖点,也就是说,贵宾离开会场时也是登上货柜,再由接驳船和货柜车送回家,务求直至到家前一刻都能狂欢尽兴。O2说他们有十二个这种VIP货柜,行驶不同路线,接载各区的贵宾往返。

所以纵然葛蔚晴不是特种行业的工作者,也是个有着不为人知一面的“双面人”:一面是气质高贵的天才钢琴家,另一面是爱玩、放任的派对辣妹。回想起委托人送上的偷拍照,葛蔚晴跟不少帅哥约会,可见她本来就是个擅长钓男生的“玩咖”,所以她的“另一面”也不见得很意外。O2网页指出,预订VIP货柜名额不是光有钱便行,必须是O2的长期顾客,集满参加点数才能从一般会员升级为贵宾。从葛蔚晴跟应该是O2员工的绿发男的亲昵举动看来,她的VIP身份可是货真价实。

不晓得葛警官知道女儿这秘密后有何感想?葛蔚晴特意到商场换装,便代表她瞒着家人参加派对;考虑到她的年纪和成为VIP所需的年资,她很可能在未成年时已偷偷跑去玩。假如我能接近她下手,我该不该让她不光彩地死在派对上,让葛警官责怪自己一直没好好认识女儿呢?说不定他还会发现女儿跟一堆毒虫有关系,死前嗑了药,极乐至死……

不,正所谓盗亦有道,委托人没要求,我就姑且让葛蔚晴于睡梦中“急病猝死”好了。我是个很有职业道德的善良杀手嘛。

默读着网页的资料,我灵机一动,忽然察觉这个海上派对就是委托的突破口。

虽然葛蔚晴换了衣服仍戴着手套,但这是我最佳的下手机会。在一般的社交场合,除握手外要触碰一个女生的身体并不容易,但在派对上机会多的是,像是借跳舞碰一下肩膀、背部、腰间等等,也可以胡扯自己懂看手相,要对方脱下手套让我看掌之类,说不定甚至能借酒醉跟对方亲热时上下其手,输入指令。

当然,我还要先解决好些困难。

最大的困难在于我没有把握在一个灯光闪烁、音乐震耳欲聋、有着接近一千个衣着大同小异的男女混乱起舞的环境里找出葛蔚晴。但只要克服这一点,其余事情都好办。

“喂,是我。”我打开手机,拨了一通电话给中介人,“我需要支援。”

“嗯唔……没问题,要准备什么?”中介人似乎在吃饭,说话有点含糊。

“我想取得一家叫‘O2派对公司’过往所有海上派对的顾客名单和付款记录。”

“‘O2派对’和海上派对……我记下了。我请黑客拿到后再寄给你,费用会在尾款扣除。”

我挂了电话,继续坐在停在码头外的车子里。我猜派对应该没这么快结束吧?姑且在车上小睡一会儿,看看我能不能抓到那个红色货柜回程的一刻吧。


“我说远了,言归正传吧。我要送你的礼物是一种能力。对,像天方夜谭似的,但我可没骗你。只是能力的内容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说过无法用文字或语言表示嘛。”

“嗯……用例子来形容就像‘种子’吧。你拿到一颗无名的种子,种在泥土里,直到发芽成长你也不晓得会长出哪种植物。有些种子的发芽期很长,有些很短,所以我也不知道送你的东西你何时才能运用、对你有何改变。”

“对,我也控制不了,一切都看命运。我这颗种子很奇妙的,成果只依据土壤的性质而定,你的想法决定了你会得到什么能力。就像生物学,所有DNA都是由腺嘌呤、胸腺嘧啶、胞嘧啶和鸟嘌呤组成,却因为组合编排不同而诞生了成千上万个不同的物种。”

“很久以前我有朋友因为接受这礼物而能在一晚之内撰写出涵盖人类所有知识的书,也有朋友获得治愈百病的能力,甚至有朋友能够从欧洲大陆瞬间移动回到冰岛。能力的强弱、特质全视乎你本身。”

“我没有撒谎啦……虽然听起来蛮荒唐的,但我保证是真事。别问我为什么有这些‘种子’,我想,这是上帝故意跟我开的玩笑。”

“代价?我就说不用嘛,你愿意跟我交朋友就最好,不愿意也无妨。”

“你问的是能力本身造成的代价?我就说我不晓得喔。我以前结交的朋友之中,有好些人很迷信,以为代价是什么‘失去灵魂’之类的,我费尽唇舌也解释不清……世上太多人拘泥于用前世今生、死后来世之类来解释命运,那根本是多此一举!要顾虑得失因果,着眼于当下已足够了。得与失本来就是无形的,你得到一件宝物,放进箱子里,你便失去了箱子里被宝物占据的空间。对一个重视空间多于宝物的人来说,这便是失多于得了。”

“哈哈,你终于认同我了吧!你和我以往遇过的大部分家伙不一样。来,跟我握手,那就完成了。当然我无法保证你那颗种子何时发芽,但我相信,终有一天会开花结果。”

“你如何运用那能力由你自己决定,我不会也不能干涉,只会从远方留意,以局外人的身份来冷眼旁观我朋友们的一举一动。对我来说,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无趣地有趣,让我继续躲在角落嘲笑着人世间那些无聊的爱恨情仇来打发时间吧。我的时间有很多很多啊。”


“有请我们今晚的特别嘉宾——DJ Kozz!”

那个戴着银色墨镜、一头及肩散发的大叔随着音乐节奏舞动,双手在混音台上飞舞,台下众人狂热地跳跃着,忘形地扭动身躯。

我发现葛蔚晴的秘密后的第二个周末,O2再次举办海上派对,我很轻易地混进这场派对之中——毕竟只要付钱就行——倒是打扮颇令我为难。我的确擅长伪装,但要我穿上荧光橙色的T恤、艳红的紧身裤、接上LED闪灯的鞋子等等,就有点教我吃不消。我还染了一头橘色的头发,在左边面颊涂上两笔荧光涂料,希望不会让人记得我本来的样子。

“O2号”船上比我想象中更豪华、更庞大。由于它原来是货柜船,船身大部分空间都用来载货,O2公司就把本来的载货空间改建分隔成上下两层,连接甲板的上层是派对区,下层则是餐饮区,派对参加者饿了的话可以到下层光顾各式餐厅。派对区除了DJ台和台前的舞池外,还设有泳池和池畔酒吧,好些穿比基尼的女生在那边尽情展露美好身段,甚至有豪放的辣妹干脆扯掉上截让在场男士眼睛大吃“冰淇淋”。DJ台旁有不少性感美女站在高台上跳舞,另一边则有工作人员操作泡沫枪,不时发射白色泡沫让台前的客人沉浸在奇妙的泡沫海之中。强劲的电子音乐和特效灯光此起彼落,在场男男女女疯狂地随节奏扭抱摇摆,就像忘掉理性,任由本能与欲望支配自己的身体。

在这个广阔的场地里要找出一个人实在太困难,尤其我不知道葛蔚晴今天的装束为何。我无法购买VIP的门票,也没有VIP友人邀请我同行,只能以一般人的身份购票。我在南区码头等候上船期间,葛蔚晴应该正在行驶至西区某处的“贵宾室货柜”中享乐狂欢。我有想过请中介人替我进行监视,拍下目标人物今天的样子,但一来他有可能跟丢对方,无功而回;二来即使我收到照片,也不敢保证能在灯光忽明忽暗的派对上找到她。既然如此,我还是依照我本来的计划行事就行了。

我托中介人找来的派对顾客名单很有用,除了让我确认葛蔚晴从没缺席这海上派对外,也让我更了解VIP的确切人数和货柜分布。今晚的派对参与者共有一千零二十六人,其中八十四人是VIP,葛蔚晴在西区三号货柜名单之内,跟她同房的贵宾有六人。

我下手的机会,是在回程的货柜之内。

我瞧了瞧我右腕上的白色手环。O2派对以手环代替门票,不同颜色代表不同身份——白色是一般参加者,红色的是购入套票的顾客,凭手环可以任饮啤酒或鸡尾酒,而蓝色的便是VIP。我现在的首要任务,便是偷一只蓝色手环。

“嗨,帅哥,可以给我买杯酒嘛?”

我靠在池畔酒吧的吧台旁,不时有女生跟我搭讪。她们都是戴白色手环的家伙,对我的计划毫无帮助,我自然不多理会。假如她们身边有VIP级的朋友,便不会寒酸地跑过来骗酒喝。我不断留意在我眼前经过的人,注视他们的手环颜色——可惜的是,我等了快两个钟头仍只看到白色,红色的只见过六个,蓝色的从没遇上。我开始怀疑VIP们聚在派对现场的另一边,我必须转移阵地寻找猎物。

“啊,抱歉。”我往DJ台的方向走去时,跟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差点撞上,他对我的道歉不置可否,只继续跟身旁的女生热络地聊天。

然后我看到他手上的蓝色手环。

太好了。

我尾随对方,只见他走进人群之中,跟不同的圈子搭话,和男男女女勾肩搭背,状甚熟稔。他似乎在派对中有不错的人脉,而当我看到他和一个站在高桌旁落单的辣妹谈话时,我便发现原因。

他从口袋掏出一个小包,暗中塞进辣妹的手里。

这家伙是卖迷幻药的药头,刚才跟他聊天的,很可能都是他的顾客。本来我还在盘算我这个陌生人该如何接近对方才不会引起注意,但既然他是个“商人”,那便不用多想了。

“嗨,Daisy叫我来找你买货的。”我趁着辣妹离开高桌,抓住机会过去跟那男人说。

“Daisy?”

“不是这个名字吗?她说她叫Daisy。”我随便胡扯。

“是Dizzy吧?”男人笑着反问。

我猜他说的那个女生大概人如其名,整天嗑药嗑到头晕目眩。

“应该是啦。”我从口袋掏出几张刚才折好的纸钞,藏在手心向男人递过去。“这价钱可以买到多少?”

男人假装跟我握手,接过钞票,低头瞄了一眼,亮出笑容。我似乎付了一个比一般派对玩家高很多的价钱,但我倒不在意,反正从刚才的握手我已输入了计划中的指令。

“这足够买光我身上所有存货——呕呜——”男人脸色忽然一变,伸手掩着嘴巴,发出作呕的声音。

“唉,你没事吧!我带你到洗手间!”我装模作样地嚷道。我身旁的人都以为他喝多了要呕吐,我则是扶着他离开现场的朋友。

我们走到位于派对区边缘的洗手间外,但我没进去,反而扶着他走到洗手间后的一个阴暗角落。洗手间后方不远处便是船尾甲板,扶手围栏外是漆黑的海洋。

“呕——呜呀!”男人扶着围栏,向海呕吐数秒后,忽然辛苦地掩着胸口倒在地上,挣扎十数秒后,便躺在甲板上一动不动。

他自然是死了。

我刚才输入的是我擅长的复合指令,先令他胃袋持续缓慢充气,让他呕吐大作,第二道指令便是三分钟后冠状动脉冒出气泡,使他心脏衰竭而死。

我解下他的蓝色手环,拿走他的皮夹和手机,用他的手指为手机解除指纹锁,再将他从围栏的空隙间踹进大海。在船上杀人真的很方便,要毁尸灭迹简直易如反掌,就算他的尸体被发现,法医也只会以为他是心脏病发坠海淹死而已。

“贺登翰……”在洗手间的厕格里,我拿着从男人皮夹搜出的驾照,确认他的名字,再打开手机,核对他在VIP名单上哪一条货柜路线,祈求他不会碰巧跟葛蔚晴同货柜——O2容许VIP临时更改搭乘的货柜,方便在派对上新结识的贵宾们在回程中继续尽兴,我只要将这个姓贺的家伙的名额改到西区三号名单上,便能冒充他接近葛蔚晴。假如他本来跟葛蔚晴相同货柜反而有麻烦,因为那个绿发男员工会认得他,一旦核查名单便会察觉我的身份有异。

“东区一号货柜。”看来我获幸运之神眷顾。假如他和葛蔚晴同柜,那我只好再找一个VIP下手,重复一次刚才的作业。

我使用姓贺的手机打开O2的APP,更改回程路线,不消一分钟便完成。O2号虽然远离岸边,但它配备了独立的无线电信号转换系统与强力天线,派对参加者仍能使用手机上网及通话,而且信号不弱,让我的计划第一步顺利完成。我曾想过另一方案——事前按图索骥,凭着中介人给我的顾客名单随便找一个VIP杀掉,冒充其身份到西区乘车接触葛蔚晴;问题是杀掉那个被冒充的家伙后要暂时藏起尸体,不让他人发现有一定难度,那倒不如采用回程方案较保险。

我换上蓝色手环,离开洗手间,四处溜达,尝试找寻葛蔚晴的身影——假如幸运之神再度眷顾,我便不用执行那麻烦计划的第二步——可惜遍寻不着。蓝色手环威力惊人,我回到泳池旁边便有不少家伙主动搭讪,其中不乏那些穿比基尼的辣妹,有些更借故以丰满的胸脯磨蹭我的手臂来献殷勤,我不由得暗想假如她们是委托目标,我便能轻松输入指令让她们横死当场了。

凌晨三点派对结束,是时候执行计划第二步。一般参加者陆续登上渡轮分批离开,而我们这些VIP则前往船头的货柜起卸点,准备进入货柜让工作人员使用船上的吊臂将它们逐一放到接驳船上。

“啦啦——啦啦啦——”在红色货柜外的甲板上,喝得酩酊大醉的三个男人正钩着手臂,在唱不成调的歌;两个穿得花枝招展的女生则待在他们身旁笑成一团,还有一个女的躺在货柜里的沙发上,不晓得是被大麻还是酒精弄得不省人事。

“您是贺先生吗?”绿发男拿着手机向我问道。我装作半醉地点点头,他接着问我打算在哪儿下车,我便口齿不清地报上路线图上随便一个地点。看来绿发男跟姓贺的不相识,省去我随机应变。我倒不担心他日后会发现我不是那个卖药的家伙,因为他明天便会一命呜呼,其余那六个男女也会在这个月内一一意外暴毙。

待我在货柜里对葛蔚晴输入指令、确保她死期将至之后,我便会执行计划的最后一步,将所有见过我的人解决掉。跟老戴着手套的葛蔚晴相比,要触碰那些家伙不难,回程时间有三十分钟以上,我下手的机会多的是。绿发男大概会随货柜出发,下车时他会负责开门,到时我就可以跟他握手或拥抱话别。五人死于心肌梗死,两人死于脑溢血,就能瞒天过海。

我待在红色货柜入口旁,等待葛蔚晴出现。我未必认得她,但戴手套的女生我一个也没看到。

一个个货柜分别给吊到几艘小船上,然而绿发男久久没指示我们进入货柜待机,反而跟好几个跑来跑去、貌似工作人员的女生交头接耳。我渐渐觉得事有蹊跷,正想再装醉问一下绿发男发生什么事,他却主动走过来跟我们这些VIP说话。

“各位,请进‘贵宾室’,我们要出发了。”他口中的贵宾室自然是指装潢豪华的货柜。

“等等啊,Vincy还没到。”一个女生说。我相信她口中的Vincy便是葛蔚晴。

“我们的工作人员也正在找她,不晓得她是不是醉倒在某处了。不过我们不能再等下去,其他VIP正在等我们。”绿发男指了指泊在船边、载着另外两个货柜的接驳船,“我们找到她后,会安排她搭乘其他船只回去。”

糟糕,我没预料到这种情况。我该放弃今天的计划,跟这些家伙一起回市区,待下次再下杀手吗?

“呃……呃,不好意思,我的手机好像掉了。”思前想后,我决定兵行险着。

“请问是什么型号?我们同事发现后会通知您。”绿发男有礼地说,虽然我猜他心里应该正骂着怎么一口气发生这么多突发事件。

“我明天有重要的工作,我现在一定要去找。”我指了指货柜,“你们可以先出发,刚才你说还有其他船只,我找到手机后再搭那个回去就行了。”绿发男一脸无奈,但似乎只要不阻碍他的货柜行程他就没有意见。他和载着其余六人的红色货柜登上接驳船,而我则往派对区跑过去。确认船上的工作人员看不到我后,我便躲在角落,留意着货柜区的动静。五分钟后,我看到一个女生扶着另一个女生疾步前来。被扶的女生光着脚,顶着一头粉红色的长发,上半身穿着露脐的黑色胸衣,下半身穿着一条包覆不了浑圆臀部的牛仔热裤。工作人员替她拿着一件紫色外套和一双金色凉鞋,假如我没看到她腕上那只蓝色手环和双手上那格格不入的手套,我可认不出她便是葛蔚晴。

看样子,葛蔚晴似乎酒醉未醒,步履凌乱,不过不至于完全醉倒。

眼见她们走进货柜区,我立即从后赶至。

“先生,找到手机了吗?”一名守在那儿的人员问道。

“找到了。”我晃了晃刚才从姓贺的身上偷来的那部手机。“还好它防水,它给埋到DJ台前的泡沫里了。”

我说话时不时瞄向不远处的葛蔚晴。扶着她的人员正和货柜区的另外一人在谈话,似乎是在说明情况。

现在只要我跟她同船,我就有充裕的下手机会,反正没有人在意派对后饥渴的男人向酒醉的女生搭讪占便宜。

“我现在怎么回市区?”我问道。

对方微笑着请我留步,然后跟葛蔚晴那边的同僚谈了几句,再恭敬地对我说:“因为刚好有另一位贵宾错过了回程班次,两位又是相同路线的,我们准备了后备贵宾室送两位回去。”

“后备?”

“房间的设备不及您平日使用的那么完善,但我们保证舒适。”我循着他视线望过去,才发现货柜区尚有一个打开了门的二十英尺的货柜,里面一样有沙发和酒吧桌,但地上没有铺地毯,墙身也没有特别装潢,一如那员工所说,这贵宾室处处呈现着“备用”的特质。我回头望向船边,看到一艘小小的接驳船在等候。

葛蔚晴被扶着她的女生送进货柜后,我不由得打从心底笑了出来。没有比这个更理想的情景了。我踏进货柜,工作人员从外面关上门,然后我感到一阵摇晃,货柜被移放到接驳船上。

“嗨,你好啊——”葛蔚晴半闭着眼,倚在房间尽头靠近酒吧的沙发上,醉醺醺地对我说。她双颊潮红,胸衣左边肩带掉落,一双长腿搁在茶几旁,露出诱人的媚态。这副无防备的姿态着实让我兴奋——当然,我想我对“无防备”这三个字的考虑,和派对上那些男人的着眼点可不一样。

“你好,”我压抑着笑意,慢慢靠近,坐在她身旁,“我姓贺——”

“哈,哪有人在派对上用姓氏来自我介绍的?”葛蔚晴打断我的话,蛊媚地笑道。

“我知道你叫Vincy。”我再坐近一点。

“咦?”葛蔚晴张开眼,直盯着我,仿佛对我知道她的名字感到诧异,“你是听法兰还是海蒂说的?”

我笑而不语。葛蔚晴的手臂就在眼前,我只要借势摸一下便完事,反正她半醉,对男性的亲昵举止不会抗拒吧?

“你要不要喝点什么?”就在我要碰上她的肩膀时她突然站起来,径自走到吧台后,拿出两个杯子和一瓶伏特加,斟了两小杯,将其中一杯一饮而尽。

“我不喝了,刚才已经喝了很多,再喝我就要醉了。”我站起来笑着说。我是个很有职业道德的杀手,不会在工作中喝酒的。

“是吗?那就让我替你干杯吧……”葛蔚晴举起余下的一杯酒。

然而接下来她的一句话让我的笑容僵住。

“……来杀我的气球人先生。”


“好,我们握过手,你之后身上会起什么变化,我们只好拭目以待喽。即使我们不再相见,我仍会关注你的,因为我们之间已经有一条无形的纽带了。”

“这个世界就是由无数的这种无形线纠缠而成,有人称为命运,有人称为因缘,我嘛,喜欢叫它作混沌。只有彻底离开这团混沌才可以获得真正的自由。”

“对啊,自由……你让我想起一位朋友呢,我遇见他时他也是个小孩子,不过当时他比你年长。他和你一样独特,爱憎喜恶异于凡人,内心就像无底洞似的。”

“不过他跟你有一点很不同,你的眼眸比他更纯粹。他冷眼旁观周遭一切,唯独一件有形之物能引起他的注意——我是不知道我扭出来的那些气球动物有什么特别啦,但他就是会注视它们,仿佛生来就注定跟气球有不可解的缘分。”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我今天重游故地,没料到在这个我遇见他的公园里碰上你这个小女孩。”

“或许有天两位也会碰面呢。和我握过手的朋友们都是人外之人,彼此的命运有着无形的牵绊……”


葛蔚晴将第二杯伏特加喝光,空杯子在桌面敲出清脆的声响,我仍无法反应过来。

“你……你说什么气球?”我勉强装出镇静的表情。

“气球人先生啊,你别勉强自己吧。”葛蔚晴放下酒杯,“我很清楚你的事喔。”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继续强装,“你醉了。”

葛蔚晴轻轻一笑,表情却随着笑容消失渐渐改变——纵使她脸上依然泛红,双眼却炯炯有神,双手放在吧台上,腰板挺直,完全没有半分醉意。她的一双眼眸就像能够看穿我似的——比起她的父亲葛警官,她现在发出的气势更让我感到畏惧,是出于本能的畏惧。

“我对你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啊。你想我从哪儿谈起呢?你和我父亲在饭店交手那一役已经广为流传,我能说出来也不见得有意义吧……那么,我们或者可以聊一下那个在羁留病房像扭麻花般死去的银行劫匪,或是当年地下统治者洛氏家族意外没落的经过?”

我听得冷汗直冒。当年我有点少不更事,加上吃了那银行劫匪的亏,心有不甘,故意用那种整人似的方式解决他,事后已料到这案子可能会被注意,但洛氏的事件可是无迹可寻,就算知道我参与了那个劳什子甄选,也断断不可能推论出我是让家族消失的元凶。

“我不知道你——”

“你别继续装啦,我连老金的事也知道啊。”

“谁?”

“啧啧,怎么连你自己也忘了?你的异能所制造的第一个牺牲者呀。”

犹如打雷般的一击直刺我的心脏。对,我真的忘了,那个猥琐如猪、老是用手指戳我额头的混账老板。

“想起来了吗?那个派对公司的老板。”葛蔚晴笑道,“之后便是一个专替黑道改头换面的黑市整容医生,你要我说出他的名字来证明我是真材实料吗?”

“够了。”我收起那拙劣的演技,从沙发站起来,和葛蔚晴相隔着三米,警戒着对方,“是葛警官设的陷阱吗?没想到他连家人也用上,我太失策了。”

“不,不,不,”葛蔚晴摇摇头,“跟他无关,我从没跟第三者提过你的事,一切都只是我个人的兴趣而已。”

我无法理解。

“我还知道你杀人的方法,你的能力是只要接触到生物的肌肤,便能输入指令,使对方身体局部变成‘气球’吧。”葛蔚晴直视我双眼,就像能看穿我的灵魂般说道,“而且你能够让指令延迟发动,制造完美的杀人意外——唯一弱点,是无法覆盖或取消已输入的指令。”

我好不容易才压抑下发自内心的抖颤。

这女人知道一切。

“你……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即使你发现我的身份,也不可能知道我的异能……”

“我跟你一样,小时候在公园曾见过那个有很多名字的男人喔。”

公园?很多名字的男人?

记忆中那个叫史密斯什么的男人再度浮现。

“我也和他握过手。”葛蔚晴摊开右手手掌。

“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吗?你的异能是他给你的呀。”

什么?

小时候跟那个男人碰面的记忆一口气涌现。对,那个人便是化装成小丑的男人,我从他手上拿过好些气球动物……某天,卸了妆的他跟我聊天,说了一堆我完全听不明白的鬼话,最后要我跟他“交朋友”,和我握手。

我从来没有将我的异能跟那男人联结起来,毕竟我发现异能时,已经年过二十,而和那小丑握手是我十岁的事。

“你从他那儿获得将生物变成气球的异能,”葛蔚晴没理会我愣住,继续说,“我也差不多,不过我的能力不像你那么神奇——我只是能够理清这世上的‘混沌’罢了。”

“混沌?”

“那是提姆——就是那个你见过的男人——的说法,一般人会叫作‘命运’吧。我遇见他之后,隔天能力便‘发芽’了……你花了十多年能力才出现,我却只需一天,真是难以理解。”葛蔚晴把玩着吧台上的酒杯,眼睛却没从我身上移开,“我的异能是能够看穿所有人的命运,只要看到一件事物、获知一项情报,就能推理出跟它相关的人的过去,甚至能预见未来。”

“这是什么鬼话?那你不就等同于‘全知神’?”我反击道。

“‘全知’吗?对,差不多,对我来说世上万物就像一本本打开的书,即使我不想知道,书页的内容也会映进我的眼帘,强迫我看。像我父亲过去所查的每一起案子、你的中介人所接受的每一项委托,我都知悉所有细节。就连刚才派对上的一千多人,我也能准确告诉你他们每人的姓名、年纪、住处、性格、人际关系、过去的经历,甚至是藏在内心深处不可告人的黑暗秘密。”

“那你一定知道谁委托我杀你吧?”我不晓得她是不是在胡扯,或许这也是她对付我的计策的一部分。

“当然。”

“那你为什么不先下手为强,制止我来杀你?”

“哈,气球人先生,你似乎误会了。”葛蔚晴靠在酒吧桌上,眼神露出异常的笑意,“没有人想杀我,那个戴墨镜、口罩和帽子,跟中介人洽谈的女性委托人就是我。我对派对也没有兴趣,这一切都是我布的局。”

我哑口无言,只能惊讶地瞧着她。

“气球人先生,你知道吗,那男人欺骗了我们。我们得到的异能并不是‘礼物’,而是‘诅咒’。”葛蔚晴幽幽地说。

“诅咒?”

“我小时候从来不对周遭的事物感兴趣,同学朋友钟情的玩具、游戏、努力争取长辈的赞赏之类,我都觉得索然无味,我就像汪洋中的一片浮木,随水漂流。然而,十六年前我获得异能时,首次感到发自内心地兴奋,因为我进入了一个‘非常识’的世界——可是往后便发现这其实是‘诅咒’,因为所有世事都像剧本上的文字,一切变得毫无意义。我每天伪装成普通人,在父母面前装作一般的女生,就像囚犯一样……演奏音乐让我能放空自我,暂时逃离这些烦恼,可是世人的标准太低了,只要准确地依乐谱弹奏,他们就觉得我的造诣高超。”

葛蔚晴顿了一顿。她在谈及音乐时表情稍微变化,但那变化转瞬即逝。

“我本来打算自杀,因为只有死后的世界我无法看透,只要跨到那边,我便能离开这片无意义的海洋,踏上未知的旅程。当然我也有点担心,万一死后的世界一如现世那般无聊,那我不过是从一个监狱逃进另一个牢笼而已……幸好,我后来发现,原来我的能力有一个缺陷,这燃起我一丝求生欲望。”

“缺陷?”

“纵使我能洞察世间万物,就是有一种人看不穿——那些跟我同类的家伙,和提姆握过手的‘人外之人’。”葛蔚晴轻轻指了指我,“我们都处于混沌之外,跳脱于因果律。我发现世上有着跟我同类的人,我无法看穿他们的过去与未来,让我重拾生趣。”

“嘿,别骗我,你的说法自相矛盾。”我硬挤出一个笑容,“假如你无法看穿我的过去,你又如何查出我的身份和能力?”

“你的过去和能力,是我利用你所制造的死者们推理出来的——就像那个银行劫匪,我无法看出他的死因,找不到杀死他的凶手,就确定他的‘意外’背后有着你这个同类的存在。”葛蔚晴露出无邪的笑容,使我想到那些拿到糖果的馋嘴小孩,“就像抽扑克牌,假如要猜中你手上拿着哪一张牌,正确的概率只有五十四分之一,可是我能够看穿其余凡人所抽走的五十三张牌。只要用排除法,便能‘推理’出你藏着的是黑桃J还是红心Q。老金和整容医生也是我逐年检查旧新闻才注意到的,只要一一归纳那些我看不到犯人、动机、手法的案件,花数年整理推敲,就足以揪出‘都市传说气球人’的正体。”

老天,这异能也太他妈的犯规了吧?为什么我的杀人异能有一堆限制,这家伙的能力却只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弱点?

“所以你设局的目的是要让我们能见面?”我按捺着不安,努力保持冷静。

“见面?”葛蔚晴朗声大笑,“光是见面闲聊犯不着花这么多工夫呀。或者你该先问一下,这‘局’到底有多大。”

她一语惊醒梦中人。

“你……串通了O2的人让我们独处?”

“我就是‘O2的人’,我是幕后老板。”葛蔚晴露出恶魔般的微笑,“六年前我成立这派对公司的目的,就是为了今天。”

“六年?你哪来的资金?六年前你还在念书——”

“你忘了我的能力吗?弄个假名字、开几家空壳公司,透过网路在投资市场上赚钱,对我来说轻而易举啊……对了,你还欠我一句谢谢吧,假如当年我没在科创中心经营加密货币交易,警方事后要调查的对象会大大减少,搞不好你已经完蛋了。”

“你……你知道科创……”我呆住三秒,才想起当年科创中心那件吃力不讨好的委托。

“当然知道,纵使不确定你的行踪,但也能凭他人的行为推论出部分未来结果。假如没有涉及我们这些‘人外之人’,我便能够百分百预视事件的未来;可是一旦跟你扯上关系,未来便出现不确定性,我会看到数个可能——假如当天警察们成功锁定你,我父亲被你杀死的概率大概有百分之七十,为了不影响我的计划,姑且卖你一个人情。”

“你为了保住葛警官一命所以插手?”

“不,你弄错了,我在意的是剩下的百分之三十——那是你被我父亲拘捕或杀死的概率。我可不容许我多年的部署泡汤。”

“部署?”

“跟你同归于尽的部署。”

葛蔚晴说出这句话时,脸上流露着小孩子的烂漫纯真。

“你要杀我?”

“别说得那么负面嘛。”葛蔚晴双眼眯成一条线,笑着说,“你不觉得厌倦吗?没感到自己跟这世界格格不入吗?我们这类人不属于这里,要获得彻底的自由,就只有舍弃庸俗的生命。我很感激你,你的出现让我感到这世界不至于索然无味,但我实在厌倦了,想开展新的旅程,既然如此,我想不妨找你当个旅伴。万一我在死后的世界仍能看穿一切,陷进无止境的枯燥,我想到时我的能力一样无法施展在你身上,那我在那边至少有一丁点安慰。”

天啊,这家伙太不正常了。

“你忘了我的异能吗?”我挤出一个笑容,这时候显出紧张便输定了,“在你动手对付我之前,我只要碰到你,你便会立即脑出血而死。还是说,你现在要穿上包覆全身的衣服?我肯定你来不及。”

“我动手之前?我已经动手了啊。”

循着葛蔚晴的视线向下望,我惊觉脚边已经开始淹水,与此同时货柜传来一下强烈震动,地面向着吧台的方向微微倾斜。

“我费这么多工夫,就是为了困住你啊。”葛蔚晴再度露出邪恶而甜美的笑容,“这货柜是无法从里面打开的,而载着我们的这艘接驳船没有人手操作,它离开O2号三分钟后机关便发动,会在船底打开一个洞让它下沉。这是我们的棺木、我们的坟墓,让我们一起沉没在海底吧。”

看着水位不断上升,我不由得方寸大乱,往出口冲过去,可是一如葛蔚晴所言,货柜门纹丝不动。

“你——”我回头望向葛蔚晴,考虑如何威胁对方阻止货柜继续下沉,却看到她坐回沙发上,拿着一个针筒,准备往右手打进去。

“这是氯胺酮,一般人知道它的毒品名称‘K他命’,却往往不晓得它本来的用途是麻醉剂。”葛蔚晴一边注射一边说,“这货柜不用三分钟便会完全淹水,虽然我不怕死,但我这副可悲的皮囊还是会做出本能反应,只好让自己先失去知觉了。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你现在有两个选择,我裤袋里有另一份氯胺酮,你可以跟着注射,和我一起上路,也可以考虑将我变成气球炸弹,试试能否炸开货柜门逃生——不过在这个狭小的空间,你有办法控制适当的爆炸威力吗?我劝你快点决定,因为……在水中爆炸的话,人体所受的冲击波……破坏力远大于……大于在空气之中……”

葛蔚晴说完最后一句便软瘫在沙发上,我跑到她身旁,只见她昏迷不醒。我本来以为她只是吓唬我,说不定这一切都是她的计谋,可是这一刻我不再怀疑她是玩真的。水位急促上升,不一会儿已淹至我大腿,我连忙拖着葛蔚晴往货柜出口,思考是否如她所说,将她变成炸弹炸飞货柜门。

如何制造有方向性的局部爆炸?搬动沙发当成掩体,让爆炸威力集中在货柜门吗?可是在水压之下,不见得一定成功……货柜门的构造如何?门闩的位置是?能否只炸断门闩?不,我刚才没留意货柜的结构,而且葛蔚晴有心布局,货柜门不一定和一般的相同——

水淹至胸口,我仍无法拿定主意。我还得暂时保住葛蔚晴的性命,她一死,我便连制造炸弹的材料都失去了。当我从后抱住她时,一个盒子突然在我面前浮出水面,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有个针筒,那是她口袋中的第二剂氯胺酮。

气球人的生涯从杀死一个派对公司老板开始,结束于被一个派对公司老板所杀,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看着上升的水位和针筒,我似乎没有选择了。

该死的,真是混账的人生啊。


“再见了,我的小小朋友。”

“我想我们很难再相遇了,毕竟你我本质上相似,终究还是不一样。我只是一个传说,活在你们口中的传说。”

“只有传说能诞生传说,当有形化作无形,才能蜕变成形而上的存在……”

“葛小姐,早安。”

葛蔚晴睁开双眼时,我正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读报。她对我的呼唤没有反应,只是环顾着四方,看来是想搞清楚身在何处。

“你在医院,一间专门为地下业者提供服务的私人医院。”我说,“你昏睡了接近三十个钟头,我几乎以为你变成植物人了。”

“我们……没死?”她一脸疑惑,从床上坐起,仍在张望。时间是早上九点多,窗外的阳光射进病房,微风吹拂着窗帘。从旁人的角度看来,她和我只像病患和探病的亲人,没有人会想到不久之前我们是互相追杀的对象吧。

“很可惜,是的。”

“怎么可能?”

“我打电话求救了。”我从口袋掏出一部手机,“幸好那部我从药贩子身上偷来的手机防水,我发信息给中介人求援。只能说你百密一疏,假如你设定沉船的位置距离O2号再远一点我便没辙了,你动手的地点还能收到O2号的天线信号。”

我由衷感激现代科技,卫星定位让我能告诉中介人地点,使他调动潜水员破开货柜门救我逃出生天。不过这回我可真是颜面全无,三个礼拜前我们才说过后会无期,结果不到一个月我便要他出手拯救,真窝囊。

“不可能……”葛蔚晴不住摇头,困惑地说,“时间上这不可行——我在货柜门动了手脚,关上后就算使用瓦斯切割,也得花上半小时才能打开,更别提从岸上出发要另外花半个钟头……拯救队不可能来得及营救……”

“本来来不及的,但我没选你给我的那两个选择,选了最冒险的第三项。”

“第三项?”

“我在自己身上输入了指令。”我淡然地说,“每隔四秒,肺部每一个肺泡充气四百万立方微米。如此一来,在水里便能呼吸。”

葛蔚晴瞪大双眼,一脸不可置信。

“你的异能可以在自己身上发动?”

“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姑且一试。结果成功了。”

“但你为什么要救我?”葛蔚晴皱眉问道。

“我没有故意要救你,我是拿你来做实验。”我凑近她的脸庞,对她说,“我不确定肺泡的容量,万一我记错了,肺部便会即时爆炸。我先在你身上输入指令,确认你能自发呼吸,我才在自己身上输入相同的指令。”

“但你从没试过对自己输入指令吧?”

“当然没有。”

“那你如何知道能成功?”

“不知道,那只是一场赌博。”我耸耸肩,“不过,无论我赌赢赌输,我也能破坏你的计划,令你无法如愿。我成功的话就变成现在这情景,万一我失败,那你舍弃生命、展开新旅程的愿望也不能达成,只能眼巴巴看着我比你早‘获得自由’,到‘新世界’冒险。”

葛蔚晴先是一脸惊诧,再徐徐换上一副复杂的表情,就像是输掉游戏、不服气的小孩。她大概没想到我会做到这种地步……事实上我也对自己感到不可思议,毕竟我十分爱惜自己的生命,没想到在那一刻,居然被这个女生影响,做出这种赌气的决定。

“你在这里等我苏醒,就是为了让我认栽吧?”葛蔚晴冷冷地说,“我知道你的所有秘密,留我一命对你很不利,现在我承认失败,你可以杀我了。”

“我杀不到你。”

“哈,地下业界最强杀手气球人也有杀不死的目标?”

“因为指令无法覆盖。”

葛蔚晴愣住,而我只能苦笑一下。

“你和我现在不是由身体控制呼吸,每隔四秒,我们身体里三亿个肺泡便会自动充气,持续到永远。就算死亡,我们的尸体在坟墓里仍会持续呼气,直至腐烂为止。”

我无法预计中介人要多久才能救我们离开,所以输入了一道永久延续的指令。假如我早知道他只花大半天便能完成救援工作,我就不会这么笨了。

“我虽然是个杀手,但我只懂一种杀人方法。”我搔搔那头仍是橘色的头发,“假如要我用刀用枪下毒药,我一定会遗留堆积如山的证据,我更不懂得毁尸灭迹,确保警察不能从尸体找上我。我可以委托中介人聘用其他同业对付你,可是那些家伙都是凡人,你的异能让你在他们下手前就已知悉一切,我不会冒证据曝光、让麻烦回到我这个委托人身上的风险。所以,我对你可是束手无策。”

“哈……多年部署,还是敌不过你啊……你就是不让我如愿以偿……”葛蔚晴发出笑声,可是我也知道那是苦笑。

我想,这是上天故意跟我们开的一个玩笑。想杀的人杀不了,想死的人也死不了,而我更莫名其妙地赌上一向重视的性命,只是为了一场毫无意义的胜负。

明明没有意义,为什么我的情绪会被牵动?

“提姆,你现在一定在某处暗中嘲笑我吧?我要继续被困在这无聊的人生之中吗?”葛蔚晴望向窗外,喃喃自语。

“其实你怎么不一走了之?”我问,“既然你对原来的生活没有留恋,那为什么不干脆消失,开展另一段人生?以你的能力,走到天底下任何地方都能好好活下去吧?”

“一走了之?这个世界每个人的命运我也清楚,会发生的事情全是预料之内,跑到哪儿不都是相同的囚牢吗?”

“不,这儿就有一段你看不清的命运。”我指着自己。

葛蔚晴以不可思议的表情瞧着我。

“我不能让你回去,虽然你没有动机,但假如你向你老爸透露我的身份或能力,我的平静生活就完蛋了。然而我也杀不了你,这让我陷入两难……”我缓缓地说出在她昏睡中我反复思考的怪异结论,“反过来想,其实你不是一心寻死,也不是对我有什么仇恨,只是想获得自由,逃避命运束缚。那很简单,你跟我一起住就好了。我家的房东老头不久前病逝,我向他儿子买下所有土地和房子,打算退休改行当房东,空房子多的是。就连中介人也以为我退休后会搬家,没想到我只是搬到隔壁……对了,你不知道我打算退休吧?”

葛蔚晴摇摇头,一脸讶异。

“看,这种小事已超过你的能力范围了,哈。”我苦笑一下,“这提议如何?我想我能为你的人生提供一点趣味吧?”

葛蔚晴垂下视线,再抬头瞧瞧我,轻轻咬唇,微微点头。

“那……好吧。但如果我觉得沉闷,还是会再找机会跟你同归于尽。”

“好,好,我一向认同‘亲近朋友,但更要亲近敌人’这句名言,葛小姐。”我笑道,“不过反过来说,假如你能饶我一命,让我平静地过活,我就替你免费杀人,这叫一命换一命。”

“我可以考虑一下。”葛蔚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好像做了多余的承诺?

中午医生检查过后,葛蔚晴便出院。她坐上我的车子,准备展开她无法看透的新生活。她换回那件性感的黑色胸衣和热裤,纵使她已经没戴假发,我猜葛警官现在看到她也不能认出自己的女儿。女儿突然人间蒸发,销声匿迹,应该大大打击他们夫妇吧?那正好,他没空追捕我就行了。倒是天才钢琴家葛蔚晴失踪,很可能引起国际轰动……

“实在很难相信,神出鬼没的杀手气球人居然会退休当房东。”坐上副驾驶座的葛蔚晴说。

“很出奇吗?我从来杀人只是为了讨生活,赚够钱便不用干那些鸟事了。你老爸是个难缠的对手啦。”我边说边发动引擎,“我还准备结婚,过过看平静悠闲的生活……”

“你未婚妻知道你的身份吗?”

“嘿!这个啊……”我伸手打开她面前的储物箱,将一本中美洲某岛国的护照抛给她。

“玛加丽塔•冈萨雷斯……”她打开护照,瞧了瞧资料页。“这是你太太?”

“嗯。她昵称丽塔。”

“你的未婚妻是外国人?”

“我的未婚妻从来不存在,那是花钱买来的户籍。为了退休,我创造了一个新身份,而为了将来省减税款,我便一并弄个虚构的老婆出来。这社会的愚民认为已婚男人比单身汉更可靠,这比较方便我日后的生活。”看着跟我印象中判若两人的葛蔚晴,我问道,“对了,你也需要换一个新身份吧?虽然我相信你也有门路,但我可以替你弄一个。”

“那不如干脆让我用这个吧?”葛蔚晴扬了扬手上的护照。

“嗳,那身份是我的虚构妻子啦,况且你外表也不像拉丁美裔吧?”

“不打紧,名字或身份什么的,不过是虚像。”葛蔚晴咧嘴而笑,“反正有很多名字,或没有名字,都改变不了人和事的本质。”

这句话我似乎从某人口中听过。

我不知道和一个想跟我同归于尽的伪装妻子共同生活,会不会令我有所改变,不过,看来我的第三段人生不会如我想象中平静吧?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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