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king 停车入位

汽油生活  作者:伊坂幸太郎

对人类来说众所周知的事实,对于我们私家车来说可能很陌生。比如,人类社会发生的事件,以及热门话题之类,传到我们这里时往往已经时过境迁。在我还为自己知道了新首相的名字而沾沾自喜时,下任首相都上台了。

然而,也有相反的情况。

有些情报在私家车圈子里早传遍了,人类却基本一无所知。

那起隧道事故的真相就是如此。

一年前,荒木翠和丹羽在青叶区到山形的隧道中遭遇车祸一事曾引起多方关注,成为人类社会的焦点新闻。但几乎没人知道死于车祸的其实并不是荒木翠他们,而是另一对男女。这件事在私家车中早已是“众所周知的话题”之一,就是俗话说的“连还在工厂组装引擎的新车都知道”的那种事。

就在最近,我在DIY用品商店的停车场里碰到一辆CR-V(1),他一见面就跟我说:“你知道吗?推理出隧道事故真相的名侦探好像就住在这一片。”

我立刻条件反射似的想开口回应“就是我家亨”,然而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我并非是因为觉得自夸太丢人才收住话匣子,而是由于我还没来得及开口,CR-V就补充道:“听说好像是一辆相当古老的卡罗拉。”

一回家,我马上把这件事告诉了邻居家那辆“相当古老的卡罗拉”。

“扎帕,外面似乎盛传隧道事故的真相是你推理出来的。”

“八卦真可怕啊!”可听他那口气,一点儿都不害怕。

“而隧道事故的真相我只对你说过。”

“是吗?不过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别的车了,估计那几辆车又对其他车说了,然后就这样越传越广。天下可怖之事莫如车之八卦也。”

“啥?”

“这是文言。文言懂吗?”

“哦,这样啊。”

“反正这事说出去也无所谓吧?”

“嗯,也对。”

“你想当大家口中那个‘找出真相的名侦探’吗?”

“那倒不是。”

“那你干吗不高兴?”

“只是扎帕莫名其妙成为大家敬仰的对象,让我有点儿吃醋。”

“吃醋?有种植物就叫什么chicu吧?”

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踯躅(2)?”

“啊,对对,踯躅。吃醋的踯躅。”扎帕因无聊的文字游戏而乐不可支,“对了,小绿,你知道吗?踯躅原本是生活在喜马拉雅山区的高山植物。”

“这我还真不知道。”知道这个有什么用?

“据说,有些高山植物在冰川期就存在了。”扎帕得意地说,反正肯定都是从细见先生那里听来的知识。

“冰川期?”但连我也知道这是很古老的时代。

“后来周围环境日益变暖,又出现了很多生命力更顽强的植物,原来那些植物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于是它们就躲到高山上去了。”

“哦……”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你不觉得荒木翠和这些植物有相似之处吗?”

“啊?”

“那些植物受到周围强悍同类的压迫,不得不逃亡到寒冷的地区。荒木翠不也是这样吗?”

“你是说荒木翠现在在寒冷的地区吗?”

“不是这个意思!”扎帕提高音量,“这是比喻。娇嫩的花朵被迫无奈地躲到高山之上,你发挥一下想象力好不好!”

我明白了。

隧道事故发生一年后的今天,我们私家车又开始热烈地讨论起这个话题。

理由只有一个。

因为重要证人,不,证车——事故发生时玉田宪吾驾驶的那辆租赁车——终于发话了。

那辆玛驰原本性格认真严谨,也许是亲眼目睹了车祸现场,刺激过大,导致头脑混乱,完全回忆不起当时的情况了。所以,这一年来,他因工作缘故被各种司机驾驶,东奔西跑,却绝口不提车祸的事。

“最近那辆玛驰好像终于恢复记忆了。”昨天,扎帕告诉我。

“都过去一年了,他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来?”

“据说他最近接受了车检。可能是哪里的螺丝或者螺栓被重新拧紧了,于是记忆就恢复了。‘哦,当时是那样的’,一下子全都想起来了。不过,那辆玛驰的证词和我们所掌握的情报基本差不多。”

没错。玛驰明确宣称,荒木翠和丹羽不在事故车上,出事的其实是户狩他们。这些我们早就知道了。

“应该说,不愧是我家亨的推理!”本来就是亨猜出的真相。

“说谁谁来。快看,这不是你家的名侦探吗?”扎帕说。

背着书包的亨朝这边走来。

“你家次男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扎帕打趣道,“好像在思考世界的构成机制似的。”

“或者,也有可能在思考下一个高达模型做什么。”

亨正要打开家门,圆香恰巧从家里走出来。

“回来了。”身穿便装的圆香生硬地跟弟弟打了个招呼,然后又说,“哦,对了,我要去江口先生那里补习功课,你跟妈妈说一声。”

“你给她发个短信不就行了?”

“我才不要呢,妈妈肯定又会唠叨个没完。而且,我实在受不了她发的那些颜文字。”说完,圆香就匆忙离开了。

一年前,户狩事件发生时,望月家团结一致,共同渡过危机。当然,细见先生那打着防身术幌子的格斗术,以及玉田宪吾的行动力也立了大功。但不可否认的是,望月家一家四口的勇气和互相信任,在危急关头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事情解决后,圆香泪流满面地感谢母亲:“妈妈,谢谢你。”并对哥哥和弟弟低头致歉:“让你们担心了,实在对不起。”

“这次给大家添了太多麻烦,把我一辈子的麻烦份额都用光了。所以从今往后,我会做一个听话的好女儿。”圆香在车里的宣言我也听到了。

然而,一年后的今天,圆香就已把这番誓言抛到脑后,变回从前那个“对家人爱答不理的长女”。郁子、良夫和亨也见怪不怪,欣然接受了这个现实。人类、家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真搞不懂。

“人类这种生物,转眼就会把誓言和决心忘得一干二净。当然,他们发誓和下决心时都是认真的,绝无虚假。但他们很快就会遗忘。刚把新车买回家的时候,车主都决心每周洗车,结果两个月后就甩手不干了。”

“也有每周洗车的人吧。”

目送圆香离去后,亨准备进门,这时另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喂,这个小学生是谁啊?”扎帕问。

一名少年骑车而来,他脊背挺直,比亨个子高。而且与直发的亨不同,他有一头波浪似的卷发。这个少年没背书包,我想他应该回过家了。

“啊,圭一君。”亨停下,退后一步。

圭一君?这个名字好像曾经听说过,但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圭一君是谁来着?”

“我哪儿知道。”扎帕粗声粗气地回答。

“那个……我想找你商量点儿事。”圭一君支好自行车。也许是因为紧张,他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找我?”

“嗯,有点儿事……”他支支吾吾地说。看着他,我就联想到转动好几次钥匙都打不着火的汽车。是电池没电了吧。“是井伊田君他们……”

“哦,井伊田啊。”亨不耐烦地直呼其名,“你找我有事?”

“嗯,是。”

这时,一辆白色SUV开过去,亨和圭一君向旁边闪避,正好站在我面前。

“你现在能跟我去一个地方吗?”

“去哪儿?”

“金具町的公园。”

“那里还有公园?”

“那个公园后面有一家家庭餐厅。”

听着他们的对话,我开始推算方位。如果是那家家庭餐厅的话,我已经去过好几次了。

“去了干什么呢?我也很忙的。”

“要上补习班吗?”

“不是,我不上补习班。我记得你要上补习班吧。”

“哦,嗯。”又是那种引擎打不着火的声音,我都听得直着急。

“对了,井伊田他们和你上的是同一个补习班吧?”

“哦,嗯。”

“我待会儿要做吉姆。”

“什么吉姆?”

“高达的吉姆。”亨说。

圭一君反问:“高达?”

看来他对高达没兴趣。

“就是机动战士高达里的吉姆。光是吉姆,我就做了二十个不同颜色的,现在我在做有透视效果的吉姆室。我还想做一个球形的放置架。总之,我很忙的。”

“但是……”

“反正和井伊田见面也没什么好事,对吧?我不怕他们。也不是瞧不起他们,只是不想和他们扯上关系而已。从去年开始,他们就一直纠缠不休,烦死了。”

“但是……”

“我知道,井伊田看我不顺眼。那家伙最喜欢看到别人为难的样子。可我偏偏不让他看到我为难的样子,所以他很生气。就是这么回事。”

“你家的次男啊……”旁边的扎帕说,“果然一点儿都没有小孩子的可爱劲儿。性能优良,但外形不讨喜的车是不会受欢迎的。”

“可亨不是车,也不是商品。”如果人类是商品的话,外形、能耗、体积,哪一点会被看作是最重要的呢?

圭一君愁眉苦脸地盯着亨,然后突然深深鞠躬。“亨君,拜托了,和我一起来吧。如果你不来,我就惨了。”

“哦?你会被井伊田他们欺负吗?”

“哪有……”圭一君反驳,但这不过是被别人说中时条件反射的自我保护而已。不过,他又立刻改口:“嗯,是的。”

“说起来,圭一君不小心弄死金鱼那次,也是井伊田他们搞的鬼,对吧?”亨说。

哦,对了,我真想啪地关上车门。我记起是在哪里听过圭一君这个名字了。以前亨说过的“弄死班里的金鱼因而十分沮丧的同学”,原来就是他呀。

“那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明明就是像往常那样换水,金鱼却死掉了。”

“后来井伊田他们还总拿这事刺激你,对吧?”亨说,“哟——哟——金鱼杀手!之类的。”

听到这里,扎帕开玩笑似的起哄:“哟——哟——小绿车!”

我也不甘示弱地回嘴:“哟——哟——小白车!”

圭一君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不语。亨继续若无其事地说:“一定是井伊田他们在鱼缸里动了手脚。不过应该不至于下毒。”

“是这样吗?”圭一君半信半疑地嘟囔,但并没有感到吃惊,也许他多少也猜到了。

“那帮家伙最喜欢掌握别人的弱点。没有弱点,他们也会给你硬造一个弱点。如果今天我不跟你走,他们会怎么对付你?”

圭一君一惊,立刻满脸通红地低下头。

“好吧,你不想说也没关系,不过我大概能猜到,是疏远你,还是打你一顿?”

“要是打我一顿,我还能忍受。”

“那他们想怎样?”

沉吟片刻后,圭一君终于开口:“连我妈妈也会受牵连。”

“什么?”

“我说连我妈妈也会受牵连。”

“你妈妈?”亨沉下脸,对方的话显然出乎他的意料,“你妈妈不会被他们当成人质了吧?”

圭一君的表情更加扭曲了,简直快要哭出来了。我的雨刷都条件反射似的蠢蠢欲动,想给他擦擦眼泪。

“我妈妈五音不全。”他说,“他们把我妈妈的五音不全当成人质。”

“啊?”亨没明白。

“这是什么意思?”扎帕也很吃惊,“什么是五音不全?”

“就是不擅长唱歌的意思吧。”我说。

与此同时,圭一君也说:“我妈妈非常不会唱歌,真的是五音不全。”

“这和井伊田他们有什么关系?”

“不久前,井伊田他们来我家玩。他们知道那天我有事不在家,于是骗我妈妈说学校要汇编家长唱的歌,让她对着摄像机唱一首,还拿出便携式播放器,放卡拉OK伴奏。”

“啊……”亨发出感叹。也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而感叹。

“我妈妈虽然五音不全,但是并不讨厌唱歌。而且井伊田他们好像还编瞎话怂恿她:‘圭一君也很期待听到您的歌声呢。’”

“一牵扯到孩子,家长就会全力以赴。”亨的语气很客观,宛如一个常年研究亲子关系的学者,“然后,井伊田他们就把你妈妈的歌声录下来了?”

“是的。”

“然后呢?”

“他们说如果我不听他们的话,就把录像上传到网上,让全世界都知道我妈妈五音不全。”

“哦……”亨又发出百无聊赖的叹息,“他们最多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就算他们真的把录音上传,大家听到的也不过是一首跑调的歌曲而已,总比网上那些更令人羞耻的视频强多了。”

“但我还是不想让他们这么做。”圭一君斩钉截铁地说。看来引擎终于启动了。好,松开手刹,踩下油门!少年,加大引擎,在人生之路上冲吧!我很想鼓励他。

“妈妈每天送快递,已经很忙了,我不想让她因为我而遭遇这样的事。”

“这根本不怪你。这全是井伊田他们的错啊。”

“嗯,也对。”

“弄错责任关系可不行。自始至终你都没有错。井伊田他们非常善于让别人背负罪恶感。”

“哦,嗯。”

“但是,把我也卷进去算怎么回事啊?这不就等于你为了妈妈而把我牺牲了吗?”

听了亨的话,圭一君好像才恍然大悟,他惭愧地低语:“是啊。”

“扎帕,不管怎样,圭一君都是关心母亲的好孩子呀。”我讲出自己的感想。

“嗯。所以利用这一点要挟圭一君的井伊田就显得更可恶了。还录像什么的,真有一手啊。之前户狩的手下也用摄像机录像,这是现在的潮流吗?”

亨应该没听到扎帕的发言,不过他说:“也许井伊田最近刚买了摄像机,想拿来玩玩吧。他家好像很有钱。而且用摄像机拍摄别人,似乎会让人有一种优越感。”

“优越感?”

“或者说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认为对方低人一等。这是我的一个记者朋友说的。”

亨已经把玉田宪吾当朋友了吗?

亨双手比划出一个方形。“这样透过镜头观察对方,似乎就会产生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对方恼羞成怒、大叫住手的样子就可以被镜头记录下来。所以也可以说,拿起摄像机就有了封印对方行动的力量。对了,那个记者也说过,如果一直用镜头对准艺人或政治家,顺利的话就可以激怒他们。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摄像机是一种让人不舒服的东西。如果对方发怒,这本身就成了一则精彩的新闻。摄像机就像一把杀人不见血的枪。”

“我妈妈也被拍下来了。”

“所以,如果现在我不跟你去公园,那帮家伙就要把录像公开?”

圭一君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他们把我叫去,想干什么?”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圭一君摇摇头,不像在说谎。

“这样啊……”亨沉默片刻,说,“那你等我一下,我把书包放下,我们骑车去。”

“啊?你真要去?”丢下迷惑不解的圭一君,亨已转身走进家里。

“喂,小绿,结果你家次男还是要去啊?”

“看来是的。”

“真担心啊。”

“可不是嘛。”

亨从家里出来,推出一辆儿童款自行车,那辆蓝色带变速功能的新车几个月前才来到望月家。

“亨就拜托你了!”我朝自行车大喊。

“※★Φ!”自行车中气十足地回答。然而,依然意义不明。

亨骑车和圭一君一起走了。那个叫井伊田的学生把亨叫出去到底有何企图呢?一想到这里,我就心神不宁。然而,烦恼也无法发动引擎,而且就算能发动引擎我也追不上他。于是,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像往常那样和扎帕闲聊,打发时间。

我们的话题主要围绕两个月前召回的那款汽车。据说那款车在行走过程中可能发生方向盘锁定的情况,容易引发事故,报纸和杂志对其危险性大肆渲染。一家知名企业社长的千金又因该车造成的事故而不幸身亡,更加引起社会的关注,一时间它简直就像可怕的杀伤性武器一样,让人谈之色变。

其实最近已经查明,方向盘锁定的情况并不会在正常驾驶中出现,车体本身没有质量问题。厂商原本主张不是产品问题,声称“在事故原因调查清楚之前,不做任何评论”。然而,这一态度受到舆论的强烈批判,被指责为“逃避责任”。于是,为了平息事态,厂商决定在调查结束前,就开始大范围召回产品。

结果,给人们留下了“产品有缺陷是事实”的印象。

“明明不是他们的错。”扎帕对那款汽车深表同情,“可是近期都不会再生产了,即使他们被证明是无辜的,形象也不能挽回了。”

“是啊,没错。”

“你听好,小绿,如果第一印象很强烈的话,人类是很难将之抹去的。也许理性可以理解,但感觉上的东西却无法改变。”

“不是只有人类如此。”我们私家车也有类似的问题。

“天下可怖之事莫如先入之见也。”

“正是。”

“对了,说到先入之见,就不能不提弗兰克·扎帕。有很多很多关于他的传闻,其中最令人发指的就是那个……”

“哪个?”

“有传闻说他在舞台上吃过大便。”

“哇哦,真的?”

“一提到弗兰克·扎帕,无论是谁都会想到这件事。就算不知道他是音乐家,也知道,哦,就是吃大便的那个。”

“这又如何?”

“细见先生跟别人说过,其实这并非事实。”

“不是事实?他没吃过?”

“是啊。他怎么可能吃过嘛!也许是有人在传播八卦时添油加醋,也许是原本不带恶意的夸张说法被故意放大,总之,弗兰克·扎帕没做过这种事。他在自传开篇就明确宣称:‘有一件事要先说明白,我没有在舞台上吃过大便。’”

我不禁失笑。看来这个传闻实在太深入人心了,非得开宗明义说到这个程度才行。

“弗兰克·扎帕还在自传里无奈地写道:‘我告诉一个男人我没吃过大便,他从心底深处感到失望,就像多年的美梦一朝被击碎似的。’你看,搞得没吃过大便好像是他的错一样。”

“我们可以从这件事中得到什么经验呢?”

“咣当一下放出特大新闻很容易,之后想要修正它就难了。以前有过一个医生弃患者不顾,自己逃生的新闻,但很快就被查明是误报。然而直到今天,大家都认为那个医生当时只顾着自己逃跑了。”

我不知道这则新闻,但我认为这种情况很有可能发生。以前我也听说过一位小学老师被杂志批判,说他体罚学生,然而他其实是无辜的,而且是一位深受爱戴的好老师。据说是与老师有矛盾的一位学生母亲散布的谣言,这位老师的人生肯定被搅和得天翻地覆吧。

大概人类有“想知道惊人情报”和“想发布惊人情报”的欲求吧,恐怕这种欲求正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原因。追求“惊人”,轻视真相,因此而受到伤害的人也会越来越多。

“新闻就是制造先入之见的,当然多半不是出于恶意。但如果存有恶意,就更简单了。看哪个名人不顺眼,随便编造一则性骚扰丑闻就行了。即使之后登出小块的订正启事,也很难消除曾经给公众留下的印象。一朝被黑,就永世难翻身,倒霉的从来都是被黑之人,而不是造谣之人。真是奇怪的世道啊!”

“可不是嘛。”

“那件事你知道吗?一个人开铲车抢了市内一家超市的ATM。”

“啊?”一开始我没反应过来,但马上就想起来了。大约一年前,我曾在路上巧遇为这件事奔走的警车。“你说开着铲车?”

“对。据说现场没有留下逃跑的痕迹。”

“铲车消失了?”

“不是,铲车找到了,但是罪犯没有找到。携带纸币逃跑,必须开车才行。附近有很多店家装了防盗摄像头,却都没拍到可疑车辆。所以,警方怀疑是留宿超市的警卫干的。”

“啊?是警卫?”

“好像是用排除法得到的结论。到处都没有拍到罪犯,那么一直没动地方的人就很可疑。当然,警方并没有这样胡说八道啦。是某个周刊杂志,抱着‘能猜中最好’的心理写了一篇报道。虽没指名道姓,却露骨又隐晦地指出超市警卫曾经服过刑,让人觉得他的嫌疑似乎更大了。”

“原来如此,这就跟刚才的话题连上了。”莫须有的罪名一旦扣上,想摘掉就难了。

“是啊。不过,据那辆铲车说,罪犯们把纸币塞进书包,藏在附近大楼没人的事务所里了。”

“啊?就这样?”

“他们打算暂时把钱藏在那里,几天后再过来取,到时骑车或步行卷款逃走。”

“还没有抓到罪犯吗?”

“没有。据铲车说,罪犯们好像还有其他计划,可能最近又会去哪儿抢钱。”

“超市警卫是冤枉的。”

“但是杂志很有影响力啊。”

“啊,但是这样说来,玉田宪吾不就是反其道行之了吗?”我又说起隧道事故,“他正是利用了‘媒体=荒木翠的敌人’这一先入之见。没人会想到玉田宪吾会帮助荒木翠他们。”实际上,当初我们也没想到,大家都在切齿痛骂浑蛋狗仔队。

“嗯嗯。”扎帕也表示赞同,“小绿,你以前说的没错。曾把棒球选手逼到自杀的事一直让玉田宪吾心怀内疚,所以,这次他想帮助荒木翠他们。”

“他利用死去的户狩和他女朋友,伪装出荒木翠他们因车祸身亡的样子,把他们从舆论中解救了出来。”

“玉田宪吾万岁!”

“但是荒木翠他们就没有户籍和住民票了,从此以后只能偷偷摸摸地生活,这样也很惨啊。”以前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现在突然想到,立刻担心得不得了。

“就算真是如此,大概也比之前的生活轻松快乐多了。”

“说得好!”

“但是,小绿,我在想……”

“想什么?”

“荒木翠为什么拖拖拉拉的不和丈夫离婚呢?就因为她已婚,媒体才会对她的感情生活那么关注。她早点儿离婚不就好了吗?”

“也许她丈夫不同意离婚。”说完,我意识到有关她丈夫的情报似乎很少,“我记得他好像是个普通的研究人员吧?”

“最近他好像在电视节目上露面了。”

“谁?”

“荒木翠的老公呀。记得叫荒木诚人吧。毕竟荒木翠和丹羽已经去世一年了。”

“虽然他们其实根本没死。”

“人类并不知道真相。听说电视里还播出了特别节目,反复颂扬荒木翠有多么伟大。”

“那丹羽呢?”

“也反复颂扬了丹羽他爷爷创作的太阳君有多么伟大。至于丹羽本人,只是一语带过。”

“一个是‘反复颂扬’,一个是‘一语带过’呀。”

我不由得对丹羽心生同情。这种差别对待,他不知忍受多久了。人们都戴着有色眼镜看待他,认定他是靠祖上基业悠闲度日的大少爷,然而对此,他心中有何感受呢?迄今为止,我从未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

“前几天,在站前的投币停车场,一辆车告诉我荒木翠的老公荒木诚人在电视上讲述了对亡妻的回忆。”

“荒木翠他们会不会也看了那个特别节目?”

“可能看了吧。虽然不知道他们是用哪里的电视机看的。”

“啊?”

“我是说不知道他们现在住在哪儿。”

“观看自己的追悼节目会是什么心情呢?”

这时,匆匆返家的良夫打破了平静,空气变得紧张起来。他停好自行车,冲进家中,片刻之后又一阵风似的冲出家门,朝我奔来。

良夫显得相当慌乱。

慌乱到什么程度呢?他把车钥匙放到耳边,试图把手机插进锁孔开车门。

反了吧,主人!

啊,良夫马上反应过来,调换手上的物品。他用钥匙打开车门,启动了我的引擎。他在给郁子打电话。“啊,妈妈,抱歉,打扰你工作了。刚才我接到家庭餐厅打来的电话,在金具町。对,是店长打来的。”

我想起来,刚才亨和圭一君去的那个公园后面就有一家家庭餐厅,我可没有傻到认为这只是巧合。这可不是巧合,是有联系的。

“亨好像把店里的玻璃窗打碎了。嗯,我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我现在要去店里赔礼道歉。”

把玻璃窗打碎了?亨打碎的?为什么啊?

我以迅猛的势头冲出停车场。

金具町的这家家庭餐厅我最近很少来,以前来过好几次。

车一停好,良夫就冲出驾驶席直奔餐厅。不过刚跑了几步就想起来还没锁车,于是又回来把车锁好,再次朝餐厅奔去。主人,你冷静点儿好不好!

“嗨,绿德米,好久不见啊。”我吓了一跳,定睛看去原来是正前方的威姿在跟我打招呼。

“啊,是你呀。”很久以前,我们的确在这个停车场里见过面,“我记得你的主人好像在这家店工作?”

“对,我家瑠奈是这里的店员。”

“对,我想起来了,瑠奈小姐。她还在这里工作吧?”

“是啊,一切都没变样。店还没倒,客人还那么少,瑠奈也还没邂逅到出色的男人。”

这时,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喂,绿德米,你的主人好像很着急啊,一点儿都不从容淡定。是不是饿坏了?”说话的是一辆很眼生的车。他体型不大,前面是箱形小客车那种平缓的曲线,看起来小巧灵活,简约而不失潇洒。这种车型很少见到,应该不是国产车。

“我是雪铁龙。”那辆黑车说,他似乎对大家的好奇早已习以为常了,“雪铁龙三佳(Xantia)。法国来的。”

“法国呀。”说完,我又想起那起隧道事故。这起隧道事故和导致戴安娜王妃死亡的隧道事故有很多相似之处,而那起车祸就发生在法国。“哦,我主人不是饿了,而是因为我家次男打碎了这里的玻璃,所以他急着去道歉。”

“啊,是这样啊!”对面的威姿大喊。

停车场呈L形围住餐厅,我们的位置在餐厅后面,看不到店里的情况。

“那是你家的孩子啊?”雪铁龙说。

“你知道这事?”

“当然知道,我亲眼目击了当时的场面。你看,我们后面有一扇窗户对吧?被打碎的就是那扇窗户。那里面是餐厅内侧的厨房。”

的确,我们后面有一扇小窗,一半磨砂,一半透明……呃,应该说通透才对。那里就是亨打碎的吗?

“掉落的玻璃和窗棂里残留的玻璃渣已经清理完毕。虽然有些透风,但没造成重大损失。”

“玻璃咣啷一声就碎了,真不结实。”一个声音从左侧传来。又是一辆很少见的车。他银闪闪的车身与右边的雪铁龙形状相仿,不过显得更气派一些。

他引擎前盖的鼻子——当然车没有鼻子,就是如果把车体正面当作人脸,相当于人脸上长鼻子的那个部位——像小山一样,呈现“ヘ”型。与之相对,左车的鼻部则呈V型。

“你也是从法国来的?”我随口询问。

“噗!”左车立刻发出轮胎漏气似的声音。

右车同时大吼:“说什么傻话!”

“我当然是意大利来的啊。你不认识阿尔法·罗密欧156(Alfa Romeo)吗?”左车说。

“哦……”

“法国怎么会生产这种故障多、油耗高的破车呢?!”

雪铁龙话一出口,对方马上反唇相讥:“说到故障多,谁比得上你们雪铁龙啊!”

“不过,玻璃到底是怎么被打破的啊?我家亨为什么会干这种事?”我赶紧拉回正题,也是为了平息法意之争。

“哦,那个啊……”阿尔法·罗密欧说,“是你家次男用球打破的。可能是棒球之类的。”

“亨用球打的?”我高声惊呼,很难想象出亨手握棒球的画面,更不用说用球砸玻璃了,“他从哪里打的?”

“你看,那边有个公园,孩子们刚才就在那里,好像在玩球。我还担心球会不会飞过来,没想到真让我料中了。”

“你也没有全料中好不好。那个沿抛物线飞来的球先落在那边的台阶上,然后弹起来,碰巧砸到了玻璃。”

“我家瑠奈立刻跑出来查看情况。”威姿加入对话,其中也有炫耀主人活跃表现的意图。

“两个小学生从公园跑过来,他们很害怕,满脸惶恐。”

“不,其中一个小学生一点儿都不慌乱,始终很冷静。”

“两个小学生?”

“他们可能在公园玩投接球的时候不小心用力过猛,球飞出去了。然后,咣啷,打碎了玻璃。”

右侧的阿尔法·罗密欧一说话,左侧的雪铁龙就抢着开口:“让我说,让我说!”他们俩争先恐后地说明情况,争得不可开交。

“是我先说的。”“你耍赖。”

“好了好了。”我安抚他们俩。

“然后店长也出来了。这个店长是个冲动的人,就是稍微一给油,转数嗖一下就上去的那种性格。”

“他生气了?”

“最开始,他虽然没动手,但确实气得够呛。脸色特别恐怖,一张大脸黑得像锅底似的。”

“然后怎么样了?”

“一个少年就忍不住了……”

“忍不住求饶了?”

我话一出口,阿尔法·罗密欧和雪铁龙同时笑出声。

“哈哈,德米欧,你太天真了。”“是忍不住尿裤子了。”

“小学生还尿裤子?”这种与厕所有关的麻烦事好像很少发生在小学生身上吧。

“嗯,可能也与身体或精神状况有关吧。不过,连店长都吓呆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太吓人了。”

“雪铁龙,你长得跟他一样。”“你才跟他一样呢!”

“好了好了。”

“后来小学生就被店长带到店里去了。”

“亨在公园里玩投接球?”我忍不住提出质疑。圭一君依照井伊田的命令让亨去公园,可不是为了玩投接球啊,“没有其他小学生在场吗?”

“其他小学生?啊,有的!”雪铁龙大叫。

“你闭嘴!”“你干吗那么凶?!”

“好了好了。”

“的确还有别人。”威姿回答,“是小学生三人组。”

“他们藏起来了。”“就藏在那个角落。”

原来如此。一听到三人组,我就明白了。井伊田加两个帮凶,一共来了三个人。

“他们藏起来干什么?”我灵机一动,“难道是在录像?”

“德米欧,你太聪明了。”雪铁龙和阿尔法·罗密欧齐声称赞。

我说:“因为利用录像要挟对方是井伊田他们惯用的必杀技。”

“这人性格也太差劲了。”雪铁龙愤恨地说。

“和某辆法国车一样性格差劲。”阿尔法·罗密欧语带讥诮。

“你再说一遍!”“我说,那个小学生性格差劲,和法国车不相上下。”“你说什么!”

“好了好了。”威姿给他们打圆场,接着他又指出,“虽然你们一个说自己是法国车,一个说自己是意大利车,可你们挂的分别是札幌和鹿儿岛的车牌,不都和国产车差不多吗?”

我旁边的两辆车又生气又有些惭愧,嘟囔道:“不要说出来嘛。”

“你们一个来自北海道,一个来自九州,都是远道而来呀。”我忍不住发出感叹。

这辆雪铁龙和阿尔法·罗密欧并不是旧识,只是在停车场里偶然遇到。我还以为他们俩认识很久,是成天抬杠斗嘴的好朋友呢。

“这不就是那个‘脑筋急转弯’嘛!”威姿兴奋地说。

“啊?”

“就是一个智力问答。五百辆车从北方出发,以时速五十公里的速度前进,五百辆车从南方出发,以时速五十公里的速度前进,那么他们会在哪里相遇呢?”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雪铁龙和阿尔法·罗密欧看起来也不知道答案,而且他们似乎认为回答不出来很丢脸,显得闷闷不乐。

“五百辆加五百辆等于一千辆,所以,答案是仙台。(3)”

“仙台?对呀,就是这里啊。”我感慨道。

“不,这里是家庭餐厅的停车场。”雪铁龙还在纠结这种无关痛痒的小细节。

没过多久,两辆外国车又吵起来了。

“我主人正在进行一路向北的疗伤之旅。”“我主人在进行一路向西的疗伤之旅。”“你不要总跟我学!”“你说我撒谎?我主人真的在进行疗伤之旅。”“我主人才是呢。”

虽然听他们斗嘴也很有意思,但我还是把话题拉了回来。“刚才说的那件事……”

“疗伤之旅吗?”

“更早之前说的那件事。后来,录像三人组怎么了?”

“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原来如此。”

我正要叹息,忽然看到良夫和亨从店里出来了。他们没有牵手,而是并肩朝我走来。

“啊,那是你家的孩子吧?”雪铁龙说。

我的车门被打开,良夫坐上驾驶席,亨钻进副驾驶席。

接着,引擎启动。

“喂,绿德米,再见啦。”雪铁龙向我告别。

“再见,绿德米,路上小心啊。”阿尔法·罗密欧也说。

“应该祝你们一路顺风才对!”我回应道。然后,随着手刹被松开,油门被踩下,我启程了。

“哥,对不起,还让你专程跑了一趟。”开出停车场走了一会儿,亨对良夫说。

“接到电话,说你打破了玻璃什么的,我真是大吃一惊。”

“吃惊也是正常的。”

“你不要误会,我吃惊不是因为接到电话,而是因为你居然做出打破玻璃这种丢脸的事。”

“我也是会丢脸的啊。”

“不过,你和圭一君已经诚心诚意地道过歉了,店长也没有特别生气,真是太好了。”

他们好像对店长解释说自己在后面公园玩投接球时,失手把球扔得太远了。

“你们也不是故意的,只能说太不走运了吧。”

“但是,那个公园里立着一块告示牌,写着‘禁止玩球’。我还以为会因此受到责问呢。”

“受到责问?什么意思?难道你们是明知故犯?”

“那是骗人的。”

“什么是骗人的?”

“玩投接球的事是骗人的。我和圭一君没有玩投接球,那个球是被逼无奈才扔出去的。”

“还有这种事?”良夫向右慢慢转动方向盘,我随之向右转,“很早之前,你说过你在学校被人欺负,对吧?今天的事和那个有关吗?”

良夫,你真敏锐!

天色渐暗,但还不到必须打开前灯的地步,不过周围越来越多的车亮起了灯。

我喜欢夜色中璀璨的车灯。每盏灯光都是结束工作,终于可以回家的信号,充满着安心与满足。

“还有人欺负你吗?”

“我知道自己狂妄自大,一点儿都不可爱,所以容易被人另眼相看。”亨微微嘟起嘴,“但是,我从不招惹别人,他们就不能放过我吗?”

“被另眼相看?全班同学都这样对你?”

“那倒没有,只有一部分。井伊田、佐藤、山田,这三个人是主要成员。”

“山田(Yamada)、佐藤(Satou)、井伊田(Iida),三个人名字的首字母合起来就是蔬菜(Yasai)啊。”

亨朝良夫冷冷一瞥,而良夫毫无察觉,兀自沉浸在“我的洞察力也很棒”的喜悦中。也许因为太高兴,他踩油门的力道都加强了。良夫这个人永远自我感觉良好,虽然有时会让人哭笑不得,不过这也是他的优点。

“那个蔬菜三人组很凶吗?很不老实吗?坏孩子也有很多种吧,有暴力型的,也有耍心眼的。”

“那他们应该算耍心眼的那种。”

“亨,我不认为会有比你心眼还多的孩子。”

“井伊田他们很狡猾。”

“比如呢?”

“比如,他们自己不做坏事,但如果别人做了坏事,他们就会揪住不放。”

“他们自己不做坏事?”

“他们自己不做,但会指责做坏事的同学。”

“嗯,做坏事的同学受到指责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可凡事都要有限度,对吧?以前我和他们同班时,有个孩子不想吃中午分发的配餐,后来才知道,他好像身体不舒服。但当时班主任订下了‘不许剩饭,全部吃光’的目标,于是井伊田他们就要求那个同学:‘剩一粒饭都不行!’老师很认真,大概也觉得不可以破例,就强迫那个同学把饭全吃光了。结果,他就吐了。”

“天啊!那然后呢?”

“要让我说的话,井伊田他们逼迫人家吃饭,肯定是他们的错,但他们并没有受到严厉的批评。”

“这样啊。”

“就因为他们没有说错话。他们甚至狡辩说:‘我们只想维护规则而已。所以不是导致同学呕吐的直接原因。’”

怎么不是直接原因啊!我真想插嘴。

“发生交通事故时,即使司机声称是太阳太晃眼才导致驾驶失误,警察也不能处罚太阳,对吧?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还有一本小说写过有人因为太阳太晃眼而杀了人呢。”

“对了,说起太阳,有一次低年级学生做花坛时设计了‘太阳君’的图案。就是丹羽的那个‘太阳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亨说起丹羽的语气中都带有一种微妙的亲昵。

“严格说来,那不是丹羽的作品,而是丹羽他爷爷的作品。”

“先不管这个。总之,后来井伊田他们对老师说:‘老师!这个图案不能随便使用。不是有版权什么的吗?不可以破坏规则。’”

“又不是用于商业用途,应该无所谓吧。”

“井伊田他们还提出抗议:‘如果放任不管的话,就会给学生一种错觉,认为随便使用有版权的图案也没关系。这样是不好的!’”很难说这是童言无忌还是讲大道理,不过这种臭小鬼实在太难缠了。

我想扎帕也会说:“就是这种小孩才该去听弗兰克·扎帕!”

“结果,低年级的学生改变了花坛设计。”

“真的假的?”良夫也听傻眼了,“老师就这样被说服了吗?”

“可能丹羽对版权斤斤计较在当地也出了名吧。他可能会知道我们学校花坛的事,并以此进行刁难。即使不构成法律问题,但他闹起来的话也很麻烦。而且,就算丹羽不知道,井伊田他们也可能会向他告密。”

“丹羽对于版权的确斤斤计较啊。”

“没错。我并不认为学校的判断有错,但看着幸灾乐祸地盯着低年级学生重新整理花坛的井伊田他们,就实在让人咽不下这口气。”

“他们确实挺烦人的。”

“井伊田非常喜欢‘正论’这个词。是不是正论全凭一张嘴嘛。”

“如果是锡兰红茶就好了(4)。”良夫嘀咕了一句。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不过我知道他大概又在讲俏皮话了。

“哥……”亨眨眨眼,看向良夫。

良夫似乎觉察到弟弟语气中的揶揄,忽然一本正经地说:“这个冷笑话是我的得意之作。你可以拿去用,不过要付我使用费。”

“那个满口正论的井伊田确实太让人生气了。”良夫拉回话题。

“去年,井伊田又在老师面前讲那些鸡毛蒜皮的正论,我实在忍无可忍,就对他们说……”

“你说什么了?”

“我说:‘你们现在去大马路上看看。’”

“大马路?”

大马路怎么了?

“大马路上行驶着很多车,路边还立有标志。”

“是啊。”

没错啊,大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

“大马路的限速应该是三十公里或四十公里左右吧。哥哥,那你觉得严格遵守这个限速的车有多少呢?”

啊,这提醒了我。良夫也发出一声呻吟。实际上,现在我走的这条路就立着限速三十公里的标志,但我的速度已经超过四十公里了。不过超速的并非只有我。前面的车越跑越远,而后面的车也没有被落下,也就是说,大家的速度都差不多。

亨说:“现实中,有很多车不遵守法律规定的限速。大马路上更是如此。在这种路上,坚持三十公里的时速反而会造成交通拥堵,带来更大的麻烦。”

“嗯,是啊。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或者说早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这就是通情达理的武士精神吗?”

“嗯……算是吧。”

“好像也不太对。”亨自顾自地说,“总之,我对井伊田他们说,你们那么想维护规则的话,就去把超速汽车的车牌号都记下来,告诉警察呀。超速的车有很多,你们重视规则的话,就应该这样做才对。”

“然后呢?”

“他们还没说话,老师就说:‘望月,如果这种事都不能通融的话,社会就无法正常运转了。’”

“老师也站在他们那边吗?”

“老师嫌弃我,所以不愿站在我这边。”

“然后你怎么做的?”

“我说我也这么觉得呀。实际上,我也的确这样认为。有些事就应该大而化之,灵活处理。井伊田他们却经常说,绝不允许有例外!那他们就应该去监视超速车辆才对呀。就知道上蹿下跳地给学校花坛找茬,却对违章汽车漠不关心,这完全是双重标准嘛!”

“哦……”良夫好像听傻了,“小学生是什么时候学会‘双重标准’这个词的啊?”

“井伊田面红耳赤,恨不得扑上来咬我一口。他明明可以反驳我,却什么都没说。”

“被人理直气壮地教训了一顿,他肯定很生气吧。然后,他们就盯上你了?”

“哦,他们早就盯上我了。经过这次事件,他们更是把我当作眼中钉。我太失败了,真不该多嘴,凭感情冲动行事果然不行啊。”这番话若是大人说出来,会让人觉得谦虚有礼,然而从小学生嘴里说出来,就难免显得狂妄自大,老气横秋了。

“那今天又是怎么回事?井伊田他们也在公园里吗?”

“就是他们叫我来的。”

“那圭一君呢?”良夫突然想起来,“他是站在哪边的?”

“圭一君和我的立场相同,他也是被井伊田逼迫的。”

亨虽然显得很不耐烦,但还是讲述了公园里发生的事。

他们到达公园时,井伊田他们,也就是“蔬菜三人组”早已等候在那里。他们不怀好意地朝圭一君笑了笑。“干得不错嘛!”

圭一君烦恼地垂下头,呆呆站着。

“他们命令圭一君用球打我。”

“用球打你?太危险了吧!”良夫惊叫。

“就是因为危险,他们才这么要求的。”

“受伤怎么办啊?”

“井伊田他们又没事。投球的是圭一君,受伤的是我。”

“可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因为光把人欺负一顿是没有意义的。他们想看到比自己弱势的人痛哭流涕的模样,这样才会感到痛快。而且,井伊田他们还打算录像。他们带着摄像机呢。”

“录像?”

“他们大概想把圭一君用球打我的画面永久保存下来吧。”

“为什么要这样做?!”良夫又惊讶又愤怒。

“也许之后想拿给老师看吧。告诉老师,圭一君是坏孩子!但当时圭一君很紧张,把球投向了奇怪的方向,谁都没想到球会飞得那么远。”亨好像越说越不耐烦,三言两语就结束了话题。

然后,就把家庭餐厅的玻璃打碎了吗?

“原来如此。圭一君不要紧吧?”

“什么意思?”

“我看他妈妈还带来了替换的衣服。”

“哦,他惊吓过度,尿裤子了。”

“尿裤子?”

“可能他本来就想上厕所吧。他打碎的是靠近停车场那边、餐厅后部的窗户。店长怒气冲冲地出来,脸色特别恐怖,气势超级吓人。一看到他,我就在想‘家庭餐厅’里的‘家庭’难不成指的是黑道家庭?”

“真不知道你是冷静,还是脑子脱线!”

“啊!坏了!”亨突然惊呼一声,他很少这么狼狈。

良夫一脚把刹车踩到底,我向前猛地一冲停住了,汽油都差点儿溅出来。幸好后面没车,否则追尾就惨了。

“我把自行车忘在那里了。”

啊,对了。我就觉得刚才好像听到自行车意义不明的呼喊。

“小绿,那个叫井伊田的小学生也和油罐车先生是一路人啊。”听完我的讲述,扎帕总结道。

“也许每个人多少都带有油罐车先生的特质吧。不过,井伊田他们还是比户狩强多了。”总不会到处都是像户狩那样喜欢惹是生非的恶人吧。

“谁知道呢。对了,说到户狩,还有一件事。”扎帕大声说。

“关于户狩的话题真是无穷无尽啊。”

“刚才我在加油站遇到了玛驰,他告诉我一些和隧道事故有关的事。”

“玛驰?就是那辆玛驰吗?扎帕,你见到他了?”我想起来,隧道事故发生时,玉田宪吾开的租赁车就是一辆玛驰。

“不是,虽然也是玛驰,但这辆不是租赁车。不过这辆玛驰见过那辆玛驰,并从同胞那里听到了一些消息。”

“这辆玛驰见过那辆玛驰……”

“凭借同款车的感情优势,这辆玛驰好像刨根究底问出了很多事。”

“那天户狩他们为什么会抢走荒木翠和丹羽的车,这件事他也问了吗?”

一年前事故发生时,在车里的不是荒木翠和丹羽,而是户狩他们。虽然人类不知道真相,但这在我们私家车中早已众所周知。

可户狩他们为什么会开着荒木翠的车?这一点尚不清楚。我们推测“十有八九是户狩为了钱,用某些手法胁迫荒木翠的”。

某些手法到底是什么手法,终于要揭开谜底了吗?

“和我们想的一样,户狩威胁荒木翠说:‘我手里有你和丹羽在牙医那里见面的照片。’”

“因为那个牙医就是他爸嘛。”

“他好像还从病历里得到了荒木翠的联系方式。”

“牙医不是都很尊重患者隐私的吗?”

“就算牙医想尊重患者隐私,但是家贼难防啊。任何企业都很难杜绝内部犯罪。尤其是户狩和他女朋友想钱都想疯了,更是处心积虑要敲诈荒木翠。”

“说实话,荒木翠应该已经对这种事习以为常了吧?媒体常年对她穷追不舍,出轨对象的照片被曝光虽然可能会带来一定的麻烦,但应该不会造成特别严重的后果吧?”

“小绿,你说的没错。这种事不会给荒木翠造成很大的伤害。但户狩和他女朋友不依不饶、纠缠不休,而且他们手上还有她的病历,这让她很在意。”

“很在意?”

“户狩这个人不是一般的坏,他已经坏到骨子里了。”

“所以呢?”

“所以,荒木翠就去找一个记者商量对策。”

“这个记者就是玉田宪吾?”

“本来玉田宪吾是为了追踪荒木翠的新闻而来仙台的。那时玉田宪吾正好也有赎罪的打算。”

“棒球选手自杀那件事?”

“所谓江户仇长崎报,就是这个意思。荒木翠找到他,希望他调查一下威胁自己的那个年轻人是什么来路。”

“玉田宪吾就去查了?”

“对。随着调查的不断深入,户狩的恶行一件件浮出水面。玉田宪吾发现他根本不是个普通的小混混。”

“同样都是故障,但不是雨刷橡胶断掉那种程度的故障。”

“是刹车踏板和油门踏板装反了的那种故障。”

“必须尽快修理!”

“玉田也认为不采取行动就会受制于人。于是,他和荒木翠商量,如何将户狩他们绳之以法。”

“绳之以法?”

“报警需要足够的证据。为了获取证据,荒木翠依照约定和户狩他们见面,玉田宪吾也去了。”

“去录像?”

“去录音之类的,然后他们打算把录音交给警察。”

“原来如此。记者的本事终于派上用场了。”我头脑中浮现出当时的场景:夜晚,在某个停车场,荒木翠与户狩对立。丹羽肯定也在场。对,户狩旁边还站着他的女朋友,她是威胁别人也不会有丝毫罪恶感的那种人。

玉田宪吾准备好摄像机,藏在不远处。

天已经黑透了,对,也许还能看到几颗星星。月亮是什么样子的呢?

“不过,不知是直觉灵敏,还是运气太好,户狩他们发现了玉田宪吾。”

我想象着藏身在树丛里的玉田宪吾被户狩发现时惊慌的样子。不过他并非外行,应该不会吓得手足无措才对。尽管如此,他还是会因为计划失败而焦虑万分吧。

“然后呢?”

“然后就立刻逃跑了。”

“户狩他们?”

“对。大概是出于防御本能吧。发现玉田宪吾躲在暗处,便意识到事情可能不妙。坏人命大,而且总能走狗屎运。他们当即拔腿开溜。结果,在慌乱中,与丹羽撞了个满怀,车钥匙从丹羽的衣袋中掉了出来。”

“扎帕,你说得就好像亲眼目睹了似的。”

“嗯,先不管这个。总之,户狩看到车钥匙,脑海中立刻闪过夺车逃跑的念头。并且,他真的这么做了。”

“于是,玉田宪吾就开着租来的玛驰在后面追?”

“对。然后就发生了车祸。户狩开车撞上了隧道的墙壁。”

“唉……”我的消音器又忍不住要发出叹息了。被主人以外的陌生人粗暴对待最后酿成车祸,这对汽车来说无异于天大的悲剧。我全身发冷,好像在车窗和后备厢全开的状态下飞驰一样。不过事实上我仍停在原地,并未在沙石路上行驶,只是止不住地浑身颤抖。

“啊,那个谜团怎么解释呢?”我突然想到。

“谜团?什么谜团?”

“就是出租车的证词呀。出租车不是说大约那个时间,玉田宪吾打车赶到隧道附近的嘛。开着玛驰到达隧道,目击事故现场的玉田宪吾,怎么会在同一时间打车呢?果然是出租车记错了,或者在吹牛吧?”

“对啊,出租车是说过这件事。”扎帕也想起来了。在我提醒前,他肯定早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出租车未必在撒谎。我听说,目击车祸发生的玉田宪吾在现场呆呆地站了一会儿。”

“这可以理解。”

“然后他打了一个电话,之后就离开了。把那辆玛驰丢在了现场。”“这是怎么回事?”

“下面是玛驰的推理。”

“哪辆玛驰?”

“两辆玛驰。”扎帕有些不耐烦地说,“玉田宪吾眺望着燃烧的汽车,想到了移花接木的计划。为了实现这个计划,他必须离开现场,到其他地方去,对不对?”

“那他去哪儿了?干什么去了?”

“当提问的一方真好,多轻松啊。”

“我说,最近,你家次男的朋友好像经常来呀。”扎帕说。

这是砸玻璃事件的第二天。

像平日一样,亨下午三点多放学回家,到家后不出一小时,就有三个小学生骑着车来了。他们把车停在望月家门前,刷刷几下支好自行车。

“啊,这就是昨天说的三人组。亨班上的山田君、佐藤君,还有……”

“这就是‘蔬菜三人组’啊!哪个是井伊田?他是头儿吧?”

“大概是身材最壮的那一个吧。”

两个瘦小的少年站在望月家门口的对讲器前,一个比他们高大一圈的少年站在后面。

把困难的工作塞给别人,自己在一旁监督,一看就是领导的风范。恐怕这位就是井伊田吧。

“★÷Φ!”其中一辆黑白相间的自行车说了些什么。

“你好啊。”我向他打招呼。

“И◆◎。”另一辆自行车也发话了。然而,与往常一样,我们依然是鸡同鸭讲。

“总有一天我们会沟通成功的。”虽然这么说着,但扎帕的语气似乎并不抱希望。

接起对讲器的是圆香。“喂喂?”屋里传出不耐烦的声音。

“你好,我们是亨君的同学。”一个少年说。“请问他在家吗?”另一个少年同时开口。

“你们找亨呀。他在。”圆香的声音和蔼了几分。

“对了,你家的长女还在和那个江口交往吗?”扎帕问。“可能吧。”我回答。

片刻之后,亨拖拖拉拉地走了出来。他砰的一声关上家门,动作略显夸张,好像生怕同学看到家里的情形。

“有事吗?”亨问。

“都是同学,不要那么冷淡嘛。”

“你应该知道,我一向如此。不过我对井伊田从来都是笑眯眯的。”

“真没看出来。”那个疑似是井伊田的高大少年说。旁边两个少年也跟着笑了,听起来更像装模作样的假笑,就像司机看到“鸣笛示警”的标志时便礼仪性地按响喇叭一样。

“亨,你没忘记昨天的事吧?”开口的少年不知是山田君还是佐藤君,他脸颊圆润,稚气未脱,讲话却很不客气。

“昨天的事?哦,就是你们逼圭一君用球打我的事?”亨云淡风轻地说。他的感情挡目前处于空挡状态。

而井伊田他们则把感情挡调到一挡。“我们说的是你和圭一君打碎人家玻璃的事。”

“说起来,是你们逼圭一君投球,他不小心失手才把玻璃打碎了的。说事情的时候不讲明原因,不是很奇怪吗?”

“你强词夺理!”如果刚才说话的是佐藤君,那么这位就是山田君,我暂且这样认定。总之,这个少年以居高临下的强硬口吻质问亨:“你不是想说打碎玻璃的是我们吧!”

“你们看圭一君不顺眼,逼他扔球是事实吧?!”

“咦?有这事吗?”暂定是佐藤君的少年转身询问井伊田。

“在下毫无印象啊。”井伊田诚惶诚恐地说。他是在模仿大人的语气,调侃对方吧。“我们只是在公园里玩耍而已。而且,反倒是我提醒的你们,公园里禁止投球。”他说着还噘起嘴。

“这一点,在下才毫无印象呢!”亨长叹一声,“说吧,你们到底有什么事?找我问作业?”

“我们昨天把你们的事都录下来了。”

“你们在练习拍纪录片吗?以后想当导演?”

听到亨的回击,扎帕苦涩地说:“你家次男就不能稍微说几句好听的吗?”

“唉,本性难移啊。”

亨板着脸,继续说:“你们躲起来偷偷摸摸地录像,真是辛苦了。”

“我们打算把录像上传到网上。”

“我认为不会有多少受众。”

“受众?”三个小学生面面相觑,对于他们来说这个词显然很陌生。

“充其量就是一段小学生失手打碎餐厅玻璃的录像嘛,才不会有人关注呢。”

“可能吧。”暂定是山田君的少年笑嘻嘻地看向暂定是佐藤君的少年,“但是,当时圭一那家伙尿裤子的场面也拍到了哦。”

“也许尿裤子的一幕拍得不是很清楚,不过,停车场的地面湿了一块,可是一目了然。”说着,山田君拿出摄像机,走到亨身边,给他看录像回放。

“不相干的人看到,也不会觉得多有意思。”亨咬牙切齿地说。

“但是相干的人看到可就有意思了。”井伊田阖上摄像机的盖子,“比如,圭一的妈妈。”

“就是五音不全的那位啊。”暂定是山田君的少年嘀咕了一句,暂定是佐藤君的少年扑哧一声笑了。

扎帕讽刺道:“多好的孩子呀!亨少爷的同学果然非同凡响。”

“说幼稚的话,他们的确很幼稚。”诚然,和残忍恐怖的油罐车先生或户狩比起来,他们这一套根本就是小儿科。“然而,即使是这种微不足道的恶意,可能也会把别人推进痛苦的深渊。”

“说得好。这就和司机稍微乱来也会造成堵车是一样的道理。”

井伊田滔滔不绝地说:“亨,你想想,圭一的妈妈看到这段录像会有什么感受?肯定会很伤心吧。自家孩子不仅打碎了餐厅玻璃,还当众尿了裤子。还有比这更丢人现眼的吗?”

“他妈妈应该不会觉得丢人。”亨冷静地说,“但她肯定会很生气,自己孩子身边居然会有如此恶劣的同学。”

“碰巧录到了,也是没办法的事嘛。我们命令他砸玻璃了吗?我们命令他尿裤子了吗?没有吧?”井伊田似乎认为自己讲得很有道理,越说越兴奋。

“没人这么说。”亨依然很淡定,“话说回来,你们到底找我干吗啊?”

“如果你希望我们把录像删除的话,就跪下向我们道歉!立刻马上!”

“为什么道歉呢?”

“你就说:‘我太狂妄了,对不起。’”假定是山田君的少年笑道。

“但这也会被录下来吧?那就没完没了了。我很清楚你们的做法。”

“你果然很聪明。”假定是佐藤君的少年撇撇嘴。

“好啦,那我们不录像了。你赶快道歉吧。”井伊田把摄像机拿到身后。

“小绿,看来井伊田他们非要让亨少爷低头认错不可了。这帮家伙真够讨厌的。”

“应该说真够可怕才对。”我说。

亨微微一低头,说:“我太狂妄了,对不起。这样可以了吗?”

亨脸色丝毫未变。井伊田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在烦恼要不要强迫亨跪下。就在这时,玄关大门开了,屋里传出圆香的声音:“亨,你知道我的漫画在哪儿吗?”

僵局被打破。“没事的话,我走了。”说完,亨带着与出门时同样的表情回家了。

剩下的“蔬菜三人组”跨上自行车,看起来都是一副不完全燃烧的样子,我觉得似乎马上就会听到逆火的爆炸声。

“井伊田君,事情就这么完了吗?”暂定是佐藤君的少年说。

“嗯……”井伊田君嘴唇扭曲,“先把录像上传吧。”

这是违约!我想指出他的错误。扎帕倒显得很坦然。“我就知道他们不会遵守约定。”

“亨又没有跪下道歉。”暂定是山田君的少年点头赞同。

面朝他的井伊田君威严地说:“佐藤,你说得没错。”

啊,原来他是佐藤君呀。

第二天是周日,我看到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停在望月家门前,玉田宪吾从车上慢吞吞地下来。他身材高大、体格健壮,但是由于驼背的关系,行动略显迟缓。而且,或许是因为他总耷拉着脸,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感觉。

他走到门前,按下对讲器的按键,自报家门后,郁子和亨从屋里走了出来。

“小玉,你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阴沉沉的,毫不爽朗。”亨不客气地说。

郁子赶紧用打油诗提醒他:“天气冷就要穿皮袄,关系亲也要讲礼貌。”

“不好意思,打扰了。那个,我找亨君有点事,不知方不方便。”玉田宪吾虽然表情冷淡,但是态度谦恭,礼数周全。

“小玉,你干吗畏畏缩缩的。你也算我家的大恩人,可以更威风一点儿嘛。”亨笑道。

一年前,望月家受到户狩手下的胁迫,在千钧一发之际赶来相救的就是玉田宪吾。说大恩人也许有几分夸张,不过也绝非谎言。

“不不,大恩人什么的实在不敢当。”玉田宪吾似乎有些害羞,他手足无措地喃喃低语。

这时,扎帕说:“小绿,玉田宪吾为什么把姿态放那么低啊?都快和过去的Z一样低了。”

我明白他指的是淑女Z(Fairlady Z)(5)。虽然我没见过,但听说过这种车的车身好像很低。

“扎帕,人家的态度真是和你形成鲜明对比。这一年来,你动不动就说‘多亏了我你才得救’,摆出有恩于我的姿态。”

那次事件中,前来相救的不光有玉田宪吾,还有细见先生。是他狠狠收拾了户狩的手下们。所以,扎帕逮住机会就说:“要不是细见先生驾驶着我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或者“你真应该感谢丰田开发了卡罗拉这款车”。

“大概玉田宪吾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见,担心望月家不欢迎他,才会这样卑躬屈膝的吧。因为现在大家依然认为他是追赶荒木翠、引发车祸的罪魁祸首啊。”

“可荒木翠他们其实并没有死。倒是玉田宪吾,为了他们吃尽了苦头。”

“他真是高风亮节啊。”

“为了帮助荒木翠他们逃走,玉田宪吾还在有关车祸的报道中努力投放烟幕弹。他招不招人喜欢另说,但是没理由被嫌弃啊。”

“因为知道真相的人极其有限。”

“望月家里知道真相的也只有亨吧。不,应该说人类中知道真相的只有亨。”

“不过咱们私家车都知道玉田宪吾有多么努力。被人类误解,被车类理解,这个人真够可怜的。”

这时,郁子笑着说:“虽然亨没有细说,但我也相信玉田先生不是坏人。”

“哈哈,谢谢理解,我太高兴了。”亨模仿玉田宪吾的声音说。

玉田宪吾挤出微弱的笑容,说:“伯母,人没有绝对的好人与坏人,每个人都有好的部分,也有坏的部分。以前我也做过很多不好的事。”

“小玉,你竟然这么老实。”亨笑道,“这样的话,就做不了记者了吧?”

“现在改行也不可能了。”玉田宪吾无奈地撇撇嘴,“虽然这个工作遭人嫌弃,但今天我还是特意赶来仙台取材了。”

“今天要取材?”郁子问。

“对呀,妈妈。小玉今天好像会在市里转转。”

“仙台还有什么值得报道的事件吗?”

“肯定还是和荒木翠有关吧。”亨说。玉田宪吾闻言,立刻绷紧多肉的下巴。

“没错。荒木诚人这次要变卖荒木翠的遗物和所有物。电视上应该报道过吧?”

“荒木诚人是谁来着?”

“就是荒木翠的老公。”

“哦,对啊。我没看到那条新闻。”亨闷闷不乐地说。

“没事,以后还会播的。”

“你这次来,是刁难荒木翠的老公的吧?”

“亨,不可以这么没礼貌。”郁子提醒儿子。

几乎与此同时,玉田宪吾满不在乎地说:“没错,我就是来刁难他的。”

“哎呀呀。”郁子虽然迷惑不解,但还是感叹道,“当记者真不容易啊。”

“我今天来,是想请亨君帮我一个忙。”

“哦,这样啊。”

亨点点头:“他给哥哥打电话时说过了。”

“亨很聪明,可能也很善于刁难人,但是,玉田先生,我不会允许我家孩子做这种事的。”

“不,刁难人的事交给我这个大人就好。希望亨君帮忙的是其他工作。”

“其他工作是什么?”

“拔草。”玉田宪吾说。

“拔草?我不干。”亨大声抱怨,不过他语气一转,又说,“今天我休息,陪你去一趟也行。小玉,我跟你说,如果你取材需要在市里到处跑的话,可以开我家的德米欧。”

“这个我可没听说。”郁子眉头微皱。

我也没听说。我也有弯曲雨刷的冲动。

“今天家里又不用车,就让我们用吧。”亨罕见地像缠着妈妈要玩具的小孩子一样撒娇。

尽管郁子并不吃这一套,但她最终还是同意了。“好吧,今天也不用车,就让你们用吧。”她把车的使用权,也就是我的使用权,交给了玉田宪吾。

“喂,小绿,要出发了吗?”扎帕朝我大喊,“这次玉田宪吾要驾驶你了。”

“是啊。”

我看到玉田宪吾从郁子那里接过钥匙。他会不会好好对待我啊?我心里一阵不安。

“小玉,放心吧。我家车的任意保险不只限于家人,你开的话也没问题。”

“我倒不是担心这个。”玉田宪吾嘀咕道。

听到这里,扎帕问:“望月家为什么不上只限于家人的保险啊?”

这种事不是各家自己决定,想上哪个保险就上哪个吗?不过,我还是解释道:“这是因为郁子说不定什么时候会交男朋友吧。”

“这样啊?”

“只能说有这种可能性。郁子在某个地方闪电般遇到‘心爱之人’的可能性并不是零。”

“这就和世界上第一辆梅赛德斯还在世界某处行驶的可能性不是零一样。”

“没错。可能性不是零。到时候,说不定郁子的那位‘心爱之人’有机会驾驶我呢。”

“可能性不是零。”

“零和一差别很大。到那时候,如果任意保险是限定家人的话,会很介意吧?”

“谁介意啊?”

“郁子,或者她那位‘心爱之人’,可能都会介意吧。然后还有我,我会特别介意。”

是否加入任意保险,保险期限,以及加入条件,对我们私家车来说非常重要。我们倒不是担心钱的问题,而是万一发生事故怎么办?一想到这些,我们便会陷入无止境的不安。

“所以,望月家给我上的任意保险附带了家人以外也适用的条件。”

“提议的肯定是你家次男吧?”

“没错。”会对郁子可能交男朋友的事未雨绸缪,并对汽车保险内容提出意见的,除了亨,就没有其他人了。

以前,亨曾经对良夫说过:“别看妈妈那么坚强,其实她特别单纯。她是收到一束花就会心花怒放的那种人。”

“收到花就会心花怒放?真的吗?”良夫半信半疑。

亨说:“因为我听说,爸爸送她的第一份礼物就是鲜花。”

“是吗?”

“是啊。妈妈告诉我的。”亨出生不久父亲就去世了,所以他对亲生父亲了解很少。在我看来,他既没有因此惋惜,也没有特别在意。然而,说不定望月家最关注父亲的就是亨了。所以,关于母亲再婚的事,他比郁子自己还上心。

咔嚓一声,车门打开,玉田宪吾坐进驾驶席,亨坐上副驾驶席。引擎发动了。

我全身上下的每个零件都充满活力。果然,可以上路奔驰最开心了。

“荒木翠的老公为什么要突然变卖她的遗物啊?”我一开动,亨就问玉田宪吾,“那个,她老公叫荒木什么来着?”

“荒木诚人。他在电视上的特别节目里说,以前荒木翠说过:‘如果自己先死的话,希望配偶把自己的物品变卖掉,换成钱,捐给福利机构。’”

“那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来变卖?”

“他说车祸刚发生后,由于打击过大,他没有整理亡妻遗物的心情。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发生了那么惨烈的事故,还引起了那么大的轰动。一年之后,他终于收拾好心情,可以做这件事了。”

“那他打算怎么卖呢?到集市去卖?”

听到亨的话,玉田宪吾不禁失笑。“偶尔听你说出孩子气的话,我都不适应了。应该是慈善拍卖会之类的吧。”

“那么小玉,你现在要去哪儿啊?”

“去找荒木翠的老公。”

“就是荒木诚人先生吧?”

“对,我打算去采访他。”

“咦?”亨有些兴奋,“好像很有趣啊。是去咖啡厅或酒店大堂之类的地方采访吗?”

“不,我要去荒木家。我知道他今天休息。叮咚,按响门铃,然后就正面突击。”

“预约了吗?”

“没有。”

“没有?”

“我给他打过电话,提出正式的采访请求。但他拒绝了。所以只能直接上门拜访了。”

“采访也用不着这么拼吧?”

“也是。”玉田宪吾不知为何高兴地哈哈大笑。唾沫星飞溅,甚至有几滴飞到我的前窗上了。虽然没鸟粪那么恶心,但也很不像话好吗!我忍不住叹息。

“刚才我也说了,我要趁这个机会刁难他。”

“哦。”亨简单回应,也听不出他是否感兴趣。

为什么玉田宪吾为了刁难荒木翠的老公不惜做到这种地步呢?

荒木翠还活着,然而荒木诚人并不知情。说起这个男人,先是妻子出轨,接着妻子死于车祸,还有比他更值得同情的悲剧性人物吗?刁难这么可怜的男人就像在摔倒的人身上再踩几脚,或者超过意外熄火的汽车扬长而去,都是性格恶劣之人才能干出来的事。刚才,玉田宪吾自己也说“每个人都有好的部分和坏的部分”,今天他要做的这件事就完全暴露了他身上坏的那部分。

“那我要做什么呢?按下他家门铃之后拔腿就跑?叮咚,嗖。”

“这个我做就行了。”

“叮咚,嗖?”

“不是。是叮咚,取材。”

“原来如此。”

“先不说这个了。总之,等荒木诚人出来后,由我来问话。”

“工作要交给专业人士,对吧?”亨好像被自己说服了,不住点头,“我也很想学习一下大人的做法。”

“开什么玩笑!”玉田宪吾爆笑。我的前窗又要遭殃了吧,我不禁身体紧绷。“我告诉你,大人的做法最无聊了,无非是事前调整啊,barter啊,就是权衡利益,达到自己的目标。”

“barter?不是butter?”

“反正就是类似于交换条件。这个词的本义好像是指物物交换。比如,大型娱乐公司让当红女星出演电视剧时还会提出让新人也一起参演的要求。barter就是这样的交易行为。”

玉田宪吾说的话似乎很高深,亨能懂吗?至少我是不太懂。

“我妈妈总说:‘吃掉青椒的话,就可以吃甜点。’这也算barter吧?”

“这只是母亲担心孩子蔬菜摄取不足而已。”

“不是barter?”

“这是母亲对孩子的关爱。”

“好复杂啊。”

遵循玉田宪吾的指令,我一路向北前进,穿过刚建成的轮王寺隧道。不久前,这片地区还因为道路曲折而经常发生严重堵车,轮王寺隧道完美地解决了这个问题,简直就是拯救苍生的神明赐予我们的捷径。因此,我们私家车都把这条隧道称为“恩赐隧道”,每次畅通无阻地通过这里时都欣喜不已。我穿过这条“恩赐隧道”,进入北环线走了一会儿,在一个大型路口左转。

一次、两次,拐过两个弯,又开过一个坡道,就来到一片陌生的住宅区。

“小玉,那我到底要怎么做呢?”亨环顾四周,“扮演你的孩子吗?”

“啊?”

“见到带孩子的记者父亲,对方多少都会合作一点儿吧。”

“有道理。”

“对吧?”

“但我想拜托你的不是这件事。”玉田宪吾正要开始说明,亨伸出手掌制止了他。

“等等,让我猜猜看。”

“这又不是智力问答。”玉田宪吾把方向盘左转,开进住宅区深处。

“我猜应该是‘潜入荒木家取回物品大作战’吧?”

“嗷!”玉田宪吾像被尖锐物品扎了一下似的。

“猜对了?”

“从荒木家取回物品,比如什么物品呢?”

“嗯……”亨沉吟道,“比如不可以拿到集市变卖的东西?”

“不是集市啦。”

“应该是如果卖掉,被大家看到的话,就会有麻烦的物品。比如和丹羽出轨的证据之类的。”亨说。

我想他大概还不知道出轨的具体意思吧。没错,我们私家车都大体明白出轨是怎么回事。男人和女人去汽车旅馆幽会时常常会开车前往,很多人还没到旅馆就迫不及待地在车里卿卿我我了。这些事情与我们私家车的关系出乎意料地密切。当然,这种事也没什么值得自豪的。

“大家都知道荒木翠和丹羽出轨的事啊。我们记者不遗余力地报道这件事,荒木翠他们也没有强烈否认。事到如今,根本没有隐藏证据的必要。”

他说得很对。

“那我今天要帮什么忙啊?给点儿提示吧。”

“不用给提示,我直接告诉你答案。”

“先给提示嘛。”

“真是的。”玉田宪吾叹息一声。

答案是什么,亨的任务是什么,都与我关系不大,所以我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的对话。“这辆德米欧……”因此,当玉田宪吾嘴里突然蹦出我的名字时,我实在被吓得不轻。

啊?怎么说到我了?

“这辆德米欧在一年前被偷过一次,你知道吗?”玉田宪吾说。

“什么?”亨也大吃一惊,“怎么回事?我家德米欧被人偷过?但是车没丢啊。”

“只是被偷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也就二十几分钟吧。有一个人瞒着主人,把车开走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一年前吧。”

“我问具体是什么时候。不过还好,我家车的任意保险不是只限于家族成员。”

那件事,我怎么可能忘记?

那次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已经放弃追究了,就让这个未解之谜的真相永远在黑暗中沉睡吧。然而,今天终于要揭开谜底了吗?我激动得引擎活塞都要加速运动了。

“那天,你哥把车钥匙交给我,我骗他说‘我会交给酒店前台保管’,其实,我把钥匙交给别人了。”

“交给偷车贼了?”

“交给需要用这辆德米欧的人。”

就是那个家伙吗?

我回忆起一年前的往事,忍不住浑身颤抖。是愤怒还是恐怖,我无从判断。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暴躁的男人捶打我方向盘的事。当时他非常焦虑不安。

“到底是谁啊?是我认识的人吗?”

“算是你认识的吧。”或许是因为自己掌握了亨不知道的情报而充满优越感,玉田宪吾愉快地翕张鼻翼,装模作样地卖关子。

“谁啊?”

“是一个应该已死于隧道事故的人。”

“啊,是丹羽吗?”亨大叫。

丹羽?什么?是丹羽?我的雨刷又要动了。那个人就是丹羽?虽然他是话题人物,但我并不清楚他的长相。我知道他是靠太阳君版权费悠闲度日的富家公子,然而这并不能帮助我构建出这个人的相貌。偷车的那个男人是什么样子来着?身穿黑色帽衫,戴着帽子,而且开车很粗暴。他的举止果然不像普通人呢。我好像明白了。然而,那么不靠谱的男人还能衣食无忧?我又免不了感到吃惊。

“这是提示。”玉田宪吾说。

“提示?”亨反问。

“对。今天我拜托你的工作和那时丹羽偷车是同样的理由。也许不能说是同样的理由,不过至少目的是一样的。”

亨双手抱胸,往左歪歪头,又往右歪歪头。“虽然很不甘心,但我真的猜不到。”

“要我公布答案吗?”

“不要。我再想想。下一个提示是什么?”

不久后,我的速度开始放缓。住宅区中间有一个小公园,玉田宪吾可能打算把我停在公园旁边。幸运的是,那里并没有“禁止停车”的标志。

“没有提示了。”玉田宪吾烦恼地说。接着,他又问:“对了,你知道别人怎么称呼荒木翠这种人吗?”

“怎么称呼?不是叫她荒木女士吗?”

“不是。我是说如何描述她这种人。”

“怎么描述?‘名人’呗。”

“换个其他的,更有腔调、更上档次的说法。”

排气量三升以上的高级车,我想到了这个说法。

玉田宪吾对双手抱胸、为了避免失败的屈辱而绞尽脑汁的亨说:“是‘高岭之花’。我们这样的男人,都把荒木翠那样的女人叫做‘高岭之花’。”

“我好像听说过。”

“对吧?”

“这个说法怎么了?”

“将来你也找一朵‘高岭之花’吧。”

“啊?什么意思?”亨惊讶地问。我也不太明白。“你是让我和够不到的女人结婚?”

说着说着,玉田宪吾拉起手刹,关闭了引擎。

“咱们先下车,去荒木家的路上我告诉你。”

能不能在车里讲啊?然而,我的愿望落空了。

他们下车,朝公园对面走去。我无所事事,只好打量周围的景色。公园里,滑梯、沙坑等一般游乐设施一应俱全,一簇簇杜鹃花灿然盛开,公园中央还有几棵高大挺拔的樱树。

“嗨,德米欧。你找荒木家的人有事吗?”

我把注意力转向后方,后面那户人家的车库里,有一辆面朝我停放的宝马。那是一辆六系列的敞篷车。如果用人类的相貌来形容的话,可以说这辆车眼神锐利,鼻孔大得夸张,浑身散发着强劲的气势,宛如一只身穿名牌西装的猛兽。总之,这种奇妙的平衡感正是这款车的特性。

“你好。”我赶忙回应。我的车尾对着他。当然,停车方向取决于人类,停车时车辆无法回头,所以我们不用像人类那样非得面对面说话才行。我们的引擎盖和保险杠又不是脸,这一点应该不用我多说。总之,四面八方,只要是尾气可以到达的范围,我们都可以对话。

“去年,你现在待的那片地方可热闹了。来荒木家取材的人都把车停在这里,密密麻麻的。”

“我想也是。”各地记者蜂拥而至,打车或租车前来的东京记者,肯定都把车停在路边。

“荒木翠家就在附近吗?”

“走几步就到了。一直朝里走,就能看到一座豪宅,那就是她家。”

“你家也是豪宅啊。”这不是恭维,而是我的真心话。

然而他却显得不太满意。“还行吧。”

“对了,荒木家的车怎么样啊?”

“怎么样是什么意思?你问有几辆吗?那我告诉你,只有一辆。”

“不是,我是问车型。”

“知道这个,你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我就是有点儿好奇而已。”

“我才不关心车型之类细枝末节的问题呢。”这辆六系列的敞篷车——我们私家车口中的“老六”——不知为何显得有些生气,好像在努力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

“难不成荒木翠家的车和你是同一款?”我试着说出自己的猜测。对汽车来说,同款车毫无疑问是最值得关注的。拿我来说,如果邂逅同一厂家、同一款式、同一年代的车,就像见到兄弟一样欢欣雀跃。相反,也有很多车见到同款车会感到不自在,或萌生竞争心理,因而心情不快。这辆老六会不会就属于后者呢?

“德米欧,你真聪明!”说话的是老六邻居家的奥迪。虽说是邻居,但两户住宅都很大,庭院也相当宽敞,所以两家的距离比较远。与我和扎帕“亲密无间”的邻居关系完全不同。那辆光滑闪亮、美得炫目的红色奥迪说:“你说得没错,荒木家的车也是宝马老六。”

“那又怎样?只是巧合而已,两家碰巧买的是同一款车罢了。”老六不高兴地说。

听到老六不客气的反驳,我读出了其中的言外之意。说不定老六的主人是模仿荒木家才买了同一款车。乍看之下,这个小区豪宅林立,但其中还是荒木翠家的门第最为悠久高贵,周围的住户可能都对荒木家抱有某种憧憬,为了效仿而购买同款车,这也不难理解。

然而,对这家的老六来说却是一种屈辱。也许不算屈辱,但至少可以算作失落感吧。

“荒木翠家在哪里啊?我家次男和记者一起去她家了。”

“带孩子的记者很少见啊。”

“荒木家就在这条路的尽头。”奥迪回答,接着他又像传球似的把话题丢给旁边的车,“对吧,塞利西欧(Celsior)?(6)”

“对。沿我家旁边这条路走到头就到了。”塞利西欧回答。

总而言之,荒木家不在老六和奥迪这边的路上,而是在更靠外侧的那条路上。

“可惜的是,现在荒木家没人。”塞利西欧说,“我后面就是荒木家,能看到大致情况。他家的老六不在停车场,所以荒木诚人应该出门了。”

“亨他们白跑了一趟吗?”

“你也白跑了一趟。”

“不过跑一跑还是很快乐的。荒木诚人是研究疾病的吧?顶着爆炸头的那种学者?”

“他可不是爆炸头。”

“哦,对了,他是研究免疫什么的学者吧?”

“对。免疫什么来着,奥迪?”

“与免疫不全有关的基因研究。”

“对。就是这个与免疫什么有关的什么研究。”老六大声说,“这是非常重要的工作。对吧,奥迪?”

“因为他的研究可以帮助被疑难杂症困扰的人类减轻痛苦。”

“真了不起。”我由衷地赞叹。

老六却意味深长地说:“是有了不起的一面。”奥迪接着说:“也有不那么了不起的一面。”

“这是那辆老六,也就是荒木家的老六说的。”塞利西欧镇定地总结道,“荒木翠真的很努力啊。对吧,奥迪?”

“没错。荒木翠确实很努力。”

“她不是出轨了吗?”我问,“你们说的努力是指什么啊?对了,荒木翠和荒木诚人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呀?”

“荒木翠为了一个角色去体验生活的时候碰巧认识诚人的。荒木翠被专心致志搞研究的诚人打动,对他产生了爱慕之情。”

“但荒木诚人其实并不是这样的人?”

“不,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对学术研究认真投入,这一点不假。但是,有时候两人结婚后才会发现配偶的另外一面。对吧,塞利西欧?”奥迪说。

“没错。荒木翠想尽己所能支持荒木诚人崇高的事业。当然,她被这个男人认真工作的样子深深吸引也是事实。然后,他们就结婚了,还买了宝马。刚开始时,一切都很好。”

“你是说宝马的状态很好?”说完,我立刻意识到自己想偏了,马上改口,“你说的是他们的婚姻生活吧。”

塞利西欧说:“据说他们没怎么交往就结婚了。这就像不经试驾就买车一样,人类都有表里两面。”

“就好像我们汽车也有外观与内饰一样。”奥迪插话道。

然后,他们就开始说起“荒木翠很努力”这个话题。

“那是两人婚后的一天……”塞利西欧开始讲起来,语气像在介绍落语名段的梗概似的。说不定这个街区的每辆车都熟知荒木翠家的内情。“荒木诚人对妻子说:‘今天不加班,晚上一起吃饭。’是这样吧?”

“没错。”奥迪随口回答,“于是,荒木翠就做好晚饭,等待老公回家。出身名门的世界级女星在做饭方面也非常努力。然而,那天,她老公没回来吃饭,因为工作耽搁了。”

“这种事也有可能发生。”

“荒木翠一直等到深夜,她老公才回来。她说:‘回来晚就不能先打个电话吗?’妻子抱怨一句很正常吧?”

“当然正常。这种情况,谁都会这样说的。”

“结果,她老公立刻化身为厉鬼。”

“啊?”

“就是勃然大怒的意思啦,他怒斥妻子:‘我做正事的时候能想到打电话吗!’然后,他又命令妻子:‘给我道歉!’”

“道歉?但是荒木翠又没有做错事啊。”

“是没做错事。但是,荒木诚人非要妻子道歉不可。他说:‘是你故意找碴儿。犯错就要道歉,这是世间的规矩。’”

“呃……”我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就像车里挤满人,因为重量和闷热而不堪重负似的,“在两边都是绿灯的时候,应该互相体谅吧。”

“正是如此。”奥迪表示赞同,“绿德米,你说得没错。在不知哪边是绿灯的时候,必须放缓速度、观察情况、互相礼让才行。”

“但是,荒木翠很伟大,她郑重地向老公道歉了。”塞利西欧说。

“哎哟。”

“然后,她老公心满意足地说了一句话。”

旁边的塞利西欧同时开口,两辆车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你这个人不懂常识,我要教你为人处世的正确之道。’”

“哇!”总之就是说,她老公那边永远是绿灯。

说起来,户狩他们为了自己的欲望和目的,就算己方不是绿灯也要硬拗成绿灯。他们很可怕,明知不对,也要把错误贯彻到底。

但荒木翠的老公又和他们不太一样。他坚信自己这边是绿灯,对于自己的正确性从不怀疑。我说不好哪种人更坏,只有一点可以肯定,两种人都会给周围人带来困扰。

“从此之后,一直都是那样。”老六说。

“那样是哪样?”

“荒木诚人指出妻子的过错,教训她,然后她赔礼道歉。这样的关系一直延续下去。”

“一直?”

“一直。无限循环。”

“荒木翠真能忍啊,她都不发怒吗?”从社会地位来看,荒木翠显然比老公高得多。你以为你是谁,敢跟我这么说话!就算她这样痛骂老公也不为过。

“其中一个原因是,荒木翠这个人非常善良谦逊。她认为老公的话合情合理,于是就全盘接受了。”

“可是,她老公的话怎么想都是自私自利、胡搅蛮缠的歪理邪说啊。”

“荒木翠大概认定,在普通情况下,老公永远是对的。她的人生经历与众不同,拥有与众不同的家世、与众不同的才华,正因为如此她才会有误解。她不知道普通人的人生是怎样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奥迪接着说,“她不得不道歉。因为在她乖乖道歉之前,她老公会一直一言不发,甚至拒绝和妻子对视。”

“一言不发?”

“对,一句话都不说。我说,绿德米,你会觉得被人无视根本不算什么吗?”

“不,我不觉得。”

“那么,朝夕相处之人采取让人不快到极点的态度,会让一般人精神崩溃吗?你会觉得被人无视可能严重到这种夸张的地步吗?”

“不,我不觉得。”

“外面的荒木诚人是个好人,虽然有些冷漠,但做事认真负责,稳重可靠。我的主人经常说:‘荒木女士的先生真是个优秀的人。’附近的邻居也都这么说。实际上,他确实有这样的一面,应该不是伪装出来的。”

“因为人类有很多面啊。”我想起玉田宪吾和江口先生。肯定没人想到出身名门的著名女星荒木翠会谦逊到那种程度。“知道荒木诚人有另一面的只有荒木翠吗?”

“还有我们这些私家车。”奥迪说。

“那辆老六经常说起荒木家的事吗?”

“刚开始时,他不太说。”塞利西欧说,“但后来荒木翠的八卦传得满天飞,他就一点点把真相告诉我们了。也不知是发牢骚,还是为荒木翠辩护。”

“但为什么我们没有听说过呢?”汽车圈里的闲话传得很快,可这些事为什么闻所未闻呢?

“这个呀……”老六百无聊赖地搭腔。

“因为我们不常出门啊。”也许是错觉,奥迪的声音也变小了。

看来,对于高级住宅区的车主们来说,私家车与其说是代步工具,倒不如说装点门面的作用更大。他们很少开车出门。

“我的主人怕出车祸。”塞利西欧的语气里明显透出落寞。

几年前,新闻里好像经常报道艺人和企业高层领导出车祸或违章驾驶的事。那时,我刚来望月家,况且新闻里报道车祸是家常便饭,所以我一般听过则忘。但是,这个住宅区的人似乎都很关注,大概因为这里的居民大多拥有相当高的社会地位吧。

这里的车主一个个变得神经兮兮,唯恐稍有违章就会引发舆论批评,惹祸上身。所以,打车或租车出行的人越来越多。一个人开始害怕、选择打车的话,其他人也会跟着害怕,相继效仿。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所以,这里的车很少与其他车接触。偶尔出一趟远门,也不会特意说起荒木翠的事,所以荒木翠的家事并没有在汽车圈里传开。

“原来是这样啊。”其实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作为私家车被生产出来,却被主人成天关在家里,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我想起以前停在包月停车场里的那辆蓝鸟。他那位年过八十的主人因病卧床不起,不能开车。这是一年前的事了,也不知他现在情况如何。

“啊!绿德米,你家那个孩子把鞋扔到荒木家院子里去了!”塞利西欧大喊一声。

“啊?亨扔鞋?”我不明就里。

我蓦然想起前几天亨打碎了餐厅玻璃的事。难道是有人命令亨扔鞋的吗?但是,为什么非要选在这里扔啊?

“刚才,那个男人一直锲而不舍地按荒木家的对讲机。”

“他叫玉田宪吾,是个记者。”

“他们发现荒木家没人,然后孩子就突然脱掉鞋,扔到院子里去了。”

“他为什么扔鞋?”我问。塞利西欧不像在说谎,我看不到荒木家发生的事情,不由得焦急起来。

“现在,他未经许可就跑到荒木家的院子里去了。”

“你说亨?”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总之,他把鞋捡起来了。”

把鞋扔进去,又自己捡起来?

“他到底在折腾什么呀?”奥迪疑惑地问,“小孩子就是没头脑。”

“不对!”我当即予以否定,“如果亨没头脑,那就没人有头脑了。他比大人还像大人,说他是望月家的智囊都不为过。”

“不过,你家那位智囊君又开始修整庭院了。”

“啊?修整庭院?”塞利西欧的实况转播朝我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他在拔草,清理杂草。他是来帮忙打扫院子的吗?”

“拔草?”连我也糊涂了。扔鞋、捡鞋、拔草。玉田宪吾是说过想让亨帮忙拔草,但我以为那不过是开玩笑而已。

“他是想给别人送花吧。”塞利西欧事不关己地说,“孩子的想法简直莫名其妙。”

“啊,对了,说起孩子,荒木翠的那个孩子可真够惨的。”奥迪插话。“荒木翠的那个孩子……”我鹦鹉学舌般地重复,“孩子在哪里啊?”

“现在没有了。”奥迪说。

“真是一场悲剧。”塞利西欧说。

“喂,你们在说什么呢?”老六插嘴道。他好像听不清一车之隔的塞利西欧说的话。

“我们在说孩子的事。荒木翠以前不是怀过孕吗?”

听了奥迪的说明,老六黯然低语:“哦,那件事呀。”

而我依然迷惑不解。“什么?荒木翠有孩子吗?”

“有过。”“对,以前曾经有过。”“现在没有了。”

接着,几辆车开始七嘴八舌地讲述往事。他们语气平淡,就像满怀悲伤与无奈从惨烈的车祸现场旁边静悄悄地路过那样。

“怀孕初期,荒木翠的身体状况很不好。”

“本来她老公就对妻子怀孕的事一点儿都不高兴。”

“据她家那辆老六说……”塞利西欧进一步压低声音,像是怕加重原本就很沉重的话题,把现场气氛拖入泥潭之中似的。他换上宛如行驶在冰冻车道上一般流畅轻巧的语气,说:“荒木诚人得知妻子怀孕时,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不是想以怀孕为借口偷懒不做家务吧!’”

“天啊!这也太过分了吧?!”我呻吟道。

“大吃一惊吧。他还说怀孕又不是生病,该做的还得做。”奥迪木然的声音仿佛是从排气管里发出的。

“啊,是有这事。”老六无精打采地搭腔,他似乎能够想象出当时荒木夫妇对话的场面。

“明明妻子刚怀孕,身体不适,那个男人却还要求她像往常那样做家务,他说:‘做好分内之事,才是有担当的成年人。’”

“这就好像在说,我前方的信号灯全是绿灯。”

“没错。而且不幸的是,荒木翠好像总是觉得自己前方的信号灯全是红灯。”

太为他人着想是会吃亏的。在路上行驶时也是如此,太顾虑其他车,就会被加塞。

“然后,有一天,荒木翠终于身体不支倒下,被送进医院。”奥迪说。

忽然,大家全不吱声了。一直在当听众的我一时没回过神来,还在专心等待下文。但等了半天,大家依然沉默。“咦?然后呢?”我正要开口询问,突然灵光一现,领悟到他们沉默背后的含义。荒木翠肯定是在那一天失去了她的孩子。“荒木翠也太惨了!”

“可不是嘛,她一定受了不少罪。”老六说,“硬要说的话,她唯一的幸运就是这件事发生时正赶上东京进行大选,政坛动荡。”

“啊?这和政治有什么关系?”

“媒体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边,就没人关注荒木翠的事了啊。”

“原来如此。”如果媒体得知荒木翠怀孕、又流产,记者们肯定会从东京大举杀向仙台。荒木翠以前曾经说过,媒体没有其他新闻可报道的时候就会拿她炒作。反过来也可以理解成,媒体不愁没有新闻素材的时候就不会关注她。

“可是那件事之后,荒木诚人依旧对荒木翠挑三拣四,训斥她。”

“啊?不会吧?”明明发生了那种事,荒木诚人还对妻子不依不饶?

“那辆老六说,在荒木翠出院坐车回家的路上,开车的荒木诚人一直语气淡然、滔滔不绝地进行说教:‘就是因为你自己没做好健康管理,才会发生这种事。你没有做母亲的资格。’等等。”

“太可恶了!”

“还远远不止如此。我说了,你可不要吃惊啊。”

“嗯,我向马自达的创始人发誓,绝不吃惊。”

“后来,荒木诚人出轨了,他开始和其他女人交往。”

“啊?等等,你说什么?!”

“你看,跟创始人发誓也没用吧。我再说一遍,荒木诚人出轨了。”

“不是荒木翠出轨?”从刚才听到的情况看,荒木翠无法忍受丈夫的傲慢无礼,转向其他男人寻求精神慰藉也是有可能的。出轨也要分情况啊!虽然不知该不该这样说,但至少荒木翠出轨有同情的余地。“我真的搞不明白了。”这种时候,人类常说“举手认输”,此刻我也有类似的感觉。用我们汽车的话来说,就是“鸥翼门的感觉”。想把车门打开成海鸥翅膀那样,对不起,我无法理解,饶了我吧。

“荒木诚人出轨,在道理上说不过去吧?”

“那个男人认为保不住孩子的女人根本不是女人。总之,他会找一堆歪理使自己的行为正当化。”老六义愤填膺地说,他激动得活塞都要上下运动了。

“其实,他出轨是旧情未了。荒木家的老六说,荒木诚人原本就在与有夫之妇交往。”

“什么?”

“怎么说呢,也不知算藕断丝连还是什么。反正荒木诚人与荒木翠结婚后,还与旧情人保持往来。类似于买了两辆私家车的感觉。”

我不知该作何评论。我想痛斥荒木诚人太自私,但又觉得这样很傻。我又想起戴安娜王妃和王子的事。

“不过,既然她老公这么过分,荒木翠赶快和他离婚不就行了吗?我以前就有这个疑问,今天听了你们的讲述,就更纳闷了。荒木翠没必要忍受这样的男人吧?”

“怎么说呢……”

“又是因为荒木翠太善良吗?”我说,“她认为自己可能也有错,所以不愿离婚?”

“不。”老六回答,“荒木家的老六说,失去孩子之后,荒木翠好像也考虑过离婚。毕竟,荒木诚人还做出了出轨这种事。”

“对啊!”

“但是荒木诚人坚决不同意离婚,他不想切断与荒木翠表面上的联系。”

“是为了财产吗?”我问。心里想着应该不会吧,但又无法完全否定这个可能性。

“或许是为了自尊心。妻子离开,就说明自己做错了。”

“他做得还不够错吗!”

“就是说啊。”奥迪说,他听起来就像要打开假想的鸥翼门了,“而且,荒木诚人还说了一句特别卑鄙的话。”

“他说什么?”

“他说如果荒木翠坚持离婚,他就把她过去出轨的事告诉媒体。”

“把自己妻子出轨的事告诉媒体?他为了什么啊?而且荒木翠出轨的八卦不是早就传得尽人皆知了吗?”

“并非全部。尤其是和普通人出轨的事,都没有报道出来。但荒木诚人都调查清楚了。”老六说。

塞利西欧补充道:“比如,他查到一个男人和荒木翠交往时是单身,但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

“哦?啊!”我突然想起一个名字,“是贤次郎先生吧?”

“谁?”

“我曾见过一辆大众车,他的主人是贤次郎先生。”

就是在隧道事故现场附近的停车场里遇见的那辆大众车,他告诉我:“我家贤次郎先生单身的时候,曾经和荒木翠交往过。”

“我不知道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老六说,“但是,如果媒体得知这个消息,去那户人家上门采访,你觉得会怎么样?”

“肯定会给人家带来困扰吧。”

虽然贤次郎先生试图隐瞒这段历史,但他妻子还是知道了。然而,即便如此,如果媒体找上门来重提旧事,还是会令人不快吧。

“而且,听说那个男人的孩子自打生下来就和其他的孩子有点儿不一样。”奥迪说。

“啊,对了,那位母亲好像每天都要陪着孩子上学。”我还隐约记得大众车说过的话。那位叫博子的母亲在开车时偶尔会自言自语:“人生真辛苦啊。”人生真辛苦,扎帕也说过同样的话,他说,听了弗兰克·扎帕的歌,就会明白人生要经历很多很多事。

听了我的话,塞利西欧说:“那个家庭本来事情就多,如果再把男主人和荒木翠的绯闻挖出来,会怎么样呢?”

“肯定会很烦恼吧。”至少不会是喜事,“麻烦那么多。”

“可不是嘛。所以,荒木翠没有离婚,她没办法离婚,因为会牵连其他人。”

“唉……”光是听他们讲这些事,我就觉得心力交瘁。

面对荒木诚人的不讲理,荒木翠忍下来了。她恐怕是不得不忍吧。

“他家的老六说,每次荒木诚人开着他去情人那里,他都厌恶得不得了。”伙伴很难过,奥迪似乎也很担心。

“每次荒木诚人和情人出去过之后,都会把导航仪的历史记录删掉。”

“他家的老六表示无法接受。”

“无法接受导航仪的历史记录被删掉吗?”

“他说:‘他删除记录的行为非常理性。一个男人冷静地出轨,这种事实在太恐怖。’”

“哦……”我似懂非懂。

“总之,他说他最生气的时候,就是荒木诚人删除导航仪历史记录的时候。”

我们私家车大多很亲近主人,甚至可以说偏袒主人。而这辆老六的反应非常少见。不过,也许他认定的主人只有荒木翠,并不包括荒木诚人。

“看,他们回来了。”老六说。我看向前方,玉田宪吾和亨正并肩朝这边走来。

正如塞利西欧所说,亨手中的塑料袋里装着一些草,好像还有几朵花。我能看到小铃铛形状的白色花朵。

驾驶席和副驾驶席的门几乎被同时打开,两人坐上了车。

有缘他处再见,我正想和他们告别,老六就抢先说:“以后再来啊!我们一直都在这里。”这既是句告别,也是自怒自艾般的悲叹。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出发了。

倒霉事发生在归途。

首先,从仙台市北郊返程的途中遭遇了交通拥堵。从北环线进入南北向车道后,就在进入轮王寺隧道之前堵住了。

这不是“恩赐隧道”吗?!

明明是为了消除堵车而建立的捷径隧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车啊!

也许有些夸张,但我真的深感绝望。无论推出多少缓解拥堵的政策,依旧无法消除堵车吗?就好像无论制定多少法律条款,依然不能杜绝犯罪一样,这不就和“捏手背游戏”(7)差不多吗?

“堵车了。”亨也说。但他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我这么失望,只是陈述堵车了这个事实而已。

“堵车是无可奈何的事。只能靠时间解决了。”玉田宪吾也显得不慌不忙。

“是啊。”

“以前,迈克尔·凯恩(8)演过一部电影,讲的是用MINI cooper抢劫的故事。”听到玉田宪吾的话,我差点儿惊叫出声。太可怕了!被卷入人类犯罪的车子,让我无法不同情。

“哦。”亨随口回应。

“三辆不同颜色的MINI cooper,好像分别是红、白、蓝三色。主角抢劫金条后逃跑,意大利警察在后面穷追不舍,双方在意大利的广场上上演猫捉老鼠的大战。然而,正赶上意大利广场严重堵车,车子都动弹不得。”玉田宪吾换成空挡,拉起手刹,把脚从刹车踏板上移开。他大概知道车子一时半晌无法前进。

“一开始,意大利人都焦躁不安地狂按喇叭。但是,随着剧情的发展,镜头再度转向广场时,大家又都显得十分悠闲。”

“怎么悠闲?”

“有人坐在车顶看报,有人在车里打牌,还有人在玩骰子,甚至还有男司机隔着车窗与旁边反向车道的司机搭讪,结果被对方扇了一耳光。”

亨开心地笑了起来。“果然很悠闲。他们好厉害啊!”这大概已经超出“悠闲”这个次元了吧。

“是吧。看了那部电影之后,我觉得堵车也有堵车的乐趣,享受一番也不错。日本人现在太急躁了。”

“日本人也有很多种。”亨冷静地说,“而且,那只是电影而已。”

“没错。”玉田宪吾松开方向盘,双手交叠,抱在脑后。

两条宽敞崭新的车道笔直向南延伸,前方就能看到那条隧道。平时,每辆车开到这里时都能享受到畅通行驶的快感,今天却大排长龙。

两排车都堵在路上。为什么会这样啊?

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前面的堵车好像并不是一般的堵车。

“嗨,大众。”我向前面的黑车打招呼。

“嗨,德米欧。”

“一点儿都不动啊。”“是啊,我的主人要赶不上约会了,从刚才起就一直很着急。”“那现在呢?”“现在已经完全踏实了。他打电话给对方,对方说:‘不管到几点,我都等你。’他听了之后,心情立刻好转。”“那太好了。”“但是,我觉得‘不管到几点’也是有限度的。”

“喂,德米欧,这种情况可不一般。”旁边的黑色tanto说,“这条隧道会堵车,可不像是自然堵车。”

对我们来说,没有比“自然堵车”更神秘的事了,这就像风到底是从哪里吹来的一样,是搞不清原理的现象。

“人类最受不了原因不明的事,自然堵车就是其中之最。”扎帕曾经说过,“不管是真相还是谎言,只要说明理由,人类就会稍微平静下来。所以,发生自然堵车时,不管三七二十一,放两辆压扁的车子在路上就好。人类就会知道,哦,是发生严重车祸了,于是,焦躁就一扫而光。”

“这是非自然堵车。”tanto后面的一辆款式老旧的皇冠小声说。

“啊,这个说法好!非自然堵车。”tanto笑了。排在他前面的皇冠也搭腔:“非自然堵车啊。”接着,两条车道上的车子都开始七嘴八舌地嘟囔:“非自然堵车。”他们似乎觉得这个说法很有趣。虽然我并不觉得那么有趣,但这次堵车的确非常不自然。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发现反向车道上没有车辆驶来。一边车道堵车,反向车道却十分空旷的情况时常发生,但是,一辆车都没有也太奇怪了。

过了一会儿我才知道,原来是有几辆车发生碰撞,堵住了隧道南侧的出入口。

前方车辆用传话的方式,一辆一辆把这个消息传了过来。因为是从隧道另一侧传来的,所以情报内容可能有些出入。刚刚听说“四辆私家车相撞,动弹不得”,马上又有车订正说:“好像是五辆。”紧接着有车补充:“听说有一辆是送快递的卡车。”

不久,又传来“事故车辆没有重大损伤”的消息。我们在放下心的同时,又开始感到混乱。到底哪一个才是正确的消息?如果事故车没有重大损伤,就应该尽早把他们移到路边,让后面的车通行才对。如今却堵得这么厉害,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和周围的车嘀嘀咕咕地讨论各自的臆测。

后来又传来消息说:“前面四辆车因为急刹车,车身侧向打滑,形成一道路障。后面的车险些撞上这道路障,司机及时扭转方向盘并踩下刹车,导致车身倾斜。虽然避免了造成严重破坏的恶性事故,但还是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冲撞。后面数辆车子躲闪不及,横七竖八地撞成一团,把整条车道堵得严严实实。”

“就像自行车乱七八糟全都挤在狭小的停车处一样。”我身后的皇冠抱怨道。

“啊,说得妙!”他身后的皇冠附和道。

“话说回来,皇冠也太多了吧!”

我差点儿笑出来。虽然这纯属巧合,但还是很好笑。皇冠车的标志是一顶很威风的王冠,看到皇冠车堵在一起,就像看到很多很威风的人聚在一起似的,这种场面很好玩。

我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前方传来消息:“不知是抢劫还是盗窃,总之好像有事件发生。”

“抢劫?盗窃?”

据说,有人从隧道另一侧、国道旁边的建筑物里抢走了财物——当然也有可能是现金——然后开车逃逸,在隧道前的十字路口闯红灯时与其他车辆接连相撞,乱成一团,所以才会造成眼下这起非自然堵车。

“天啊,饶了我吧!”一辆车哀叹。

“抢劫什么的也就罢了,开车逃逸不可饶恕!”皇冠大叫。

“没错!”我们异口同声地高呼,“干坏事不要牵连车子!要跑用自己的腿啊!”

不知哪辆车开玩笑地大喊一声:“啊,听到警车老爷的声音了。”连我在内,所有车都笑了。我将注意力集中于远方,的确可以听到宛如能搅动空气般的警笛声。

看来真的发生事件了。

此时,大家都怀着同样的心思,希望逃逸车辆平安无事。窃贼怎样无所谓,他是自作自受,但车子是平白无故受到连累的呀。

这时,前面一辆MINI cooper说:“我以前在英国时,有一个强盗团伙开着三辆MINI cooper逃逸。”

就是玉田宪吾刚才说过的那件事。虽然是电影里的故事,但这辆MINI cooper讲得就像真事似的。“那个强盗团伙顺利逃脱,但是之后的事才是最恐怖的。”

“怎么恐怖了?”一辆车问道。

“三辆MINI cooper全都被推下悬崖,摔得粉身碎骨。”

啊!太过分了!在场的所有车都不禁浑身发冷。

过了一会儿,亨提议:“还是走其他路吧。”然后他便开始操作导航仪,“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隧道以外的路。”

很快,导航仪发出声音:“开始搜索其他路线。”

接着,屏幕上显示出沿着隧道前方的小路向左迂回的一条路线。

进入那条曲折的小路,果然和预想的一样,没什么车。行驶在畅通无阻的道路上,幸福感也多了好几倍。

“那里为什么会堵车?出车祸了吗?”玉田宪吾说。

是因为强盗团伙开车逃逸,引发了骚动,进而导致堵车的。不过这是我们汽车圈里流传的情报,玉田宪吾和亨还不知道。

“我还听到警车的警笛声了。”亨好整以暇地说。

沿小路向西南方前进,在十字路口转弯后就进入了一条单向双车道的宽阔马路。

“话说回来,真没想到丹羽也很细心嘛。”副驾驶席的亨看着手里的塑料袋,那里装着他擅自闯入荒木家庭院连根拔起的花。

丹羽很细心?这是什么意思?我很想发问。

“哦,他只是想尽可能地规避风险吧。丹羽和荒木翠都有被媒体追逐的悲惨经历,所以他们对于被追踪这件事可能有点儿神经质了。”

“小玉,你也追过他们啊。”

我试着从他们的对话中推理出目前的状况。

我首先想到的可能性是“丹羽想从庭院中采摘荒木翠喜欢的花”。

比如,荒木翠回想起家中庭院里盛开的鲜花,突然对丹羽说:“看不到那些花,我好寂寞啊。”于是丹羽答应她:“那我去帮你采来。”不,不可能,我否定了自己的推理,丹羽和荒木翠都不是这种性格的人。

“接下来知道怎么走了,不需要导航仪了吧?”亨说着,关掉了机器。

这时,我想起在荒木家所在的住宅区听到的事。每次,荒木翠的老公荒木诚人和外遇对象外出后,都会一丝不苟地删除导航仪中的记录。

原来如此,是导航仪啊!同时我又想起亨操作导航仪时的情景,灵感如火花般迸发。

原来是导航仪!

我终于明白一年前丹羽偷我的原因了。之前我一直觉得不可思议,他既没把我开到什么地方,也没有偷走我的任何零件。

不过,有一样东西即使被偷,别人也很难发现。

他的目的是删除导航仪的记录吧?

当时,丹羽从玉田宪吾那里得到钥匙,发动了我的引擎。虽然可以在原地删除记录,但他不知道良夫什么时候会回来,所以把我开到不远处才开始在导航仪上动手脚。因为对丹羽来说,被人发现他还活着的话,会引发大麻烦。

那么,他为什么非要删除我的记录呢?

我正想着,听到亨拿起装花的塑料袋问玉田宪吾:“这真的是那一片没有的花吗?”

“如果丹羽他们的想法没错的话,那么这种花是不可能在仙台住宅区里自然生长的。”

“丹羽他们是在哪里发现的?”

“在电视上。之前不是播出过一个特别节目吗?荒木翠和丹羽也看到了。拍到荒木家时,正好拍到了庭院里的白花。”

“然后他们就立刻想到那种花被人发现就惨了?这也太神经质了吧?”

“是啊。这种花只在高原地区自然生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

“高原的花。”亨说着,又看看塑料袋,“难怪你刚才会特意提起高岭之花。”

啊,原来如此。刚才玉田宪吾给的提示“高岭之花”就是指只有在高原才会绽放的花朵啊。

所以,亨完成了任务,成功拿到了这些花。

我想起以前家门口电线杆旁边绽放的蒲公英。扎帕说,那是细见先生登山回来时,粘在鞋上的种子掉在那里,后来生根开花的。

荒木家居然发生了同样的事。

隧道事故发生前,荒木翠和丹羽商议,在某个地方准备一处藏身之所。

他们并没有想到会因为隧道事故而展开新的人生,但也许两人曾经计划过,一旦有机会,就离开荒木诚人过隐居生活。不知是去踩点还是准备隐身之所时鞋底粘到了花的种子。一定是这样的。

然后,荒木翠回家时,种子落在了院子里。一年之后的现在,种子开花了,并被镜头记录下来,在节目中播放。

就是这么回事吧?

“丹羽偷了这辆德米欧的理由也一样吗?”亨说。

“他删除了导航仪的记录。”玉田宪吾回答。

我猜对了!我为自己的推理分毫不差而欣喜若狂。

接着,我想起一年前荒木翠坐车时的情况。

当时,荒木翠先打开副驾驶席的车门,发现亨坐在那里时她非常惊讶,又慌忙关上了车门。就在那时,掉落了一张纸。

然后呢?

亨捡起纸,体贴周到地主动根据纸上的地址或电话号码设定了导航仪。

玉田宪吾说:“有一次,荒木翠突然想到,你曾经在这辆车的导航仪上设定过地址,他们担心有人会根据那个地址找到他们的下落。”

“但是,我觉得他们不用谨慎到这种地步吧。”

没错,即使在我的导航仪上留下了地址,除了望月家的人之外,还有谁会发现呢?不,大概就连望月家的人都不会发现。

“也对。但是,一旦开始朝坏的方面想就无法停止。也许你家的人会在外面宣扬荒木翠坐过你家车的事,如果传到荒木翠老公耳中,他说不定会来调查这辆车。”

“若说可能性的话……”

“并不是全然没有,对吧?”

仔细想想,丹羽一向在太阳君的版权问题上斤斤计较,而且他之前开车时那么急躁,所以应该是个非常神经质的人。一旦开始纠结某件事,就会越来越在意,越来越担心。

如果冷静思考的话,就会发现其实很难根据导航仪的记录,以及庭院里的花朵,判断荒木翠和丹羽的下落。

根本不现实。

可是荒木翠他们还是会担心,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所以,他们找玉田宪吾商量。

如果今天荒木诚人在家,玉田宪吾就会采访他,并让亨趁机把花拔掉。亨把鞋扔进院子,也是为了以不小心把鞋踢飞为借口进入荒木家吧。

原来如此,原来这些花具有这种意义。

如果只是花的种子,并不会被人发觉,然而一旦开花就会引人注意了。荒木翠和丹羽之前做梦也不会料到这种事吧。

我对自己的推理十分满意,迫不及待地想赶快回家向扎帕报告。然而就在这时,我的车身猛地向前一倾,停了下来。

玉田宪吾踩了急刹车。

出什么事了?

车刚好来到丁字路口,准备右转。右转将会进入单行线,只要左侧的车辆都开过去,我就可以进入车道了。

然而,一辆车却从右侧逆向驶来。

“啊,不好意思。真对不起啊。”黑色的高尔夫一边道歉一边惨叫着向左侧飞驰而去。右侧响起了喇叭声。

“好危险!那辆车怎么回事?这不是逆行吗?”玉田宪吾望着高尔夫远去的身影抱怨道。过了一会儿,他把方向盘一口气打向左边。

“小玉,你要干吗?”

“我觉得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件。”

“只是违章驾驶吧。”

“我刚才看到了车上的人,所有人都戴着帽子和口罩,而且还逆行。怎么想都很奇怪啊。”

所以呢?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当我感受到玉田宪吾踏下油门时,忍不住失声惊叫起来,不会吧!

没想到我也会有逆行的一天。

因为是单行线,道路并不宽敞,但即便有车停靠在路边,也可以从旁边开过去。换句话说,因为我是逆行,对面开来的所有车辆都必须急刹车停在路边。

按照交通法规,逆行的我明显违章,所以我深感歉意。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路走,一路拼命道歉,“我在追前面的车,可能跟犯罪事件有关。”

幸运的是,虽然那些司机朝我狂按喇叭,但我的同胞们都表示理解,纷纷鼓励我。“真不容易!”“要加油啊!”这种时候,免费汽油也比不过善良厚道的对面来车啊。

我追赶的那辆高尔夫也在大叫:“我车上真有强盗。快帮帮我啊!我要吓死了!”

一听到强盗二字,我立刻想起来,刚才的非自然堵车就是强盗开车逃逸造成的。

“你就是那辆逃逸车啊?!”

“救救我!我被偷了,现在又被警察追,不知道还会怎样。”

“强盗是什么人?”我冲着高尔夫的车尾喊道。说话间,我的方向盘不断地激烈转动,时而向左,时而向右,迎面而来的私家车和司机个个面露惊恐,从我面前闪过。他们被不该从对面开来的车吓坏了,目瞪口呆,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去。我不停道歉,有时可以发出声音,有时根本来不及发出声音。

我一刻不停,向前追赶。

对面的车不停朝我按喇叭。然而,这次我心甘情愿地忍受。如果喇叭声代表司机的愤怒,那么现在用的正是时候。就连我自己都想朝自己按喇叭。

“强盗有三个人。”前面的高尔夫拼命告诉我,“之前他们开的是一辆面包车。那辆车也是偷的。他们好像打算偷ATM里的现金。”

“啊!用铲车那次!一年前也发生过。”

“他们似乎打算故技重施。但是这次警察正好在那里巡逻,于是开始追捕他们。他们丢下铲车,开着我逃跑了。那时我正在等红灯,他们冲进车子,赶走了司机。救救我啊!”

“你向我求救我也没办法啊。”我伤脑筋地说,“没有警察吗?”

“强盗驾驶技术很好,在路口连续转弯,把警察甩掉了。不过,绿德米,你为什么要追我啊?”

“因为司机踩了油门啊!”

玉田宪吾紧握方向盘、踩着油门。亨可能也感到害怕了,他斜过身体问:“小玉,前面的车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但是事情很不寻常。我觉得一定有问题。”

“这是记者的直觉吗?”

“嗯。”玉田宪吾可能在专心开车,回答得很简短。他紧紧追随着前面的高尔夫,一刻也不放松。“喂,你把相机从我包里拿出来拍照。”

“啊?”

“我的包在后座。”

亨转身,越过椅背看向后座。玉田宪吾的黑色皮包放在那里。亨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但立刻又转向前面。

“喂,把相机拿过来呀。”

“不要!现在这么危险,我可不想解开安全带。要是出事,你负责吗?”

我继续在单行道上逆行。前面开车的强盗的确对自己的驾驶技术很有自信,虽然一路横冲直撞,却丝毫没有慌乱的迹象。

“这几个强盗也很纳闷,他们搞不清后面的绿色德米欧是什么来头。”高尔夫说。

“啊,很正常。因为我也快搞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了。”

强盗起初一定以为我是稀里糊涂跟上来的。

所以,他们觉得只要稍微加速,我就会意识到自己在逆行,然后停车或掉头返回。然而,无论他们怎么加速,我都紧追不放。因此,他们会纳闷也不奇怪。

高尔夫一路狂奔,我紧随其后。

这时,一辆白色威姿迎面开来,一个急刹车停在马路正中。司机是一位中年女性,她双眼圆睁,嘴巴张得老大,拼命按着喇叭。她可能没想到有车迎面开过来,所以来不及躲到旁边,情急之下就把车停在路中了。

“危险!”

高尔夫闪向左侧。车道左侧是路肩,高尔夫的左轮驶上了高出一阶的步行道。

太好了,没有撞到!

但是,这可不是松口气的时候,下面就轮到我了。高尔夫避开之后,威姿进入我的视野。

这下是我危险了!

玉田宪吾倒吸一口凉气,把方向盘打向左侧,同时踩下油门。车身弹了一下,左轮驶上路肩。“呃。”亨短促地呻吟一声。

玉田宪吾憋着气,我明白他此时正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驾驶上。如果他不这样的话,我就惨了。

他在前进的同时又把方向盘向右打,从路肩驶回路面。咣当,车身摇晃了一下,撞得我头昏眼花,但是总算成功绕过了那辆威姿。

为什么会这样?我的油箱充满“困惑”,活塞以“困惑”为动力激烈运动。事情还没完!前面又开来一辆蓝鸟。危险!没等我回过神来,蓝鸟的司机已巧妙地转动方向盘,灵活地躲开了。他没有按喇叭,身手潇洒,那辆蓝鸟也兴奋地叫出声来,好像很开心的样子。擦身而过时,我看向车窗,发现蓝鸟的驾驶席上坐着一位老人,但看上去精神矍铄。咦?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辆车。不过,现在没工夫多想这些。

“我说,小玉,这真的太危险了。”亨也无法再保持冷静了,“而且,你根本不知道前面那辆车是怎么回事。”

“那个司机开得这么急,绝对有问题。”

“可能是人家的太太要生孩子了,或者车上有情况严重的病人。”

“开车都这么乱来的人根本没资格当父亲。”玉田宪吾可能也很兴奋,所以头脑有些混乱,“记者的直觉告诉我,车上一定是犯罪分子,犯了事正在逃亡途中。”

“犯了什么事?”

“反正肯定是犯了事。”

玉田宪吾,你的直觉太敏锐了!我十分钦佩。那辆车上坐着抢劫ATM的强盗。

玉田宪吾加大油门。虽然对面来车很少,但是这样开下去,早晚会撞车。

“再追就会像荒木翠的隧道车祸一样了。别追了!”亨说,“啊,不对,是户狩他们的车祸。”

“是啊。不过,那时候我可没追他们,是他们自己逃走的。”

前面就是路口,这条路横穿过一条宽敞的马路。这时信号灯已从绿转黄,很快就要变成红灯。

停!我拼尽全力发出信息。

下一秒,和这条单行线交叉的那条路上的信号灯变绿。

在路口等待的车辆准备从左右两侧出发,我们只能在车流停止之前老老实实地原地等待。

理应如此——

然而,偏偏有不按牌理出牌的家伙。

首先,我前面的高尔夫不顾红灯,冲进路口,无视左右来车,向前猛冲。

啊?我大吃一惊。高尔夫大喊救命,然而他的惨叫声淹没在车流声中了。

我好像在看慢镜头。

喇叭鸣响。但喇叭声仿佛也被无限拉长,变得十分缓慢。不知是谁在按喇叭。

我好像看到高尔夫被拦腰撞了一下,车身扭曲。他发出一声悲鸣。可能我也叫了起来。

我差一点儿撞到了高尔夫的车尾。

一切都完了。

我以前曾经听说被野蛮驾驶的私家车会失去意识,原来果真如此。

我的视野渐渐模糊。下雨了吗?不打开雨刷吗?紧接着,轮胎抓地的感觉也消失了,我飞起来了吗?不,不可能。从前窗看到的风景角度并没有变化,只是变得很模糊。是因为光线太暗吗?不用打开车灯吗?

突然,眼前的一切又变得清晰起来。但不知为什么,我竟然在室内,周围摆满了各种机器。不只是机器,我也置身其中。有一长排绿色的德米欧,这些车子是怎么回事?我一头雾水,不过我立刻意识到,这里是工厂,就是那个把我组装完整的地方。我看到好几辆刚刚完成的绿色德米欧被装上船,从港口运走的场景,也看到了他们到达经销商那里的场景。不知道是真实经历从记忆中渗出,还是我主动回想起了久远的往事。

有流言说,车子发生车祸时,前窗上会出现迄今为止的行驶记录。原来这竟然是真的?!而且我都不知道行驶记录会追溯到自己在工厂里诞生的那一刻。

嘈杂的喇叭声依然不绝于耳。

但我听不到高尔夫的声音。

油门被踩下,我只能前进。

撞车不知有多痛,不知那时是否还有意识?不过,有一件事我很清楚,今天我大概回不了望月家了。不知扎帕会怎么想。

如果我被撞得面目全非,成为一堆废铁,会是谁用怎样的方式确认我是望月家的车,而非随便的一辆德米欧呢?

是靠车牌吗?只要还有车牌,就能确认我的身份吗?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思绪也变得支离破碎,毫无脉络可寻。

好像在雾中行驶一般,打开车灯也没用吧。我的视野已经失去焦点。要撞车了!要撞了!我要报废了!一个声音在我的引擎室中大叫。

“呃……”就在这时,玉田宪吾发出呻吟。我整个车身前倾,他踩了急刹车。

后轮悬空,车身翘起,但万幸的是,竟然没有翻车。玉田宪吾的脑袋猛地撞上方向盘中央,喇叭轰鸣。

车头冲进路口后,停住了。

一辆黑车按着喇叭从右侧驶来,他几乎是擦着我开过去的,我的保险杠都在微微摇晃。那个司机破口大骂:“找死啊!”那辆车也怒吼一声:“你想什么呢!”而我却无言以对。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视野终于恢复正常,我渐渐明白自己没有撞车,依旧平安无事。太好了。我只能想到这句话。真的太好了。

“这是什么东西?”玉田宪吾一边平复呼吸,一边指着前窗问道。啊!怎么会有这玩意儿!我吓了一跳。他不说我都没发现这东西撞到了我的前窗上。

那是一顶帽子。

帽檐很宽,用天然稻草编成的女帽贴在我的前窗上。

“安田太太的帽子吗?”亨也发现了,他坐在副驾驶席上,把脸凑到窗前左右张望。我也环顾四周,但并没有看到安田太太。

“怎么回事?”玉田宪吾紧皱眉头,双目圆睁,“安田太太是谁?”

“住我家附近的一个人。”

“可这里不是你家附近啊。为什么那位安田太太的帽子会出现在这里?”

亨偏头沉思。“也许她碰巧路过这里吧?然后看到乌鸦,就扔出帽子想把乌鸦赶走?”

“这又是为什么啊?”

“因为她一看到弄乱垃圾站的乌鸦,就要和它们较量一番。”

“这里有乌鸦吗?”

“谁知道呢。”

“真搞不懂。”玉田宪吾长叹一声。

“不过,因为这顶帽子突然飞过来,你才踩了刹车对吧?要不然,你也冲过去了。”亨指指路口,有四五辆车停在那里。虽然没有撞成一团,但为了避免与前车发生激烈冲撞,每辆车都偏离了正常路线,车头歪向不同角度。

那辆黑色高尔夫呢?仔细看去,他歪歪斜斜地停在路口的另一侧,可能撞到了左侧的护栏。通过路口,没撞到一辆车,只撞到护栏,可以说他已经够幸运了。

“高尔夫,你没事吧?”我朝他大喊,不过距离似乎太远了。

另一方面,那几辆动弹不得的车子正彼此确认是否平安无事。虽然一开始大家都在惊叫怒骂,责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的过错。但是吵着吵着,大家都发现自己几乎没有受伤,于是又开始互相庆贺。“太好了。”“真是太幸运了。”

其中一辆车说:“我的主人新年去八幡宫为我祈愿‘出行平安’,可能因此保佑了我。”其他几辆车听完也纷纷接口:“我主人也去八幡宫祈愿了。”“我主人也带回了‘出行平安’的护身符。”事实上,他们的后视镜旁都挂着类似护身符的东西。

接着,又有一辆车兴奋地说:“其实最近我刚好看到了货运列车,还数了车厢。可能这也保佑了我。”“我也数过了。”“我前两天刚数过。”“我数出十五节车厢。”大家七嘴八舌,讨论得热火朝天。“哎呀,多亏了护身符和数车厢,才让我们逃过一劫啊!”

“啊,对了。”副驾驶席上的亨坐直身体,“小玉,刚才急刹车时,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在想,如果刚才发生车祸,我被压扁的话,妈妈要怎么辨认我。”

啊,我也在想同样的事,我大声说。我估计应该是靠车牌辨认身份。

“刚才的确太危险了。”玉田宪吾似乎终于平静了下来,开始为自己的危险驾驶感到后怕。

“于是我进一步想到,为什么在隧道事故中丧生的户狩他们会被当成荒木翠和丹羽呢?”

“你怎么还惦记着那件事啊?”

“车祸发生后,警察应该调查过死者的身份吧。”

“事故车着火了,户狩他们的尸体也烧焦了。”

“那么,到底是怎么确认死者身份的呢?我现在终于知道答案了。”

“啊,等一下,他们要逃了。”玉田宪吾打断亨的话,他稍微探出身体,盯着路口的另一侧。那辆撞上护栏一动不动的高尔夫的车门打开了,车里的人,也就是强盗们,一个个走下车。玉田宪吾解开安全带,转身从后座拿过皮包,取出相机。

“是牙齿吧。”亨说。

“啊?”正要开门的玉田宪吾停下动作。

“出现身份不明的尸体时,警方不是经常用牙齿判定死者的身份吗?我想那起隧道事故的情况应该也一样。”

“这事等会儿再说行吗?”玉田宪吾可能着急下车,所以语气比较粗暴。

但是,亨还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小玉,事故发生后,你是不是去了那家牙科医院?你在深夜去了户狩父亲开的那家医院。荒木翠和丹羽是在那里认识的,而户狩在自家医院看牙很正常,户狩的女朋友也很可能在那里看过牙。所以……”

所以怎么样?我问。然而,玉田宪吾调试着相机,似乎很着急。

“所以,那家医院有所有人的病历,以及X光片。”

“是啊。”

“所以,你去把病历调包了,对不对?”亨竖起一根手指。

而玉田宪吾打开车门,丢下一句:“我去拍照,那辆车里的人十有八九是罪犯。”然后就走了。

“什么罪犯?”

“干了某件坏事的罪犯。”

独自留在车里的亨靠在椅背上,嘟嘟囔囔地抱怨:“倒是说一句对不对再走啊。”

虽然我不同情他,但还是忍不住出声回应,应该没错。

隧道事故发生时,玉田宪吾把玛驰停在车祸现场,自己离开了。后来,他又坐出租车回到了现场。我一直不明白他这样做的原因,现在看来他可能是潜入牙科医院了。

不过,他真能轻而易举地溜进医院并调换病历吗?

嗯,也许可以。

当初,丹羽和荒木翠之所以会认识,就是因为前台小姐把病历输入电脑时搞错了。

那么,在X光片和齿形数据上动手脚似乎也不是很难。

玉田宪吾成功了。

于是,警方根据齿形数据认定,在隧道事故中死亡的是荒木翠和丹羽。

谜题解开了。我看向前方,玉田宪吾正在停在马路上的车辆之间穿梭,走过十字路口,拿起相机不停拍照。闪光灯简直闪瞎眼。

不久,玉田宪吾回来了。他呼吸粗重,志得意满。他抓起前窗的草帽回到车里。那果然是安田太太的帽子吗?

“这趟没白去,那几个家伙肯定是罪大恶极之徒。”

“比起这件事,安田太太的帽子才是不解之谜。”亨拿起草帽打量。

玉田宪吾查看刚才拍的照片,叫了声“好!”,可能真的抓拍到了得意之作吧。

“啊,对了,小玉,很久之前,杂志上登过一张荒木翠的照片,对吧?就是在事故发生之前拍的。”

“哦,没错。”玉田宪吾苦笑,“你知道得真清楚啊。”

“我妈妈很生气,她说居然发表荒木翠死前的照片,对死者太不尊重了。”

“没办法,我们就是靠这个吃饭的啊。”

“你只是希望世人这样想吧。”亨似乎不觉得很有趣,他淡然地说,“小玉,你希望别人觉得你是坏人,是造成事故的罪魁祸首。”

“世上哪有这种怪人啊。”

“因为你这样做,就更容易让世人深信荒木翠他们死了。”

玉田宪吾没有立刻回答,他耸耸肩,把相机收回皮包,小声说:“能赚钱也是很大的原因。”

“啊?”

“干我们这行的,手头都不富裕。过日子需要钱啊。荒木翠的那张照片报酬很高的。”

我想起亨提到的那张照片,当时郁子还感叹荒木翠的笑容真美。

“那天晚上,我目击到车祸后,马上打了荒木翠的手机,向她说明情况。”

“是谁想到去医院调换病历的?”

“是丹羽。他灵光一现,想到那家医院的病历不是手写,而是用电脑管理的,所以有机会在数据上动手脚。事实上,他的智齿也因为这个原因差点儿被拔两次。”

“是啊。但是,那时是深夜,你怎么溜进去的?”

“幸好大家都讨厌户狩。”

“什么意思?”

“那家医院的前台小姐也曾被户狩他们恐吓。我之前听说过这件事,所以我立刻给她打电话。我没有详细说明情况,只告诉她,如果帮我把电脑中的病历‘调整’一下,户狩就再也不会出现在她面前了。”

“然后,她就帮你处理了?”

“不,那天她正好在旅行。她在电话里说她在冲绳。所以,没办法,我只好亲自上阵。”

啊,所以他才会一度离开事故现场。

“她告诉我如何进入医院并操作电脑,于是我改完病历,又返回事故现场。如果警察做DNA鉴定的话,这个把戏就会被识破,然而烧死的尸体不做DNA鉴定的情况也时有发生。再加上我亲自证明车上的人是荒木翠和丹羽,牙齿模型也相符,所以就这样结案了。”

“的确,没人想到你会说谎。”

“对啊,因为我是名人的天敌狗仔队嘛。接着我向荒木翠他们提议:‘干脆借此机会隐姓埋名过日子怎么样?’连我都觉得自己太爱管闲事,还给自己惹了那么多麻烦。”

“你突然提议隐居,他们马上就能找到隐居的地方吗?”

我很想告诉亨,荒木家附近的几辆高级车说,他们之前就有这样的计划了。

“他们好像之前就有隐居的计划。”

“是吗?”看来亨对此一无所知。

“因为太阳君的版权费,丹羽家一直坐享金山银山,吃喝无忧。但他家人从小就被教导‘不要以为这个版权是永久的’。”

“丹羽吗?”

“从他父亲那一代就开始了。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开始大量置产,还拥有很多以他人名义开设的账户。”

“为了逃税吗?太过分了。”

“是啊。不过,这些账户现在派上用场了,救了荒木翠他们。”

“所以说,他们可以靠这些财产过日子?”

“只要祈祷不会发生严重的通货膨胀就行。啊,对了,还有一件事。当时我把租赁车留在现场,去了医院。如果我开车去的话,很快就会被人发现。相反,如果车子一直留在原地,别人就会以为我很可能也在那里,对吧?所以,我走了一段,然后打车去的医院。”

“那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过了几天后他们寄给我的,大概是想告诉我他们平安无事吧。”

“然后你就把那张照片伪装成车祸前拍的,卖给杂志社了?”亨笑道,“你真是个大骗子!”

“但是那张照片评价很好。我也靠那张照片在业界保住了面子。”

“嗯,保住了无耻娱记的面子。这根本就是弥天大谎好不好!那张照片明明不是事故当天拍的。”

“把谎言写得活灵活现也是记者的本事。”玉田宪吾加重语气,却也忍不住苦笑起来。

“不过,小玉,今天你真的拍到了事件现场的照片,太幸运了。”亨指指后座的皮包。

“是啊。拍得很不错呢。之后我再去警方那里打听一下,如果那几个家伙真是什么重大犯罪事件的逃犯,那就太棒了。”

“如果这样的话……”亨突然凑到玉田宪吾面前。

“怎么样?”玉田宪吾警惕起来,紧张地问,“你想干什么?”

“你看,今天你能拍到照片,全靠了这辆德米欧,对不对?”

没错,都是我的功劳。

“所以呢?”

“而且,刚才我帮忙拔花了。”

“所以呢?”

“小玉,你刚才不是说过什么butter吗?讨价还价,物物交换之类的。”

“Barter?”

“对对,barter。”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亨露齿而笑。

“太难的事我可做不到。”玉田宪吾回答。

“我希望你把谎言写得像真的一样,这是你平时一直在做的吧。”

“啊呀,小绿,真是太好了!在单行道上逆行还能平安无事地回来,太幸运了。”我回到家,把一天的经历讲给扎帕,他很同情我的遭遇,也为我毫发无损而感到高兴。

这真的叫幸运吗?“路口的那些车也几乎没怎么撞到,八幡宫的护身符太厉害了。”

“护身符怎么了?”

“不,没什么。不过,扎帕,以后看到火车,要记得数一数车厢啊。”

“哦,数车厢果然可以保佑平安啊!”扎帕叹服地说,“不过,说到保佑,那个也有起到作用吧?”

“那个是哪个?”

“就是你家院子里那个青蛙摆件呀,也可以算作护身符吧。”

“售货员的确是这么忽悠良夫的。”

之前望月家深陷危机的时候,正是因为玉田宪吾打破了那个摆件,细见先生听到声音,才一起赶去营救的。所以,从广义上说,那个青蛙摆件似乎确实起到了消灾避祸的作用。如今它依然摆在院子里,打破了的部分已经用胶带补好了。

“小绿,你今天收获很大啊。”

“说到收获,只有荒木家院子里的花而已。”

“不光如此吧。荒木翠他们为什么在意那些花?一年前,丹羽为什么要偷走你,删除导航仪记录?还有,事故发生后,玉田宪吾去了哪里?这些事不是都搞清楚了吗?”

“最惊讶的是发现荒木翠的老公是坏人。”

“小绿,人类基本上没有百分之百的坏人。荒木诚人有好的一面,自然也有坏的一面。不过,油罐车先生那种属于例外。”

“户狩和他女朋友呢?”

“哦,他们也属于例外。不过说起来,户狩的父亲……”

“你是说那个牙医?”

“对,儿子下落不明,那个牙医没有报警吗?”

“听说报警了。但是……但是户狩平时就经常行踪不定,而且说不定他失踪了,当父亲的反而觉得更轻松呢。”

“嗯,荒木诚人和户狩不一样,他还是有可取之处的。他为人认真,还从事疾病的研究工作。”

“是啊,他的工作可以帮助那些被免疫疾病困扰的人摆脱痛苦。但是,他对荒木翠的态度实在是太恶劣了。”

“恶劣到让我的雨刷都要动了。”

“荒木诚人可能想通过支配荒木翠那样的女人而获得满足感。”

“或者,他也有可能在婚后开始感觉害怕。”

“害怕?怕自己的妻子吗?”

“当荒木翠的老公压力很大,所以他也许想在婚姻关系中压妻子一头吧。”

“原来如此。”

“不过,小绿,你以后出门可以向其他车炫耀今天逆行的英雄事迹了。多么值得骄傲啊。”

“那只能算是违章行驶吧。”

接下来的几天,我并没有外出的机会,当然也没法和其他车聊天。

一个工作日的傍晚,亨的同学圭一君来找他。此时天色已有些昏暗,并不适合小孩子出来闲逛。

圭一君来到望月家门口,在那里徘徊了几分钟,好像在烦恼要不要按门铃。

“那孩子干什么呢?”扎帕怔怔地问。

“要找亨的话,就赶快把他叫出来呀。”

我和扎帕看着犹豫不决、来回踱步的圭一君。这时,大门打开,良夫走了出来,他解开停车场的链子锁,打开我的车门。

然后,良夫发现了站在门外的圭一君。“啊,你是亨的朋友吗?等等,我去叫他出来。”

“啊,不,嗯……”圭一君吞吞吐吐的时候,良夫已经返回家中,把亨叫出来了。

“圭一君,有什么事吗?”亨一如往常,冷静地说,“哥哥,上回打破餐厅玻璃那次,和我在一起的就是这位圭一君啊。”

“啊,哦,就是那时……”良夫拍了一下手,似乎想起来了。虽然他应该还没忘记圭一君尿裤子的事,但是他并没有提起。“后来你妈妈有没有很生气?”

“啊,不,嗯。”圭一君依旧吞吞吐吐的。

“真巧,我现在正要去那家餐厅。”良夫说。

啊?是吗?

“啊?是吗?”亨有些吃惊,他似乎也没想到。

“啊?是吗?又出什么事了吗?”圭一君显得很害怕。

“只是去吃饭而已。”不知为何,良夫有点儿害羞,既像在说谎,又像心里有鬼。他说着便坐进车里,去家庭餐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啊。

比起良夫的态度,我更在意圭一君来找亨的目的。但是良夫已经发动了引擎。

“扎帕,等我回来,你要告诉我亨和圭一君的聊天内容。”我在出发的同时对扎帕叮嘱道。

“哦,好的。如果我能听到的话。”扎帕不太起劲的声音很快就飘远了。

良夫把我停在餐厅停车场后,走进了店内。他到底有什么事呢?也许因为是工作日的傍晚,停车场里只有零零星星几辆车。

“嗨,绿德米。”旁边的威姿向我打招呼,他的主人瑠奈大概现在正在里面打工。虽然和他不熟,但是有认识的私家车跟我打招呼,我还是松了一口气。

“后来,你家的小学生还好吧?”

“嗯,亨还和以前一样。打破玻璃的事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事,反正我又不用换玻璃,瑠奈的工作也没有增加。不过最近有两件事让我很在意。”

“两件事?”

“你想知道吗?”威姿似乎迫不及待地想告诉我,所以不等我开口,他就说,“第一件事和你也有关系。”

“啊?和我有关系?”

“对,第一件事和你有关。”

“哦。”

“上次打破玻璃时,有两辆外国车和你说过话,对吧?”

“阿尔法·罗密欧和雪铁龙。”当时他们就停在我的两侧,一直在明争暗斗、抬杠斗嘴,想不记得都难。

“他们可能与犯罪事件有关。”

“啊?哪起事件?”

“最近市里不是发生事件了吗?强盗抢劫ATM什么的。”

“用铲车的那个!”我大声说。没想到那两辆车会和这事扯上关系,时机太合适了。“其实,那几个强盗开车逃逸——”

我想告诉威姿我逆行追逐犯人,差点儿发生重大车祸。然而,威姿却毫不在乎地打断我的话,接着说:“阿尔法·罗密欧和雪铁龙好像就是强盗开的车子。”

“什么?”

“我说他们就是强盗开的车子。”

“真的?”

“你会觉得惊讶也很正常,因为那时他们压根儿没提到这件事。”

“那么,阿尔法·罗密欧和雪铁龙是被强盗偷走,用来作案的吗?”

“不,应该说他们就是强盗自己的车。”

“怎么可能!”我大叫,“他们不是说分别来自九州和北海道,主人正在进行疗伤之旅吗?他们碰巧在这个停车场相遇,以前根本不认识,难道他们在撒谎吗?”

我忍不住问威姿,他到底是从哪里听说这个消息的。

他的回答很简单。“我听记者说的。”

“记者?”

“对,那天瑠奈下班,正要上车时,一个记者走过来,递上名片。一开始,我兴奋不已,以为瑠奈的闪光点终于被发现,她要上报了。可惜并不是,那个记者是在调查ATM抢劫案。”

“然后就提到了阿尔法·罗密欧和雪铁龙?”

“他说那是强盗的车,还说之前有人目击到那两辆车停在这里,问瑠奈是否记得。从店长开始,记者把这里的人问了个遍。虽然他说:‘这是还没公开的消息。’但是店员都在讨论这件事。”

我想起那两辆外国车,说:“他们不像是强盗开的车啊。”

“每辆车都会被这么说,‘他不像会出事的车啊’之类的。但是,并不是每辆车都会说实话。尤其外国车的想法,可能更加琢磨不定。”

“也许吧。”我只能含糊其辞地回答,因为我还是不太相信这是真的。

“那个叫玉田什么的记者可能最近就会在杂志上写报道吧。”

“啊?玉田宪吾?”我失声惊叫。

“你认识他?”

我能不认识吗?上回他还坐在我的驾驶席上,紧握方向盘,在单行道上玩命呢!我很想告诉威姿,但是解释起来很麻烦,于是又忍住了。

另一方面,我好像也能理解了。玉田宪吾可能知道之前开高尔夫逃逸的那几个人是抢劫ATM的强盗,经过调查,发现他们原本开的是阿尔法·罗密欧和雪铁龙,所以就来到这个停车场找店员问话。是不是这样?

“但是,阿尔法·罗密欧和雪铁龙不是说,他们的主人在进行疗伤之旅吗?”虽然我不爱钻牛角尖,但还是忍不住发问。

“大概强盗也会进行疗伤之旅吧。”

并不是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但我一时还是无法接受。接着,我又问:“那另一件事是什么?”

“另一件事?”

“你不是说有两件事让你很在意吗?”

“啊,对。”威姿的语气稍微开朗了一些,“实际上,第二件事也和你有关系。”

“也和我有关?!”这怎么回事!我不由得紧张万分。

“确切地说,是关于你主人的事。他刚才不是开着你来了吗?”

“你说良夫?他是不是给你添什么麻烦了?”

“怎么说呢?说麻烦也算麻烦吧。我觉得他似乎对我家瑠奈有好感。”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所以没有答话。

“上次,你主人不是因为玻璃的事来过店里吗?恐怕他跟店长低头道歉时,瑠奈也在场,然后你主人就迷上我家瑠奈了。”

“这么简单就迷上了?”

“我家瑠奈很有魅力,普通男人一看到立刻神魂颠倒。一般情况下,就是这样。上次,瑠奈来上班时,你主人刚好从店里出来,两人擦肩而过时你主人的眼睛都直了。”

私家车向来偏袒自家主人,所以威姿的话我只是半信半疑。“但是,良夫上次来道歉之后,这是第一次来呀。”

“不,他开朋友的车来过几次。”

“居然背着我干这种事!”

“没错。绿德米,有一件重要的事你千万要记牢。除了自己家的车,人类也会开其他的车出门。”

你家瑠奈可能也背着你开其他车去过你不知道的地方!我很想反唇相讥,但还是忍住了,在这种事上斗嘴完全没意义。

不过,良夫今天特意一个人来这里吃饭,不能否认他可能就是为了来见瑠奈的。他刚才出门时像做了亏心事一样不自在,大概就是这个缘故吧。

“良夫,有出息!”我说出自己的感想。

“如果,我是说万一瑠奈和你家长男在一起的话……”威姿郑重其事地说。

“嗯。”

“无论他们开哪辆车出门,我们都不要记恨对方。”

“当然了。”我回答。同时我又想,良夫不知什么时候能交到女朋友,我在望月家期间能赶上这一天吗?不知道我能在这个家里待多久?干吗自怨自艾地想这些不开心的事啊?我忍不住苦笑。不可以想象不祥之事,但是,不祥之事在脑海中浮现本身就是一种不祥之兆吧。

连续几天,良夫每天都去那家家庭餐厅。一到傍晚,他就开着我来到这里,进店待一会儿又开着我回家,也不知道他在餐厅里吃些什么。他吃饭时,我就和威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说起来,圭一君好像终于站起来了。”三天后,扎帕才对我说,“上次,他对你家亨是这么说的。”

“啊?那不是三天前的事吗?”虽然我一直惦记着良夫恋爱的事,无暇顾及圭一君,但扎帕的话也太突然了。

“我完全忘记这件事了。”扎帕轻松地说。

“站起来?圭一君以前一直是坐着的吗?”

“他又不是大佛。”扎帕得意地说。很久之前,细见先生曾开着他去过镰仓。(9)“总之,圭一君终于决定迎战了。他们班上不是有几个很讨厌的坏孩子吗?”

“蔬菜三人组。山田、佐藤和井伊田。”

“对,他们把圭一君出丑的场面录下来了。”

“打破玻璃后被店长责问,吓得尿裤子的事,对吧?这种小事,对我们汽车来说,就像消音器在滴水,根本无须在意吧。”

“就是。消音器滴水又不会着火。”

“对啊。”

“但是人类的事很麻烦啊。”

“比如自尊心、羞耻心之类的吗?”

“蔬菜三人组不光把录像给你家次男看了,还拿去给圭一君也看了,并且一直用这件事笑话他,在班里起哄。”

“就像前车开得太慢,一直闪烁前灯晃他那样。”

“但是,圭一君好像终于意识到,不能一直这样任人宰割。”

“哦?”

“如果总是对他们言听计从的话,自己的前途就会一片黑暗。与其战战兢兢地走暗路,不如自己打开灯,照亮自己该走的路。”

我想象着圭一君拧拧自己的耳垂,双眼发出白色灯光的画面。

“总之,他似乎下定决心,无论蔬菜三人组命令他做什么,他都坚持拒绝。对他来说,这已经是了不起的反抗了。但是这样一来,蔬菜三人组肯定会很生气。”

可以想象,他们一定会围攻圭一君,威胁他:“你居然敢在我们面前这么放肆!你不听话,我们就把你尿裤子的录像向全世界公开。”不过,我还有一个疑问。“但是,圭一君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亨?特意来表决心吗?”

“只要司机踩下油门,我们车子就会前进。人类想要前进,也必须踩下自己的油门才行。但有时,他们很难下定决心,因为恐惧心理会让他们丧失踩下油门的勇气,这时就需要别人在后面推动一把。”

“所以,他希望亨来推动他?”

“是啊。或者说,这就与我们电量耗尽时,需要用辅助电线连接到其他车上充电是一个道理。”

“那亨说什么?”

“我以为你家次男会冷静地说:‘不要太勉强。’没想到他说:‘圭一君,加油!’真的推了圭一君一把。”

“真难得啊。”

“他说:‘井伊田他们一定会在网上公布那段录像的,但你不要在意。’圭一君听后,沮丧地说:‘大家都会知道我尿裤子的事了。’”

“然后亨怎么说?”

“他说了一句很厉害的话。”

“什么话?”

“他首先说:‘那个录像并没有特别有趣的地方,不会有人注意的。’”

“他说得很对。”

“对吧。接着,他又说:‘虽然你妈妈可能会在意,但如果你表现得很坚强,她就不会受到太大的打击。’”

“亨真是一针见血。”

“然后,还提到了弗兰克·扎帕。”

“弗兰克·扎帕怎么了?”

亨好像引用了细见先生经常挂在嘴边的、《弗兰克·扎帕自传》中的一句话。就是这句:听好,人类做的事,有百分之九十九都会失败,所以,失败是正常情况。弗兰克·扎帕说,那些认为老子天下第一的自恋狂才会像怕死那样害怕失败。

“虽然有点儿极端,但很有道理。”我记得以前听到扎帕说出这句话时,我也做过类似的评论。

“圭一君也这么说。他说虽然有些极端,但如果把失败当成理所当然的事,那么尿裤子也就很正常了,这样想心情就轻松多了。”

“所以,圭一君就踩下油门、打开灯照亮自己的人生了。”不过,我认为井伊田他们绝不会就此收手。

“到底会怎样呢?”

“我们没法去学校,所以无从得知亨和圭一君会怎样。”

然而,我万万没料到,不出十分钟,我们就知道了“到底会怎样”。三辆自行车猛地停在望月家门前。我还在想这是谁啊,结果定睛一看,正是我们刚才说到的“蔬菜三人组”。

扎帕好像看到了什么欢乐的事物似的,兴奋地说:“相亲相爱的三人组一起登场了,他们还真是形影不离啊。”

“相亲相爱的三人组自己玩得高兴就好了嘛,不要纠缠亨和圭一君了。”

“肯定是他们觉得无聊了。”

“无聊?”

“只有三个人,久而久之就会感到无聊,所以他们才会想招惹别人。应该就是这样吧?他们自己没创意了。”

“什么创意?”

“就是自己也能玩出花样的创意啊。他们想不出更有趣的新游戏,就只能靠欺负同学取乐了。这完全是灵感枯竭嘛。”

“是这样啊。”我并不认同扎帕的说法,只得随声附和。我试着向三辆自行车打招呼,它们都回答:“★Φ※!”

“你们是亨的朋友吗?”就在这时,郁子回家了,她今天回家的时间比平时早。

“啊,是的。我们有东西要给亨君看。”佐藤挺直脊背,礼貌地回答。山田和井伊田也彬彬有礼地打招呼。“我们正想按门铃。”“请问,我们把自行车停在这里方便吗?我们待会儿就走。”

哎呀,表现得简直像模范小学生一样。

“你们等一下,我去叫亨出来。”

“好,拜托了。”三人响亮爽朗地说完,还鞠了一躬。

郁子走进家门,佐藤呵呵坏笑:“亨的妈妈很好骗啊。”山田点点头:“大人都认为有礼貌就是好孩子。”“是啊。”井伊田简短地回答。“这几个小少爷真狂妄啊。”扎帕说。

“也许小孩子或多或少都这样吧。”我一边说,一边在默默盘算他们成为油罐车先生的概率有多高。

不久后,亨走了出来,明显很不情愿。他手上拿着一本杂志,可能刚看到一半吧。“今天又找我干吗?”

“只是向你报告一件事。”山田笑嘻嘻地说。

“报告?”

“对。最近圭一很不听话,去补习班时也不和我们一起走。”井伊田走上前。这个大块头从两人中间挤过来的架势相当吓人。

“哦,这样啊。”

“你以为说一句‘哦,这样啊’就完了?肯定是你怂恿那家伙了吧。”

“我让他和你们绝交了吗?”话一出口,亨似乎想到那三个人可能不明白“绝交”的意思,于是又改口说,“我让他离开你们了吗?是圭一君自己下定了决心,我只是在背后推了一把而已。”

“所以,这全都怪你啊。”井伊田责怪道,但语气中难掩兴奋。

“是圭一君自己打算这么做的,怎么能怪我呢?”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那段录像会在网上流传都要怪你。”

“什么?”亨难得脸色大变。井伊田他们似乎也察觉到了。

他们跃跃欲试,打算趁强敌锐气大减之时乘势攻击。

山田从口袋里拿出一部智能手机,开始操作。“你看,全世界的人都可以在网上看到圭一尿裤子的画面了。”

“小学生也有那种手机吗?”我问。

扎帕说:“应该比较少吧。可能是他父母的。”

亨盯着山田的手机,屏幕上播放的大概是上次打破玻璃时的录像。亨一语不发地捂住嘴巴,慌乱的表情把我都吓住了。井伊田他们更加得意。

“我们还没告诉圭一录像上传到网上了,就由你来转告好了。”

“但是,已经上传了啊!”亨茫然地嘟囔,“那就无能为力了。”

“是啊,可能很难删除呢。现在看到的人应该还不多,但是很快同学之间就会传开吧。”山田对自己的话好像很满意,他点点头,把手机放回口袋。

“这下坏了。”亨面无表情地小声说。

“坏了?这全都怪你呀。都是因为你支持圭一和我们对着干,才会变成这样的。”井伊田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小绿,你家次男完全处于劣势啊。”扎帕很担心。

我也忧心忡忡地说:“是啊。”亨处于下风的情况太少见了。

这时,亨对井伊田他们深深鞠躬,说:“对不起。”上回亨向他们道歉时显得很勉强,今天却非常认真诚恳。“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蔬菜三人组面面相觑,露出愉悦的表情,脸上都洋溢着齐心协力战胜强敌的成就感。

“为什么要道歉?现在道歉也晚了。”佐藤说。

“是啊。”亨有气无力地回答,“已经无可挽回了。”

“没错。已经无可挽回了。”井伊田也得意扬扬地重复道。

“是啊。晚了一步。”亨又说了一次。

“什么一步两步的,晚了就是晚了。”

“唉。”亨长叹一声,露出遗憾的表情。他打开手上的杂志,说:“我刚好读到这篇报道。”

“这是什么?”井伊田他们凑过去看。

“这是大人看的周刊杂志,经常登一些艺人的八卦或轰动的事件。”

井伊田接过杂志,开始阅读,左右两侧的佐藤和山田也伸头张望。

“小绿,那是什么报道?”

“我哪儿知道。”

“市里以前不是发生过ATM抢劫案吗?最近又发生了一次,学校里大家也都在讨论这个话题。”亨开始向井伊田他们说明。虽然他的语气非常礼貌客气,但是表情已然恢复了平时的镇定自若。“强盗还没有被抓捕归案。”

“那又如何?”井伊田好像觉得阅读报道很费工夫,他不耐烦地抬起头。

“那个记者好像在调查中发现这帮强盗很了不得。”

“了不得?”

“他们很可怕,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据说他们还曾经殴打目击者,把对方打到进了医院。”

“真的吗?”

“反正有这种传闻,说他们过去似乎好像干过这种事。”我发现亨努力忍着笑。“似乎好像干过这种事”,他自己也觉得这种含糊的说法很好笑吧。

“那又怎样?”井伊田问。

“听说强盗在抢劫之前曾经开着自己心爱的外国车在市里兜风,顺便踩点。”

“外国车?”

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件事。

“他们把车停在一家家庭餐厅的停车场。”

“那又怎样?”

“你们再看看自己拍的录像,就是我和圭一君打破玻璃、被店长责骂的那个镜头。你们也许没注意,那个画面的角落拍到了一辆黑色的车子和一辆银色的车子。”

“啊?”山田君摆弄手机,确认画面。

“拍到了吧。那两辆外国车应该就是强盗的车子。”亨指着杂志说,“你看,这里写着呢,强盗的爱车据说是阿尔法·罗密欧和雪铁龙。”

“那又怎样?”

“几天前,写这篇报道的记者找到我,他好像调查得很仔细,他问我是否记得在那家店的停车场里见过这两辆车。我知道你们拍了录像,所以就告诉他,我同学手上可能有证据。”亨淡然地说,并装出一副抱歉的模样。

“为什么要告诉他?”

“为什么?因为可以帮助警方逮捕坏人啊,没问题吧?还是说你们不愿意帮助警方?”

井伊田虽然害怕,但还是结结巴巴地说:“不,没有不愿意。”

“但是,有一件事出乎我的意料。”

“啊?什么事?”

“记者比我想象的还要多嘴。记者太差劲了,完全没有常识。”亨耸耸肩,“他好像在采访中到处宣扬你们录像的事。”

“啊!”低头看杂志的山田叫了一声,接着,他念出报道的最后一段。

“据了解强盗的知情人讲,如果那段录像流传开,他们挖地三尺也会找到拍录像的人予以报复。他们就是这样心狠手辣。”

盯着手机的佐藤大叫:“啊,真拍到了外国车。这就是强盗的车吗?”

“你们查查录像里的车型就知道了,十有八九应该是雪铁龙和阿尔法·罗密欧。”

“怎么会这样。”井伊田也慌了手脚。

“所以,我刚才向你们道歉。当然,我没有把你们的名字告诉记者,因为那么做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嗯嗯。”

“但是,只要想调查,或许可以查出是谁上传的录像,我想网上应该有迹可寻。真的对不起。既然已经上传到网上,就无可挽回了。如果强盗看到录像,可能会找上你们。”

“怎么可能!”

“不会就好。”亨做出衷心期望的样子,“啊,还有,你们最好仔细看看这篇报道,最后写的不是‘据说’,而是‘听说’。”

“这不一样吗?”山田没好气地回答。亨捂着嘴,显然忍笑忍得很辛苦。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

“小绿,这是怎么回事?”扎帕问。

“原来是barter。”

“barter?”

“就是讨价还价的意思。上次,亨拜托玉田宪吾一件事,不过他们在下车后才讨论详情。我猜亨就是请玉田宪吾写了这篇报道。”

“拜托他写报道?就是说这是玉田宪吾编造的?”

“大概吧。”我说,“我怎么想都觉得那辆阿尔法·罗密欧和雪铁龙不像强盗的车,所以一直觉得很奇怪。因为他们都说和对方是初次见面,而且他们的主人都是进行疗伤之旅才来到这里的。”

“小绿,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玉田宪吾假装采访,编造了这篇报道。”

“啊?我还是不太明白。”

“总之,亨想用这种方式吓唬拍了录像的井伊田他们。”

“就为了这个?”

“是啊。但是……”职业记者玉田宪吾会只为了这个目的就写一篇虚假报道吗?这应该关系到他的信用问题。当我说出这个疑问时,扎帕很干脆地说:“你这是瞎操心。周刊杂志的报道多少都有夸张和虚假的成分,对吧?记者长篇大论地写一堆毫无根据的臆测,最后加个问号,再声称‘尚未断言’,这种事屡见不鲜吧?而且,这次报道的对象是强盗,他们又不会像政客或艺人那样状告杂志社。所以,玉田宪吾写这种报道并不会给他带来麻烦。”

“原来如此。玉田宪吾帮亨这点小忙也是应该的。”一方面,玉田宪吾要还亨的人情,更重要的是,亨知道隧道事故的真相,所以还是尽可能地满足亨的要求比较明智。

“那我们该怎么办?”井伊田心慌意乱地东张西望,生怕一不留神就会有人攻击他。

“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如果是我的话,首先,我会删除那段录像。”亨说。

“哦,对啊。”山田慌忙开始操作手机。

“如果有人发现网上的录像,保存下来可就惨了。”亨继续说。

这时,一个大人的声音突然插进来。“喂,你们在干什么?”

他好像是走路过来的,我都没有发觉。

“嗨。”玉田宪吾冲亨打招呼。

井伊田他们一惊,赶忙抬起头。他们以为自己被强盗发现了,吓得瑟瑟发抖,手里的杂志也掉在了地上。

“来得真巧。这位就是写报道的记者玉田先生。”亨向三人介绍玉田宪吾,他礼数周到,俨然一副优等生的派头。

平时他都叫玉田宪吾“小玉”,今天突然改称“玉田先生”,恐怕玉田宪吾也会觉得奇怪吧。不过,当记者的毕竟反应机敏,他立刻配合地说道:“啊,是啊,那篇报道怎么了?”

“不,没事!”井伊田慌张得舌头都要打结了。“是吧?”他向山田和佐藤确认。

“嗯嗯,什么事都没有。”两人齐声回答。

“不过,你们拍的录像已经上传到网上了吧。”亨故意装出欲言又止的模样。

“什么录像啊?”玉田宪吾也佯装不知。

井伊田他们慌了手脚,七嘴八舌地说:“没事没事。”“已经删除了。”

不知是他脑子太快,还是本来就和亨商量好了,玉田宪吾拍了下手,说:“啊,是停车场的录像吗?我也看到了,真拍到了那两辆外国车。”

“看到了?”井伊田他们惊讶地看着玉田宪吾。

“刚才我在网上检索,看到了那段录像,立刻下载保存,这东西绝对能当证据。”

“但是,如果被强盗知道了怎么办?”亨用手捂着嘴。

“那就惨了,他们肯定不会放过拍录像的人。”

蔬菜三人组吓得面如土色。

扎帕笑了起来。“这下蔬菜三人组变成咸菜三人组了。这场戏演得这么假,简直是神展开,小学生居然还当真了。”

“毕竟还是小孩子嘛。”

“啊,玉田先生,难道你真能查到是谁拍的录像吗?”亨像背台词似的说。

“这个嘛,想查的话就能查到。”听了玉田宪吾的话,蔬菜三人组的表情越发僵硬。

“但是,请你不要查好不好?”亨斩钉截铁地说,“因为说不定会给别人造成困扰。请你不要报道这件事,可以吗?”

“哦,这样啊。”玉田宪吾似乎并不买账。

“喂,井伊田君,你说呢?”

听到亨叫他的名字,井伊田猛地挺直脊背,回答:“嗯嗯,是啊。”

亨眯起眼睛,放松表情。“那么,待会儿我会向玉田先生好好说明的,你们赶快回家吧。”

“啊,嗯。”“是啊是啊。”井伊田他们如同踩下油门的汽车一般,嗖地蹿了出去,跳上自行车,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

亨双手抱胸,满意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玉田宪吾摸摸自己的将军肚,说:“这样就可以了吧?”

“嗯,可以了。”亨做出OK的手势,“这样一来,井伊田他们就要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

“但是,最近我会写一篇关于强盗的真实报道。那次开高尔夫逃逸的强盗照片是独家啊。无巧不成书,记者遭遇强盗逃逸!怎么样?这个标题有话题性吧。”

“小玉,你随便写好了,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只是想威胁井伊田他们一下。”

“我总觉得,他们不幸被你盯上了,真可怜啊。”

我也有同感,不过,经过这件事,井伊田他们在学校也会有所收敛了吧。

“对了,小玉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

“啊,对了,我找你有很重要的事。”玉田宪吾说着,回头看向后面,“我的车停在那里。”

“不行,今天我作业还没做完。”亨连连摆手,他以为玉田宪吾还像前几天一样,有事找他帮忙。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想让你见一个人。”玉田宪吾吞吞吐吐地说,好像有些难以启齿。

“见谁?”

“好了,去了就知道了。”

“你不会要绑架我吧?”亨说。

玉田宪吾闻言,长叹一声,耸耸肩说:“说实话,我真没那个本事绑架你这种小人精。”

“哦。”也不知是有兴趣还是没兴趣,亨点点头,说,“那我就去一趟吧。”

“好。”玉田宪吾迈开步子,经过我们面前,向右侧走去。

“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在车上?”扎帕说。

“不知道。”

亨和玉田宪吾拐过街角,就看不到了。只剩下我和扎帕孤零零地待在原地。

这时,一辆大车出现在眼前,是送快递的黑尼克,他向我们打招呼:“嗨。”

“嗨。”我和扎帕回答,“今天要给哪家送快递呀?”

“是哪一家呢?”黑尼克开朗地答道。

“好,我们来猜猜是哪一家吧。”扎帕说,但是快递员已经按响了望月家的门铃。

“对了,绿德米,我听说了。”黑尼克说。

“听说什么了?”

“你不是去追强盗了吗?”

我没问他是听哪辆车说的,私家车圈子里八卦传得一向快,而黑尼克的活动范围又很广,所以当然能听到各种消息。虽然不如火车消息灵通,但大部分情报他都清楚。

“但是最后我没能发挥作用。”我有气无力地说。

“而且还违章行驶。”这事明明不说也行啊,扎帕!

“哎呀哎呀。”黑尼克笑了起来。

这时,郁子走了出来,在收据上盖章后,抱着一个纸箱回到屋里。

“里面装的是什么呀?”我忍不住嘀咕。

“她进屋后才打开,我们永远不会知道里面是什么。”扎帕也说,“我们不知道的事太多了。我整天在停车场,对细见先生也几乎一无所知。”

“不要说得这么伤感啊。”

听到我的话,黑尼克说:“说到伤感的事,我可能将会有一段时间不来这里了。时隔很久,快递公司调整了送货区域,从明天开始,我要跑其他地方了。”

“啊啊!”扎帕发出呻吟般的哀叹,“这样啊。”

“这还真是……”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一时说不出话来,“……还真是伤感啊。”

“没关系,只要还在路上跑,总会再见面的。”黑尼克说着,快递员已坐上驾驶席、发动了引擎,黑尼克的车身开始颤抖。

必须说两句与以往不同的道别的话,然而我越是拼命思考,越想不出该说什么。扎帕好像也是一样,最后只说了一句:“再见。”

“再见。”我也说。

“再见。”黑尼克一如往常,裹挟着身负重任的气场,消失在远方。

黑尼克带起的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我盯着落叶久久没有出声。

“唉——”我和扎帕同时叹息。

这时亨回来了。他孤身一人,所以大概在车上和玉田宪吾道别了。他手上拿着什么东西,我看不清楚。

我呆呆地望着亨走向家门,想着不知道能否再见到黑尼克。就在这时,我听到左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喂,望月家的孩子!”如我所料,果然是安田太太来了。

安田太太虽然个子不高,但步伐轻快,转眼之间就走到近前。她指着头上的帽子,说:“这个谢谢你,帮了大忙了。”

啊,是那顶女士草帽。“怎么回事?”扎帕问。我向他说明了情况。玉田宪吾为了抢独家新闻,兴奋地一路加速,差点儿冲进路口。正是因为这顶突然飞过来的帽子才让他踩下刹车,避免酿成大祸。说起来,这顶帽子也可以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因为那顶帽子撞到前窗,玉田宪吾吓了一跳,才终于恢复了冷静。

亨把帽子带回家后,可能交给了郁子,然后郁子又还给了安田太太。

“小绿,你只是碰巧运气好,如果玉田宪吾吓了一跳,转动方向盘,可能会造成更严重的事故。”

“没错。我真是太幸运了。”

“谢谢你帮我找到这个。这是我非常喜欢的帽子。”安田太太郑重地向亨鞠躬致谢。

“因为刚好掉在我家车上。帽子为什么会飞到那里去呢?”亨说。

“因为那天我去朋友家玩,走在路上想打车,结果看到垃圾箱那里有几只乌鸦。”说到这里,安田太太含糊其辞道,“总之,情况很复杂。”也许她以为别人不知道她用帽子当飞盘与乌鸦对决的事。那天她肯定条件反射地扔出了帽子,没想到帽子随风飘走,一直飘到了马路上。

“对了,小绿,你家次男把什么藏在背后了?”

听到扎帕的话,我看向前方,亨的确把手藏在背后,不想让安田太太看到他手里的东西。他拿的好像是一张薄纸。

“那是什么呢?”

“哦,是彩纸吧。”扎帕说。

“彩纸?”那张正方形的纸上好像用马克笔写了什么。

“可能是请人签了名,大概是遇到名人了吧?”

听到这句话,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扎帕应该也一样。

“荒木翠吗?”

坐在玉田宪吾车里的是她吗?如果是她,丹羽可能也在车上。他们也许去办其他事,但总之他们来过这里。

“他们刚才就在附近吗?”我完全不敢相信,但还是想象了一下,“他们可能是来见亨的,确认他口风紧不紧,或者叮嘱他千万不要走漏风声。”

“嗯,也有可能荒木翠是来向亨道谢的,感谢他没有把他们的事说出去。”

“有可能。”说完,我想到一件事,“也有可能相反。”

“相反?”

“亨也有必须向他们道谢的事情。”

“什么事?”

“一年前,亨他们不是因为户狩的事被卷入危机,被户狩的手下威胁吗?”

“就是我大显神威那次。”

“呃,这个暂且不提。”

“那次怎么了?”

“那时候,玉田宪吾向户狩的手下出示了照片。照片显示户狩和他的女朋友在非洲某处遥远神秘的村子里。”

“啊,你说过这件事。”

“但实际上,户狩他们在隧道事故中死了,所以那张照片并不是真的。”

“没错。”

“那张照片说不定是丹羽合成的。”

“丹羽?”

“丹羽为了维护太阳君的版权,学会了加工照片和影像的本事。所以,他可能为了亨他们合成了那张照片。”

“丹羽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家庭出了很多力呀。”

“这应该就是你之前说的人类的三大欲求。”

“三大欲求怎么了?”

“你不是说过吗?人类工作是为了赚钱,但更重要的是希望获得认可、希望有益于他人和希望获得称赞。”

“这是细见先生说的。”

“丹羽一直靠他爷爷创下的版权过日子,从来没有工作过,但他内心深处也存在这样的欲求。虽然他可能没办法获得别人的认可或得到称赞。”

“所以,他想做点儿事情帮助他人吗?”

“对。他为了荒木翠,抛弃了自己的人生,也为了望月家拼命努力,这都是因为……”

“因为想要帮助他人吗?”

“一定是这样。”

隧道事故的影像可能也是丹羽他们上传到网上的,也许是为了让“荒木翠和丹羽已死”这一事实更加深入人心。

“亨刚才可能在车上和丹羽见了面,听他解释了各种情况。”

“更重要的是,也许丹羽他们也想见见亨。”

“为什么?”我问。

“也许他们希望有人知道他们还活着。”

“啊?为了这个目的?”

“这不是也很重要吗?”

“没错。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望月家……”我忍不住提起这个话题,“去了其他地方,一个只有我自己的地方……”

“喂,不要说这么伤感的事啊。”扎帕笑道。

“真有那一天的话,我也会希望有人看到我还跑得好好的。”

“倒是我,快报废了。”

“我认为细见先生不会卖掉你的。”

“谁知道呢。”

亨离开安田太太,一边端详手里的彩纸,一边往家走。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是否开心,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在进门之前高高举起拳头。这是什么意思?我正纳闷的时候,只听他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只要那里还有太阳!”那是太阳君的经典台词。亨为什么突然说出这句话?我不无欣喜地想,原来亨也是个热血少年啊!

“对了,有一件事从很久之前我就很想告诉你。”扎帕难得这么严肃。

“什么事?”

“《弗兰克·扎帕自传》里的一件事。”

“这不是老生常谈嘛。”

“《弗兰克·扎帕的自传》里说,他儿子特别喜欢汽车。”

“那真是太好了。”我由衷地说。

“你知道他儿子人生中说出的第一句完整的话是什么吗?”

“这你都知道?”

“他儿子问:‘那辆绿车怎么了?’”

“啊?”

“弗兰克·扎帕以前好像开一辆绿色别克,他就是用那辆车把刚出生的儿子从医院带回家的。他儿子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记住了这件事,几年后,突然提了出来。”

“他问那辆绿车怎么了,是吗?”

“对。”

我想,那辆绿色别克如果知道自己被刚出生的小婴儿记住的话,一定会很高兴吧。

“所以……”扎帕突然说。

“所以什么?”

“所以,小绿,我会对你产生亲近感。”

哦,是这么回事啊。我笑了。

细见先生家的门打开了。

细见先生走出来,手里拿着车钥匙。他神态悠闲,动作轻快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我要出门了。”扎帕用平淡的语气说,但我能听出他声音中的喜悦。

“那辆绿车怎么样了?”我重复着这句话。有一天,也会有人这样说起我吧?

看着不知从哪里落下的鸟粪,为成群飞舞的飞蚁感到惊讶,聆听人类的交谈,在享受生活的时候光阴悄然流逝。有一天,我将会从这里消失。

以前家里那辆绿车不知怎么样了?那时,会有人怀念我吗?

那会是什么时候呢?那时,望月家的人想起我这辆不起眼的小绿车时,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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