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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憩园 作者:巴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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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老姚在午饭时间以前来看我。他用了热烈的语调对我恭维昨晚的影片。他受了感动,无疑地他也得到了教训。他甚至对我说他以后要好好地注意小虎的教育了。 我满意地微笑。我相信他会照他所说的做去。 “小虎昨天回来了罢?”我顺口问了一句。 “没有。昨天我跟昭华回来太晚,来不及派人去接他。今天我一定要接他回来,”老姚说着,很有把握地笑了笑。 老姚并没有吹牛。下一天早晨老文来打脸水,便告诉我,虎少爷昨晚回家,现在上学去了。后来他又说,虎少爷今天不肯起床,还是老爷拉他起来的,老爷差一点儿发脾气,虎少爷只好不声不响地坐上车子让老李拉他去上学。 这个消息使我感到痛快,我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我洗好脸照常到园子里散步。吃过早点后不久我便开始工作。 我在整理我的小说。我预计在三个多星期里面写成的作品,想不到却花了我这么多天的工夫。我差一点对那位前辈作家失了信。他已经寄过两封信来催稿了。我决定在这个星期内寄出去。 整理的工作相当顺利。下半天老姚同他的太太到园里来,我已经看好五分之一的原稿了。 他们就要去万家,车子已经准备好了,他们顺便到我这里来坐一会儿,或许还有一个用意:让我看见他们已经和好了。下午天气突然热起来。丈夫穿着白夏布长衫,太太穿着天蓝色英国麻布的旗袍。两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幸福的表情。 “黎先生,谢谢你啊,”姚太太看见我面前摊开的稿纸,带笑地说。“我觉得你这个结局改得好。” “这倒要感谢你,姚太太,是你把他们救活了的,”我高兴地回答她。 “其实你这部小说,应该叫做《憩园》才对。你是在我们的憩园里写成的,”老姚在旁边插嘴说。 “是啊。黎先生可以用这个书名做个纪念。本来书里头有个茶馆,那个瞎眼女人从前就在那儿唱书。车夫每天在茶馆门口等客,有时看见瞎眼女人进来,有时看见她出去,偶尔也拉过她的车。他们就是在那儿认得的。后来瞎眼女人声音坏了,才不在那家茶馆唱书。那家茶馆里头也有花园,黎先生叫它做明园。要改,就把明园改做憩园好了,”姚太太接着说,这番话是对她的丈夫说的,不过她也有要我听的意思。我听见她这么熟悉地谈起我的小说,我非常高兴,我愿意依照她的意思办这件小事。 “不错,不错,叫那个茶馆做憩园就成了,横竖不会有人到我们这儿来吃茶。老黎,你觉得怎样?”老姚兴高采烈地问我道。 我答应了他们。我还说:“你既然不在乎,我还怕什么?”我拿起笔马上在封面上题了“憩园”两个字。 他们走的时候,我陪他们出去。栏杆外绿磁凳上新添的两盆栀子花正在开花,一阵浓郁的甜香扑到我的鼻端来。我们在栏前站了片刻。 “黎先生,后天请你不要出去,就在我们家里过端午啊,”姚太太侧过脸来说。 我笑着答应了。 “啊,我忘记告诉你,”老姚忽然大声对我说,他拍了一下我的肩头,“昨天我碰到我那个朋友,我跟他讲好了,过了节就去办杨老三的事。他不但答应陪我去,他还要先去找负责人疏通一下。我看事情有七八成的把握。” “好极了。等事情办妥,杨梦痴身体养好,工作找定,我们再通知他家里人,至少他小儿子很高兴;不过我还耽心他那些坏习气是不是一时改得好,”我带笑说。 “不要紧,杨老三出来以后,什么事都包在我身上,”老姚说着,还得意地做了一个手势。 “黎先生,花厅里头蚊子多罢?我前天就吩咐过老文买蚊香,他给你点了蚊香没有?”姚太太插嘴问道。 “不多,不多,不点蚊香也成,况且又有纱窗,”我客气地说。 “不成,单是纱窗不够,花厅里非点蚊香不可!一定是老文忘记了,等会儿再吩咐他一声,”老姚说。 我们走出园门,看见车子停在二门外,老文正站在天井里同车夫们讲话。姚太太在上车以前还跟老文讲起买蚊香的事,我听见老文对她承认他忘记了那件事情。老文的布满皱纹的老脸上现出抱歉的微笑。可是并没有人责备他。 我回到园内,心里很平静,我又把上半天改过的原稿从头再看一遍,我依照老姚夫妇的意思,把那个茶馆的招牌改作了“憩园”。 我一直工作到天黑,并不觉得疲倦。老文送蚊香来了。我不喜欢蚊香的气味,但也只好让他点燃一根,插在屋角。我关上门。纱窗拦住了蚊子的飞航。房里相当静,相当舒适。我扭燃电灯又继续工作,一直做到深夜三点钟,我把全稿看完了。 睡下来以后,我一直做怪梦。我梦见自己做了一个车夫,拉着姚太太到电影院去。到了电影院我放下车,车上坐的人却变做杨家小孩了!电影院也变成了监牢。我跟着小孩走进里面去,正碰见一个禁子押了杨梦痴出来。禁子看见我们就说:“人交给你们了,以后我就不管了。”他说完话,就不见了。连监牢也没有了。只有我们三个人站在一个大天井里面。杨梦痴戴着脚镣,我们要给他打开,却没有办法。忽然警报响了,敌机马上就来了,只听见轰隆轰隆的炸弹声,我一着急,就醒了。第二次我梦见自己给人关在牢里,杨梦痴和我同一个房间。我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事情进来的。他说他也不知道他的罪名。他又说他的大儿正在设法救他。这天他的大儿果然来看他。他高兴得不得了。可是他去会了大儿回来,却对我说他的大儿告诉他,他的罪已经定了:死刑,没有挽救的办法。他又说,横竖是一死,不如自杀痛快。他说着就把头朝壁上一碰。他一下就碰开了头,整个头全碎了,又是血,又是脑浆……我吓得大声叫起来。我醒来的时候,满头是汗,心咚咚地跳。窗外响起了第一批鸟声。天开始发白了。 后来我又沉沉地睡去。到九点多钟我才起来。 我对我这部小说缺乏自信心。到可以封寄它的时候,我却踌躇起来,不敢拿它去浪费前辈作家的时间。这天我又把它仔细地看了一遍,还是拿它搁起来。到端午节后一天我又拿出原稿来看一遍,改一次,一共花了两天工夫,最后我下了决心把它封好,自己拿到邮局去寄发了。 我从邮局回来,正碰到老姚的车子在二门外停下。他匆匆忙忙地跳下车,一把抓住我的膀子说:“你回来得正好,我有消息告诉你。” “什么消息?”我惊讶地问道。 “我打听到杨老三的下落了,”他短短地答了一句。 “他在什么地方?可以交保出来吗?”我惊喜地问他,我忘了注意他的脸色。 “他已经出来了。” “已经出来了?那么现在在哪儿?” “我们到你房里谈罢,”老姚皱着眉头说。我一边走一边想:难道他逃出来了? 我们进了下花厅。老姚在他常坐的那张沙发上坐下来。我牢牢地望着他的嘴唇,等着它们张开。 “他死了,”老姚说出这三个字,又把嘴闭上了。 “真的?我不信!他不会死得这么快!”我痛苦地说,这个打击来得太快了。“你怎么知道死的是他!” “他的确死了,我问得很清楚。你不是告诉我他的相貌吗?他们都记得他,相貌跟你讲的一模一样,他改姓孟,名字叫迟。不是他是谁!我又打听他的罪名,说是窃盗未遂,又说他是惯窃,又说他跟某项失窃案有关。关了才一个多月。” “他怎么死的?”我插嘴问道。 “他生病死的。据说他有一天跟同伴一块儿抬了石头回来,第二天死也不肯出去,他们打他,他当天就装病。他们真的就把他送到病人房里去。他本来没有大病,就在那儿传染了霍乱,也没有人理他,他不到三天就死了。尸首给席子一裹,拿出去也不知道丢在哪儿去了。” “那么他们把他埋在哪儿?我们去找到他的尸首买块地改葬一下,给他立个碑也好。我那篇小说寄出去了,也可以拿到一点钱。我可以出一半。” 老姚断念地摇摇头说:“恐怕只有他的阴魂知道他自己埋在哪儿!我本来也有这个意思。可是问不到他尸首的下落。害霍乱死的人哪个还敢粘他!不消说丢了就算完事。据说他们总是把死人丢在东门外一个乱坟坝里,常常给野狗吃得只剩几根骨头。我们就是找到地方,也分不出哪根骨头是哪个人的。” 我打了一个冷噤。我连忙咬紧牙齿。一阵突然袭来的情感慢慢地过去了。 “唉,这就是我们憩园旧主人的下场,真想不到,我们那棵茶花树身上还刻得有他的名字!”老姚同情地长叹了一声。 死了,那个孩子的故事就这样地完结了。这一切都是可能的吗?我不是在做梦?这跟我那个晚上的怪梦有什么分别!我忽然记起他留给小儿子的那封短信。“把我看成已死的人罢……让我安安静静地过完这一辈子。”他就这样地过完这一辈子么?我不能说我同情他。可是我想起大仙祠的情形,我的眼泪就淌出来了。 “我去告诉昭华,”老姚站起来,自语似地说,声音有点嘶哑;他又短短地叹一口气,就走出去了。 我坐着动也不动一下,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一种不可抗拒的疲倦从头上压下来。我屈服地闭上了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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