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诈师与空气男

欺诈师与空气男  作者:江户川乱步

空白的书籍

这个故事的时间地点无关紧要。我将时间设定在二战及战后,但即使换成其他时代也无妨。为了拉近与读者间的距离,故事中的人物设定为日本人,不过即使是外国人也无所谓。换句话说,这是篇“从前从前”云云的故事。好了,首先就让这篇故事的主角——我,自我介绍一下吧。

别人为我取了个绰号——空气男。这名字或许让人联想到透明人,但实际却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意指我是凡人中的凡人——不,是比凡人更不起眼的人。

从很年轻开始我就是个健忘的人。人类需要“遗忘”的能力,但我的健忘程度却超出正常的十倍左右。昨天还说得斩钉截铁,今天却忘得一干二净。众人都觉得再没有比我的话更不可靠的了。一次,一位朋友说我就像空气一样虚无缥缈,于是“空气男”的绰号便不胫而走了。

抽象的事我大多能记得清楚,却老是忘记具体的,比如数字、专有名词。时间观念也不佳,昨天几点做了什么,与此类似的事我遗忘得很快。

这大概是因为具体事物在我的记忆里并不能像照过的相片那样留下清晰的印象,但事物深处某种古怪的、抽象而模糊的感觉,却会烙刻在脑子里吧。其实我自己都觉得空气男这个绰号还挺贴切的。

欢喜、悲伤、仇恨,这类情绪我也忘得很快。因此有时我会被人唾骂为忘恩负义之徒,有时也被称赞为豁达大度、拿得起放得下。

我并不是个执著的人,但有时候却又极端神经质。

记忆力对写作是最重要的,因此,记录这篇故事时,写着写着,或许就前言不搭后语了;不过,我颇擅长不靠记忆,用想象力凭空编造出具体的事实自圆其说。而且我喜好钻研几何学理论,对此也颇有几分自信。那就姑且试试,看看究竟能写出什么样的东西,或许会出乎意料地顺利呢。

尽管我较一般人更没用,却对世上的平凡之事丝毫不感兴趣。我深受怪奇、异常之事的吸引。不过对于真实发生的案件、刊载在报纸和八卦杂志上的事件,多异常都不会引起我的兴趣。我对真实的杀人提不起兴致,却深受杀人小说(情节越是天马行空越是如此)的吸引。我喜好幻想故事更胜于细节脉络皆清晰的照片。

我是在昭和三十四年(一九五九)写下这个故事的,但故事发生在更早之前,是我三十岁左右的遭遇,换言之,这篇故事发生在二战中期。

当时仍单身的我独自在外赁屋而居,亲人只有母亲。母亲在乡下攒了笔小钱,过着惬意的生活,因此我经常向她伸手要钱。我并不上班,终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

不过我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做。偶尔我也会拜托前辈,进一家公司上几天班,但这样的生活却都持续不到半年。我对于俗世的职业提不起兴致,就像我对新闻报道和照片没兴趣一样。

我仗着有母亲寄钱供养,任性地辞职不干。那么我不工作,都做些什么呢?几乎什么都不做。我躺在廉价公寓四叠[计算榻榻米面积的单位,两叠约一坪,一坪约三点三平方米。]半大的榻榻米上,读着无聊的讲谈本[是一种对话文体的故事书。明治初期,讲谈(类似说书)大受欢迎,有人把讲谈师的口述内容如实记录下来装订成册。后来,出版社出版的这类书籍,被人们称为“讲谈本”。野间清治的大日本雄辩会讲谈社创刊杂志《讲谈俱乐部》,后来发生了讲谈师拒绝提供内容的讲谈师事件,野间便鼓励年轻作家创作新讲谈,这成为大众文学蓬勃发展的契机。],在烟灰缸里堆出烟屁股山。

讲谈本这玩意儿,现在似乎销声匿迹了。就算还有一些,也都是改写成“读物”的作品,一点儿都不有趣,过去的讲谈本连讲谈师[在寄席(大众演艺场)朗读古代军队故事的人,明治以后称为讲谈师。]的腔调、口吻都原封不动地抄录下来,饶富韵味。我总是去租书店挖掘这些老作品,沉溺其中。

侦探小说和怪奇小说也是我的最爱。当时还没有“早川推理”[昭和二十八年(1953)九月,早川书房出版的海外推理作家丛书,当时被命名为“世界侦探小说全集”,后更名为“世界推理系列”,现在正式命名为“早川推理”。因只有口袋大小而获得“POCKET MYSTERY”的名称,被简称为“POKEMIS”。自出版之日起到昭和二十九年底,由江户川乱步撰写全集解说,这些解说文被汇总为《海外侦探小说作家与作品》(1957),后来标榜由乱步编审。现出版的作品多达一千七百多部,是日本最有历史,数量也最多的丛书。]这种方便的玩意儿,但也出版了许多日本及欧美的作品,我从租书店借来这些书,读得爱不释手。

话虽如此,我也不是老待在公寓里睡觉的。我虽然对运动毫无兴趣,但电影是必看的,也会前往寄席[流行于江户时代的大众演艺场。]。此外,偶尔为了满足需要,我会舍现今的潘潘[指二战后的流莺。]前往更传统的老花街。我不讨厌喝酒,但酒量不是很好。

有一次,我邂逅了一名不可思议的男子与他的妻子。自此,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时母亲才刚从故乡寄了笔钱过来,我的手头颇为宽裕,无所事事的我便闲晃到东京车站去。

除了电影和寄席以外,我还喜欢火车站。因为要自诩为“人群中的鲁滨孙”[乱步曾在随笔《人群中的鲁滨孙》(1935)中提到人类的潜意识深处都藏着孤僻的愿望,名之为“鲁滨孙愿望”,并主张融入陌生群体中可以获得这种体验。],再也没有比车站更适合的地点了,这时上野车站是不二之选。我会在嘈杂的车站建筑中四处漫步,或坐在三等候车室[战前的国铁客车分为一等、二等、三等,二等的车费为三等的两倍,一等为三倍。]的长椅上沉思许久。

当天不知为何,我去的不是上野车站,而是东京车站。我或在候车室坐着,或在乘车处的宽敞大厅里溜达,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脑子里不由得冒出坐火车的念头。

我前往一二等车售票口,先买了前往静冈的二等车票——就像我先前说的,当时我手头十分宽裕。我买的不是特快列车,而是普通的车票。

当然,我并非一身旅行装束。我穿着平日穿的碎白花和服及碎白花外套,当时街上有一半的人都还是和服打扮。

实际上这是一趟慢车,遇站就停,因此车厢里并不拥挤,到处都有空位。

我的座位靠窗,周围都有人。对面两个,我旁边还有一个。坐我旁边的是一名年约四十的中年妇女,对面靠窗的座位上坐着一位神色闲适的绅士。他一头浓密的头发梳分得很整齐,鼻子下蓄着小胡子,下巴上也有一小撮山羊胡,脸型长而肤色白皙。他打着黑领带,身穿黑西装,脚上是黑袜及黑皮鞋,服装低调,却十分讲究,男子看起来年长我五六岁,他旁边坐着一名公司干部模样的五十多岁西装男子,正摊开报纸认真读着。

我在横滨车站就已经买好了火车便当和茶水。我最爱吃火车便当了。那种木板盒子里的硬米饭、硬邦邦的炖鱼、煎蛋、牛肉、莲藕、腌萝卜等,普通人压根儿不会觉得好吃却是我的最爱。因此只要乘火车,就算不到吃饭时间,我也会吃上好几回,大快朵颐一番。甚至说我是为了吃便当才坐火车的也不过分。而且我还不要鳗鱼盖浇饭或洋食便当什么的,非得这种木板盒便当才行。

我慢条斯理地吃完便当,将粘在盒底的饭粒一颗颗拈起来送进口中,用包装纸包好空了的木板盒子,扔到座位底下。接着抬头环顾车厢里的光景,不经意间发现邻座妇人的眼睛直盯着我前方一身黑衣的绅士的膝盖不放,原来他膝上正发生离奇的事。

绅士将一本书摊开在膝上,低着头阅读,怪的是书页上全没有文字,翻开的书页两边都是白的。邻座的妇人就是对此感到诧异,才会直盯着看,并非我一个人眼花了。

妇人发现我察觉到这一点,随即望向我。我们四目相接,看得出彼此都十分不解,出于礼貌,我们都没有笑,也是怕自己看花了眼。

也许那本书是用特别淡的墨水或极细小的铅字印刷的——我如此揣测,但凝目细看,还是看不见任何文字,其实就是白纸。

一身黑衣的绅士全神贯注地盯着空白的书页。上面似乎写着什么有趣的事,他自顾自笑吟吟地翻着页,但接下来的两页还是没有文字,纯粹是白纸。

此时黑衣绅士旁边那位干部模样的五十多岁男子折起先前一直摊开阅读的报纸,塞到座位后面,点上一根烟,他察觉到我和妇人的视线,也望向黑衣绅士的膝盖,似乎也被吓了一跳。他随即也直勾勾地盯着身旁黑衣绅士的侧脸,欲言又止,结果还是什么也没说。他应该不爱多管闲事,就这么侧过身子,拿起摆在座位旁的周刊看了起来。

不一会儿,黑衣绅士换了个姿势,一手将书举至眼睛的高度,我总算看见那蓝灰色布质封面的书脊了。上面印着烫金字样:

德·昆西 论谋杀

这部著作的作者喜爱抽食鸦片,最出名的作品是《论谋杀》[英国评论家、散文家托马斯·德·昆西(Thomas De Quincey,1785—1859)的代表作之一,原题为 On Murder Considered as One of the Fine Arts (1827)。谷崎润一郎以《关于把谋杀当成一门艺术》为题,翻译了原著的四分之三,于昭和六年(1931)连载在《犯罪科学》上,但未完以终。至于后文的新译单行本,不详。],我记得以前谷崎润一郎[谷崎润一郎(1886—1965),小说家、剧作家,他的作品绚烂华丽,后期专注于创作表现日本传统美的作品。]曾在杂志上连载过译文,但我不知道它结集成书了。现在我面前的这本书,书脊上没有印刷译者的姓名。可能不是谷崎翻译的版本,而是近期另外出版的。不过我毕竟是个空气男,不敢说得太肯定。或许这本《论谋杀》就是那版众所周知的译本。

话说回来,这书的页面怎么会是空白的呢?而且这个人怎么可能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眼睛追着字句,爱不释手?

我忽然想到这可能是新发明的珍奇书本,乍看之下空白,但戴上某种有色眼镜,书上文字便清晰可见了,但这名绅士并没有戴什么眼镜。乍一看像戴着夹鼻眼镜,但仔细一瞧,并没有什么眼镜。

金壶

绅士仍旧沉迷于空白的书页中。偶尔翻页的声音听来格外响亮,就像被放大的电影里的翻页声。我佯装要取行李架上的东西,站起来偷偷瞟了一眼背对这边的书页,但那页面果然也是空白的,一个字都没有。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若不是梦,怎会发生这么不可思议的事。

即使大白天醒着,我也偶尔会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这也是空气男的特征之一,而且最容易发生在坐车的时候。

有一次,我从上野车站坐火车前往仙台,途中读着杂志,不经意间抬头一看,正前方竟坐着一位令人惊艳的美女。她似乎从许久以前就在那儿了,我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坐下来的。

她美得可怕,我才瞧上她一眼,全身骨头就都要酥了。在周围众多的脸庞中,她的脸好像打在聚光灯下,从周围许多面孔中凸显出来。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偷窥了她许久,但当我把视线移回杂志,再抬头时,女子已经如云雾般消失无踪了。我全然不知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是去洗手间了吗?在火车抵达下一站之前,我万分期待她回来,但我前面的座位就这样一直空着。

我心想她可能换了个座位。尽管没什么事也站起来找了一圈自己的这节车厢,还有前后的两节车厢都找过了,却还是没瞧见女人的身影。刚才见到女子,这一定是我做白日梦的老毛病复发了。

我想着这些事,边观察我前方的绅士,结果又发现了一桩怪事。

第一眼扫过去的时候,我觉得绅士戴着眼镜,但定睛一瞧,其实他并没戴眼镜。之所以产生这种错觉,是因为他脸颊到耳朵间垂着一条夹鼻眼镜黑绳般的绳索。我的注意力全放在他的空白书页上,而忘了绳子的存在。仔细一看,那条黑绳真是奇特。

那是一根光滑的黑色绸布绳子,一端卷成圆环状挂在耳朵上,另一端则含在他嘴里。我回想了一下,绅士似乎从许久之前就一直含着绳子,没松过口。是绳子前端绑着什么,他在吮吸吗?不,看起来不像,绳子仿佛紧紧地系在口腔里的什么地方。

这条绳索的谜和空白书本一样不可思议。黑色绸布绳子究竟为什么从耳朵连到嘴巴里呢?

过了好一会儿,邻座的妇人和斜前方干部模样的男子在国府津站下车后,座位就一直空着,绅士依然含着黑绸绳的一端。他已经不看书了,刚才我看见他把书本合上,收进一旁的公事包里了。

不一会儿,绅士从口袋里掏出纸袋。袋里装着约十颗金橘。他抓起一颗扔进口中,连皮一块儿嚼了起来,但即使吃东西,他也没有取出口中的黑绸绳。

好奇心令我坐立难安。先前我也说过,我虽然是空气男,好奇心却异于常人。我趁着那时候只有两人对坐,决心向绅士搭讪。

“恕我冒昧……”我唐突地开口。

绅士一语不发地望向我,好像在催促我继续说下去。那撮小山羊胡看起来十分潇洒,更反衬出他是一名气质高雅的中年绅士。

“你为何将那条黑绳衔在口中呢?上车后你就一直衔着它,连吃东西时也是如此,这是为什么呢?我觉得不可思议极了。请恕我冒昧询问你这种古怪的问题。”

绅士四下张望了一下,以只有我听得见的音量低声回答:

“哦,你说这个啊,难怪你会纳闷。不过这其实没什么,只是做个小实验罢了。”

绅士说完神秘地一笑,那笑容诡异如梅菲斯特。

“实验?”

“其实我是在顺信堂大学[从有医师任职其中来看,这可能是顺天堂大学。顺天堂最早可追溯至天保九年(1837),佐藤泰然于江户开设了兰学塾和田塾,田塾于天保十四年迁移至佐仓,并扩建成医学塾顺天堂。明治六年(1873)再次迁移到JR秋叶原站附近,明治八年迁移至汤岛正式开办顺天堂医院。昭和十八年(1943),该院获得医学专科学校的资质,昭和二十一年才改制为大学。]工作的医生。我和六名同事正进行柑橘类对胃液影响的实验。我们六人各负责一种水果,而我负责的就是金橘。这一个星期间,除了金橘之外,我什么都没吃呢。

“而这条黑绳直通到我的胃袋里,绳子前端绑了一只非常小的金壶,每隔四小时我就会把它拉出来,将积在壶中的胃液倒进这只瓶子里。”

绅士从外套的内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扁平的褐色药瓶。可以看出里面累积了约三分之一黏稠起泡的液体。绅士边将它收进内袋边说:“我要把它带回大学的化学实验室进行研究,并做相应的记录……”

我目瞪口呆地听着这番匪夷所思的话。绅士所说的小巧金壶,对我而言有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我像在细细品味它的魅力似的沉默了半晌,又迅速决定确认另一个疑问:

“能否允许我再请教一个问题?”

“好啊,请说。”山羊胡医学家笑容可掬地答道。

“刚才你在读德·昆西的《论谋杀》,对吧?我先前也看过,但不知道它已经出版成书了。能否借我拜读一下呢?”

“当然可以,请看吧。”

医学家说着从一旁的公事包里取出那本书,交到我手中。

我随意翻着页面,叫人惊讶的是每一页上都印着满满的八级大铅字,连一页空白都没有,内容也确实是《论谋杀》。我查看版权页,是当年出版的书,译者和出版社我都没见过,并非谷崎的译本。

“谢谢。这是本很有趣的书,就像一篇杀人礼节论。你觉得《瘾君子的自白》[原名为 Confessions of an English Opium Eater (1822)。书中,德·昆西将毒品控制下的奇异经历和感受完整地记录下来。],怎么样?我想作为医生,你对那本书应该很有兴趣。”

“噢,我喜欢那本书,两本都很有趣。你也对这类题材感兴趣吗?”

“我太喜欢这类题材了。其他还有像是窃贼出身的名侦探维克多的自传[弗朗索瓦·维多克(Francois Vidocq,1775—1857)原本是罪犯,后投效巴黎警署,任巴黎保安局长,成为法国第一位私家侦探,他写的回忆录,且不论其真实性但的确影响了爱伦·坡之后的侦探小说写作。]、更学术性的有罗伯特·伯顿[罗伯特·伯顿(Robert Burton,1577—1640),英国作家、牧师,著有《忧郁的剖析》( The Anatomy of Melancholy ,1621)一书,该书极大地影响了英国文学的风格。]的《忧郁的剖析》……,说到伯顿,理查·伯顿[理查德·弗朗西斯·伯顿爵士(Sir Richard Francis Burton,1821—1890),英国探险家、语言学家、外交官。探险寻找尼罗河源头,发现坦噶尼喀湖。后翻译出版了《一千零一夜》( The Arabian Nights ,全十六册,1885—1888)。]翻译的《一千零一夜》的附录论文也很有意思呢。”

“哦……原来你喜欢这类作品啊。”

医生像外国人般“哦……”,“哦……”地感叹着,仿佛遇见知音似的笑逐颜开。

“话说回来,这真奇怪呢。刚才我看见你读这本书,每一页上都是空白的,什么字也没有……”

“咦?真的吗?那真是太奇怪了。你会不会看花眼了,眼睛没什么问题吧?还是请眼科医生诊治一下为好。”

听到这话,我想起自己以往似睡似醒的白日梦症状,忍不住有些害怕。于是我告诉他自己经常这样,并举出不少实例问他这算不算眼睛有问题。

医学家蹙起了眉头。“这不是我的专业,不太清楚,但有可能是精神方面的问题。无论如何,先去眼科检查一下比较好吧。”

我们聊着聊着,火车便抵达沼津站了。医学家发现到站,慌忙将《论谋杀》收进提包里,将外套往腋下一夹,匆匆忙忙站了起来。

“我得在这一站下车。那么,告辞了。”

绅士抛下这句话,匆匆下了车。

恶作剧大师

我不明就里地愣在原地,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冒险欲望。我不想就这样与那一身黑衣的医学家道别。他那梅菲斯特般的风采举止深深地吸引了我。反正这段旅程本来就是始于东京车站,并没有目的,随心所欲想在哪儿下车就在哪儿下车了。我想索性在这里下车,跟踪那名充满神秘魅力的绅士。这是场冒险——这个想法太迷人了。

从车窗望去,梅菲斯特穿着黑色大衣,腋下夹着公事包,正从月台往检票口走去。我立刻走出车厢赶上去。

当时已是黄昏,四下一片幽暗,但我全然没有跟踪的经验,想不被对方察觉地尾随其后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任务。

梅菲斯特没有搭车,而是从站前广场走向一条宽阔的马路。看来他的住所不会离得太远。

对方拐过街角,我也加快了脚步。然而当我拐过街角时,却看见梅菲斯特站在前方得意地笑着。

“你的跟踪技巧实在不高明,刚才我就发现了。我就住在附近,怎么样,要不要一起过来?”

我只能同样回他以微笑。

“好啊,我也想再和你多聊聊。”

“我明白,我明白,咱们一道走吧。”

就这样,我们一同在黑衣绅士似乎经常光顾的平价旅馆住了下来。

黑衣梅菲斯特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医学家,他和我一样,不过是个闲人,只是远较我富裕。

他自称伊东链太郎。令人惊讶的是,我后来才知道他的小胡子和山羊胡,其实是非常精致的假胡须,只在乔装时用。入浴前他换上浴衣,笑呵呵地当着我的面取下那两撇假胡子,于是,他仿佛立刻变成了另一个人,嘴里也不再衔着刚才的黑绸绳了。

洗完澡后,我们对坐在矮桌前,为对方斟酒。

“野间先生,你知道所谓的恶作剧吧?我可是以恶作剧大师自居呢。”

野间是我的姓,我叫野间五郎。梅菲斯特第一次显现出他恶作剧大师的真面目。

“就是开玩笑的意思吧?”

“是的,但恶作剧可是一门不折不扣的艺术。我对这方面小有研究。欧美出版了许多知名恶作剧大师的传记。在日本,泷亭鲤丈的《八笑人》[泷亭鲤丈(?—1841),江户后期的剧作家,本名池田八右卫门,从讲坛艺人转型为滑稽本(江户后期的一种小说形式)作者,大受欢迎。《八笑人》的全名为《花历八笑人》,于文政三年(1819)至嘉永二年(1848)间出版,文中的主人公努力尝试各种恶作剧却不断失败。乱步曾以《八笑人》的世界比喻克雷格·莱斯(Craig Rice)的侦探小说。]、梅亭金鵞的《七偏人》[梅亭金鵞(1821—1893),江户末期至明治中期的代表性剧作家,本名瓜生政和。成名作《七偏人》的全名为《妙竹林话七偏人》(1857—1863),是一部描写“竹林七贤”游戏生活的滑稽本。]等,都是耳熟能详的恶作剧题材作品。但他们的恶作剧虽然规模够大,却缺乏创意。

“《膝栗毛》的作者十返舍一九[十返舍一九(1765—1831),江户后期的作家,本名重田贞一。《膝栗毛》的全名为《东海道中膝栗毛》(1802—1814),为其代表作。]也在小说中加入了恶作剧的素材,他本身就是个恶作剧大师。他留下遗言,说死后务必要将他火葬。他事先在自己的身体里藏了一些烟火,火葬的时候众人大吃了一惊呢。不过,有个美国人也做了同样的事,真是有意思。

“一个叫史凯拉克[H.艾伦·史密斯(Harry Allen Smith)的恶作剧逸闻集《恶作剧的天才》( The Compleat Practical Joker ,1953)中的虚构小镇,将发生在美国各小镇的恶作剧,统一预设成发生在史凯拉克(Skylark,有云雀、玩笑嬉闹之意)这个小镇里的事。前面的“金壶”小插曲,也是典出同书。]的小镇,有一名叫查尔斯·波特的富翁。他也留下遗言,交代别人他死后要在院子里生一堆篝火,将他收藏在卧室架子上一个写着‘秘密’的盒子原封不动地投进火里烧掉。

“这位波特先生有三个儿子,他们都继承了遗产,无法不兑现父亲的遗言。他们心想盒中可能隐藏着父亲毕生的重大秘密,所以依言没有开封,将它投进院子的火堆里,等着它燃尽,在现场见证的有他的三个儿子和律师。

“结果,火舌才舔舐到盒子就响起可怕的爆炸声,五光十色的美丽的烟火一齐飞上天空……恶作剧大师的心理,无论东西方都是相通的呢。”

“那么,你在火车上说的金壶也是恶作剧喽?其实那只是含在你嘴里的一条黑绸绳而已。”

“可不是,很幽默的小恶作剧对吧?不过老实说,这并不是我发明的。这是很多年以前,一位名为杰姆·莫兰[又名詹姆斯·史达林·莫兰(1909—?),同时还是书籍和电影广告人,具有独特的创意而大受媒体瞩目。《恶作剧的天才》中乱步称其为哲学家,其实是笔误。莫兰此外还有众多异行,在火车中阅读空白书页的恶作剧,莫兰也尝试过。后文“在公车上吵架”的点子,其实是英国演员艾德华·A.索恩的创意。]的美国哲学家亲身践行过的,结果非常成功。

“莫兰是在飞机上实践这场恶作剧的。和他同乘那趟飞机的有许多大学足球队的队员,大学生当然发现了他嘴里含着的黑绳,窃窃私语了起来,不一会儿他们便抽起签,由抽中签的学生向莫兰发问。莫兰的回答就像我刚才说的一样。不过他说的大学是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位于美国马里兰州巴尔的摩市的私立大学。由贵格会教徒企业家约翰斯·霍普金斯(Johns Hopkins,1795—1873)出资创建的。一八七六年开校,最知名的是其一流的医学部。]。

“听到后的学生们就像你一样吃惊。莫兰说,这些学生来自各地,一想到他们回到故乡后,会将这桩妙事广为宣传,他就感到愉快至极。这就是恶作剧大师不为人知的乐趣。

“我曾在派对、火车上等不同的场合进行过几次金壶的恶作剧,但看见的人都只是好奇地不断瞟着我,没有谁上前询问。即使偶尔有人问起来,也不像今天的你这样打破砂锅问到底。你果然也具备恶作剧大师的资质,你喜欢魔术吧?”

“对,魔术也是我的爱好之一。”

“看吧?魔术,象棋诘棋[还包括围棋诘棋以及五子棋诘棋等,经棋手精心设计,下棋时只有进攻的步骤。]、侦探小说都是你的最爱,我说得对不对?”

“是这样的,你也是吗?”

“是的,我也是。”

酒意催人,我们一下子就变得毫无隔阂,对彼此敞开了心扉。我预感到会和这个人成为朋友,甚至成为至交。对方似乎也有同感。

“话说回来,刚才的那本《论谋杀》也是魔术吗?”

“当然了。算是表演‘金壶’的前奏曲吧。我想你已经猜到了,其实我的手提包里装了两本一样的书。”

伊东链太郎把放在壁龛上的书包拿到跟前,取出两本装帧完全相同的《论谋杀》。一册是正常印刷,另一册所有的纸页上都是空白的。

“我和这家书店的老板是朋友。书店在正式印刷前,都会先制作一个装帧样本,然后装订上和正常印刷相同质量与页数的白纸,还包上真正的封面,来确认成品完成的模样。这本空白的书就是装帧样本,我把它要回来了。这不是特地请人做的,只是废物利用罢了。

“拆穿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但津津有味地读一本什么字都没有的空白书,也是场颇令人愉悦的小恶作剧吧?当时座上的其他两人也吓了一跳呢。可他们是寻常人,似乎没有你这么强的好奇心。”

当天晚上我们同床共枕,一直聊到凌晨两点左右。可见我们谈得如何投缘。虽然详细经过后来我也记不太清楚了,不过我们聊了许多恶作剧相关的事。比如恶作剧与滑稽文学、侦探小说、魔术、象棋诘棋等的关系,并一一举出实例,聊得欲罢不能。

伊东还是个落语[类似中国的单口相声。]通,落语中也有许多恶作剧,他举了《复仇人》、《骗子村》、《骗子弥次郎》、《收款人》、《赏花报仇》、《旅店报仇》、《壶算》等[《复仇人》又名《高田马场》,浪人在高田马场声称要复仇,顺带让附近的茶摊大捞一笔的故事。《骗子村》说的是一个骗子听隐居老人说千住的骗子村有更厉害的骗子.遂前往挑战的故事。《骗子弥次郎》是一个叫弥次郎的骗子夸张地描述他前往京城的见闻,并在澳大利亚学习剑术的故事。《收款人》是妓院的员工向客人讨账,却反过来被骗的故事。《赏花报仇》是众人赏花时,玩起复仇游戏,没想到假戏真做的故事。《旅店报仇》是一个武士假称报仇,让旅店的人将隔壁吵闹至半夜的客人捆绑起来,终于安心入睡的故事。《壶算》正式名称为《壶算用》,主人公买下一个一圆五十钱的壶,退货后还白拿了一个价值三圆的壶的故事,后文有详细内容。]实例(我是空气男,当然记不住这么多,我是一边参照摆在书桌上的相关书籍,一边写下来名称的。前面提到的滑稽小说家的名字和作品,还有伊东提到的专有名词,也是参考各种书籍和笔记写下的。空气男连写篇文章也要经历常人无法体会的艰辛)。

那真是令人兴致高昂的一晚,事后再想起来也回味无穷。那天晚上,我才真正见识到恶作剧的乐趣,立志也要成为一个像伊东那样出色的恶作剧大师。

《田园的忧郁》

我们在沼津住了一晚,隔天等伊东办完事后,便一起结伴回到了东京,后来我们就如同一对情侣般形影不离,如胶似漆了。我醉心于伊东的妙点子和妙技,恶作剧大师不光要有好的方案,若是没有高明的演技,也收不到精彩的效果。伊东甚至还是个精通乔装的名演员,而且他还有着能言善辩的三寸不烂之舌。我写下他的恶作剧及相关事迹时,总会入迷地忘了时间流逝。伊东极适合黑色服装,他体形纤瘦,英俊一如梅菲斯特,我甚至从他身上找到了超人歇洛克·福尔摩斯的遗风。

伊东与他美丽的妻子及女佣住在青山高树町[明治五年(1872)至昭和四十一年(1966)的町名。明治十一年属于赤坂区,昭和十一年起属于港区,成为赤青山高树町。昭和四十一年至四十二年为现在南青山七丁目的北部大部分,和六丁目的西半部一起归入西麻布二丁目。]一幢小巧精致却相当高级的洋房里。那是一栋古色古香的木质西式建筑物。屋内布置颇符合伊东的风格——古典而富有梅菲斯特式的潇洒。大概是为了迎合当时的风潮,客厅里摆着一架钢琴,他和美丽的妻子都弹得一手好琴。我对音乐一窍不通,无法置评,但他们似乎连相当困难的古典乐曲都能够演绎到位。

伊东没有职业。我们熟悉之后,我曾问他究竟以什么为生,他没有详细透露,只说“继承了一些父母的财产”。说起来他和我一样,是个游手好闲之徒。他的富有似乎是我望尘莫及的,但出于同是游手好闲之徒的共通点,我们两个人的友谊急速深厚起来。

伊东的妻子美耶子,二十七岁,是个美人,两人没有孩子。我想与伊东往来一半是由于美耶子。拜访伊东家的主要理由当然是聆听伊东这个不一般的恶作剧大师的妙语,但他美丽的妻子毫无疑问让伊东家的魅力倍增。

美耶子的容貌与我先前提到的火车上的梦幻女郎,隐约有相似之处。不,两人甚至可说是惟妙惟肖。美丽的丹凤眼,双眼间距比一般人更宽一些,形状姣好的鼻头略为上翘,上唇极为精致可爱,小麦色肌肤柔润光滑。

对我来说,美耶子的性格完美无缺。她聪慧、待人和善,带着些俏皮。她的美貌和性格都十分“神秘”——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我迷上她的关系。一旦迷上了,任何女人都会变得神秘。

于是乎,我极为频繁地拜访伊东家,而伊东偶尔也会来我穷酸的公寓坐坐。我的公寓位于六本木,往来彼此的房子只需搭乘几站都电或公车就行了。

说到这里,我必须描述一下遇上伊东后约一年间,受到他的影响,渐渐从恶作剧中找到不少乐趣并沉溺其中的情况。为了能更清楚地记录,我决定把那些事情分成室内和室外来写。我是个空气男,当然无法清楚记得一切。还好当时记了笔记得以参照,想采用将时间与地点整合为一的戏剧手法,从中找出一些有趣的部分与读者分享。首先是户外的部分,大致情形如下。

有一天,忘了是春季还是秋季,总之是不太热也不太冷的时节,伊东和我并肩走在青山一带的一条街上。当天我们两个都穿着西装,伊东没有穿他往常的黑色衣服,而是条纹花色的西服。我的那件虽然质量低劣,但是花纹相同。

街道两侧杂乱地排列着许多商店,大店、小店、欧式店与和式店鳞次栉比,高矮不一。

伊东以他独特的装腔作势的姿态走着。他忽然停了下来,指着一旁的店铺说:

“我们进这家五金商店搞点儿恶作剧吧。我不特别说明,但你很快就会明白我的意图了,要配合我哦。”说着大步走进五金店里。

店里有个年约二十的店员,正站在通道里掸去商品上的灰尘。

“请给我一本佐藤春夫[佐藤春夫(1891—1964),诗人,小说家,评论家。代表作有《无聊的书》、《众神的嬉戏》等。一九一六年和谷崎润一郎成为好友,但几年后卷入和谷崎妻子千代子的恋情当中。《田园的忧郁》是佐藤春夫的小说集,大正八年(1919)由新潮社出版。内容包括大正六年至七年首次发表的同名短篇小说,描写武藏野的朴实田园生活。]的《田园的忧郁》。”

伊东说出莫名其妙的话来,店员双目圆睁,但很快便笑了出来,答道:

“前面第五家是书店。我们这儿是五金店。”

但伊东仍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

“哦,皮革封面或布制封面都可以。”

“虽然您这么说,但我们这里不是书店啊。”

“啊,包装纸随便什么都好,牛皮纸也没关系。”

“喂喂喂,这里不是书店,就像你看到的,这里是五金店!”店员似乎以为伊东是个聋子,把嘴巴凑近他的耳边大声叫道。

“这我明白。装订不够平整也无所谓,只要有扉页,没有缺页就行了。我对这些不怎么挑剔。”

“喂喂喂,还没发现你找错地方了吗?这里不是你要找的书店!”店员忍不住嚷嚷了起来。

“没关系,我不急,你慢慢找,帮我包起来。”

店员跑到里屋,不一会儿就把老板拉了出来。

五十多岁的老板好像正在用餐,出来时嘴巴还嚼个不停,他看见伊东的穿着打扮,恭敬地问:

“您好,请问要找什么?”

伊东的神情还是若无其事的,说道:

“我刚才磨破了嘴皮,只想要吃水果用的小叉子,我要最好的那种。”

老板急忙在商品架上翻来翻去,找出来一盒子小叉子。

“这种怎么样?这是店里最高级的货色。”

伊东微微掀开盒盖瞄了一眼:

“嗯,很好,就这个吧。多少钱?”

然后,伊东请老板包装好、结完账后,斜了一眼一旁目瞪口呆的店员,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那家店。

我跟在伊东后面,仿佛读了一篇结局大逆转的侦探小说,心里爽快极了。伊东的演技真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图纸

我们聊着,漫无目的地继续往前溜达。

“对了,你听过寺院的钟响了十三下,让住在附近的人大吃一惊的故事吗?不是过去的钟,而是现在一点到十二点整点报时的钟。”

“没听过。”

“这也是国外的例子,非常机智有趣呢。一个住在寺院附近的人,在钟声响了十二下之后,用手枪瞄准时钟,配合节拍,‘砰’地开了一枪,于是钟声就变成十三响了。这行为对他没任何好处,也不会有坏处,但附近的人确实感到不可思议。这是单纯想让人吃惊的恶作剧。”

他说的内容总是像这样,十分有趣。

“现在我手上有一张建筑设计图纸,是昨天在朋友那里拿到的,已经用不着了,我还准备了卷尺,我们就用它来玩一场恶作剧吧。”

“哦?什么样的恶作剧?”

“你就看着吧,一定马上就会明白的。不过你不能像刚才那样默不吭声,得更积极地配合我,要伺机插话。”

“可是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怎么帮腔啊?”

“不,你马上就会懂的。因为你也已经是个相当高明的恶作剧大师了。”

路旁有家理发厅,竖着红蓝相间的螺旋广告板。理发椅上坐满了客人,但看起来旁边没有等的人。

“我们进去吧。”

伊东装模作样地大步跨进店里,我也跟上前去。

伊东手中拿着图纸和卷尺,完全无视老板和理发师的存在,兀自说了起来:

“喂,你拿着这个,按到对面的墙上去。”他说着把卷尺的一端塞给我。

我拉着卷尺走到另一头的墙边,将尺头往墙上一压,静静不动。

“嗯,和图纸吻合。就在那正中间建一个间壁,厚度指定是二十五厘米。话说回来,运红砖的卡车怎么还没到?明明说好一点的。”他看看手表,“或许已经到旁边巷子口了。”

“你看,要把红砖搬进来就得先把外墙的大玻璃拆下来。”我也和伊东一唱一和起来。

我们两人对周围的人熟视无睹,大声说道,理发师和客人全都一脸诧异地看着我们,在角落里为客人剃头的似乎是店老板,他拿着剃刀,吊起三白眼,朝这儿走了过来。

伊东没理他,继续说下去:

“依这张图纸,红砖墙的那边要盖成女厕呢。”

理发店老板按捺不住,开口问道:

“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招呼也不打就进来了……”

“啊,你别挡路,让一边去。”

“什么?让一边去?这屋子可是老子的,你们到底想把它怎么样?”

“哦,我只是在比对这张图纸而已,这家店要稍微改建一下,现在正进行测量。”

“咦?改建?改建成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受雇于人的技师,照公司给的图纸做罢了。对了,”伊东转向我说,“洗手台要装在那一边对吧?嗯,再过来一点儿。”

“到底是谁允许你们这么做的?要是有我签的同意书,拿出来让我看看。”

“什么合同、同意书的,我不知道那些事。我只是依公司的吩咐行事……喂,”伊东叫我,“你去看运砖的卡车到巷子了没。我们最好也去帮一下忙。不管怎么样,这个外墙上的玻璃必须拆掉……”

伊东说完收起卷尺,催促我出店门。

“效果太好了。喏,咱们快走。”

于是我们俩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理发店。

吵架公车

我们俩默默地走了好一会儿,待我回过神来,才发现伊东正像个顽皮的孩子咯咯地窃笑个不停。我以为他在回味刚才的恶作剧,没想到并不是。

“我说,今天的运气很不错呢。接着我们联手来场双簧秀吧。”他说。

“什么样的秀?又要闯进哪家店吗?”

“不,这次来场大的。这场恶作剧,必须两人联手才能成功。我们要在公车中进行。”

“这次我也是在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配合你演出吗?”

“这回要还这样难度就很大了,因为这次你是主角啊。咱们得先商量一下。”

接着伊东将他的计划全盘托出。这次的恶作剧非常鲁莽,但效果应该会很不错。伊东叫我当主角,但我演得来这样的戏吗?我感到不安,但也只能赶鸭子上架了。

我们两人分头走向附近的公车站,然后上了一辆到站的公车。

车子上面很空,我们斜对着分别坐下。每一站都有乘客上下车,过了约三站左右,乘客人数就差不多符合我们的设想了。

这个时间的公车上,一半以上是女乘客,男乘客也多为老人。座位上坐满了人,还有三四个人分别抓着吊环站着。

伊东可能觉得时机成熟了,开始对坐在斜对面的我横眉竖眼起来。

我强忍住笑意,紧抿着嘴唇,装出倨傲的神情。为了让这场恶作剧更像模像样,我得假装自己是一个暴躁易怒的人才行。

估摸到了可以发怒的时候,我开始作秀。

“喂,你看什么看?我脸上有东西吗?”

伊东立刻回戗过来:

“谁看你了?要看我也会找张更像样的脸。”

我们两人穿戴都很整齐,说话的口气却活像地痞流氓,似乎把车里的乘客给吓了一跳。全车的视线都集中在我们身上。

“你说什么?喂,你再说一次看看!”我假装暴怒无比,腾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要说多少次我都敢。我压根儿不记得我瞟过你那张肮脏的臭脸!”

“混账!”

我脸红脖子粗——其实是因为在众目睽睽下演戏而羞得面红耳赤,但看在旁人眼中,一定是气得满脸紫胀吧。接着,我冷不防就扑向对方。

伊东也不甘示弱。他立刻站起来,摆出迎战的姿态。

我们扭打起来。离我们近的女乘客吓得纷纷退到车头车尾。女乘务员惊呆了,完全无计可施。

两名男子跑过来,试图将我们分开。

“不要在车上打架,会给别人添麻烦的,要打架请下车去打!”

一个公司职员打扮、看似理智的男子面露愠色地斥责道。

“好,那就把公车停下来……喂,小子,你该不会想逃吧?你给我下车,咱们做个了断。”

我一把拽住伊东的手,朝车门走去。

“老子长这么大,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的,只有我幼年的玩伴阿链。只有他我才不会生气。不过我已经很久没见到阿链了。”

我尽量自然地说出这番台词。这是最困难的部分。

“咦,我小时候的绰号也叫阿链。我叫伊东链太郎。”

“什么!”我露出吃惊的模样,“原来你是阿链?伊东链太郎?什么啊,你怎么不早说呢?我正要去火车站接你。你认不出我了吗?我是野间五郎啊。”

“啊……五郎,小五!你变化太大了,我们已经十四五年没见了吧。”

伊东也一副怀念的口气叫嚷道,上来拥抱我。我们在张口结舌的乘客面前,就像俄国人似的相互拥抱,只差没有亲吻。

我们在下一站下了公车。众目睽睽之下肩搭着肩,手挽着手,走过熙攘的道路。

“怎么样?进行得很顺利呢。那辆公车上二十来个男男女女,一定会把刚才的事当成趣事谈论一辈子吧。话说回来,你的演技也真高明。这样的话,今后咱们两人可以联手玩各种把戏了呢。”

伊东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称赞我刚才的演技。

董事与妇女会长

接下来给读者介绍在伊东家和他家附近实地表演的恶作剧。我还是采用戏剧表现的手法,融时间和地点为一体,描述于下。

一天晚上,伊东邀请我参加他家的小型派对,说要让我看样有趣的东西。我提前在太阳还没下山前就出门了。

认识我之前,伊东就已经召集同好,成立了一个类似恶作剧俱乐部的团体。加上新加入的我,成员共八名。除了伊东和我之外,其他的成员都各有正职,没有太多空闲时间,因此实际上四处搞恶作剧的主要还是伊东和我,其他人只是听听我们实地恶作剧的体验,或发表自己想到的妙点子,只能算是谈天的朋友。

伊东提议不久后大家一起来一场如《八笑人》那样大手笔的恶作剧,但还没实现就发生了那件事,这个俱乐部也在暧昧不明的状况下解散了。

下了公车后,再走五六丁[一丁约一百零九米。]远就到伊东家了。这五六丁之间,除了一些大宅子就没有别的建筑了,十分寂静。这天黄昏,路上不见任何行人,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音。

道路被高耸的水泥墙夹在中间,走在路上的我忽然看见对面发生了件古怪的事。那儿有一名怪异的中年绅士,神色慌张地徘徊着。

绅士体形壮硕,罩在外头的西装熨得很笔挺,应该是某家公司的经理,他手中拿着拉得长长的卷尺,不知在害怕些什么,犹豫着朝围墙转角靠过去。

绅士一身外出打扮,手上拿着藤制拐杖,戴一顶看着还很新的软呢礼帽。这身打扮却拿着卷尺,看起来相当古怪。

距离水泥墙转角处稍远的地面上,竖着一根红白相间的测量棒。卷尺就绕过它的外侧,朝转角另一头弯去。看来另一头也有人拿着卷尺,但卷尺已经松垂,显示拿着另一端的人也正慢慢朝这边走近。

由于情景古怪,我远远地站住观察。想看清楚他在做什么。绅士几乎快走到转角时,前头冒出了一个令人眼前一亮的人物。

那是名约莫四十岁的妇人,浓妆艳抹的,应该是谁家的夫人吧,穿了一套外出的盛装,和服上点缀着艳丽花朵的图案,腰上绑了根宽幅腰带,手中拿着一只时下正流行的大提包。这么一个盛装妇人拿着卷尺的一端,战战兢兢、偷偷摸摸地现身,更让人觉得古怪不寻常。

绅士畏畏缩缩地从墙角探出头,妇人的面孔也胆战心惊地从另一边墙角探了出来。两人的目光迎上之际,脸上均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苦表情,一看就知道这两人并不相识。

情况越发诡异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心中燃起熊熊的好奇心,观察着这一幕。

绅士手中拿着卷尺盒,但他并没有收起卷尺,带刻度的卷尺散乱在道路上。拿着卷尺两端的绅士和妇女就这样面面相觑。

“竟然让我在这种地方站这么久,真是岂有此理。刚才那家伙究竟跑哪儿去了?”绅士气得满脸通红。

“我才伤脑筋呢。我不知道您是哪位,但刚才那男人是你的下属吧?我明明有急事,他却要我拿着这东西在这儿等了十分钟之久。这不是在欺负人吗?”

妇人看来个性强悍,毫不示弱。她的面孔因愤怒而扭曲,形貌本就平常,此刻就更加丑陋了。

“你在说些什么?倒霉的是我。你和我究竟有什么仇?”

“咦?这话可奇了。我和你素昧平生,怎么可能有仇?你才是,捉弄了人还说这种话。这玩笑真是太恶劣了。”

两人相互怒骂了一阵,似乎都发现了其中的不对劲儿。他们察觉彼此似乎都不是加害人,而是被害者。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直盯着对方。

绅士率先开口了:

“看来咱们都被摆了一道。”

妇人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那么刚才那个男人,你也不认识?”

“是啊。他一定也对你说了和我一样的话吧。怎么会碰上这种倒霉事?那家伙应该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事到如今再找也无济于事。看来咱们只能把它当成一件突然砸到我们头上的倒霉事,不去追究了。哈哈哈……”

“哎呀,原来是这样。真是太过分了。”

两人似乎此刻才察觉到对方光鲜亮丽的外表。

“刚才一时气愤,说了许多冒失的话,我向你道歉。”

“不不不,彼此彼此。这是我的名片。我绝不是那种会做这类无聊恶作剧的人。”

绅士从包裹着大肚腩的背心口袋中取出名片盒,舔了舔手指,抽出一张递给妇人。

“哎呀,自我介绍迟了,我也……”妇人也从怀中取出纸匣,递出小巧的名片。

两人的名片上面一定印着某某公司常务董事、某某妇女会会长之类的头衔吧。他们看了名片之后,似乎对对方刮目相看,目光温和地审视着彼此,“哈哈哈”、“呵呵呵”地笑着。

接着话音转小,听不清楚了,不过他们站着聊了许久。看来他们有共同的朋友,谈论那个人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

很快,绅士发现卷尺盒还握在手中,便将拖得长长的测量卷尺收了起来,仿佛战利品似的收进口袋中,与妇人和乐融融地并肩往大马路走去了。

国旗瞳孔

被这件事一拖延,我抵达伊东家时客人都已到齐了。有两名客人不便前来,因此除了主人伊东夫妇之外,就只有我和另外三人。

一一介绍名字过于烦琐,还是省略了吧。这三人当中最年长的是五十二岁的餐厅老板,他是名魔术高手,还加入了业余魔术师俱乐部,每年都会登上俱乐部大会的舞台表演戏法。不管到哪儿,他都一定随身携带三四样魔术道具,找机会露两手。例如扑克牌,他口袋里就装着好几副带机关和不带机关的。

第二年长的,年纪我并不清楚,是个近四十岁的区公所户籍课课长。这个人没什么特殊的才艺,但有千杯不醉的海量,是个非常疼老婆的人。他妻子也确实极为美丽,无怪乎他会如此疼爱。他喜欢玩笑故事胜过于吃饭,能够说非常巧妙的俏皮话,还时不时冒出些无聊的低级笑话。

第三个人与伊东同年,三十六岁,是京成大学的副教授,专攻社会学。他的围棋和象棋造诣极深,二者都已达到业余初段的水平。

缺席的两人,一位是一家大型电机公司的课长,还有一位是二十岁的美术学校学生。

这些成员都是侦探小说的爱好者。特别是年轻的美术学生,读过许多外国原著,常把我们唬得一愣一愣的。

伊东家是西式餐厅,众人都围坐在大餐桌旁,前菜已经端出来了,桌上还摆着洋酒。伊东每次举办这类宴会,都会找来熟识的厨子负责料理,因此夫人和女佣只要在一旁招待即可。席间当然也保留了夫人的座位,优雅的美耶子大方地入座,以女主人之姿招呼众人。我不知道美耶子有没有恶作剧的嗜好,但她总是配合我们。她既聪颖又美丽,和英俊的伊东可说是天生一对。

席间有另一个我完全陌生的人物,四十出头,一头漆黑浓密的头发梳理得十分整齐。不过由于太乌黑了,亮丽得甚至有些刺眼。他的下巴到脖子的位置趴着一道巨大的伤疤。他规矩地坐在餐桌前,但总让人觉得十分笨拙。他不抽烟也不喝酒,只偶尔将水杯递到嘴边,那动作显得很机械。即使坐在餐桌旁,他的左手依然戴着黄色手套,两膝间靠着一把磨得光秃的木制手杖。

魔术狂餐厅老板在汤送上来之前,就已经表演起魔术了。他并非应谁要求而表演,而是自得其乐。他将正燃着的香烟拿到右手上,冷不防往空中一抛,却不见什么东西从他手中飞出来,燃着的香烟也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接下来,那只手又伸到半空中一抓,当他轻巧地张开手时,手心竟躺着一张美丽的红心Q纸牌。他拈起那张牌,又高高地抛向空中,结果那张牌竟紧紧地粘在餐厅白色的天花板上。

尽管这番魔术表演得相当精彩,却没有人捧场。因为这个把戏一干成员已经见识过好几次了,都不新鲜了。

比起魔术,坐在我前方的陌生伤疤男更能吸引我的注意力。我心想,伊东说让我看的有趣的东西,或许与这个人有关。

细细观察之下,我发现一件惊奇的事。这名男子的左眼球,竟像袖珍画一样,呈现出红、蓝的绚丽色彩。我大吃一惊,伸长了脖子察看那不可思议的眼珠。

仔细一看,那是面美国国旗。他整颗眼珠就是一面星条旗。难道是像洗彩色胶卷一样把国旗图案冲洗到眼珠上?这怎么可能办得到呢?

因为我惊讶得直盯着他瞧,我旁边及对面的人也都观察起伤疤男的眼睛来了,他们似乎全都发现美国国旗了。餐厅老板暂停魔术表演,也直视男子的眼睛。

“看来大家都发现了。蓑浦先生,请让大家看看更不一样的东西吧。”伊东神气地说。

男子顺从伊东的话,从口袋里取出一只银色扁平的盒子,一股酒精味扑鼻而来,原来盒中塞满了被酒精浸泡过的棉花。男子的手指摸索着棉花,从里面取出了什么。接着他转身向后不让众人看见他的脸,双手举到与眼睛同高的地方,不知道在做些什么。他再次转向大家时,便将手中的小东西藏进银色盒子的棉花里了。

众人一齐望向男子的左眼,这回不再是美国国旗了,而是一面日本国旗,袖珍版的白底红日煞是美丽。

接着男子一次次背对我们,又一次次转回来。他每转一次身,眼中的图像就有所改变,英国国旗、日本的国会议事堂、裸女全身像,还有不知人种但非常美丽的女人脸庞特写。这些都以比八厘米的彩色底片更大上一些的尺寸清晰地印在瞳孔上,那精巧之美直叫人惊叹不已。

“各位发现了吧?这个人的左眼是义眼。他的嗜好也相当不得了,在假眼上镀上各种图片,然后轮流镶嵌到眼眶里面。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真是吓着了,但仔细一瞧,又被那种美给吸引了。他是个义眼时尚绅士呢。这种花样是没有义眼的我们做不来的,真令人羡慕呀。”

连我们这些阅历不浅的恶作剧俱乐部成员,也对这场义眼恶作剧大感惊奇,争先恐后地发出赞叹。

我望向伊东,纳闷难道这就是今晚派对“有趣的东西”吗?不过当然,有趣的东西似乎不止这一件。伊东脸上漾出的梅菲斯特冷笑泄露了这一点。

接着众人一面用餐,一面像平常那样说起恶作剧俱乐部特有的趣事,源源不断地送上来的料理也一如以往,无可挑剔。众人都称赞临时雇来的厨子手艺精湛。

甜点上来后,我向众人说起了刚才在外头看见的测量尺事件。

“我只看到了结果,不了解前后经过。不过这似乎是某个恶作剧大师干的好事,而且手段相当高明。因为依我来看,效果是十足的。起初两人面红耳赤地争吵着,接着明白错不在对方,便握手言和,最后交换名片那一段尤其精彩。他们肯定彼此的社会地位,互相道歉,然后几乎是手挽手一起友好地离开现场。导演这起事件的家伙肯定是个具有相当水平的恶作剧大师。真是太值得一看了!”

听到我的话,伊东在桌上探身向前,得意地笑了:

“这样啊,原来那被你看到啦。我就想或许今天过来的人之中会有人看见。原来幸运儿是你呀。其实,那场恶作剧是我设计的。”

“我就觉得可能是你。我只看到结果,不知道一开始是怎么回事,你究竟做了什么?”

“侦探小说呀,是先有结论,再依靠机智和逻辑追溯出凶手的行踪。你应该大致猜得出我做了什么吧?”

“嗯,也不是猜不出来啦……”

“好吧,为了节省时间,我就说吧。我呢,选了人少的黄昏时分,到那幢大宅子的水泥围墙转角立了根红白相间的测量棒,在距离转角二十米的两侧地面各画一个×,然后拿着卷尺盒等合适的人经过。过了好一会儿,那个胖绅士走了过来。当然,我和他素不相识。由于他西装笔挺,看起来派头十足,觉得是适当的人选。

“我走到绅士旁边,叫住了他:‘我是公务员,被派到这里进行道路测量工程,不料才刚动工,我那助手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想他很快就会回来,可以请你帮我拿一下这个吗?’绅士总不会拒绝,他答道:‘哦,没问题’,我便拜托他将卷尺按在×印的中心,同时从盒中拉出测量尺,慢慢走远,将卷尺绕过转角的测量棒外侧,走到转角的另一头。

“一开始,我的计划是就这样将卷尺的另一端用石头压在地面上便回家,可是恰好当时那名盛装妇人从另一头缓缓走了过来。我当然不认识她,灵机一动之下,拉着卷尺的一端走近妇人,撒了一个对绅士讲过的类似的谎,请妇人握住卷尺的一端,按在地面上的×印中心,后来我就跑回家了……你说那个卷尺被绅士当成战利品带走了,不过这也算是为了恶作剧的乐趣所做的投资,没办法。

“我没看到结果就回来了。通常都是如此。这样反倒让人兴致勃勃,好奇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脑中想象着各式各样的画面。但是听你刚才的话,这场恶作剧算是成功了。收起卷尺当战利品,其乐融融地离开,这真是相当不赖的结局。”

就这样,卷尺恶作剧的事告一段落,成员们对这场恶作剧提出种种评论。最后得出结论,这可算是近来难得的佳作。

“我也想看那名绅士和妇女会长邂逅的场景,真称得上是杰作呀。”痴迷魔术的餐厅老板羡慕地说,“话说回来,咱们的伊东会长真是深谙魔术的精髓。这场恶作剧简直称得上是魔术了。”

恶作剧与犯罪

众人又闲聊了一会儿,伊东突然郑重其事了起来:

“现在我想上堂课。不,其实也谈不上讲课——我有些感想想和各位分享——就是关于恶作剧与犯罪的关系。这次测量尺的恶作剧,其实算得上是一种小犯罪,只是,我给别人惹的麻烦没那么大,没有达到上诉的程度。

“看看欧美恶作剧大师的传记,有些人的恶作剧实在太过火了。有这样的例子:不管在伦敦还是纽约,都有高级住宅区。有人在该区内随机抄下门牌上的住址和姓名,尽量选择有女主人的住户。然后以那户人的名义向各地的知名商店订购特别的物品。于是大的机械、卡车等,与家庭生活毫无关系的物品纷纷被送了过来。当然,男主人应该会拒绝签收,但男主人不在家的话,女佣或许会姑且签收下来。无论如何,住户一定会与店主发生摩擦和纠纷。这就是恶作剧大师的目的,但这已经可以说是犯罪了。

“还有更夸张的,像是愚人节时打电话给患有高血压的老人,编出一个谎话把他吓得血压猛然上升,当场脑中风死亡。那么这已经可以算是谋杀了。

“恶作剧与犯罪之间只有毫厘之差啊。侦探小说始祖爱伦·坡写过一篇有趣的散文《欺骗是一门精密的科学》[爱伦·坡于一八四一年发表的散文,原名 Didding Considered as One of the Exact Sciences ,收录了几篇犯罪实录。]。我想你们当然读过这篇文章,里头所写的各种欺诈方法,与恶作剧相似得几乎难以区别,只能根据是否受到利益驱使的动机才可以区别。我们因此可以给恶作剧下一个定义,即不受利益驱使的欺诈叫恶作剧。

话说回来,这里我要谈到它与侦探小说的关系,就像爱伦·坡本身创作侦探小说,同时又研究欺诈论,这二者与恶作剧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虽然数量不多,但侦探小说中也包含了欺诈小说,而它们的手法几乎可以说与我们的恶作剧如出一辙。其中有一个好例子。

“爱伦·坡的欺诈论中共罗列了十一种欺诈,这是其中的第八例——一个恶作剧大师亲身实践过的恶作剧。类似的恶作剧,不论欧美或日本都有。你们或许不记得了,我简单提一下这第八例:

“有个男子到酒吧买香烟。当时的酒吧是兼卖香烟的。男子闻了闻香烟的味道表示不喜欢,退还了香烟,另外点了杯白兰地。他喝完酒就要回去,酒保叫住他,说他还没付钱。‘你说什么?我不是把烟退给你,点了白兰地吗?’‘呃,可是你没付香烟的钱。’‘胡说八道,香烟我已经退给你了,不就摆在那里吗?我根本就没有买,凭什么要付钱?’恶作剧大师靠着这样的问答,把酒保绕了个云山雾罩,再趁机开溜了。

“相同的手法,也出现在描述美国恶作剧大师逸闻的书中,这位恶作剧大师是个有身份地位的人士。日本也有这样的恶作剧,我记得在大阪的落语《壶算》中读过。有一个心术不正的家伙去了壶店,买了容量为一荷的水壶[大阪称水壶,东京称为水瓶。荷为助数词,接在数词后面,一荷约为一个人刚好能用扁担挑起来的重量。],假设要价一圆五十钱,他便付了一圆五十钱。于是,他拿着壶到街上绕了一圈,又回到原来的店里,说这壶太小了,想要换两荷容量的。他拿了定价两倍的壶就要回去。掌柜叫住他。‘喂,这大壶要三圆,你得再添一圆五十钱呀。’‘胡说什么?你会不会打算盘啊?你仔细听好了,刚才我付了一圆五十钱,你收了,然后我再把这个一圆五十钱的壶还给你,这不就总共三圆了吗?可是一毛不差啊。’接着两人起了一番争执,掌柜甚至还拿出算盘计算,但不管怎么算都是收了一圆五十钱的现金和一圆五十钱的壶,最后掌柜虽然纳闷不已,还是被哄骗了过去。

“这个故事可能出自于江户时代的某本书。我还没时间仔细调查,或许是《书夜用心记》、《世间用心记》[浮世草子(江户时代小说类型之一)《书夜用心记》是北条团水于宽永四年(1706)出版的作品,共搜集了三十六篇主题为欺诈、骗术的故事。《世间用心记》一样是揭发欺诈、诈骗的实例故事,以警示世人。]之类。可是另一个源头应该是中国。中国有《杜骗新书》、《骗术奇谈》[《杜骗新书》,中国明代小说,全名称为《江湖历览杜骗新书》,由浙江张应俞撰,共四卷八十三则,将欺诈方法分为二十四类,描述了晚明时期形形色色的骗术。《骗术奇谈》并非书籍,而是二十世纪初的一个宣传资料,常用来指称“欺诈小说”一类,后被误认为书名。]汇整了各种欺诈故事。

“话说回来,这么一来,我们的俱乐部好像就成了研究并实践欺诈的地方了。不,不只是欺诈,就像我刚才举的例子,恶作剧甚至可能杀人。这儿我又要提到侦探小说,侦探小说中的杀人诡计,性质与恶作剧是一样的。因为二者都是在骗人。可就算是骗人也决不能小觑,因为有技巧的骗术,也可以说是一门艺术或科学。德·昆西将杀人视为一门艺术,爱伦·坡也将欺诈视为一门科学。

“某位日本侦探作家曾经在随笔中写道:我一年到头净在思考巧妙的杀人手段,因为爱好所以成了侦探作家,但我现在已经不能只满足于写小说,有时候真害怕自己会动手杀人。我记得那篇文章叫《恶人志愿》[江户川乱步于大正十四年(1925)十一月刊发于《文艺春秋》上的一则随笔,成为昭和四年(1929)出版的随笔集的标题。原文是“我日思夜想该如何犯下重罪。(中略)我害怕自己是否会把幻想践行为事实”。后半部分的旨趣也出现在该作品的解说《闲话侦探小说》中。]。我想这与精神分析中的二律背反[该理论由德国哲学家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提出,他认为,由于人类理性认识的辩证性力图超越自己的经验界限去认识事物自身,误把宇宙理念当做认识对象,用说明现象的东西去说明它,这就必然产生二律背反。]有关,这名作家在同一篇随笔中提到一个故事,和最要好的朋友聊得正高兴的时候将其刺杀。我想作者似乎对此深感兴趣。

“有时候我也禁不住害怕自己过度沉溺于恶作剧,会不会演变成犯罪。表面上虽说恶作剧与自己的私欲无关,但论到杀人,也有无关私欲的杀人。像是复仇,或是出于优越感或是出于自卑感,都不是源于私欲。

“我说的内容听着有些古怪,不过这却是我最近的感想。也就是说,恶作剧与犯罪只有毫厘之差,我们无论怎样竞相创新恶作剧都无妨,但千万不能逾越那只有毫厘之差的界限。

“我说得太多了……各位似乎也用餐完毕了,现在就让各位看看先前说的有趣的玩意儿吧……美耶子,好了吗?把女佣差去附近办事吧。”

伊东向妻子使了个眼色,他们似乎事先就商量好了。

“我得声明,刚才的长篇大论和接下来要给各位看的东西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不是在吓唬你们。各位可能也会奇怪我怎么突然说起这番话,其实没什么奇怪的,我一直想说,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开口,希望你们能够记得我今晚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伊东的话吞吞吐吐的,使我难以摸清他的真实意图。但是许久以后,我才发现这番话其实是他洞烛先机、深谋远虑的伏笔之一。

眼睛与牙齿

然后,我们被引到书房。房间很宽敞,四周墙壁上堆满了国内外的书籍,我们各自坐在安乐椅上,抽着烟继续闲聊。

已经九点半了。

伊东一转大书桌前的旋转椅子,招呼众人:

“先前我一直故意不说,现在让我来介绍今晚的客人吧。就是这位义眼先生,他姓蓑浦……”

蓑浦笨拙地站了起来,环顾众人,生硬地行了个礼,但并没说什么。现在他戴上的已经是普通义眼,而不是刚才那种有花纹的义眼了。

“我是最近才认识蓑浦先生的。他原本是军人,前半辈子非常不幸。他在侦探小说中寻求慰藉,因此对于恶作剧也有莫大的兴趣。我说的‘有趣的玩意儿’,同样得请蓑浦先生来展示。他会欣然允诺的,也是因为他和我们一样,十分理解恶作剧的精髓。我想开场白就到此为止。

“那么,蓑浦先生,请你先到卧房去歇息片刻。我想你需要一些帮助才能够安歇,我会派女佣去帮忙。请别忘了我们刚才说好的步骤。因为这场恶作剧需要非常高超的演技。”

蓑浦闻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各位,我先失陪了。”

说完,他拄着手柄光滑的木手杖,步伐机械又笨拙,慢慢地走出房间。

“好了,各位,我们要前往观众席了——就在二楼蓑浦先生卧房隔壁的房间。先提醒大家,蓑浦先生演出的时候,不管发生了多么奇怪的事,都不可以出声,连咳嗽也不可以。要安静得像待在坟墓里一样,知道了吗?好了,请别发出脚步声,随我过来。”

我们在伊东夫妇的带领下排成一列,静悄悄地走上二楼。

二楼只有两个房间。一间是伊东夫妻宽敞的卧房,另一间就是隔壁的客房。

我们跟着伊东夫妇静静地溜进了较大的卧房。两个卧房之间有一道门,平常是锁着的,但这天晚上门却大敞着,上头挂了一条粗眼花边帘子。

这些细节我是过了一会儿才发现的,一开始我只是惊讶于房间不可思议的安排。伊东故意熄掉较大间卧房的电灯,我们必须摸索着前进。

一片漆黑当中,四个人被伊东夫妻牵着,蹑手蹑脚地走到方才提到的门旁。我的手很偶然地被夫人握着,这还是头一次。我全身仿佛窜过了一股电流,她的手又软又光滑又冰凉。仅仅是在黑暗中与美人交握双手,就让我的心雀跃不已。我实在没有勇气回握,只能乖乖地顺着她的牵引跟上前去。

和蓑浦房间仅一帘之隔的门旁边放了三把小椅子。伊东夫妇和我肩并肩地坐在椅子上,其他三个人,肩并肩地坐在我们前面的地毯上。这里就是伊东说的观众席。

我们面前垂挂着一片长达地板的粗眼花边帘子。隔着那块帘幕,蓑浦的卧房看得一清二楚。因为门外一片漆黑,而房里亮晃晃地点着灯,那一头的人是完全看不见这里的。

我们屏气凝神,鸦雀无声。我先前曾经有过类似的体验。那是我出席一场可以满足偷窥癖好聚会的时候,五名成员悄悄躲进隔壁的和室房间,当时恰值夏日,我们从帘门的隙缝间屏息偷窥了一场表演。

这番联想更刺激了我的好奇心。我情绪瞬间变得怪异无比,心里五味杂陈。

我心中之所以五味杂陈,还有另一个理由。不知是有意还是碰巧,美耶子就坐在伊东与我的中间。一般来说,美耶子应该要坐在伊东的另一侧,避免与我身体接触,但她却没这样做。

好一阵子,我被这件事搅得心猿意马。在这种场合中,美耶子是依谁的意思坐的呢?是顺从丈夫无言的意志,还是听从了自己的意思?若是前者,那个老谋深算的伊东为什么这么安排座位?若是后者,美耶子为什么要与我相邻而坐?无论哪一种,我都难以理解。

可是我也不能只想着这件事。因为帘幕另一头,“有趣的事”已经开演了。

明亮的灯光下,蓑浦端坐在床铺旁的椅子上,面朝我们。蓑浦的身体即使是坐着的时候,依然隐约散发出一种笨拙的气息。那异样的感觉不断地激起我们的好奇心。

此时女佣阿繁走了进来。她原本被打发到别处办事,才刚回来。感觉这场偷窥的机关是伊东夫妇两个人单独安排的,女佣完全不知情。

阿繁年约二十,是个体格健壮的乡下姑娘。那浑圆泛红的脸庞透着天真无邪,讨人喜爱,使得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阿繁一个多月前刚来到这个家,对主人夫妇奇怪的性格、爱好以及我们俱乐部的情况似乎并不知道。

阿繁走进蓑浦的卧房,行了个礼,扭扭捏捏地开口了:

“夫人……吩咐我来帮忙……”

蓑浦简短地回答:

“嗯,我手脚不方便,需要人帮忙……你先用那边洗手台的杯子装半杯水过来。”

卧房的角落安装了陶瓷洗手台,上面倒扣着个杯子。阿繁照吩咐倒了水,拿回蓑浦旁边。

蓑浦接下杯子后,右手手指用力掐进左眼窝,挖出义眼放进杯子里。碗状的眼珠子瞪着天花板,在杯中诡异地沉沉浮浮着,那景象从这里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蓑浦将杯子摆到小几上,这次一样用右手抓住梳分得很漂亮的浓发,猛地从头皮上扯下来,那竟是假发。底下露出一颗闪闪发亮的光头。

女佣阿繁吓得魂飞魄散,双目圆睁,直盯着这诡异的光景。

“再帮我拿一个杯子装水……”蓑浦将假发同样摆到小几上,笑着吩咐。

幸好洗手台上还倒扣着一只杯子,阿繁用它倒了半杯水。

蓑浦用右手指了指,让阿繁把杯子摆到装着义眼的杯子旁边后,将那只手伸进嘴里,分两次将假牙都掏出来,放进杯子的水里。上下齿列在水中以恐怖的角度咬合在一起。

拿下全副假牙后的蓑浦的嘴巴像荷包一样瘪了下去,人也仿佛老了好几岁。没了假牙的支撑,他整张脸就像被挤扁了似的,变得一片平坦。

接着蓑浦站了起来,脱掉外套和长裤,褪下衬衫,只剩下衬衣和衬裤又坐回到椅子上。他脱衣服的时候,有了一段类似中场休息的短暂空暇,因此我得以留意自己的周遭。

我一边的大腿外侧与美耶子的大腿紧贴在一起,热得几乎发汗。这也是我的第一次经验,不过当时美耶子正看向旁边,她突然转过脸来,我们两个人的脸差一点儿贴在一起。她温暖的呼吸拂面而来,那气息中有一丝说不上来的幽幽甜香。

在此之前我从未描述过我与美耶子的对话,因此读者不太清楚其实我们已经相当亲近了。当然,我们之间并没有说起过不合宜的话。我从不曾忘记她是伊东夫人,对她的尊敬发自内心,也许是因为彼此十分亲近,交谈也就不那么客套了,所以她才不介意与我紧挨着坐在一起,不经意间气息还拂到我脸上。但美耶子十分敏感,不可能没发现我心里微妙的变化。尽管她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却装出一副淡定的模样,是否有什么含意?是否想在无意中刺激我?

或许这次的回头是无意的,她本想和我说话,却又想起不能出声,这才作罢。她很快就转了回去,结果变成我对着她,视线直接落在她的侧脸上。

对面房间的灯光透过布帘,朦胧地映出她面孔的轮廓。在幽光中,她的容貌神秘得叫人惊艳,美得宛如天仙或恶魔。我就像个傻子般,看着她的侧脸我入了迷。

假人

此时,前方的舞台上,只穿着衬衣的蓑浦将女佣阿繁叫到身边,交代了几句,那没了牙齿的嘴巴像漏了风的风箱,一开口就咝咝作响。

“用力拽我的左手,那是义手,可以卸下来的。”

阿繁似乎是生平第一次见到义肢。吓得脸色发青,犹豫不决,迟迟不敢动手。

“我把卡榫解开了,一拽就可以拔下来了。你一口气拔下来吧。”

阿繁战战兢兢地,颤抖的双手伸向套了黄色长手套的义手,使劲一拽,皮革覆住木头而成的义手从她手中滑了下来。义手很长,一直连到肩膀。

蓑浦用右手接住义手,往床上一抛。接着他坐在椅子上,将右腿笔直地抬起来。

“接下来是这只脚。裤管是松的,就不必脱下来了,你直接拽吧,没问题的。来,帮我拔下来吧。”

阿繁的脸色变得比刚才的更苍白了。她的双眼睁得老大,那副惊恐的表情滑稽极了。

从裤管中拔出来的右腿义肢又粗又长,极为吓人。蓑浦的右腿似乎从大腿一半的地方就被截断了。

阿繁心惊胆战地用双手捧起那只义足,摆到床上。

但蓑浦那不可思议的肢解作业还没有结束,这次他伸出左腿。

受惊过度的阿繁已经想打退堂鼓了。我看到她苍白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

“好了,接着是这边的。一样帮我拔下来吧。”

阿繁仿佛使尽最后的力气,勉强忍着没有倒下。左边的义足接在膝盖下方,没有右边的义肢那么长。阿繁小心翼翼地将它并排放在床上。

端坐在椅子上的蓑浦,模样怪异之至。衬衣的左手和衬裤下面空荡荡的,软塌塌的,他的身躯竟然那么短小。他光头、独眼,嘴巴像个干瘪的布袋,身体躯干部分就像过去在畸形秀中展示的失去了肢体的残废,只剩躯体和一只完整的右手。他在战场上究竟受了多严重的伤啊?这个人的肢体大部分都是人工的,是假的。换言之,他是个假人。

我不能嘲笑阿繁。因为我也害怕了起来。这残缺的躯体令我作呕。虽然可怜,但现在的蓑浦只是个无法形容的丑恶肉块。

这丑恶的肉块,似乎并不满足于自己的“恶作剧”,干瘪的嘴巴继续一张一合的:

“只剩一个了,再帮我最后一个忙。你用双手抓住我的头,用力把它拔起来。”

肉块说道,漏风的嘴巴发出邪恶的笑声。他将那趴着巨大疮疤的脖子向前伸。

阿繁脚步踉跄,摇摇晃晃地就要夺门而出。可是她的双腿似乎不听使唤,她踩着醉鬼般的脚步,双手在空中胡乱抓着,总算挣扎到了门边。紧接着传来一声骇人的尖叫,阿繁身子一软,就此倒地不起。她昏倒了。

阿繁在众人的搀扶下回到女佣房。

“人头怎么拔下来呢?世上怎么可能有义头那玩意儿,一个小小的玩笑你竟然当真了,真傻。”伊东安慰着阿繁。她似乎也稍微冷静了些,服下美耶子给的安眠药,沉沉睡去了。

众人安顿好阿繁,回到书房的安乐椅坐下后,伊东开口了:

“刚才的手法,是流传在欧美的一则笑话。我一直想实验一次,正巧碰上了蓑浦这个绝佳的人选,便邀请你们过来了。蓑浦演得真棒,没想到竟能如此顺利。还有女佣阿繁,她是乡下来的姑娘,是配角的不二人选。虽然我心里对阿繁颇为过意不去,但我会好好弥补她一番。知道这个计划的,只有我、美耶子以及蓑浦而已。我想你们也看得兴味盎然,感想如何?”

“真是了不起的杰作。当他把头伸出来的时候,连我都忍不住心里发毛,无怪乎女佣会昏过去。”年长的餐厅老板率先赞叹道。

“我也读过那篇笑话,我记得是德国的故事,所以看到一半就知道结局了,但读故事和看实际演出感觉还是不同的,看得我胆战心惊呢,真可怕!话说回来,真亏你找得到那么合适的主角。这有一半以上都是伊东会长的功劳呢。”京成大学副教授感慨万分。

“可是,真叫人不舒服。四只手脚竟然只有一只是完整的。伤得那么严重他竟还能活下来。看到那只剩躯体的肉块,叫我浑身发毛,忍不住想呕吐。”区公所的户籍课课长依然一脸苍白,他可能是担心被二楼的蓑浦听见,把声音压得极低。但蓑浦后来就在众人的帮助下睡到床上了,根本不必担心会被他听见。

接着我也说了我的感想,我环视一圈,发现不管是主人夫妇还是其他人的脸色都多少有些发白,户籍课课长的脸色最难看。美耶子的表情则比想象中平静。

最后,大家一致认同,这次的演出是近来难得的杰作。由于说完之后已是深夜十一点,做出结论后,我们便匆匆告辞了。

寻找凶手

和伊东的交往大致上就是这种情形。但我们相识后的一年间,还发生过许许多多的事。恶作剧俱乐部的活动中,降灵术实验、从英美来的murder party[阿加莎·克里斯蒂(Agatha Christie,1890—1976)的《谋杀启事》( A Murder Is Announced )开头也提出了疑问,谋杀启事是否为杀人游戏。“这若是干得顺利,会是场有趣的游戏。可是必须得有有经验的人在现场进行巧妙的引导。我们要抽签,一人负责杀人。没有人知道那是谁。先关灯,凶手选定被害人。被害人被抓走后,也必须数到二十,才能放声尖叫。最后,事先选定的侦探开始破案,审讯每一个人,找出凶手。”](杀人游戏)等,所有这一切我都还记得很清楚。

伊东与我的友情日益深厚,我们变成一对仿佛从孩提时代就认识的挚友。他也常到我狭小的公寓玩,大咧咧地躺在小房间的榻榻米上,天南地北地聊天。

我几乎每天都上门拜访伊东。老实说,除了伊东的迷人以外,我还深受他妻子美耶子的吸引。

我只要一天见不到美耶子,听不到她的声音,晚上就会睡不着觉。自出娘胎以来,我从未如此深受一位女性的吸引。

如此频繁地造访,有时候也会碰上尴尬的场面。伊东他们已经结婚五年了,并非从不吵嘴。他们现在依然相爱,但夫妻间恩爱与吵架是两回事。

我不知道那次两人吵嘴的起因,但我才一进门,就看见两人都撅着嘴瞪着彼此。他们在我面前也不掩饰夫妻吵架的事实。

“我已经受不了你的顽固了。你为什么就不肯道歉?你不道歉,我的气绝不会消的。”

伊东气得额头上青筋直冒。他一向极为世故冷静,仿佛深不可测,总是游戏人间,但碰上夫妻吵架,竟也会显露出如此真实的一面来,我大吃一惊。

美耶子倔犟地默不吭声,像是豁出去了。

“你不说话是吗?”伊东像在下最后通牒。

美耶子依然不语。

“喂,你要是这样,我可能再也无法忍受,可能再也没办法和你一起生活了!”

美耶子闻言总算开口了:

“好啊,反正我也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这样啊,你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啦。那我们就这么散了吧。”伊东爆发似的扔下一句狠话。

我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

“喂喂喂,你们适可而止吧。连我来了也不正眼瞧一下,只顾着吵架,有这种待客之道吗?”

伊东恶狠狠地瞪向我:

“空气男别插嘴,这与你无关。”

“怎么无关呢?我不是你们的朋友吗?这次又是特地拜访,你们竟当着我的面吵架,这岂不是存心不让我好受吗?”

“不舒服的话,你回去不就得了?”

“你说什么?好,我回去。可是我不会就这样空手回的。我要把夫人带走。美耶子女士,我们走吧。就算被那种人抛弃也无所谓,我来保护你、安慰你。”

接着我牵起美耶子的手站了起来。做得不露痕迹,看不出是真心还是玩笑的态度,结果立即见效。

伊东露出古怪的表情,沉默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空气男真有一手。好,今天就到此为止,我们和好吧。要是野间把你给带走,我可伤脑筋了。哈哈哈……”

伊东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我目瞪口呆,但美耶子看来总算平复了些。他们的爱情并没有因此消失。

“你们究竟为什么吵得那样厉害,真是稀奇。”我问道。

伊东露出他一贯嘲讽的微笑说:

“只是为了一点儿小事,但这孩子的态度实在惹人生气。”

伊东有时候会昵称妻子为“这孩子”。

“骂我笨蛋。不是开玩笑地逗骂‘小傻蛋’,而是火冒三丈地冲我吼‘笨蛋’。还把日常生活的一些芝麻小事全抖出来算账,事情的前因后果就是这样。夫妻间的感情再好,还是会累积许多日常生活的郁闷。这类争执要是不吵到闹离婚是不会收尾的,当然彼此都不是真心想离婚。”

“那你说的琐事,究竟是什么?”

“侦探小说啦,哈哈哈……”

“侦探小说?”

“欧美的长篇侦探小说。你也知道,我收集了全套翻译过来的侦探小说,那孩子和我都爱读。因为我是个恶作剧大师,便做了一点小恶作剧。每一部作品,我都抢在美耶子之前早一步读完,然后在书上的第一页,大大地写下这本小说真凶的名字。

“这类恶作剧,西方的恶作剧大师早就做过了。我只是略作模仿。那孩子果然气得要命。在西方,还有夫妻为此打起离婚官司的呢。要是每本书都在第一页就揭穿谜底,侦探小说迷肯定会气到想离婚。

“所以那孩子也气得对我吼‘笨蛋’,然后吵到几乎要离婚。侦探小说引起的怨恨真是可怕。”

接着我们又闲聊起来,话题还是不离恶作剧,直至夜深我才离去。不过这次的夫妻吵架在我们的关系中似乎留下些阴影。伊东和我不但那晚而且以后都没再触及那微妙的变化,但是有一点毋庸置疑,彼此心里都留下了某种异样的东西。

我和伊东不同,藏不住事儿,心里一有事就直接表现在脸上,加上我又是个空气男,健忘无比,无法扯出前后一贯的谎。通过我言行之中的矛盾,别人很容易就能拆穿我的伪装。

那天晚上虽然半开着玩笑,却暴露了自己对美耶子的情愫。这件事当然让他们两人留下了印象,但事已至此,无法挽回。不,即便不是如此,我平日的言行举止或许老早就让他们留意我的异样了。

然而他们看起来却丝毫不介意。换言之,他们根本没把它当一回事。这是有理由的。因为我长得很丑,甚至连自己都无法忍受。说出这一点并不是件愉快的事,因此我一直不想提起,但事实就是事实啊。

我生就一张木屐似的国字脸,下颌出奇突出。据说颌骨发达的人意志坚定,我却完全不是如此,优柔寡断是我的标签。而且个性懦弱又懒惰,简直就是窝囊废的典型。比常人强一倍的好奇心,也算是缺点之一吧。

本人眉毛凌乱,轮廓模糊,单眼皮,显得眼睛又细又长;鼻子很普通,阔嘴厚唇,而且个子矮胖。我总是抱怨我的父母没把更好的基因遗传给我,是个悲惨的青年。

因此,我打消像常人般谈恋爱的念头。但这次情况不同,我觉得美耶子并不一定讨厌我。伊东无视于我作为男性的存在,但美耶子对我,在漠不关心之中,隐约藏着一丝好感。但那或许不是针对异性,只是对于一个好人抱持的好感。但这二者间的差别细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悲的是,我把这作为一种虚幻的精神寄托。

美耶子对我毫不设防,那次偷窥义手义足男子的恶作剧时,我突然明白了这一点,此外也还有数次类似的状况。

有一次,恶作剧俱乐部的成员在伊东家集合,学着举行招魂术(伊东称它为神秘恶作剧)取乐。当时也发生了令我意外的怪事。

降灵术

当时所谓的降灵术,玩法很新颖。在一个大房间里画出一个角落,以黑布帘围起来,区隔出一个像包厢一样的空间,灵媒坐在“包厢”里的椅子上。两名观众进去将灵媒的手脚绑在椅子上,使灵媒无法动弹。然后再拉上黑布帘,挡住观众的视线,看不见灵媒。

接下来得关掉电灯,使房间一片漆黑;旁边的助手播放音乐唱片。观众在房间的另一侧坐成一列,静默不语。

当晚的灵媒由伊东担任。音乐是为了掩盖细微的声响而播放的,这段期间,灵媒会在黑幕中挣脱绳索。不管被捆绑得多牢,只要利用魔术手法,都很容易就能挣脱出来。灵媒先是挣脱双手,再用自由的手解开脚上的绳子,走出“包厢”,制造许多不可思议的现象。

在禁锢着灵媒的黑帘幕前与观众之间,得摆上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人偶、喇叭和长长的纸制扩音器等。桌子、人偶、喇叭和扩音器全涂上荧光颜料,即使在一片漆黑之中,它们的形状依旧清晰可辨。

当音乐响起的时候,荧光人偶配合着节奏跳舞。喇叭飘到半空中自个儿响起来。长长的扩音器忽然越过观众的头顶,直往后面伸去。最后整张桌子都漂浮到半空中,顶到天花板上。没有生命的物体自己居然能动,场面非常诡异。

这些没有生命的物体在手脚获得自由的灵媒的操纵下,像活物似的或唱或跳,但观众却看不见灵媒。房间的窗户被盖上了又厚又重的黑布,连一点儿微光都透不进来,因此一关上电灯,整个房间就彻底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当时我坐在观众席上,不管眼睛已经多么适应黑暗,仍然完全看不清紧挨着我坐的人(很偶然的竟又是美耶子),连一点儿朦胧的影子都辨识不出来,我吃惊极了。原来真正的黑暗,人类的眼睛是无法适应的。

最后,越过坐着的观众的头顶,距他们两米处的墙壁上出现了一个古怪的东西,那是一张苍白的人脸。长长的头发垂至额头,看来是个女人,整张脸泛着蓝色的幽光,真是诡异非常。

那张脸才刚在天花板附近出现,一闪又消失了,接着飘在地板附近,定睛一看,怎么又跑到另一处去了,总之在空中忽隐忽现。我们第一次见识这样的表演。观众坐成一排挡在房间中央,灵媒应该无法绕到观众背后。如果没有助手,根本办不到,但我们非常清楚,伊东没有助手。

当晚的降灵术中,还听见死人的声音、黑暗中响起未来的预言等其他种种奇迹,但为了避免流于烦琐,这里一概省略不提。

招魂术结束后,房间亮了灯,率先开口的是那位魔术狂餐厅老板。

“太精彩了。可是这里头有个地方我怎么都想不透。我自认了解招魂术所有的手法,但里面有个手法连我都不知道。就是最后出现在我们背后的女人的脸。那是新花招呢。无论如何我都想不出那是怎么办到的。

“灵媒就算能挣脱绳索,观众席的一排椅子也挡在房间中央,灵媒无法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观众背后。也没有通往走廊的门,再绕到后面。尽管如此,那个女人的脸却出现在观众后方两米处。就算是用棒子吊着人偶的头伸过去,也不见那样的棒子。此外,天花板上完全没有绳子吊物的痕迹。那究竟是用什么手法?”他看起来困惑极了。

“哈哈哈……想不出来是吗?这是我的新发明。恶作剧大师也需要魔术创新师的资质。那是lazy tongs啦。翻译过来,就叫做‘惰钳’。喏,就是这个。最近都没怎么看见了,但以前的儿童玩具里这不是很常见吗?”

伊东从松垮的上衣底下取出道具,伸长了给我们看。它一直延伸到两米远的地方去,最前端吊着个诡奇森然的纸面具,脖子上装了个小电灯泡,一按手上的开关,灯光就会由下自上幽幽地照亮女人的脸庞。

所谓惰钳,是用轻金属做成的弹簧状道具,折叠起来可以收在手中,但伸展开来却能到两米外的地方。伊东只是踮起脚尖,伸展开的时候让它越过观众的头顶,再控制手中灯泡的按钮让它时闪时灭罢了。

在这次的降灵术表演中,不知是故意还是偶然,我又与美耶子相邻而坐,身体贴得特别紧。

我看不见美耶子的脸,可是我听得见她的呼吸。有时候温暖的气息还会吹拂到我的脸颊上,由此我知道了她就挨着我,面朝着我。

我俩的身体紧贴在一起。紧贴着的部分越来越灼热,最后火烧似的汗流不止。她每动一下身体,肌肉里脉搏的每一下跳动都清楚地传达过来。而我也感觉得出那是对我有好感的反应。我心想她如此敏感,不可能不了解她每动一下,会对我产生何种魔力。

我的爱情就这样日益茁壮成长,便也有了自信。

杀人游戏Ⅰ

一次,发生了这样的事。

这天晚上,又是恶作剧俱乐部的成员集合的日子,我们举行了杀人游戏。这种游戏在日本不常听到,但在英美似乎很流行。游戏在宴会品酒之后开始进行。

这天晚上的宴会有人缺席,因此加上美耶子共七个人。首先决定侦探角色。伊东说他要当侦探,众人同意了。接着得决定凶手的角色。决定凶手时,我们沿用英美的做法。首先在房间的壁炉架上摆上短刀、手枪、束起的绳索、毒药瓶等各种凶器,旁边还摆上一个哨子。除了侦探以外的六人,在前面站成一排。女佣阿繁依事先的交代,拿着六张扑克牌过来,牌面朝下让每个人抽一张。

规则中,纸牌必须混进一张黑桃A,抽到黑桃A的人就是凶手。抽到黑桃A的人要把牌藏起来,不能被人发现。谁是凶手,只有凶手本人知道。

接着六人稍微散开了些,重又站成一排,面墙而立。阿繁关掉电灯,房间变得一片漆黑。

游戏规则中,凶手可以单独行凶,也可以找一名同伴。凶手悄悄离开队伍,如果需要共犯,就到那人身旁,在黑暗中握住那人的手。接着拿起壁炉架上的哨子和一样凶器,藏进内袋里,然后回到队伍中若无其事地站好。此时阿繁再打开电灯。

人们立刻望向壁炉架,发现绳索和哨子已经不见了。凶器选了绳索,有人会被勒死。大家面面相觑,互相刺探究竟是谁抽到黑桃A。若有共犯,被握手的是谁?但每个人都神色自若,找不出一丝异样。

当天晚上凶手握的那只手是我的,我被指为共犯了。通常共犯不会知道主犯是谁,因此共犯寻找主犯,也算是游戏的乐趣之一。

但我知道。因为握住我的是女人独有的纤细柔软的手。这场游戏里,女人只有美耶子一个。凶手绝对是美耶子。妻子是凶手,我是共犯,而丈夫是侦探,多么奇妙的机缘巧合啊。

接着包括侦探在内的七人,全都各自散去了。

一个房里不能同时有两个人。规则中,如果房间不够,那可以去厨房,去院子里散步也无妨。这是为了给主犯和共犯商量的空间,不妨碍他们决定被害人人选,下手行凶。

众人分散到客厅、书房、餐厅、厨房、二楼卧房等各处,紧紧地关上门,静待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我独自一人在黑暗的院子中散步。虽然我胆小如鼠,不配空气男这个绰号,但我知道今晚的主犯是美耶子,所以觉得在黑暗的院子里等待更添情趣。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穿过林木靠了过来,是美耶子。

“我决定杀掉痴迷魔术的酒卷。你要和我一起用这条绳子勒死他。”

壮硕的餐厅老板姓酒卷。漆黑之中,美耶子的声音低低地传了过来,我打了个寒战。美耶子看起来深不可测。从窗户的缝隙间泄露出来的几缕光打在她的脸上,此时她那熟悉的面孔看起来如此陌生,和平常的完全不同。她的容貌有时判若两人,但不同的面容却各具魅力。曾听说美女都是百变女郎,我认为这话说得一点儿都没错。美耶子脸上的邪恶只为她添了几分美,更叫人惊艳。我一想到即将和这个女人联手杀人,就感到一股战栗般的兴奋。

“那老头在哪个房间?”

“我已经找到了,他一个人在餐厅待着呢。”

美耶子拉起我的手,率先走了出去。

院子里稀稀疏疏种着些树木,我们穿过树木往厨房后门走去。此时我的视野中突然闪过一个不寻常的影像,刚才我们经过的书房,窗户动了一下。不,窗户不可能动,是挂在玻璃窗内的窗帘摇晃了一下。书房没开灯、有人故意熄了灯独自待在里头。感觉那人拉开窗帘的隙缝,正悄悄往这头窥看,我们一走近,便急忙藏了起来。

是谁呢?搞不好是扮演侦探的伊东——这个想法瞬间掠过我脑海。那家伙或许吃醋了,才会偷窥我和美耶子。接下来即将践行的“杀人”,与美耶子握着手的罪恶感让我的心情变得奇妙极了。真正的凶手会是这样的心境吗?恐惧一波波冲击我的横膈膜。

美耶子似乎完全没发觉窗帘的异状,因此我保持缄默。

我们蹑手蹑脚地从厨房的后门进屋,穿过走廊,来到餐厅入口。走廊和餐厅以及其他各个房间都亮着灯,却渺无人声,感觉好似走在空屋之中。

美耶子轻轻敲了餐厅的门三下。

我想象坐在里头的餐厅胖老板的心情。

等在各个房间的人,一定正提心吊胆地猜想着谁会是被害人。这也是这场游戏的目的,获得刺激的同时体会即将被凶手捕杀的恐惧。胖酒卷也是其中之一。门上传来轻微的敲门声,忐忑的冲击当然会让他心跳加速,或许他的脸色已经发青了。我觉得他的恐惧甚至传到了门外,连我的心跳都随之加快了一些。

美耶子和我推开了房门,安静地走了进去。

酒卷急躁地站了起来,脸上的神情似哭似笑,看着我们。

我们没有说话,此时不需要解释些什么,我们慢慢从酒卷的两侧包抄上前,逼近他。美耶子的表情凛然而严峻,美丽无比,就像杜莎夫人蜡像馆的女刺客[这里的女刺客指的可能是法国革命时,暗杀激进派领导人让·保尔·马拉(Jean-Paul Marat,1743—1793)的夏洛特·科黛(Charlotte Corday,1768—1793)。]一样。美耶子大多数时间穿和服,但这晚她穿着黑色的洋装,更让人觉得像是西方的女刺客。我想起少年时代看过的电影《普洛蒂亚》[原片名 Protea ,一九一三年在法国上映,同年也在日本上映。导演维克特兰,主要演员有乔赛特·安东尼奥(Josette Andriot)、吕西安·巴泰尔(Lucien Baraille)、查尔斯·克劳斯(Charles Krauss)、吉伯·德鲁(Gilbert Dalleu)等。]。我当时恐怕下意识地模仿了她,露出杀手独有的恶狠狠的表情来。

酒卷左顾右盼,似乎想逃命,但这场游戏规定被害人不可以逃跑。似笑非笑的神情僵在脸上,他就这么怔在原地。

美耶子迅速走近酒卷,将手中的绳子往他那胖硕的脖子上一套。然后自己拿着一端,另一端让我握住。一想到终于要勒死这个人,我就觉得古怪极了,叫人浑身发痒的恐怖窜过全身。

此时,美耶子眼神一凛,似乎在责怪我“你磨蹭什么,一口气拉紧”,那犀利的眼神有种说不上来的性感。

我做出使劲拉紧绳子的动作,美耶子也咬牙拉扯另一端。虽然只是做做样子,但多少也使上了劲,酒卷的粗脖子凹陷了下去,整张脸涨得紫红。

此时酒卷做出古怪的动作来。他伸出双手,在空中乱抓一气,活灵活现地演出歌舞伎中演员们垂死前挣扎的模样。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爆笑出来。然后酒卷断了气,倒卧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美耶子和我微笑着对望了一眼,那笑容中有刺客达成目的后的得意。这不同寻常的笑容,美得让我浑身酥软。

“终于干掉被害人了,接着得留下条线索。我早就决定了万一我抽中黑桃A,便拉你入伙,也备妥了写着两个人名字的暗号了。”

美耶子压低了嗓子,像商量阴谋的恶女,并从洋装的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片,交到我手上。

看到那张纸时,我吃了一惊。上面写着类似爱伦·坡[爱伦·坡发表于一八四三年的短篇小说,原名 The Gold Bug 。正如《闲话侦探小说》中说的,这也是让学生时代的乱步领悟到侦探小说妙趣的作品。不过后文说《金甲虫》的暗号文中从未出现“C”,是错误的,应该是“1”才对。]《金甲虫》中暗号的数字。

欺诈师与空气男

“这是《金甲虫》的暗号。可是光凭记忆是解不出来的。侦探想解开这篇暗号,就必须查阅《金甲虫》这本书。我们就能趁这个时机躲起来。杀人游戏的最后一环是捉迷藏,藏身之处我已经想好了。”

美耶子是个很精明的犯罪策划人。这可能是受她平日读的侦探小说的影响。难怪伊东在侦探小说的第一页写下凶手名字的恶作剧令她大发雷霆。

我们将那张纸片丢在被害人的尸体旁边,来到走廊上。美耶子不知道从哪儿取出哨子,奋力吹了两下。接着我们分头进入会客室。

杀人游戏Ⅱ

会客室里,伊东侦探和其他两人已经到了,众人迅速集合,除了伊东以外,其他人都在壁炉前站成一排。当然我和美耶子也分开了,混在队伍之中,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看不出一丝端倪。

伊东侦探模仿歇洛克·福尔摩斯,叼着烟斗,在众人面前走来走去,不停地观察每一个人的神情。

如果刚才躲在书房的窗帘后并透过缝隙偷窥的人是伊东,那么他应该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但他也一副神色空洞的模样,从他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来回走了两圈,含着烟斗自言自语地呢喃“那么我现在去调查现场”,便消失在门外。

留在会客室的五个人,或坐在椅子上,或四处走动,看别人的眼神都是怀疑,猜测凶手究竟是谁。但他们不可能看得出来,我和美耶子的伪装十分成功。

此时伊东侦探回到书房,众人都屏住呼吸,心想他是否就要揪出凶手了。但并非如此,他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原文书,翻到某一页看完之后,拿着书匆匆离开了房间。我在他离开之后看了眼书架,他拿走的果然是爱伦·坡全集中的一册。一定是收录着《金甲虫》的那一本。

于是众人暂时松懈了下来,各自抽着烟,或抽出书架上的书,或拿起报架上的报纸,坐到安乐椅上,仿佛忘了游戏般,变得无拘无束的。

美耶子向我使了个眼色,不露痕迹地离开了房间。我忍耐了约一分钟,才从另一道门悄悄出去到走廊。美耶子在走廊另一头等着我。我走过去,她便领着我穿过走廊。

女佣房与厨房之间的走廊上,有个长为一间[一间约为一米八。]左右的大橱柜,前面设着两扇拉门。美耶子拉开门板,向我招手。幽暗的走廊上,漆黑的橱柜中,刚好有个仅容两个人蹲下的空间,女佣刚来,东西还不多,所以那里才会空着。

美耶子的召唤——邀请我进入漆黑橱柜中的召唤——让我联想到肉欲,体内窜过一阵悚惧。我必须费上不小的劲儿,才压抑得住身体的颤抖。

我们紧挨着彼此的身体,蹲在那狭窄的黑暗之中。空气中有一股霉臭味,美耶子轻轻关上门。壁橱中只剩下让人联想到母胎里才有的黑暗与肉体的触感。

美耶子似乎无所谓我俩肉体的触碰,但我僵硬地缩成了一团,因为我很难相信她是出于爱我才这么做的。我害怕自己的一相情愿,换来的却是残酷的拒绝。

黑暗中的温度仿若真正的母胎。虽然有趣,但也叫人害怕。万一被美耶子发现我正在哆嗦就不得了了,只能咬紧牙关忍耐着。

我想若是要在此刻倾诉爱意,那也必须是美耶子主动才行。我实在没有勇气说出那样的话来。

美耶子伸手环住我的肩,那沉甸甸而柔软的重量几乎让我窒息。伊东侦探迟迟没有现身。《金甲虫》中并不曾附上暗号解读表,因此他必须从海盗基德的暗号中一一找出数字与记号,再加以对照才行。这应该得花不少时间。

“真慢。”

美耶子在我耳畔呢喃,温暖的气息拂到我的脸颊上。这句呢喃中感受不到一丝挑逗的意味,她果然只是天真无邪地沉迷在杀人游戏当中罢了。

儿时的记忆苏醒过来。我也曾经在玩捉迷藏的时候,和一个已经想不起来名字的可爱女孩,一起躲在柜子里。在被鬼捉到之前,大概躲了十分钟吧。那段期间,我和那个女生紧抱在一起。我们没有成年人的拘谨,甚至连脸颊都贴在一块儿了。那女生的脸颊就像李子一样润滑,身上有股稻草的香气。后来我和那个女生很快就因吵架闹翻了,但躲在柜子里的事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不过美耶子和我躲得更久,在里头等了二十分钟左右。因为伊东侦探迟迟不来。而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没办法像孩子那般百无禁忌。两个人身体接触到的部位灼热得近乎冒出火来,我偶尔会动一下身体改变姿势,但接触的地方又一下子湿热起来,还随着脉搏阵阵鼓动,真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美耶子除了重复了三次完全相同的“好慢”之外,什么也没说。她是顾虑到话声可能传到外头,而我也默默不语。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一方面对美耶子的无动于衷感到无比愤怒,一方面又享受着这番肉体的接触。但渐渐地,愤怒凌驾其上,我开始迫不及待地想早点儿被伊东找到了。

终于,走廊上传来盲人独有的蹑手蹑脚走近的细微声响,一定是伊东。我和美耶子用身体的接触面暗示了对方。

脚步声在橱柜门外停了下来。我戒备着门随时都会被打开,却迟迟没有这样的迹象。对方似乎站在原地,正竖耳倾听。我们屏住呼吸。这样的刺激,使我突然无法克制地对湿热地紧贴着我的美耶子感到万分怜爱。

当我猛然意识到时,我的右手已经握住了她的右手,这也可以解释为过度害怕被伊东找到而无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但我不仅一直握着不放,还越来越用力,握得不能再紧了。

美耶子并没有抽回手的打算。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我甚至感觉到了她回握的力量。但那可能是她全神贯注于眼前的危机,无意识的反射动作。

可是我没有余力去确认美耶子的想法。因为此时橱柜的门板静静地打开,伊东就伫立在走廊的灯光下。

“那篇暗号真是个好点子,是白天就准备好的吧?当然是美耶子想出来的。因为野间不知道今晚要举行杀人游戏就过来了,害我费了不少工夫解读,原来你们躲在这儿啊。”

我们两个人爬出橱柜时,伊东这么说。他看起来并没有吃醋的样子。我觉着他就把我这个空气男当成孩子了。

“野间,你是不是趁机追求我的妻子?不,你实在干不出来这样的事呢。哈哈哈……”

伊东走在前头,还说出这样的话。他分明没在吃醋,否则怎么能毫无忌讳地说出这番话呢?我实在摸不透他的心。他的话别有用心,但我猜不出究竟有什么含意。

我们三人进到会客室时,里头的人全都迫不及待地望了过来。

“各位,凶手就是这两个人。被害人还倒在饭厅,就是不在场的那个人,用不着点明也知道是谁了吧?解读暗号花了我不少时间,现在被害人或许脖子上还缠着绳子,趴在餐厅的地毯上呼呼大睡呢。”

伊东站在壁炉前开始向众人说明。我和美耶子坐在空椅子上,专注地聆听侦探的推理。

“凶器是绳索,美耶子和野间是共犯。现场掉着这张纸片,上面写着爱伦·坡《金甲虫》的暗号。刚才我走进这个房间,从架子上拿走爱伦·坡的书,就是为了解开暗号。我费了一番工夫,花了十几分钟呢。这张纸你们也轮流看一下吧。”

伊东说着将写着暗号的纸片递给近处的人。

“这是写文章时需要的各种数字与记号,过去的打字机能够打出全部的记号。这些记号中,英文字母只有C一个,这是因为《金甲虫》的暗号中从未出现过C,所以凶手无可奈何,只能将C就这么原封不动地放进去。

“我将剩余的记号套上爱伦·坡的暗号,解答就像这样。我写在这里了,也请大家轮流传阅吧。”纸片的内容如下:

欺诈师与空气男

“暗号中的英文是连在一起的,分开来读,就是PRINCIPALMIYA,也就是‘主犯,美耶’。下一行是COMPLICITY NOMA,也就是‘共犯,野间’。这下就知道凶手是谁了。接下来只剩寻找两个人的藏身地点。这是我自个儿的家,哪里可以藏人,我再清楚不过了。两人躲在走廊的橱柜中。到这里我的搜查就结束了。”

众人都鼓掌称赞。我和美耶子也跟着拍手。

此时被害人酒卷也拍着手,慢吞吞地走了进来。他似乎一直躺在地上,服装凌乱,脖子上还套着绳子。

“我在走廊上听见了。看来杀人游戏这玩意儿,凶手干起来是最有意思的,侦探次之,而被害人是下等之下。脖子被套上绳子,假装死亡倒在地上,这角色真是无聊透顶。下次我非得抽到黑桃A不可。

“被美耶子女士相中当共犯,野间真是太幸运了,竟然可以和夫人一起躲在橱柜里,实在叫人羡慕。我猜暗号是夫人想出来的,不过竟然会选择爱伦·坡的《金甲虫》,真是妙绝,因为这解读起来很花时间呢。”

酒卷这老家伙竟毫不客气地说出莫名其妙的话来。

劳燕分飞Ⅰ

我几乎每天都流连在伊东家,自然渐渐地掌握了伊东生活上的一些小细节。他每隔两三天就会在白天外出一趟,不知道是去哪里。或许他是独自四处恶作剧去了,但若是这样,什么都不告诉我就太奇怪了。他也不会在外留宿。大多是在上午到下午的几小时之间不见人影。

魔术师这种人,即使深入交往,也依然会觉得对方好似隐藏着什么秘密,而恶作剧大师伊东也是神秘兮兮的。我与他成为密友将近一年,看似对他了如指掌,但其实绝大部分都依然暧昧不明。有一些地方越是深交,就越是令人疑惑。他那至少三天就会外出一次的行动也是其中之一。

一次,我在他外出的时候拜访,和美耶子聊了一会儿后便回去了。当时我打探了一下伊东白天外出的事。

“伊东去哪儿了?我常碰见他不在家。他是不是私底下在哪里开了家公司,过着我们完全不知道的生活?”

“是啊,他有公司,办公地点在兜町的大楼里,是只有一张桌子的公司。连我都不能去,所以我也不清楚,不过听说那间办公室由好几个人共同承租,每家公司都只有一张桌子,众人共雇一个小厮。”

“他是在炒股票吗?”

“好像是。每次他去那里都会带些钱回来,光靠那些钱生活就绰绰有余了。”

“哦?他真是神通广大。净赚不赔吗?”

“好像是,或许他是用了恶作剧的手法。”

“可就算不这么做,伊东的生活也是无忧的吧?听说他继承了父母的遗产。”

“他是这样对你说的吗?”

“嗯,刚认识的时候他对我这么说。”

“那是骗你的。我们才没有什么继承的遗产呢。他不断在某些地方赚钱回来,那就是我们全部的收入。”

“真厉害。你们的生活非常宽裕。像我,只能靠母亲寄来的钱过日子,每天都过得紧巴巴的。真希望他能教授我一些赚钱的秘诀。”

“不行,那是他的秘密,连我都不说呢。他的秘密很多。”

“像之前那个义眼、义手、义足的人?”

“是啊,就像那样。”

“你不怕吗?”

“怕啊。我总觉得他这个人深不可测的。”

“即使是夫妇也一样吗?他爱你吧?”

“爱是爱啊,但他不告诉我,秘密就是秘密。”

“那么白天他不在的时候,你很无聊吧?你不嫉妒吗?”

“这倒不会。我很清楚他不是个花心的人。”美耶子自信十足,“而且我也不觉得无聊。我也需要时间读侦探小说。”

“他在第一页写下凶手名字的事,你已经原谅他了?”

“原谅他了。一旦自己的恶作剧被人知道了,恶作剧大师就会失去兴趣重复。他已经在想新的手法了。”

当时我们并肩坐在会客室的长椅上。这并非我的意志驱使我这么做的——我下意识地伸手,倏地握住美耶子的手。下一瞬间,我甚至就要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

“啊……”

这微弱的惊叫并非对我的抵抗。美耶子睁大眼睛望着门口,我的眼角也瞥见一道黑色的人影从门边闪过。

“那是谁?”

“不知道。”

我们彼此低声交流了一句,交换了个害怕的眼神。那的确是个男人。我猜想可能是伊东。

“我去看看。”

美耶子慌慌张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出门外。不一会儿,她一脸苍白地回来了。

“没有人,只有阿繁。”

“那不是伊东吗?”

“我也这么感觉。可是只有影子而已,或许是心理作用。”

此时门铃响了。美耶子似乎从铃声中听出是谁,急忙出了房间。

是伊东回来了。

“野间,你来得正好。我在路上想到一个新的恶作剧点子呢。”

这对我来说形同解救。如果没有任何话题,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克服心中的尴尬。

伊东似乎完全沉浸在他的点子中,兴头十足地说了起来:

“这需要做点儿准备。首先订购一张摆在公园里头的那种长椅。订好之后,用卡车把它载到公园,将它摆放在恰当的位置。然后我和你一起坐在上头。不,两个人可能太少了。”

他说起古怪的话来,但我很快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再找个同伴吧。三个人一起坐下,然后等巡逻的警察过来。警察一到我们三个人就站起来,扛起长椅,往公园外搬。

“警察肯定会拦下我们,他会以为我们是偷长椅的。我们争论不休的时候,一定会吸引一圈看热闹的人。等围观人数差不多的时候,我们就说是我们自己的椅子,并拿出家具店的收据。如果警察还是不肯放人,就把公园管理员叫来,这样就立刻知道这个位置原本就没有长椅的。最后我们再抬着长椅,当着目瞪口呆的群众扬长而去,落幕……这个点子怎么样?虽然得花点儿钱,但很值得亲身实验一番吧?”

“太棒了,这真是个好主意。咱们就来试一次吧。”

这下我彻底放松下来了,接着我们和往常一样聊了一会儿恶作剧的话题,这才告辞,但回到公寓之后,我想起这件事,总觉得心里很不安。

那道从门前一闪而过的影子,果然还是伊东吧?他悄悄回来后,偷听了美耶子和我的对话,说不定还看到我的举动了。他不动声色地走出门外,按下玄关的门铃——真有这种可能。

伊东一回来就立刻说起长椅恶作剧的事,也让人觉得怪异。虽然我因为那席话而摆脱窘境,但他或许是利用了这番话,来掩饰他被我们瞧见的事。

那么他为什么要偷听,又为什么隐瞒这件事呢?如果他吃醋,直接冲我发火或禁止我出入他家不就可以了?在这件事情上采取回避的态度,不像他的为人,显得表里不一。

或者他是在测试自己身为男人的魅力?故意让美耶子接近我,制造我俩独处的机会,想确定美耶子是否会受我吸引?转念至此,我联想出好几个迹象,越想越觉得符合我的猜测。

要真是那样,他对我其实根本是不屑一顾的。他有信心不论我对美耶子的爱有多深厚,美耶子也不会移情别恋爱上他以外的男子。他想借此羞辱我,从中获得优越感,他真是一个虐待狂。

美耶子本人对此作何感想?她如此聪慧,不可能没会意其中的不寻常。尽管如此,她为什么没表现出强烈拒绝我的样子?她是个轻浮的女子吗?虽然爱着伊东,却也不拒绝我的爱,她就是这种女子吗?但我怎么都不认为她是这种人。那么她是厌恶伊东,正逐渐倾心于我吗?不不不,不可能有这么荒唐的事。

我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头脑一片混乱,都搞不清楚状况了。抽象的事物我能记得很清楚,但那些抽象的基础仍是具体的事实。我相信我写下来的全是具体的事实,但我毕竟是空气男,难保其中不会掺杂许多做白日梦的老毛病。万一如此,我等于是丧失了判断的基础。

当晚我一夜没合眼。尽管明白再想也都只是在迷宫里兜圈子,我也没办法停止这样的思考。我禁不住苦笑着呢喃:“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相思病吗?”

劳燕分飞Ⅱ

直到那件事爆发的一个月之间,发生过数次类似的情况。虽然我们没到接吻的程度,但我通过言语交谈、目光交流和肢体接触,与美耶子玩起了恋爱游戏。不过有这种感觉的或许只有我一个,对方或许只当它是小玩笑,但我未曾感觉到她强烈抗拒过。她是觉得若是玩笑就可以接纳,还是她压根儿看不上我这个男人,不把我当一回事?肯定是这二者之一,但我却无法辨别。虽然我总是自我安慰,她应该不可能瞧不起我。

这些当然是发生在伊东不在的时候,但诡异的是,每次我们两人聊天时,总是会忽然感觉到伊东的气息,几乎无一次例外。有一回我还像先前那样看到了伊东的影子。另一次则隐约听见远处的房间传来伊东短促的叫唤和笑声。还有一回,我只感觉到伊东的气息。没有人,也没有声音,但我强烈地感觉到伊东就在我们身边,我的示爱总是因此遭到打断。

我在心中奋力与这个影子般的伊东厮杀着。我甚至怀疑他除了恶作剧的天分以外,是否还掌握了催眠的技巧?我怀疑他精通远距离催眠,或者可以随意让人陷入幻想。我认为我俩的胜负取决于彼此意志力的强弱。我渐渐地有了一种用意志力与伊东搏斗的感觉。或许只是一相情愿,但我也察觉得出来美耶子越来越倾心于我了。不过这纯粹是我个人的观感,事实如何我不知道。但越是这么想,我就越害怕起伊东来。我和美耶子没发生什么肉体上的关系,甚至亲吻都没有,但我对美耶子的爱恋已无法自拔,会害怕她的男人是理所当然的事。在这种情况下,伊东这个对手最难对付了,他身上有一种深不可测的诡秘。我觉得他就像个超人,对他的恐惧也因此更深了一层。

于是,悲剧性的那一天终于来临了。

伊东即将前往神户旅行三天。据美耶子说,他为了一件谁都不了解的要紧事,每年都会前往关西旅行两三天。我刚与他认识不久,他似乎就曾外出旅行过一次,但当时我还没有每天都上门拜访,也没有察觉。

美耶子和我送他到东京车站,他搭乘的是上午发车的特快列车。

“我不在的时候,美耶子就拜托你了。”

伊东探出火车的车窗,对我露出梅菲斯特般的微笑,并如此嘱咐我。他的口气仿佛完全信赖我。这个城府极深的男子究竟想传达什么样的信息?我对美耶子的心意他应该再明白不过,此外,他应该也明白美耶子对我近乎不抵抗。然而他却对我说“拜托你了”,这岂不是等于说“你就尽情享用吧”?

我非常明白,他的话不可能是这种意思。那么这是一种嘲讽,是反讽“有胆你就试试”吗?这是在炫耀他有强大的信心吗?我难以相信。肯定另有原因,暗藏了某种我不知道的目的。

我和美耶子搭上电车,在途中道别,各自回了家,但我在公寓的四叠半房里愁眉不展沉思之际,忽然兴起晚上邀美耶子来公寓的念头,事不宜迟,我冲到楼下的管理室打电话。

美耶子曾到我的公寓两三次,但每次都是和伊东一起来,她从未独自一人来访过。

我打电话过去,美耶子答应黄昏时带些好吃的过来。听到这话,我的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既兴奋又害怕。我没必要害怕身在远方的伊东,我怕的是美耶子。

美耶子依约于五点左右来到我肮脏的公寓里,我并没有为了她而特地打扫。我让书本、报纸、外卖的洋食便当、大碗等就这么散乱一地。干净整洁的环境只会显出剥落的墙壁、发红的榻榻米,反而显得更加破败简陋,而且我不喜欢这种郑重其事的待客方式,实在不像我的作风。我连头发都不梳,穿的也是皱巴巴的家居服。

美耶子一身和服来了,她穿洋装或和服都很好看。美耶子并非日本女性常见的柳腰、罗圈腿,她个子高、双腿修长笔直,胸部和腰际线恰到好处地丰满,十分适合洋装,和服装扮也十分出色。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像现在的女性那样,熟谙如何将和服穿出西洋风味的技巧了。

她提着一包竹叶寿司。我拎着陶壶到楼下要了热茶上来。

“哎呀,你房间好乱。”美耶子说。

她环视了一下四周,却也没有动手整理的打算。她在角落的书桌前坐下,读起书架上侦探小说的书名。架上也摆着一些欧美原文书。

“Big Bow Mystery[《弓区大谜案》,英国作家伊斯雷尔·赞格威尔(Israel Zangwill,1864—1926)于一八九二年发表的唯一一部长篇侦探小说。昭和二十八年(1953)以《雾夜杀人鬼》为题于《宝石》上连载。作品中,一个年轻的房客死于一个密室里,死者被人割断了喉咙。该作品被后世尊为“第一部长篇不可能犯罪作品”。乱步曾在《侦探小说随笔》中极力称赞。]是什么?我没听说过Zangwill这位作家呢。”

此时这本书还没出版日文译本。

“这是与柯南·道尔同时代的作品,很有趣。作者是心理密室诡计的元祖呢。赞格威尔是那个时代左翼文坛中知名的小说家。”

“真有趣,我来读一下。”

“你家也有啊,就摆在书架上,柯南·道尔的作品前。一个黑色的小开本,很好找的。”

“伊东怎么不告诉我有这本书呢?如果是诡计的元祖,他应该会向我炫耀的。”

“或许他不太认同这说法。”

“你喜欢吗?”

“非常喜欢,甚至可以列入我的前十大最爱。”

“那我也想读。”

她的口气像在暗示,“比起我丈夫的喜好,我更喜欢你的品味”。

“你是第一次单独来我的公寓呢。”

“嗯,可是你的房间还是这么脏乱啊!”

“你来我家玩,伊东会不会生气?”

“会。他出发之前还叮咛我,‘我想应该不会有这种事,不过你可不能去那家伙家啊’。”

“咦,他说了这样的话?你无所谓吗?”

“这是秘密。他还一脸严肃地说:‘就算在自个儿家,你也不可以单独和他见面。我已经派人盯着了。’可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们什么事也没有。法律又没有规定我无聊时不可以拜访男性友人。”

“真奇怪,如果他那么提防我,只要不让我们俩接触就行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俩常有机会在黑暗中挨着坐在一起,那究竟是谁的意思?如果不想让我们坐在一起,他怎么都有办法阻止的。”

“那是我的意思。”

我被这大胆的坦承吓得心头一颤。比起高兴,惊讶的成分更多。

“可是,你不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吗?我可是吓得浑身哆嗦,你却无动于衷啊。”

“我怎么可能无动于衷?我感觉到你的颤抖,感动得不得了呢。女人在那种情况下,总是尽力克制着。女人总是很伪善的。但我心里是很高兴的。”

接着,她第一次主动握住我的手。我已经浑然忘我,几乎要停止呼吸,紧紧地拥住她滑嫩而弹性十足的身体。

大约三十分钟后,悲剧降临了。

等我注意到的时候,一身黑衣的伊东已经叉开双腿站在我的枕头跟前了,他脸色铁青,愤怒得浑身颤抖。看起来像个巨人。

我从房里上了锁,却轻易被他打开了。我在家里时,管理室的大婶知道我在家,不可能把备份钥匙交给别人。伊东一定是用了什么办法配了一把我房间的钥匙。

“没什么好说的。美耶子,跟我回去!”

伊东说着粗鲁地拽起美耶子的手臂,把她拉了起来。美耶子满脸羞愧,迅速整理好衣服。

我放弃抵抗,闭上眼睛,等待伊东的铁拳挥上来。

然而伊东什么也没有做。房里寂静无声,我感到奇怪,睁眼一看,伊东和美耶子已经消失了,只剩下关得死紧的房门。

监禁

我胸口像被掏空了,就这样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完全无法思考,我满身大汗,仿佛做了一场可怕的梦。

此时楼下管理室的大婶上来告诉我有一个叫酒卷的打电话来。我急忙下楼,走到一半眼前一阵发黑,险些摔倒。我抓住扶手,总算没从楼梯上滚下来。

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认定电话应该是来转告伊东对我的处分,没想到并非如此。

“野间吗?我是酒卷。刚才我去了伊东家却没有人,女佣说美耶子没交代去处就出门了,她该不会是去你那儿了吧?”

酒卷是回到家里才打的电话吧?

“是啊。但她刚才回去了,是伊东拜托了你什么吗?”我瞬间想起美耶子刚才提到的“监视”两个字,直截了当地问。

“不,没那回事,我只是有些担心而已。你可不能对美耶子有非分之想。你一副想入非非的样子,我在一旁可是看得提心吊胆的。你要好自为之啊!乱来的话,可会将俱乐部毁于一旦的。不,如果是这样还不打紧,我总有预感,好像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你听见了吗?没问题吧?”

“别担心,没问题的。”我只能这么回答。

后来整整两天,我都把自己关在公寓的房间里,一步也没出去过。既不读书、也不看报,每天只吃一顿外卖荞麦面或乌冬面,近乎绝食,瞪着天花板发愣。期间虽然有两三个找我的电话,我连姓名都懒得问,就请大婶回绝说我不在。虽然有可能是美耶子打来的,但我还是咬牙忍耐下来。我觉得现在还不是和她说话的时候。

那件事后的第三天下午,我听见敲门声,那敲门的声音我并不熟悉。我没有理会,默默不答。

门被推开了,酒卷走了进来,是恶作剧俱乐部最年长的魔术疯子,胖胖的餐厅老板。他满脸通红,一副刚喝过酒的模样,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你怎么啦?我刚才听管理室的大婶说你连饭都不吃?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啦。只是有点儿不太舒服。”

酒卷往我桌前的坐垫上一坐,掏出香烟燃起来一根,探头压低声音跟我说话。我像闹情绪的人一样,双手枕着后脑勺,仰躺着不说话。

“出怪事了。伊东说要去神户,坐车出发了,却好像不是去旅行,当天就回来了。昨天黄昏我去了伊东家一趟,他好像在家,却谁也不见,听说所有的人都吃了闭门羹。

“更奇怪的是,我问阿繁,她竟说太太不见了。不是出门,好像是被关在一个房间里了。我问吃饭怎么办,阿繁说不是她送饭,老爷自己从厨房拿些东西过去。

“伊东把自己闷在书房里,谁也不见。他让阿繁送饭到书房,晚上就睡在书房的长椅上。就算阿繁进去,他也一声不吭,板着一张脸。喂,这太异常啦。”

这样啊,原来如此。难怪美耶子既打不了电话,也寄不了信。

“所以我猜想这不寻常的变化必然与你有关,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性。为什么呢?听好了,之前我打了个电话,那时候你说美耶子刚回去,那是伊东出发当天的事。我问阿繁,她说就是你和美耶子去东京车站送伊东的那天。

“伊东不在的时候,美耶子独自上你这儿,而且还是傍晚,这就已经非同小可了。然后呢,当晚我打电话给你时,大概是晚上七点。美耶子既然在这个时间拜访你,一定有什么不好的意图。后来,她却又在七点这么早的时间就回去丈夫不在的家,显得很不正常,太奇怪了。所以,我做了这番猜想。”

酒卷说到这里,卖关子似的停顿了一下,津津有味地猛抽了好几口烟。我对他说话的方式感到厌烦,便直截了当告诉他:

“没错,就像你猜想的一样。伊东是上了火车,但他在下一个车站就下车了。然后他找到我的公寓来,发现美耶子没在,便回到自己家的附近继续监视。果真看到美耶子外出,便跟踪美耶子来到这里。他在门外把一切都听得一清二楚,接着算准时机,闯了进来。”

“后来怎么了?”酒卷的双眼因好奇而闪闪发亮,一张脸凑得更近了。

“那家伙揪住美耶子的手臂,把她带回去了。就这样。”

“咦,你们没有打起来啊?”

“我已经做好挨揍的心理准备了,但伊东什么也没做。他甚至都没责备过我半句。”

“哦?他一定是气昏头了。人真正动怒的时候是会说不出话来的。他一回家,就把太太关在一个房间里,自己也关在房里不出来了。真是可怕啊!”

酒卷一动也不动地直盯着我的眼睛看。我也默默无语地迎向他的视线。

“其实,”酒卷说出实话,“伊东拜托过我。叫我在他旅行不在的时候,留意你和美耶子。前些日子我给你打电话,其实也是这个原因,所以这件事我也有责任。”

酒卷说完,歪着头沉思了起来。于是我对他说:

“伊东也有责任。”

“咦,伊东有责任?”

“是啊。他好像故意撮合我和美耶子。我们不是经常在一片漆黑的环境中玩恶作剧游戏吗?每次美耶子都一定坐我旁边,我们俩的身体紧贴着。我非常乐意这样,一问之下,美耶子也说这是她希望的,但如果伊东不想让我们相邻而坐,怎样都办得到。

“还不只是这样。在伊东家,我有好几次和美耶子独处的机会。每每那种时候,伊东那家伙就像条影子似的徘徊不去,或者偷听,或者偷窥。而他连一句不满的话也没有,感觉就像乐在其中似的。”

“怎么可能?如果他真的乐在其中,这次也不应该生气啊。伊东失望透顶,这可不是骗人的。我不觉得那是装出来的。”

“有一个解释,可以说明这些矛盾的现象,伊东其实是个虐待狂——伊东那家伙是个非比寻常的虐待狂。”

“哦,什么意思?”

我突然爬起来,坐到酒卷对面。

“说是满足优越感也行。从第一眼看到美耶子开始,我就迷上了她。伊东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想到一个让自己充分享受优越感的游戏,故意让美耶子亲近我,好嘲笑我为爱情烦闷不堪的样子。也就是把我当成受他欺侮的孩子,他则从中享受欺侮人的乐趣。所以那家伙努力制造我们两人独处的机会,然后满心喜悦地偷窥、偷听。恶作剧这玩意儿原本就具有这残忍的特质。那家伙是恶作剧的天才,这种性格是天生的。

“也难怪他有百分之百的自信。他本身就是一个风度翩翩的英俊男子,而我却生就这副丑陋的面孔,根本无法跟他相比,他就是看中了这一点。直到那天晚上,事情都按他的意愿发展。当他感觉这样下去太危险的时候,便现身阻止,不让事态继续发展下去。

“但是,他出面阻止也暗示着他即将失去信心。就连自信十足的他都不禁有些犹豫了。他开始怀疑,美耶子是不是也对我产生了好感?所以他决定借旅行之名做一个实验。而实验结果就如同你知道的。他顿时失去了所有的自信,瞬间从得意的巅峰跌落至谷底。对于他那样的男人而言,这是场可怕的悲剧。那比老婆被人抢走的苦恼要强两三倍。就像你说的,关在一个房间里,反复思索的他,心情肯定很惨淡……我有些害怕。我得救出美耶子……”

地下室

说着说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袭上心头。

“美耶子一定遭到虐待了。或许她被关在房间里,连饭也没得吃,正遭受非人的折磨呢!”

我喃喃自语,酒卷因醉酒而涨得通红的双颊瞬间被吓得惨白。

“嗯,伊东那家伙性子刚烈,这也不是不可能的。”我们面面相觑,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们去看看吧。我总觉得事态发展非同小可了。”我已经站起来了,准备外出。

“嗯,去看看或许比较好。”酒卷也有些坐立难安了。

我们乘上公车,赶往伊东家。

伊东家门前停着一辆出租车,女佣阿繁一身外出打扮,正和司机一起将行李搬进车中,看来是被解雇了。

“怎么了?你要去哪里?”我问。

“我被解雇了,打算去本地的亲戚家。”

“伊东家已经另外雇人了吗?”

“没有。”

“伊东和太大在家吧?”

“在。”

“你离开的话,谁来照顾他们呢?太太自己下厨吗?”

“不,太太一直没露面。我连向她道别都不被允许。”

“伊东呢?”

“老爷在地下室。”

“咦,地下室?”

“老爷一早就在地下室干活。”

“干活?”

“他在拌水泥,说地下室的地板漏水,要自己修理。”

“然后把你解雇了?”

“我实在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我们也摸不着头脑。伊东家有个西式的地下室,里面贮存了些葡萄酒等物品。但他何必亲自动手修理地下室地板的漏水呢?请个工人来修理不就行了吗?我和酒卷面面相觑,突然间脸色都白了。

“总之先过去看看吧。”

我们与阿繁道别,走进大门,来到门廊想要开门,门却被锁上了。我们按了好几次门铃,却毫无反应。心里顿时掠过一种刻不容缓的危机感。

我们绕过建筑物赶往厨房后门。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还拉上了窗帘。

厨房后门没上锁,我们从那里进去。光线昏暗的屋子不开灯,四下寂静无声,仿佛无人居住的空屋。

“伊东!”我们高声呼喊了好几次,都没有回应,我们决定亲自到地下室去。我们都知道地下室的入口在哪儿。

入口处的盖板是敞开的,从外面可以看到水泥阶梯。外头的光线只能照到楼梯,除此之外一片漆黑,但地下室似乎点着煤油灯,泛红的光线幽幽地照在阶梯上。

“伊东!”

我大声叫唤,却不见任何回应。诡异的是,底下却传来“沙沙沙”的奇怪回声。

前方似乎有什么危险,我一时下不了决心,却也不能犹豫。我们两个人压低声音商量了一下,决定下去看看。由我领头,酒卷在后,我们一步步摸索着,胆战心惊地走下水泥阶梯。

地下室约莫四五坪大小,四周的木架子上塞满了酒瓶和各类杂物。中央三坪大的水泥地空无一物。上面有水泥和砂石混合后的痕迹。煤油提灯就放在旁边,铁镐和铁锹插在地面上。挖下来的水泥碎块像小山一样堆在另外一个角落里。

伊东穿着睡衣,在地板中央双膝跪地,正握着把巨大的水泥抹刀把新铺的水泥抹平。

“伊东,你到底在做什么?”我厉声问道。

伊东缓缓抬头望向我们,露出那梅菲斯特般的微笑。红褐色的煤油灯从下颌往上映着他的笑容,他的面目看起来极为可憎。

“没什么,只是干点儿外行的手艺活,不过我已经修补好了。

我看着只有那一块颜色截然不同的新水泥地面。它呈不规则的长方形,正好够一个人横躺在里头。

“夫人呢?”

我的立场实在不该问这种问题。但在这诡异的氛围中,世俗的规则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伊东没回答。他原本双膝双手着地,此时“喔”地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拿起脏毛巾擦了擦手上沾的水泥,神情不悦地一言不发。

“伊东,你可能不想回答野间的提问,但我总行吧?你老实说,太太在哪里?”酒卷语气温和地再问了一次。

于是伊东不甚情愿地朝楼上扬了扬下巴。

“我不知道她在楼上哪个房间。我很久都没和她说话了。她可能也觉得内疚吧,一直避着我……要不然你们自个儿去找吧。”

我觉得找也没用,但酒卷一直扯我的袖子,我只好和他一道去找,我们留下伊东,走上楼梯。

接着我们找遍了一二楼所有的房间,始终没找到美耶子。

“肯定找不到的,不快点儿回去,那家伙或许就逃了。”我催促还不肯放弃的酒卷,再一次回到地下室。

伊东并没有逃走,正用水泥抹刀细心抹匀已经平坦的水泥。

“根本找不到夫人,你把她藏到哪儿去了?”我激动地大吼,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那她出门了吧。”

“没那回事。我们刚才在门口遇到女佣阿繁,她说太太被关在一个房间里。美耶子显然没有外出。但是我们刚才看了,所有的房门都没有上锁,房间里却没有人。快说,你把她藏到哪儿去了?”

“你有资格问这个问题吗?”

伊东一点儿都不激动,仍然维持着那梅菲斯特式的笑容。

“我做过什么是两码事,这件事更重要。还有,你为什么把阿繁解雇了?这与夫人的失踪有关系吧?如果阿繁在家你就不方便了,是吧?”

“喂,野间,我说你有资格问这些问题吗?”

“那我来问。你赶快回答野间刚才的问题!”酒卷尽量以强硬的口吻质问。

伊东傲然伫立,沉默不语。

“好,我来检查,我再也无法忍受了。酒卷,请你按住伊东别让他动弹,这里我要挖开!”

我抓起立在旁边的铁锹,开始挖新填上的水泥。

水泥还没有凝固,花不了多少力气。很快,我就挖到一角布料,看起来像是女性睡衣。

果然如此,天哪,我的推测竟然成真了。

我浑然忘我地继续挖这个异常特殊的坟墓。水泥中,美耶子渐渐显露出来。万一伤到她就不好了,我拾起伊东扔掉的水泥抹刀,小心翼翼地继续挖掘。

终于,全身都露出来了。面部轮廓清晰可辨。

不可思议的是,伊东压根儿不想逃。他任由酒卷从后面架住他,脸上依旧是梅菲斯特式的微笑。

煤油灯的光无法照到水泥洞中,里面非常黑。我谨慎地动着水泥刀,手却不小心一滑,敲到美耶子的脸。

我大吃一惊,停下了手,并非担心伤到美耶子的脸,而是出于一种更离奇古怪的惊愕。那声音不是碰到人身体的声音,而是像擦到什么硬的东西上。一瞬间我恍然大悟,感觉自己突然被人从高处推落。那是无比的惊愕,或者说更近似于恐怖……埋在水泥底下的,不过是个人偶罢了。

与此同时,地下室里爆出震耳欲聋的大笑。

“哇哈哈……怎么样?你们两个人都上当了吧!”伊东嘴里发出胜利的吼叫。

怎么会这样?这全是伊东精心策划的一场恶作剧吗?我们被这过度意外的真相震惊得丧失了思考能力,只是茫然地站在原地,怅然若失,一败涂地。

伊东跑上楼梯,大叫:“喂!美耶子……”不一会儿,可能是躲在橱柜还是哪里(我们刚才没找得那么仔细)的美耶子被伊东带着走下楼梯。

不知是否我多心,躲在伊东身后走下地下室的美耶子,感觉脸色苍白,面容憔悴,一脸哀伤。她勉强挤出微笑,却一语不发。

我们不仅感受到失败,从更复杂的意义上讲,恨不得能马上离开这儿。如果是普通玩笑的话,可能会笑着干杯祝贺他,但是在这个教训深刻的恶作剧里,我根本没有这个心思。我们狼狈万分,连道别都草草了事,仓促逃离了伊东家。

空气男的推理Ⅰ

出了这样的事之后,伊东链太郎的生活突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从此不再举行恶作剧派对,恶作剧俱乐部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我当然极想见美耶子,但是碍于被伊东抓个现行的羞耻感以及地下室遭遇的挫败经历,我实在鼓不起勇气上门拜访伊东家。

所以我下面说的并非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而是原来的恶作剧俱乐部成员告诉我的,他们上门拜访伊东家时的尴尬景象。

“我去拜访伊东,他心不甘情不愿,见是见了我,可是连书房也不让我进去,我在客厅就被赶回去了。他说女佣不在,无法奉茶,板着一张脸爱答不理的,简直像变了个人。看那样子,搞不好太太又被监禁起来了。那家伙不总是口若悬河吗?那么善辩的家伙竟然默不吭声,害得我都不敢开口了。我极不爽快,最后不欢而散了。”

疼老婆疼出名的户籍课课长一次来到我的公寓,告诉我这些事。

此前不曾来过我家的成员也纷纷上门了。他们是来看看身为当事人之一的我怎么样了。我没有对他们做任何隐瞒,和盘托出。这些同伴出于同样的好奇心,也去探望伊东,但他们拜访时的情形,也和户籍课课长说的大同小异。伊东毫无保留地表现出他彻底不想见到过去同伴的意志。

美耶子似乎难得露面,无论谁来访她都沉默着,并不加入聊天,然后像个梦游的人一样悄然离开。从这一点来推测,美耶子似乎偶尔会从监禁中被解放出来,但大多数时候还是被关在一个房间里。

我们觉得就这样让恶作剧俱乐部解散实在可惜,因此除了伊东以外的六名成员,偶尔也会聚一聚。场所选在酒卷经营的料理屋的一个房间,因为其他成员都提供不了合适的地方。

酒卷尽力招待众人,场面却怎么都热络不起来。伊东果然还是具备领导者的天分,失去了伊东这个主导人物,聚会真是无聊多了。我们多少也拥有一些恶作剧大师的资质,但与伊东相较,实在是天差地别。我们当中没有人能够想出伊东那般富有创意的主意,也没有他那么丰富的话题,总是接不下话,动辄冷场。参加聚会的人越来越少,不知不觉间,重组的恶作剧俱乐部也散摊了。其实也因为那时太平洋战争逐渐波及日本本土[日本第一次空袭是在昭和十九年(1944)六月,北九州的八幡制铁厂遭到轰炸。东京于同年十一月遭到轰炸。昭和二十年后,空袭日益激烈。],空袭日益严重,住在东京的人为保平安疏散到乡下的亲戚朋友家。如此动荡不安的时局,也顾不上什么恶作剧游戏了。

事发后一两个月间,我对美耶子仍念念不忘,日日郁郁寡欢,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公寓的四叠半榻榻米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仔细想想,事态演变至此,我也称不上彻底失败。若我全盘皆输,伊东也不会与俱乐部的人断绝往来,更不必监禁美耶子。美耶子还倾心于我——就是明白了这一点,伊东才非监禁美耶子不可。尽管地下室的人偶事件是他胜了,但结果变成这样,只能解释为美耶子还喜欢着我。

再更进一步想,从那以后,美耶子是否不断地拒绝对伊东付出爱情?是否就是这一点令伊东愤怒无比?

想到这里,我更想见美耶子了。我想见她,问明她的真意。但是电话打不通,写信也应该会被伊东拆封。如果女佣还在,至少可以请女佣帮忙转达,但如今伊东家似乎连女佣都不请了。

拜托出入他家的商人吗?这也是一个方法。但比起这些,最重要的还是亲眼见上美耶子一面。只需一个眼神就能表达彼此的心意。

于是乎,我开始像条可怜的狗,日复一日在伊东家附近流连徘徊。尽管我是个空气男,但这段感情却让我无法忘怀。我尽量打扮得不起眼,把戴着的猎帽压得很低,装成散步的模样,在伊东家附近不停地转来转去。

不知为何,我深信美耶子被关在二楼的卧房里。卧房窗户开在建筑物的侧面,因此我经常停在水泥围墙外,驻足于那道窗下。

我日复一日前往,一天黄昏,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窗帘拉开了一半,美耶子探头往外看。

我心跳加速,抬头向上贪婪地凝视她的脸。我像块石子般僵在原地,一边祈求着她快点儿往下看。

终于,她的眼睛看到我了。由于两人隔着一段距离,看不太真切,但美耶子显得十分消瘦苍白。最令人悲伤的是,那张苍白的脸就像疯子一样空洞。她的眼睛确实看着我,却不带任何感情。

我们对望了许久,但她的表情却不曾出现一丝变化。然后,它结束得令人心寒。美耶子从窗户里伸出一双手挥动。她叫我走。我怎样都无法把它解释为“被伊东看见就不好了”的担忧,那完全像是路人挥手赶走乞丐。

这是不可能的。如果她的心智还正常,不可能这么做。她疯了吗?或者是伊东严厉的斥责,使得她的身心已经被彻底弄垮了?

美耶子挥手之后,刷地关上窗户,拉上窗帘。我仿佛被甩了一巴掌。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死心,后来直到天黑,我一直都守候在围墙外头。但我终究没再看到美耶子,只好绝望地回到公寓。

我果然是个名副其实的空气男。当时怎么会没意识到呢?一种模糊不清的、怪物般的东西盘踞在我内心的一个角落。可是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发现它的真面目。

事件发生后约两个月,我每天自暴自弃地瞪着天花板发愣。但空气男的优点就是死心得迅速,换言之,甚至对爱情也是健忘的。我对美耶子的爱情可能此生仅此一回,但从少年时代起我就已经习惯失望了,迅速的遗忘总能为我抚平伤痛。不知不觉间,美耶子那令人怜爱的面容在我心里逐渐淡化。包括总是与美耶子同时出现的伊东,那梅菲斯特般智慧的面容,还有恶作剧这玩意儿的乐趣也是一样。

事发后约两个月,伊东夫妻卖掉高树町的别墅,搬到别处去了。这消息我还是从隔了很久才来看我的酒卷那里得知的,但我已经提不起劲去看已经成了空屋的别墅,就连那幢情趣独具的建筑物都从记忆中淡去了。

空气男的推理Ⅱ

又过了一个月左右,一天深夜,我像受到刺激似的突然腾地从被窝里跳起来。

虽然我被称为空气男,但很喜欢抽象的逻辑思考,而且颇为擅长,也富有逻辑推理的创意。而这样的创意,我多半是躺在床上,半睡半醒之际突然冒出来的。青年时代,我经常在这种半睡半醒之际突然解开白天怎样都解不开的数学题。

这天我读书读到深夜,准备上床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一点了。

我陷入半睡半醒间,突然,伊东夫妇的秘密闪过我的脑海。

我猛地从被窝里坐起来,思考前后的逻辑,思索了一两个小时之后,得到了绝对错不了的答案。

隔天我打电话到酒卷店里,说有极为重大的事,请他立刻到我的公寓来。恶作剧俱乐部的成员中,我和酒卷交情最好,不论从哪个角度上说,他都是最适合听我说出这项秘密的人选。

中午过后,胖硕的酒卷红光满面地走进我的公寓。我们凑到一张桌前面对面坐下,为防隔墙有耳,我们的声音压得极低。说话的主要是我。

“昨晚我有个非常重大的发现。经我仔细思量,一切的逻辑推论,都符合这个发现。我所说的发现,当然是关于伊东夫妻的秘密。”

听众酒卷皱起眉,连额头都挤出了皱纹,静静地听着,还不停地抽着烟。

“先是如你猜想的,美耶子和我之间有着暧昧的情愫,被伊东发现了,但这段爱情并非我单方面的一相情愿。很明显,美耶子也深爱着我。即便她形同遭到监禁,却完全没和我联系,这不是非常古怪吗?

“我设想了许多联系方式,却都十分困难。无论是打电话还是写信,都可能被伊东拦下来。但我觉得美耶子并非完全找不到打电话或写信的机会。所以我只能断定,不是她不能联系,而是她压根儿不想联系我。等等,关于这一点,我有更确凿的证据。我曾经因为无法忍耐,连续好几天都在伊东家四周徘徊不去。有一天,我终于看到美耶子从二楼窗户探出头来。”

我详细说明那天的情况。酒卷似乎对我的执著感到惊讶,并没有说什么。

“如果她疯了还另当别论,但那种态度完全超出我的想象。请你再回想一件事,发现地下室里埋的是人偶时,伊东不是把美耶子叫下来了吗?你想想当时美耶子的样子。就算遭到监禁,消瘦憔悴,但那人和我所认识的美耶子完全是判若两人。

“事发之后,我只见过美耶子两次,但现在想想,两次我都看不清她的脸。一次是在煤油灯红褐色的朦胧光线下,还有一次是从围墙外面远远地望了一眼二楼窗户。

“这意味着什么?我想你当然也发现了。我们后来见到的美耶子是替身啊。伊东那家伙是个恶作剧的天才,他要从别处找来一个和美耶子长得很像的女人,也不是件多难的事。替身从窗户露面还挥手什么的,这是歇洛克·福尔摩斯的《铜山毛榉案》[柯南·道尔于一八九一年刊载于 The Strand Magazine 上的短篇侦探小说,一名父亲觊觎女儿的财产,找到了一名容貌和女儿极相似的替身,试图拆散女儿与她的男友,后收录于《冒险史》中。]啊。伊东可能是从那部侦探小说里获得灵感的。”

酒卷将信将疑,诧异地插嘴道:

“替身吗?那么美耶子本人去哪儿了?”

“被杀了啊。所以伊东就算想让我们看美耶子本人,也办不到。”

“你怎么知道的?”

“昨晚我快睡着的时候,突然来了灵感。你继续听吧,下面我还能举出不少证据。

“听好了,事情发生后,伊东为什么那么着急解散俱乐部,俱乐部成员去拜访时,他为什么只让客人进入客厅?这是因为如果客人逗留的时间长了,就有可能发现并拆穿美耶子是替身假扮的。但是这样的隐瞒,顶多也只能撑两个月。伊东预期到种种危险,却还忍耐了两个月,真不愧是伊东。

“还有,许久以前,伊东不是带了一个义手义足的人参加我们的派对吗?你还记得当时用完餐后,伊东的那番长篇大论吗?他当时曾说恶作剧与犯罪有着共通之处,罪犯的诡计与恶作剧大师的诡计是一样的。然后他还说了可怕的话:或许哪一天我也会构思起犯罪诡计来,那番话就等于是对自己的预言。

“那么,真正的美耶子怎么样了?那处置手法也只有恶作剧天才才设想得出。我甚至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大家都没想到这一点呢?”

“我知道了!”酒卷的红脸瞬间转为苍白,几乎要从坐垫上跳起来。

“当然了,身为魔术师的你没有不明白的道理。这场魔术的机关是双层底。不,应该说是双重的隐藏手法。而另一个重点,就是利用了人们找过一遍的地方不会再找第二遍的心理。

“那家伙杀了美耶子,挖开地下室的水泥地,把美耶子埋在极深的地方。然后在上面填上泥土,将人偶摆到上面,重新填进新的水泥,怎么样?从恶作剧大师的心理来看,他很有可能会运用这一招非常有迷惑性的诡计,不是吗?”

“嗯……这样啊。把人偶放在尸体上面。他的设计中,上一层人偶是特意让我们发现的,以误导我们把这起谋杀案认同为恶作剧,跟着捧腹大笑。这场恶作剧中恶作剧大师亲自担纲主演,这才得以成功。因为身临其境的我们想到的是,他竟然能亲自上阵,不惜做到这一个地步,真不愧是恶作剧的天才。但如果是一般人用了这种诡计,就成了骗孩子的游戏,立刻就露出马脚了。”

“没错。那家伙是恶作剧大师,所以顺利成功了。恶作剧成了再完美不过的障眼法。但仔细想想,这场恶作剧实在太冷清了,因为观众只有你和我两个人而已。恶作剧大师都有很强的虚荣心,总是希望自己的恶作剧上演时能吸引更多的观众。然而这场人偶恶作剧,一方面因为是发生在美耶子和我之间的丑闻,不能让别人知道,而你和我也显然会对此保持沉默。喏,这又是一个证据。虚荣心那么强的他,设计出了一个如此大手笔的恶作剧,不可能只满足于来了两个观众。从这样的心理来推论,很显然,人偶恶作剧就是用来藏尸的障眼法。”

我说完后,酒卷闭目沉思了一会儿,露出为难的表情。

“我明白了,你的推理似乎是正确的。那家伙一定是将挖开的水泥照原样抹回去,然后把屋子卖了。伤脑筋的是,那幢屋子现在住着别人。人家肯定会拒绝我们挖地下室的要求。这事实在太荒诞了,我们肯定会被当成疯子的。你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我没有什么好主意。只能报警,请警察挖开。”

“但是警察会不会相信我们都是问题。”

“我们把推测出来的内容按照顺序解释给警察,或许他们会明白。但光靠我这个毛头小伙子空气男是不成的,所以这才请你过来。你有些年纪,有正当职业,外表又极世故,和你一起的话,警方总不会把我当成神经病的。所以我才打算先告诉你详情,等你信服了再一起去警局。”

“这样啊,你想得真周到。事到如今我就和你一道去吧。”

于是我们前往辖区警局。起初警方不理我们,不过酒卷以他老练的三寸不烂之舌,一再恳求之下,总算说动了搜查主任,带着搬运工人一起前往现场。众人得到现在住户的许可,挖开地下室,却没发现疑似人类尸体的物体。警方要求工人尽可能挖得又深又宽,却完全找不到埋尸的痕迹。我仿佛松了一口气,又似乎很失望,心里五味杂陈,却依然甩不掉那深深的疑问。虽然我猜得不对,但我相信美耶子的尸体一定被藏在什么地方了。是院子里,还是建筑物的墙壁中?可是又不能破坏建筑物,因此我请求警方至少再把院子挖开,但警方已经不再理会我们了。同行的警察围着院子走了一圈,说没看到有翻掘过的痕迹。刑警还派工人钻进地板下查看,仍旧一无所获。

不过伊东突然搬家还是挺可疑的。不管是追问现在的住户、附近的邻居还是搬家公司,都没有人知道伊东搬到哪儿了。事后我们还向邮局打听,但伊东也没有向邮局申请过转送邮件的服务。姑且不论是不是真的发生了杀人命案,但整起事件有诸多疑点,因此警方也无法坐视不管,暂且办理了搜查伊东链太郎下落的手续。

但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怎么都查不到伊东的下落。由于空袭日益猛烈,警方也没有余力继续调查这宗与战争毫无关系的小事。结果我们的请求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尽管如此,我的疑念却一点儿都没有淡去。如果尸体不是藏在家里,或许就是抛进河里或海里,甚至埋到山里了。不,就算不是那么远的地方,发生地下室人偶事件的时候空袭已经开始,东京各处可见轰炸后的废墟。这些地方血肉横飞,随处可见建筑物的地基和砖瓦的残骸。对于毁尸灭迹来说,这岂不是再适合不过的地点?

我确信伊东一定杀了美耶子。根据事情发展的脉络,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由伊东的心理去推论,也只有这种解释。我的直觉和逻辑,使得这个结论再也不可动摇。

这个时期,全国的警力为国防安全忙得人仰马翻。搜查匪谍、稳定民心、整理受到轰炸的地区、取缔黑市买卖,待办的任务堆积如山,忽略了个人犯罪案件的搜查,也是迫不得已的。报纸颂扬战争时期个人犯罪减少是爱国的体现,但其实犯罪并未消失,只是警察忙不过来,没时间检举那些罪犯罢了。伊东运气太好了。

宇宙神秘教

那以后过了四年,战争结束都三年了。

战争末期,我在东京待不下去,到乡下的母亲家避难,在那里应召入伍,被派往中国北部。虽然才三个月左右我就因病被遣返,但我经历了外地的战争。空气男在军队中的遭遇是多么悲惨,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战争果然可以改变一个人,加上母亲的房子及微薄的积蓄也在战争中化为乌有,为了糊口,我不得不开始工作。战败后一年多,我带着母亲来到满目疮痍的东京求职,被聘为三流报社的记者。不是一流报社反而特别有意思,我十分享受我的记者生活。

战后,新兴宗教突然在社会上大行其道。一天,社会部部长命我采访其中一个被称为宇宙神秘教的总部。我带着摄影小组,前往宇宙神秘教位于涩谷稳田[大概是写错了,原应为“隐田”,或作者虚构了一个名为稳田的地方。隐田是昭和七年至十四年(1932—1939)间的涩谷区町名,有一至三丁目。是原宿车站到青山大道表参道旁的区域,昭和四十至四十五年为现在的神宫前一、四至六丁目、涩谷一丁目、神南二丁目的各一部分。在明治晚期与大正时代,这里住着一个主持新兴宗教的预言家饭野吉三郎,信徒中包括许多政治家、官僚、军人、企业家,以“隐田的行者”闻名。饭野命执事殴打前来讨债的男子,被起诉后病死。乱步应该是受到了这个启发。]的总部。

总部之宏伟叫我讶异。主建筑有一个弯曲夸张的大屋顶,融合了寺院与神殿的风格,本殿达五十张榻榻米大,纯白木头的芳香和崭新榻榻米的气味令人神清气爽。

我们向柜台人员模样的白衣男子告知了来意,先被带到本殿。前方有一个高出一段的台子,两侧垂挂着青绿色的帘子。

大厅中坐着上百名信徒,都等着帘子卷起的那一刻,以拜见教主的尊容。信徒中老人占了多数,但也有像是上班族的年轻男子,或打扮华美的妇人。老年人里甚至还有留着八字白胡、一副旧式将军打扮的人。我和摄影师并排坐在最前列。

不一会儿,传来“嘘——”的警告声,帘子静静地卷了起来。

帘子里并排端坐着一男一女,男子头戴冠帽、身着神官一样的奇服,女子留着长长的头发,两人好似女儿节宫廷人偶般并坐在一起。信徒都低垂着头,向两人礼拜。

一见到台上的人,我差点儿没站起身来。男的是伊东链太郎,女的是美耶子。这场奇遇,竟能让我重遇原已经变成一具“腐尸”的美耶子,这样的不可思议让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但这并非白日梦。眼前的美耶子并非替身。我和她仅有咫尺之遥,清楚地从她眼神中看到无比的惊讶,我知道她是如假包换的美耶子本人。她的目光中充满了各种复杂的意味。

伊东眼角的余光也瞥见了我,不过他却一副面不改色的镇静模样。他不是那种为了这点事就将情绪表露于外的人。

由于事先安排好稍后采访教主的计划,到时候盘问他也来得及。但我却忍不住,立刻思索起美耶子还活着的不可思议,努力想找出自己推理中的错误。

教主语气沉稳地讲起道来。伊东是个雄辩家,讲起道来纯熟老练。信徒们偶尔深深颔首,凝神倾听着。

宇宙神秘教这故弄玄虚的新宗教,教义是宇宙、万物、人类乃至个体都是神秘的,人能透过这些无法意识到的神秘力量来解决困难,获得幸福,治愈百病。人们必须设法开发固有的神秘力量,齐心协力,创建人人皆幸福的理想国。宇宙神秘教团的主旨就在于研究出发挥神秘力量的方法,并把研究成果传授给教徒,并训练至随心所欲地使用,以使万人齐心前进。大致上就是如此。

教义带有共产主义的色彩,另一方面似乎又与催眠术、降灵术有关,颇为可疑。能从中感觉得出伊东链太郎的特色。

讲道结束后,旁边的纸门打开了,里头的人搬出来三张琴,放在大厅里,三名打扮成宫女模样的白衣红裤裙的少女坐在琴前。接着在琴音的伴奏下合唱教团之歌。教主和教主夫人也张大了嘴巴一起唱。信徒们还不熟悉教团的歌曲,因此教主的男中音和教主夫人的女高音庄重地响彻整座大厅。

合唱结束以后,信徒们陆续回去了,我被带到里面的教主起居室。照片在这之前大致都拍好了,因此我让摄影小组先回去,独自留下。虽说是起居室,一边仍设着祭坛,是一个十叠大的房间,伊东换上白绫布便服,装模作样地坐在两张绉绸大坐垫叠起来的垫子上。夫人的房间不知是否在别处,没看见美耶子的身影。

一名身着白衣的年轻徒弟送来茶点。伊东说:

“我有些话要私下和这位先生谈,你先去别处。纸门就这么开着吧。”

待弟子离开后,伊东掀开白绫衣物的衣摆,盘起腿坐在垫子上。

“报社记者——你选了个奇怪的职业呢。不过咱们都变了。”

他的口气很亲切,这着实令我摸不着头脑。

“采访前,我并不知道教主是你,如果知道的话情况就不同了。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我忘了四年前的羞耻,坦率地表示。

“那时,你认定我犯了杀人罪,对吧?”伊东开门见山。

他的语气让我如梦初醒,瞬间悟出了一切。

“原来,那是你编出来的谎话吗?”

伊东露出了过去那梅菲斯特式的笑容:

“咦,难道你一直深信不疑吗?”

“喂,伊东,不只是双重底,竟然是三重底吗?你实在是太高深莫测了。”

“这就是恶作剧大师最拿手的把戏,没办法呀。”

“那全都是演的吗?”

“只有一点除外。那一点,我和美耶子都做错了。你们的关系没有必要进展到那地步,到前面一些的阶段就行了。就算只到那个阶段,我还是很有可能因为误会你们而进行复仇。但是在那之后,美耶子完全重回我的怀抱了。她只是一时鬼迷心窍罢了。但她现在依然对你心怀好感——在不会重蹈覆辙的范围内。”

我深受打击,不过伊东绝不可能是在撒谎或虚张声势。如果美耶子对伊东心怀抗拒,她应该不会配合演出自己看起来是替身的模样来。

“那么,假装是替身,在二楼的窗户挥手,也是美耶子在演戏?”

“嗯,那家伙的演技竟意外高超呢。她还特地化了妆,让人怀疑她可能是别人。”

这中间经过了时局激烈动荡的四年。即使如今听闻了真相,事到如今,我也无法恨美耶子。但此时我脑海中涌出了一个疑问:

“那么,你打一开始就设计了这场一波三折的恶作剧吗?美耶子亲近我、对我暧昧的态度,也都是你们夫妻联手计划的吗?”想到这里,我的语气禁不住激动起来。

“这是我一生一次的大恶作剧啊。你是这场恶作剧中最合适的主角空气男。无意间,你主动接近我。我给你上了一课,然后一步步计划,一点点训练你,那场恶作剧几乎是圆满的。

“为了这场大恶作剧,就算与俱乐部的同伴绝交、廉价抛售我喜爱的房子,都算不了什么。真正的恶作剧大师就像藏书狂一样,愿意为了恶作剧付出任何代价。

“只有一件事我觉得很遗憾,也就是这场大恶作剧没有更大地扩散开来,没有让社会震惊。战争中的混乱使得警方和报刊都没有余力关注这宗杀人命案。这也难怪,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推断,找不到一个实际的物证。

“我也曾想过是否该留下证据。比如从医院或大学解剖教室偷出年纪、体格与美耶子相仿的女性尸体,套上美耶子的衣物后埋起来。只要等到尸体的外貌和皮肤特征看不出来以后,再安排你们把它挖掘出来就行了。但我没那么做,因为我不想被冠上偷盗尸体的罪嫌。我无论如何都要避免真正的犯罪活动。因为一旦牵扯到犯罪,那苦苦思索出来的恶作剧也会失色不少。

“若在平时,我一定会遭到警方通缉,最后落网。但就算遭到逮捕,我也无须害怕。因为我除了恶作剧以外,什么都没做。你们认为的被害人美耶子就在我身边,一直与我恩爱地生活在一起。”

我彻底不记得自己被耍了一番,对眼前这个恶作剧疯子的话佩服得五体投地。再也没什么可怀疑的了,那只是一个打一开始就精心策划的复杂恶作剧罢了。

此时,隔壁房间传来摩擦榻榻米的声音,美耶子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两名穿着绯红和式裤裙打扮成宫女的女子,她们各捧着一个带腿的小餐几。

美耶子随意地束起头发,脸上化了淡妆,换上件普通些但依旧十分华丽的和服。她端正地跪坐到我面前,双手扶地,一语不发,恭敬地行礼。当她再次抬起头时,眼里写满了羞耻与谢罪。她还是和过去一样美,一样迷人。

“平常她总穿着教主夫人的特殊便服,今天你来了,她特地盛装打扮了一番呢。”

伊东故意打趣道,还毫不客气地瞪了我一眼。但我知道他并没有恶意。

我面前的餐桌上摆着酒瓶。美耶子拿起酒瓶替我们两人斟酒。她虽然笑容可掬,却不发一语。

“我的教义里并不禁食酒肉。有一名信徒竟赠给我满满四大桶酒,这可是好酒呢。”

想不到时隔多年后,今天能重新和他交杯换盏。以前喝的都是洋酒,但日本酒更让人觉得亲切。

“所以你现在成了教祖大人啊。宇宙神秘教,真走运呢。”几杯酒下肚,我的心情平和多了。

“要普度众生,名号当然要夸张些才能吸引教徒。不可思议的是,我们这个教团的发展是一日千里,现在信徒虽然才五千多人,但很快就会扩增到十万人了。从横滨到伊豆半岛都有分部,总共设了五处。接下来我打算在全国各地设立分部。

“我从不强迫信徒捐献,但捐款总是络绎不绝。我并没有使用催眠术,但信徒只要和我说上几句话,就能解除烦闷,甚至能治愈疾病。并不是我对他们施了什么魔法,而是信徒在心理作用下自己痊愈了。这是人与人之间所谓微妙的关系。病愈的人会送上一大笔谢礼,还会主动劝解其他人入教。治好一个病人,大概平均可以增加一百个信徒吧。

“现在教团已经赚了不少钱,我要把这些作为扩大规模的基金。我要去乡下购置廉价的土地,在那里建神殿,聚集信徒,吸引其他商家入驻,推动周围地价上涨,用这样的方法是能赚到大钱的。有的家伙看透了这计划中的玄机,甚至主动要求捐土地给教团盖神殿。宇宙神秘教的前途不可限量呢。

“噢,你是报社记者,可千万别把我刚才说的蠢话写出来,还得请你多替我们说好话呢。怎么样,你也别干什么记者了,要不要加入我的教团?我让你担任干部,绝不会亏待你的。”

“我当然不会把内幕写出来,毕竟我还怀念过去的恶作剧情谊。可是加入教团的事,请容我再考虑一下,或许我会动心。再怎么说,我都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你真不愧是个恶作剧之神、骗子大王。还记得以前你曾说过恶作剧与犯罪有关,而你却在现实中将它们结合在一起展现给我们了。这次你又将恶作剧与神明结合在一起。任何一门技艺,若到达巅峰,不是与神明就是与恶魔相联结呢。”

我们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不知不觉竟聊了两个多小时。美耶子起初一直沉默着,但等到我们两人喝醉了后,也开口说话了。不过她对我使用的一直都是敬语,没有了从前那调皮的语气。

黄昏时刻,我向两人辞行,临去之际,伊东往我怀里塞了一个用高级白色和纸包裹好的厚重物品。后来我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十万圆。那相当于现今的百万圆呢。

颠簸在回程的电车上,我禁不住再三叹息。啊,一介恶作剧大师,竟也能飞黄腾达呢!他的三次大逆转诡计中,竟还埋下了这第四次大逆转的伏笔。那就是神之道,他是恶作剧的天才。不,他甚至可以成为超人。相形之下,尽管我受到他那么过分的捉弄,却仍对他心怀尊敬,真是个可悲至极的空气男啊!


(发表于一九五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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