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憩园  作者:巴金

小孩继续讲他的父亲的故事:

公馆一个多月还没有卖掉。‘下面’仗打得厉害,日本飞机到处轰炸,我们这里虽然安全,但是谣言很多。二伯伯他们着急起来,怕卖不掉房子。二伯伯第一个搬出去,表示决心要卖掉公馆。接着四爸也搬走了,大哥也搬走了。妈跟哥哥也另外租了房子要搬出去,爹不答应。爹跟他们吵了一回嘴。后来我们还是搬走了。爹说要留下来守公馆,他一个人没有搬。

搬出来以后,我每天下了课,就到老公馆去看爹。我去过十多回,只看见爹一面。我想爹一定常常到‘阿姨’那儿去。妈问起来,我总说我每回都碰到爹,妈也不起疑心。

后来公馆卖给你们姚家,各房都分到钱,大家高高兴兴。我们这一房分到的钱,哥哥收起来了。爹气得不得了。他不肯搬回家,他说要搬到东门外庙里去住个把月。妈劝他回家住,他也不肯答应,后来哥哥跟他吵起来,他更不肯回家。其实我们新搬的家里头一直给他留得有一间书房。我们新家是一个独院儿,房子干干净净,跟老公馆一样整齐、舒服。我也劝过爹回家来住,说是家里总比外头好。可是爹一定不肯回家。哥哥说他并不是住在庙里头养身体,他一定是跟姨太太一起住在小公馆里头享福。哥哥还说那个姨太太原来是一个下江妓女。

过了两个月,爹还没有搬回来。他到家里来过四五回,都是坐了半点多钟就走了。最后一回,碰到哥哥,哥哥跟他吵起来。哥哥问他究竟什么时候搬回家,他说不出。哥哥骂了他一顿,他也不多讲话,就溜走了。等我跑出去追他,已经追不到了。以后他就不回来了。过了一个多月,元宵节那天,我听见哥哥说,爹就要搬回来了。妈问他怎么晓得。他才对我们说,爹那个妓女逃走了,爹的值钱东西给她偷得干干净净,爹在外头没有钱,一定会回家来。我听见哥哥这样讲,心里不高兴。我觉得哥哥不应该对爹不尊敬。他究竟是我们的爹,他也没有亏待我们。

我不相信哥哥的话。可是听他说起来,他明明知道爹住在哪儿,并且他也在街上见过那个下江‘阿姨’。我在别处打听不到爹的消息,我只好拉着哥哥问,哥哥不肯说。我问多了,他就发脾气。不过我们吃晚饭的时候,哥哥时常讲起爹,我也听到一点儿。我晓得爹在到处找‘阿姨’,都没有结果。可是我不晓得爹住的地方,我没有法子去找他。

后来有一天爹回来了。我记得那天是阴历二月底。他就像害过一场大病一样,背驼得多,脸黄得多,眼睛落进去,一嘴短胡子,走路没有气力,说话唉声叹气。他回家的时候,我刚刚从学堂里回来,哥哥还没有回家。他站在堂屋里头,不敢进妈的房间。我去喊妈,妈走到房门口,就站在那儿,说了一句:‘我晓得你要回来的。’爹埋着头,身子一摇一摆,就像要跌下去一样。妈动也不动一下。我跑过去,拉住爹的手,把他拖到椅子上坐下。我问他:‘爹,你饿不饿?’他摇头说:‘不饿。’我看见妈转身走了。等一下罗嫂就端了洗脸水来,后来又倒茶拿点心。爹不讲话,埋着头把茶跟点心都吃光了。我才看见他脸上有了一点血色。我心里很难过,我刚喊一声‘爹’,眼泪水就出来了。我说:‘爹,你就在家里住下罢,你不要再出去找“阿姨”了。你看,你瘦成了这样!’他拉住我的手,说不出一句话,只顾流眼泪水。

后来妈出来了。她喊我问爹累不累,要不要到屋里去躺一会儿。爹起初不肯,后来我看见爹实在很累,就把他拉进屋去了。过一会儿我再到妈屋里去,我看见爹睡在床上,妈坐在床面前藤椅上。他们好像讲过话了,妈垂着头在流眼泪水。我连忙溜出去。我想这一回他们大概和好了。

我们等着哥哥回来吃饭。这天他回来晏一点。我高高兴兴把爹回家的消息告诉他。哪晓得他听了就板起脸说:‘我早就说他会回来的。他不回来在哪儿吃饭?’我有点生气,就回答一句:‘这是他的家,他为什么不回来?’哥哥也不再讲话了。吃饭的时候,哥哥看见爹,做出要理不理的样子。爹想跟哥哥讲话,哥哥总是板起脸不做声。妈倒还跟爹讲过几句话。哥哥吃完一碗饭,喊罗嫂添饭,刚巧罗嫂不在,他忽然发起脾气来,拍着桌子骂了两句,就黑起一张脸走开了。

我们都给他吓了一跳。妈说:‘不晓得他今天碰到什么事情,怎么无缘无故地大发脾气。’爹埋着头在吃饭,听见妈的话,抬起头来说:‘恐怕是因为我回来的缘故罢。’妈就埋下头不再讲话了。爹吃了一碗饭,放下碗。妈问他:‘你怎么只吃一碗饭?不再添一点儿?’爹小声说:‘我饱了。’他站起来。妈也不吃了,我也不吃了。这天晚上爹很少讲话。他睡得早。他还是跟我睡在那张大床上。我睡得不好,做怪梦,半夜醒转来,听见爹在哭。我轻轻喊他,才晓得他是在梦里哭醒的。我问他做了什么梦,他不肯说。

爹就在我们新家住下来。头四天他整天不出街,也不多说话,看见哥哥他总是埋着头不做声。哥哥也不跟他讲话。到第五天他吃过早饭就出去了,到吃晚饭时候才回来。妈问他整天到哪儿去了。他只说是去看朋友。第六天又是这样。第七天他回来,我们正在吃晚饭,妈问他在外头有什么事情,为什么这样晏才回家来。他还是简简单单说在外头看朋友。哥哥这天又发脾气,骂起来:‘总是扯谎!什么看朋友!哪个不晓得你是去找你那个老五!从前请你回家,你总是推三推四,又说是到城外庙里头养病!你全是扯谎!全是为了你那个老五!我以为你真的不要家了,你真的不要看见我们了。哪晓得天有眼睛,你那个宝贝丢了你跟人家跑了。你的东西都给她偷光了。现在剩下你一个光人跑回家来。这是你不要的家!这是几个你素来讨厌的人!可是人家丢了你,现在还是我们来收留你,让你舒舒服服住在家里。你还不肯安分,还要到外头去跑。我问你,你存的什么心!是不是还想在妈这儿骗点儿钱,另外去讨个小老婆,租个小公馆?我劝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决不容你再欺负妈!’

爹坐在墙边一把椅子上,双手蒙住脸。妈忍不住了,一边流眼泪水,一边插嘴说:‘和,’(我哥哥小名叫和)‘你不要再说了。让爹先吃点饭罢。’哥哥却回答说:‘妈,你让我说完。这些年来我有好多话闷在心头,不说完就不痛快。你也太老实了。你就不怕他再像从前那样欺负你!’妈哭着说:‘和,他是你的爹啊!’我忍不住跑到爹面前拉他的手,接连喊了几声‘爹’。他把手放下来。脸色很难看。

我听见哥哥说:‘爹?做爹的应该有爹的样子。他什么时候把我当成他儿子看待过?’爹站起来,甩开我的手,慢慢儿走到门口去。妈大声在后面喊:‘梦痴,你到哪儿去?你不吃饭?’爹回过头来说:‘我觉得我还是走开好,我住在这儿对你们并没有一点儿好处。’妈又问:‘那么你到哪儿去?’爹说:‘我也不晓得。不过省城宽得很,我总可以找个地方住。’妈哭着跑到他身边去,求他:‘你就不要走罢。从前的事都不提了。’哥哥仍旧坐在饭桌上,他打岔说:‘妈,你不要多说话。难道你还不晓得他的脾气!他要走,就让他走罢!’妈哭着说:‘不能,他光身一个人,你喊他走到哪儿去?’妈又转过来对爹说:‘梦痴,这个家也是你的家,你好好地来支持它罢。在外头哪儿有在家里好!’哥哥气冲冲地回到他屋里去了。我实在忍不住,我跑过去拉住爹的手,我一边哭,一边说:‘爹,你要走,你带我走罢。’

爹就这样住下来。他每天总要出一趟街。不过总是在哥哥不在家的时候。有时也向妈、向我要一点儿零用钱。我的钱还是向哥哥要的。他叫我不要跟哥哥讲。哥哥以为爹每天在家看书,对他也客气一点,不再跟他吵嘴了。他跟我住一间屋。他常常关在屋里不是看书就是睡觉。等我放学回来,他也陪我温习功课。妈对他也还好。这一个月爹脸色稍微好看一点,精神也好了些。有一天妈对我们说,爹大概会从此改好了。

有个星期天,我跟哥哥都在家,吃过午饭,妈要我们陪爹去看影戏,哥哥答应了。我们刚走出门,就看见有人拿封信来问杨三老爷是不是住在这儿。爹接过信来看。我听见他跟送信人说:‘晓得了,’他就把信揣起来。我们进了影戏院,我专心看影戏,影戏快完的时候,我发觉爹不在了,我还以为他去小便,也不注意。等到影戏完了,他还没有回来。我们到处找他,都找不到。我说:‘爹说不定先回家去了。’哥哥冷笑一声,说:‘你这个傻子!他把我们家就当成监牢,出来了,哪儿会这么着急跑回去!’果然我们到了家,家里并没有爹的影子。妈问起爹到哪儿去了。哥哥就把爹收信的事说了。吃晚饭的时候,妈还给爹留了菜。爹这天晚上就没有回来。妈跟哥哥都不高兴。第二天上午他回来了。就只有妈一个人在家。他不等我放学回来,又走了。妈也没有告诉我他跟妈讲了些什么话。我后来才晓得他向妈要了一点钱。这天晚上他又没有回家。第二天他也没有回来。第三天他也没有回来。妈很着急,要哥哥去打听,哥哥不高兴,总说不要紧。到第五天爹来了一封信,说是有事情到了嘉定,就生起病来,想回家身上又没有钱,要妈给他汇路费去。妈得到信,马上就汇了一百块钱去。那天刚巧先生请假,我下午在家,妈喊我到邮政局去汇钱,我还在妈信上给爹写了几个字,要爹早些回来。晚上哥哥回家听说妈给爹汇了钱去,他不高兴,把妈抱怨了一顿,说了爹许多坏话,后来妈也跟着哥哥讲爹不对。

钱汇去了,爹一直没有回信。他不回来。我们也没有得到他一点消息。妈跟哥哥提起他就生气。哥哥的气更大。妈有时还耽心爹的病没有好,还说要写信给他。有一天妈要哥哥写信。哥哥不肯写,反而把妈抱怨一顿。妈以后也就不再提写信的话。我们一连三个多月没有得到爹的消息,后来我们都不讲他了。有一天正下大雨,我放暑假在家温习功课,爹忽然回来了。他一身都泡胀了,还是坐车子回来的,他连车钱也开不出来。人比从前更瘦,一件绸衫又脏又烂,身上有一股怪气味。他站在街沿上,靠着柱头,不敢进堂屋来。

妈喊人给了车钱,站在堂屋门口,板起脸对爹说:‘你居然也肯回家来!我还以为你就死在外州县了。’爹埋着头,不敢看妈。妈又说:‘也好,让你回来看看,我们没有你,也过得很好,也没有给你们杨家祖先丢过脸。’

爹把头埋得更低,他头发上的水只是往下滴,雨也飘到脸上来,他都不管。我看不过才去跟妈说,爹一身都是水,是不是让他进屋来洗个脸换一件衣服。妈听见我这样说,她脸色才变过来。她连忙喊人给爹打水洗澡,又找出衣服给爹换,又招呼爹进堂屋去。爹什么都不说,就跟哑巴一样。他洗了澡,换过衣服,又吃过点心。他听妈的话在我床上睡了半天。

哥哥回来,听说爹回家,马上摆出不高兴的样子。我听见妈在嘱咐他,要他看见爹的时候,对爹客气点。哥哥含含糊糊地答应着。吃晚饭时候,他看见爹,皱起眉头喊了一声,马上就把脸掉开了。爹好像有话要跟他讲,也没有办法讲出来。爹吃了一碗饭,罗嫂又给爹添了半碗来,爹伸手去接碗,他的手抖得很厉害,没有接好碗,连碗带饭一起掉在地上,打烂了。爹怕得很,连忙弯起腰去捡。妈在旁边说:‘不要捡它了。让罗嫂再给你添碗饭罢。’爹战战兢兢地说:‘不必,不必,这也是一样。’不晓得究竟为了什么缘故,哥哥忽然拍桌子在一边大骂起来。他骂到:‘你不想吃就给我走开,我没有多少东西给你糟蹋,’爹就不声不响地走了。哥哥指着妈说:‘妈,这都是你姑息的结果。我们家又不是旅馆,哪儿能由他高兴来就来,高兴去就去!’妈说:‘横竖他已经回来了,让他养息几天罢!’哥哥气得更厉害,只是摇着头说:‘不行,不行,他把我们害到这样,我不能让他过一天舒服日子!我一定要找个事情给他做。’第三天早晨他就喊爹跟他一起出去,爹一句话也不讲,就埋着头跟他走了。妈还在后面说,爹跟哥哥一路走,看起来,爹就像是哥哥的底下人。我听到这句话,真想哭一场。

下午哥哥先回来,后来爹也回来了。爹看见哥哥就埋下头。吃饭的时候哥哥问他话,他只是回答:‘嗯,嗯。’他放下碗就躲到屋里去了。妈问哥哥爹做的什么事。哥哥总说是办事员。我回屋去问爹,爹不肯说。

过了四五天,下午四点钟光景,爹忽然气咻咻地跑回家来。只有我一个人在家,妈出去买东西去了。我问爹怎么今天回来得这样早。爹一边喘气,一边说:‘我不干了!这种气我实在受不了。明说是办事员,其实不过是个听差。吃苦我并不怕,我就丢不下这个脸。’他满头是汗,只见汗珠往下滴,衣服也打湿了。我喊罗嫂给他打水洗脸。他刚刚洗好脸,坐在堂屋里吃茶。哥哥就回来了。我看见哥哥脸色不好看,晓得他要发脾气,我便拿别的话打岔他。他不理我,却跑到爹面前去。爹看见他就站起来,好像想躲开他的样子。他却拦住爹,板起脸问:‘我给你介绍的事情,你为什么做了几天就不干了?’爹埋着头小声回答:‘我干不下来。有别的事情我还是可以干。’哥哥冷笑说:‘干不下来?那么你要干什么事情?是不是要当银行经理?你有本事你自己找事去,我不能让你在家吃闲饭。’爹说:‘我并不是想吃闲饭,不过叫我去当听差,我实在丢不下杨家的脸。薪水又只有那一点儿。’哥哥冷笑说:‘你还怕丢杨家的脸?杨家的脸早给你丢光了!哪个不晓得你大名鼎鼎的杨三爷!你算算你花了多少钱!你自己名下的钱,爷爷留给我们的钱,还有妈的钱都给你花光了!’他说到这儿妈回来了,他还是骂下去:‘你倒值得,你阔过,耍过,嫖过,赌过!你花钱跟倒水一样。你哪儿会管到我们在家里受罪,我们给人家看不起!’爹带着可怜的样子小声说:‘你何必再提那些事情。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哥哥接着说:‘后悔?你要是晓得后悔,也不会厚起脸皮回家了。从前请你回家,你不肯回来。现在我们用不着你了。你给我走!我没有你这样的父亲,我不承认你这样的父亲!’爹脸色大变,浑身抖得厉害,眼睛睁得大大的,要讲话又讲不出来。妈在旁边连忙喊住哥哥不要再往下说。我也说:‘哥哥,他是我们的爹啊!’哥哥回过头看我,他流着眼泪水说:‘他不配做我的爹,他从我生下来就没有好好管过我。我是妈一个人养大的。他没有尽过爹的责任。这不是他的家。我不是他的儿子。’他又转过脸朝着妈:‘妈,你说他哪点配作我的爹?’妈没有讲话,只是望着爹,妈也哭了。爹只是动他的头,躲开妈的眼光。哥哥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交给妈,说:‘妈,你看这封信。好多话我真不好意思讲出来。’妈看了信,对着爹只说了个‘你’字,就把信递给爹,说:‘你看,这是你公司一个同事写来的。’爹战战兢兢地看完信,一脸通红,嘴里结结巴巴地说:‘这不是真的,我敢赌咒!有一大半不是真的。他们冤枉我。’妈说:‘那么至少有一小半是真的了。我也听够你的谎话了,我不敢再相信你。你走罢。’妈对着爹挥了一下手,就转身进屋去了。妈像是累得很,走得很慢,一面用手帕子揩眼睛。爹在后面着急地喊妈,还说:‘我没有做过那些事,至少有一半是他们诬赖我的。’妈并不听他。哥哥揩了眼泪水,说:‘你不必强辩了。他是我的好朋友,无缘无故不会造谣害你。我现在没有工夫跟你多说。你自己早点打定主意罢。’爹还分辩说:‘这是冤枉。你那个朋友跟我有仇,他舞弊,有把柄落在我手里头,他拿钱贿赂我,我不要,他恨透了我……’哥哥不等他说完,就说:‘我不要听你这些谎话。你不要钱,哪个鬼相信!你要是晓得爱脸,我们也不会受那许多年的罪了。’哥哥说了,也走进妈屋里去了。堂屋里只有爹跟我两个人。我跑到爹面前,拉起他的手说:‘爹,你不要怄他的气,他过一阵就会失悔的。我们到屋里歇一会儿罢。’爹喊了我一声‘寒儿’,眼泪水就流出来了。过了半天他才说:‘我失悔也来不及了。你记住,不要学我啊。’

吃晚饭的时候,天下起雨来。爹在饭桌上说了一句话,哥哥又跟爹吵起来。爹说了两三句话。哥哥忽然使劲把饭碗朝地下一甩,气冲冲地走进屋去。我们都放下碗不敢讲一句话。爹忽然站起来说:‘我走就是了。’哥哥听见这句话,又从房里跳出来,指着爹说:‘那你马上就给我走!我看到你就生气!’爹一声不响就跑出堂屋,跑下天井,淋着雨朝外头走了。妈站起来喊爹。哥哥拦住她说:‘不要喊他,他等一会儿就会回来的。’我不管他们,一个人冒着雨赶出去。我满头满身都湿透了。在大门口我看见爹弯着背在街上走,离我不过十几步远。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我的声音给雨水遮盖了。我满嘴都是雨水。我就要追上他了,忽然脚一滑,我‘一扑扒’绊倒在街上。我一脸一身都是泥水。头又昏,全身又痛。我爬起来,又跑。跑到街口,雨小了一点,我离开爹只有三四步了,我大声喊他,他回过头,看见是我,反而使劲朝前面跑。我也拚命追。他一下子就绊倒了,半天爬不起来。我连忙跑过去搀他。他脸给石头割破了,流出血来。他慢慢儿站起,一边喘气,一边问我:‘你跑来做什么?’我说:‘爹,你跟我回家去。’他摇摇头叹口气说:‘我没有家。我什么都没有。我就只有我一个人。’我说:‘爹,你不能这样说。我是你的儿子,哥哥也是你的儿子。没有你,哪儿还有我们!’爹说:‘我没有脸做你们的父亲。你放我走罢。不管死活都是我自己情愿。你回去对哥哥说,要他放心,我决不会再给你们丢脸。’我拉住他膀子说:‘我不放你走,我要你跟我回去。’我使劲拖他膀子,他跟着退了两步。他再求我放他走。我不肯。他就把我使劲一推,我仰天跌下去,这一下把我绊昏了。我半天爬不起来。雨大得不得了。我衣服都泡胀了。我慢慢儿站起来,站在十字路口,我看不见爹的影子,四处都是雨,全是灰白的颜色。我觉得头重脚轻,浑身痛得要命。我一点儿气力都没有了。我咬紧牙齿走了几步,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我觉得我好像又绊了一跤,有人把我拉起来。我听见哥哥在喊我。我放心了,他半抱半搀地把我弄回家去。我记得那时候天还没有黑尽。

我回到家里,他们给我打水洗澡换衣服,又给我煮姜糖水。妈照料我睡觉。她跟哥哥都没有问起爹,我也没有力气讲话。这天晚上我发烧得厉害。一晚就做怪梦。第二天上午请了医生来看病。我越吃药,病越厉害,后来换了医生,才晓得药吃错了。我病了两个多月,才好起来。罗嫂告诉我,我病得厉害的时候,妈守在我床面前,我常常大声喊:‘爹,你跟我回家去!’妈在旁边揩眼泪水。妈当天就要哥哥出去找爹回来。哥哥真的出去了。他并没有找回爹。不过后来我的病好一点,妈跟哥哥在吃饭的时候又在讲爹的坏话。这也是罗嫂告诉我的。

我的病好起来了。妈跟哥哥待我都很好!就是不让我讲爹的事。我从他们那儿得不到一点爹的消息。也许他们真的不晓得。他们好像把爹忘记得干干净净了。我在街上走路,也看不到爹的影子。我去找李老汉儿,找别人打听,也得不到一点结果。二伯伯、四爸、大哥他们,在公馆卖掉以后就没有到我们家里来过。他们从来不问爹的事。

在第二年中秋节那天,我们家里没有客人,这一年来妈很少去亲戚家打牌应酬,也少有客人来。跟我们家常常来往的就只有舅母同表姐。那天我们母子三个在家过节。妈跟哥哥都很高兴。只有我想起爹一个人在外头不晓得怎样过日子,心里有点儿难过。吃过午饭不久,我们听见有人在门口问杨家,罗嫂去带了一个人进来。这个人穿一身干净的黄制服,剪着光头。他说是来给杨三老爷送信。哥哥问他是什么人写的信。他说是王家二姨太太写的。哥哥把信拆开了,又问送信人折子在哪儿。送信人听说哥哥是杨三老爷的儿子,便摸出一个红面子的银行存折,递给哥哥说:‘这是三万元的存折,请杨三老爷写个收据。’我看见哥哥把存折拿在手里翻了两下,他一边使劲地咬他的嘴唇,后来就把折子递还给送信人,说:‘我父亲出门去了,一两个月里头不会回来。这笔款子数目太大,我们不敢收。请你拿回去,替我们跟你们二姨太太讲一声。’送信人再三请哥哥收下,哥哥一定不肯收。他只好收起存折走了。他临走时还问起杨三老爷到哪儿去了,哥哥说,‘他到贵阳、桂林一带去了。’哥哥扯了一个大谎!妈等送信人走了,才从房里出来,问哥哥什么人给爹送钱来。哥哥说:‘你说还有哪个,还不就是他那个宝贝老五!她现在嫁给阔人做小老婆,她提起从前的事情,说是出于不得已,万分对不起爹,请爹原谅她。她又说现在她的境遇好一点,存了三万块钱送给爹,算是赔偿爹那回的损失……’妈听到这儿就忍不住打岔说:‘哪个希罕她那几个钱!你退得好!退得好!’我一直站在旁边,没有插嘴的资格。不过我却想起那个下江‘阿姨’红红的瓜子脸,我觉得她还是个好人。她到现在还没有忘记爹。我又想,倘使她知道爹在哪儿,那是多么好,她一定不会让爹流落在外头。

以后我一直没有得到爹的消息。到去年九月有个星期六下午妈带我出去看影戏,没有哥哥在。我们看完影戏出来,妈站在门口,我去喊车子。等我把车子喊来,我看见妈脸色很难看,好像她见了鬼一样。我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说不是。她问我看见什么人没有。我说没有看见。妈也不说什么。我们坐上车子,我觉得妈时常回过头看后面。我不晓得妈在看什么。回到家里,我问妈是不是碰到了什么熟人。哥哥还没有回来,家里只有我们两个。妈变了脸色,小声跟我说:‘我好像看见你爹。’我高兴地问她:‘你真的看见爹吗?’她说:一定是他,相貌很像,就是瘦一点,衣服穿得不好。他从影戏院门口,跟着我们车子跑了好几条街。我说:‘那么你做什么不喊他一声,要他回家呢?’妈叹了一口气,后来就流下眼泪水来了。我不敢再讲话。过了好一阵,妈才小声说了一句:‘我想起来又有点儿恨他。’我正要说话,哥哥回来了。

我这天晚上睡不着觉。我在床上总是想着我明天就会找到爹,着急得不得了。第二天我一早就起来。我不等在家里吃早饭就跑出去了。我去找李老汉儿,告诉他,妈看见了爹,问他有没有办法帮我找到爹。他劝我不要着急,慢慢儿找。我不听他的话。我缺了几堂课,跑了三天,连爹的影子也看不见。

又过了二十多天,我们正在吃晚饭,邮差送来一封信,是写给妈的。妈接到信,说了一句:‘你爹写来的,’脸色就变了。哥哥连忙伸过手去说:‘给我看!’妈把手一缩,说:‘等我先看了再给你,’就拆开信看了。我问妈:‘爹信里讲些什么话?’妈说:‘他说他身体不大好,想回家来住。’哥哥马上又伸出手去把信拿走了。他看完信,不说什么就把信拿在油灯上烧掉。妈要去抢信,已经来不及了。妈着急地问哥哥:‘你为什么要烧它?上面还有回信地址!’哥哥立刻发了脾气,大声说:‘妈,你是不是还想写信请他回来住?好,他回来,我立刻就搬走!家里的事横顺有他来管,以后也就用不到我了。’妈皱了一下眉头,只说:“我不过随便问一句,你何必生气。”我气不过就在旁边接一句话:‘其实也应该回爹一封信。’哥哥瞪了我一眼,说:‘好,你去回罢。’可是地址给他烧掉了,我写好回信又寄到哪儿去呢?

又过了两三个星期,有一天,天黑不久,妈喊我出去买点东西,我回来,看见大门口有一团黑影子,我便大声问是哪个。影子回答:‘是我。’我再问:‘你是哪个?’影子慢慢儿走到我面前,一边小声说:‘寒儿,你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我看见爹那张瘦脸,高兴地说:‘爹,我找了你好久了,总找不到你。’爹摩摩我的头说:‘你也长高了。妈跟哥哥他们好吗?’我说:‘都好。妈接到你的信了。’爹说:‘那么为什么没有回信?’我说:‘哥哥把信烧了,我们不晓得你的地址。’爹说:‘妈晓得罢?’我说:‘信烧了,妈也不晓得了。妈自来爱听哥哥的话。’爹叹了一口气说:‘我早就料到的。那么没有一点指望了。我还是走罢。’我连忙拉住他的一只手。我吓了一跳。他的手冰冷,浑身在发抖。我喊起来:‘爹,你的手怎么这样冷!你生病吗?’他摇摇头说:‘没有。’我连忙捏他的袖子,已经是阴历九月,他还只穿一件绸子的单衫。我说:‘你衣服穿得这样少,你不冷吗?’他说:‘我不冷!’我想好了一个主意,我要他在门口等我一下,我连忙跑进去,跟妈说起爹的情形,妈拿出一件哥哥的长衫和一件绒线衫,又拿出五百块钱,要我交给爹,还要我告诉爹,以后不要再到这儿来,妈说妈决不会回心转意的,请爹不要妄想。妈又说即使妈回心转意,哥哥也决不会放松他。我出去,爹还在门口等我。我把钱和衣服交给他,要他立刻穿上。不过我没有把妈的话告诉他。他讲了几句话,就说要走了,我不敢留他,不过我要他把他的住处告诉我,让我好去找他。我说,不管哥哥对他怎么样,我总是他的儿子。他把他住处告诉我了,就是这个大仙祠。

第二天早晨我就到大仙祠去,果然在那儿找到了爹。爹说他在那儿住得不久,搬来不过一个多月。别的话他就不肯讲了。以后我时常到爹那儿去,有时候我也给爹拿点东西去。我自然不肯让哥哥晓得。妈好像晓得一点儿,她也并不管我。我在妈面前只说我见到了爹,我并不告诉她爹在什么地方。不过我对李老汉儿倒把什么事情都说了。他离爹的住处近,有时候也可以照应爹。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时常到你们公馆里头来。”(小孩侧过脸朝着姚太太笑了笑,带了点不好意思的样子。他脸上的眼泪还没有干掉。)爹爱花,爹总是忘不掉我们花园,他时常跟我讲起。我想花园本来是我们的,虽说是卖掉了,我进去看看,折点花总不要紧。我把我这个意思跟李老汉儿说了,他让我进去。我头一回进来,没有碰到人,我在花台上折了两枝菊花拿给爹,爹高兴得不得了。以后我来过好多回。每回都要跟你们的底下人吵嘴。有两回还碰到姚先生,挨过他一顿骂,有一回还挨了那个赵青云几下打。老实说,我真不愿意再到你们这儿来。不过我想起爹看到花欢喜的样子,我觉得我什么苦都受得了。我不怕你们的底下人打我骂我。我又不是做贼。我也可以跟他们对打对骂。只有一回我碰到你姚太太,你并没有赶我。你待我像妈妈、像姐姐一样,你还折了一枝腊梅给我。我在外头就没有碰到一个人和颜悦色地跟我讲过话。就只有你们两个人。我那些伯伯、叔叔、堂哥哥、堂弟弟都看不起我们这一房人,不愿意跟我们来往,好像我们看见他们,就会向他们借钱一样。爹跟我讲过,就在前不久的时候,有一天爹在街上埋头走路,给一部私包车撞倒了,脸上擦掉了皮,流着血。那是四爸的车子,车夫认出是爹,连忙放下车子去搀爹。爹刚刚站起来,四爸看到爹的脸,认出是他哥哥,他不但不招呼爹,反而骂车夫不该停车,车夫只好拉起车子走了。四爸顺口吐了一口痰,正吐在爹身上。这是爹后来告诉我的。

“爹还告诉我一件事情。有天下午爹在商业场后门口碰见‘阿姨’从私包车下来。她看见爹,认出来他是谁,便朝着爹走去,要跟爹讲话。爹起初有点呆了,后来听见她喊声‘三老爷’,爹才明白过来,连忙逃走了。以后爹也就没有再看见她。爹说看见‘阿姨’比看见四爸早两天。我也把‘阿姨’送钱的事跟他讲了。他叹了两口气,说,倒是‘阿姨’这种人有良心……”

小孩讲了这许多话,忽然闭上嘴,精力竭尽似地倒在沙发靠背上,两只手蒙住了眼睛。我们,我同姚太太,这许久都屏住气听他讲话,我们的眼光一直停留在他的脸上。现在我们仿佛松了一口气。我觉得呼吸畅快多了。我看见姚太太也深深地嘘了一口气。虽然她用手帕在揩眼睛,可是我看出来她的脸上紧张的表情已经消失了。

“小弟弟,我想不到你吃了这么多的苦。也亏得你,换个人不会像你这样,”她温柔地说。小孩不作声,也不取下手来。过了片刻,她又说:“你爹呢,他现在是不是还在大仙祠?请他过来坐坐也好。”小孩的轻微的哭声从他一双手下面透了出来。我对着姚太太摇摇头,小声说,“他父亲不愿意拖累他,又逃走了。”

“可以找到吗?”她低声问。

“我看一时不会找到,说不定他已经离开省城。他既然存心躲开,就很难找到他,”我答道。

小孩忽然取下蒙脸的手,站起来,说:“我回去了。”

姚太太马上接嘴说:“你不要走。你再耍一会儿,吃点茶,吃点点心。”

“谢谢你,我肚子很饱,吃不下。我真的要回去了,”小孩说。

“我看你很累。你一个人说了这许多话,也应该休息一会儿,”姚太太关心地说。

小孩回答道:我一点儿也不累,话说完了,我心里头也痛快多了。这几年来我在心里头背[背:即“背诵”的意思。]来背去,都是背这些话。我只跟李老汉儿讲过一点儿。今天全讲了。我真的要走了。妈在家里等我。

“那么你以后时常来耍罢,你可以把我们这儿当做你自己的家,”姚太太恳切地说。

“我要来的,我要来的!这儿是我们的老家啊!”小孩说完,就从大开着的玻璃门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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